摘 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悲剧是一个经久主题。其中以幽默文学见长的作家老舍也不断在作品中展现悲剧这一情感,作者将这种悲剧色彩贯穿在故事的方方面面,而婚姻悲剧更是一大描写重点。从《离婚》到《骆驼祥子》,婚姻悲剧情感有所变化,认真分析《离婚》与《骆驼祥子》两个文本,结合其创作目的,老舍在这两部作品中展露出了不同程度的情感色彩,再结合作者本人的情感经历,这种悲剧情感是与老舍自身有一定关联。
关键词:离婚;骆驼祥子;婚姻悲剧
“善心与黑暗遇上便是悲剧”[1]456出自于老舍的著作《离婚》。其中作者不仅仅将“善心”看做是善良的举动或言行,更将其看作是一种对生活的希望和渴求,而“黑暗”则指在外部环境中阻碍希望实现的种种不利因素。而在多重条件的制约下,生活的希望与理想破灭,只剩下绝望和麻木,这便是老舍文中所言的悲剧。这种悲剧模式体现于诸多方面,并且在现代文学史中也常被许多作家运用于作品的创作过程之中,而该模式在家庭和婚姻之中显得尤为明显和寻常。
一、悲剧模式之文本再现
家庭婚姻的悲剧在老舍的许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其中在《离婚》一文中作者以老李为创作视角,充分地运用“善心与黑暗遇上便是悲剧”这一创作模式为读者展示了不同人物的家庭婚姻悲剧。在文中,老李是一个有稳定工作并已经成家的小知识分子,尽管这样,对生活却仍觉得十分苦闷,这种苦闷不仅体现在单位里和同事的日常关系处理之中,最重要的是对其自身的婚姻表露得尤其不满。但在持有“介绍婚姻是创造,消灭离婚是艺术批评”[1]292态度的张大哥几番劝导下,便将妻儿从乡下接了回来,自此引发了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故事。对于婚姻,老李并不渴望追求恋爱的滋味,唯独渴望能有点“诗意”,这种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而老李要的是“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贞纯像个天使”[1]306。这是老李对于婚姻、对于家庭的希望,而对于该希望的追求则贯穿于全文。正是在该种渴望的驱动下,老李不愿将其妻儿接回,并将接回妻儿视作“诗意”的投降,万般无奈接回妻儿后,老李对其婚姻关系始终保持着沉默和苦闷的态度。却在遇见马少奶奶时,他觉得寻求到了心中的诗意,并将与马少奶奶的接触过程看作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浪漫。当老李在庙里走向马少奶奶时,“心跳得很厉害,生命的根源似乎起了颤动”[1]393,遭到拒绝后,老李一整个好梦打得粉碎,他以为是浪漫史的开始,结果马少奶奶却认为他是不宜于浪漫的人。于是,“想上城墙,跳了冰窟窿;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回家去”[1]394。在一系列事情发生后,“诗意”完全破灭。在整个故事中,老李对“诗意”的渴求便是老李自身所找寻的善心,但这种善心屈服于张大哥的劝导,屈从于要照料孩子的责任,同时也在其它的家庭关系之中看到了实现该“诗意”的困难,在目睹马少奶奶与马同志和好后,他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一团黑气,没有半点光亮。他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了,这个院子与那个怪物衙门一样的无聊,没意义”[1]496。善心得以屈从,诗意破灭,老李别无出路,最后只得逃离了北平。《离婚》是老舍于1933年出版的作品,随后又于1936年创作了其最重要的小说——《骆驼祥子》,在《骆驼祥子》中作者同样运用了这一悲剧模式进行创作。主人公祥子对于生活一直充满希望和热情,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实现美好的生活,对于妻子,祥子希望是一个一清二白、年轻力壮的乡下女子。在第一次车子被拉走,后祥子碰巧找到了骆驼,于是他并未丧失其生活的希望,卖掉骆驼后认为只要自己有足够的力气一定会攒够钱买上属于自己的车。但虎妞的欺骗对于祥子的希望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当得知虎妞怀上了自己的孩子时,“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2]76他对于理想家庭的组建失去了信心,但好在虎妞将他照顾得很好,祥子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车开始了新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长,“虎妞在夜里十二点,带着个死孩子,断了气”[2]171。但是祥子并未放弃生活,他遇到了小福子,在祥子眼中,小福子是最美的女子。倘若他再娶,小福子是他理想的人选,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子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2]174,愿意“而后与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2]174。这种对于生活、对于婚姻的理想与希望最终也随着小福子的死去走向毁灭,听到小福子的死讯之后,祥子“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杀了人,他也不负什么责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摘了去”[2]203-204,伴随着理想的破灭,“他是个还有口气的死鬼,个人主义是他的灵魂。这个灵魂将随着他的身体一齐烂化在泥土中”[2]213。
二、婚姻悲剧之不同
在这两本小说中,作者以不同的视角描写了过程不同却模式相似的婚姻悲剧。而关于描写婚姻爱情的问题上,老舍曾说道:“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恋爱作为副笔,而把另一些东西摆在正面。”[3]虽是副笔,但家庭婚姻问题的讨论却是不容回避的。老舍本人于1931年结婚,关于作家自身的婚姻问题,在文章《婆婆话》中老舍曾对于他结婚的原因这般写道:“我没了办法。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我心中闹得慌。似乎只有结婚才能心静,别无办法。于是我就结了婚。”[4]311并且在作者理想的家庭生活中,女的“除了家务就读些书”[5]320,长相方面“很健美,可不红唇卷毛的鼻子朝着天”[5]321。总的来说“要娶,就娶个能作贤妻良母的”[4]314。而老舍在结婚五年之后对自身婚姻的评价却是“脾气确实柔和了,心气可也跟着软下来”“恋爱可以自由,结婚无自由”[4]312。由上述细节之处,我们可以做一推测,老舍对其自身的婚姻是怀有一定程度的苦闷的情感的。而这种潜意识中对于自身婚姻的不满意与苦闷在老舍婚后创作的作品中得以明显地流露和展现。
在《离婚》一文中,老李娶的太太不是其内心真正的理想类型,但他却屈从于张大哥的建议,将妻子接回来之后,看见妻子操持整个家务,他尽管仍然为自己不能获得“诗意”而感到苦闷,但在面对妻子时,他并没有选择反抗只是以沉默的姿态去维持家庭的运转。故事发展到后期,他将这种“诗意”的追求化作为张大哥斗争和与马少奶奶的交往中找寻一丁点浪漫,尽管最终“诗意”破灭,但纵观《离婚》全文,闹着要离婚的家庭很多,但彻底以离婚告终的却是少数。文中所有的太太们虽然并不符合老李心中“诗意”的想象,但总归还是像个妇女一样操持了整个家务,将孩子也照顾得好好的。一定程度上她们的形象塑造靠近传统的贤妻良母类型。于是在《离婚》中,老李虽选择出走,但就如老张所言“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平?”[1]497老李的婚姻对于其自身而言是悲剧,是希望的毁灭,但就作者所描述的结局而言则是相对温和的,他的“诗意”破灭了,但他没有离婚,也终究会回到北平继续生活。
时间转到1936年,在老舍所创作的《骆驼祥子》一书中,同样模式下形成的婚姻悲剧却无论是人物特征的刻画还是关于主人公人物命运的描写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在婚姻关系的建立上,不同于老李的包办婚姻,祥子是上当受骗才建立的婚姻关系,并且和《离婚》文中老李的妻子不同的是,虎妞“长得虎头虎脑”[2]33“什么都和男人一样”[2]33“在一脸的怪粉上显出妖媚而霸道”[2]79。在人物特征中,老李的妻子和虎妞完全是两个类型,这种虎妞类型的妻子首先在外表上就是老舍在文章中指明的“可不红唇卷毛的鼻子朝着天”的极度反感的类型。祥子在娶了虎妞之后,虎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而是一位“母夜叉”,但“这个母夜叉会做饭,会收拾屋子,会骂他也会帮助他,教他怎样也不是味儿”[2]130,由此可以看出虽然虎妞的个人形象并不符合祥子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但由于她在实际行动上仍承担了一个传统家庭主妇的基本劳动,所以祥子并没有选择离开或者反抗她,对待生活也转而选择开始新的一番打拼。与老李相似的是,老李遇见了马少奶奶来成全他的“诗意”,祥子也在小福子身上找到了情感寄托。关于对主人公最终命运的描述中,《离婚》中老李的妻子是将传统妇女的形象一以贯之,但虎妞后续的行为则与传统形象完全背道而驰。所以在关于主人公对待婚姻的态度上也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对比,老李没有选择和妻子离婚,而在《骆驼祥子》中,当刘四爷询问祥子关于虎妞的情况时,祥子只是呆呆地在那里立着,不晓得是自己,还是另一个说了这两个字“死了”。由此可见,祥子对虎妞的态度是完全厌恶和反感的,他对于虎妞并没有一点仁爱之心。就主人公自身的命运而言,与老李在看见马少奶奶与马同志和好之后“诗意”破碎、对生活充满了愤怒选择去乡下却留下“回北平”的伏笔所不同的是,祥子在得知小福子的死讯后,生活的希望遭到破灭,在命运归属上最终选择放弃自我,麻木不仁、行尸走肉。所以,经过以上两者的比较,就婚姻悲剧而言,《骆驼祥子》一文中所展露出的悲剧色彩较《离婚》更为强烈,作者在作品中所暴露的婚姻悲剧也进一步加剧。
三、潜意识之展露
依据上文老舍对于婚姻状态的表达,文章认为老舍对于自身婚姻的态度与《离婚》一文所呈现的家庭情感程度是相似的,虽然都是在自己不情愿的情况下选择的婚姻,但这种悲剧的程度是较为平和的,或者说是悲剧之中苦闷的情绪占据更多。而通过老舍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一文中所提及的“我开始专以写作为业,一天到晚心中老想着写作这一回事,所以虽然每天落在纸上的不过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笔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滴出血与泪来”[6]467可见,老舍对于《骆驼祥子》的创作可谓竭尽心力,而作家投入的情感程度越高,在文中所暴露的潜意识便越充分。老舍在该文中的婚姻悲剧色彩浓厚,并且这种婚姻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主人公的命运走向灭亡。《骆驼祥子》里老舍不仅刻画了一个与传统妇女形象完全相反的女性人物,同时不理想的妻子和符合理想类型的女性人物都最终走向了死亡。整个小说的结局充斥着死亡与毁灭的意味。这种强烈的情感与悲惨的人物命运倾向与《离婚》截然不同,可以说,其情感的强烈度是《离婚》悲剧情感的再升华。
关于此种悲剧情感的升华,通过上文的仔细比较,我们可以看出老舍对于自身婚姻的不满程度与《离婚》之中所呈现的高度是比较一致的。而1936年时,在《骆驼祥子》一书中,婚姻悲剧色彩达到如此高度,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作者对自身婚姻不符合自我理想的情感诉求,但根据作者所写的《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中说的“我的主角必定能成为一个最真确的人,不但吃的苦,喝的苦,连一场风,一场雨,也给他的神经以无情的苦刑”[6]466“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6]466可以看出,作者在创作该篇小说时不仅仅是自身情感的大量投入,其创作目的本身便具有强烈的劳苦、悲情的意味蕴含其中,而悲剧的高层次表现则为灵魂或者肉体的死亡。所以从《离婚》到《骆驼祥子》,婚姻的悲剧情感得到了进一步的拔高,这或许与作者所处的从1933年至1936年的社会环境及自身的心态变化有关,但不能否定这种强烈的悲情与《駱驼祥子》为悲情而悲情的创作目的之间的关系。
四、结语
老舍在先后创作的《离婚》与《骆驼祥子》中均采取了婚姻悲剧的模式进行主人公命运的书写。无论是老李还是祥子,他们都对自身的婚姻充斥着不满和苦闷。但就老李而言,这种婚姻的悲剧更多的是一种对家庭现状的不满和抱怨;而祥子则是在这种强烈的家庭悲剧中走向了自我的毁灭。这种婚姻的埋怨与苦闷不仅是作者对于自身婚姻问题的暴露和书写,而且文中所展现的情感强度和悲剧色彩的提升也体现出了作者为了悲剧而悲剧的创作目的,从而为我们进一步对老舍内心的情感世界以及《骆驼祥子》背后所包含的创作目的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
参考文献:
[1]老舍.离婚[M]//老舍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2]老舍.骆驼祥子[M]//老舍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3]老舍.我怎样写《二马》[M]//老舍全集(第十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70.
[4]老舍.婆婆话[M]//老舍全集(第十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5]老舍.我的理想家庭[M]//老舍全集(第十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6]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M]//老舍全集(第十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作者简介:蒋璐,湖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