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文学中既创作小说又创作诗歌的作家数不胜数,然而像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 1840-1928)那样,其小说创作与诗歌创作有着明确界限的作家却并不多。作为横跨两个世纪的作家,19世纪的小说家哈代,与20世纪的诗人哈代共同确立了其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哈代在其小说作品中,将自己的家乡多塞特郡转化为世界文学版图上的一个不朽王国———威塞克斯(wessex),并创造了“威塞克斯小说”体系,用以反映19世纪英国南部农村社会的历史变迁。《还乡》(The8 Return8 of8 the8 Native,1878)作为“威塞克斯小说”体系中的重要作品,是哈代将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与悲剧的艺术形式相结合的产物,体现了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时代特征。
《还乡》讲述了在城市中接受了先进思想并怀有崇高理想,希望用知识教导民众以改变家乡爱敦荒原落后局面的克林·姚伯的悲剧。爱敦荒原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同时又作为小说中核心的悲剧因素,其重要性从作品出版伊始就为评论界所关注。它是克林不顾母亲的反对和乡民的不解执意返回的地方,也是女主人公游苔莎·斐伊竭力逃离的地方。从作品的表层结构来看,故事的发展以克林的城乡生活经历为线索,然而文本深层结构的伦理主线却是克林伦理身份的变化以及他在城乡之间作出的伦理选择。
《還乡》中的爱敦荒原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却又不只是作为背景而存在。它在作品的开篇单独占用一章的篇幅,并且在故事的推进中随处都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正如D.H.劳伦斯所说,这部小说“真正的悲剧意识是从作品的背景中得到的”。克林从在城市商业活动中获得巨大成功且拥有崇高理想的爱敦荒原的宠儿,到理想失败且失去亲情与爱情,只能从宗教中寻求精神慰藉的悲剧人物,爱敦荒原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因素。
克林在作品中首先是以巴黎归客的身份出现的,这个身份之中蕴含着乡村人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与期待。巴黎归客的身份是克林伦理选择的结果,也是他与爱敦荒原的人们产生伦理冲突的一个重要原因。克林是爱敦荒原本地人,却被家乡人称为归客,“一个人,在别的地方做事做得轰轰烈烈的,决不能无缘无故就在这儿两三个礼拜地待下去”,这既是乡民认为克林不会在爱敦荒原久留的原因,也是他们对城乡差距的朴素认识。
按照哈代在《还乡》序言中所说,故事发生在1840到1850年间。彼时的英国已基本完成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使得乡村在经济、政治、文化上进一步隶属并落后于城市”。正是城市与乡村生活之间的巨大差距引发了作品中一系列的伦理问题。克林生活在人们梦寐以求的繁华都市巴黎,当他厌倦城市生活,立志改造乡村,并通过辞去珠宝店经理的职务回归乡村以摆脱城市人的身份时,他却被乡村人自觉地赋予了繁华都市的耀眼光环。约翰·帕特森指出哈代在克林形象的塑造上一直在传统的希腊悲剧英雄与哈姆雷特之间摇摆,所以未能很好地将理想与克林的实际身份巴黎珠宝商联系起来,使得人物的悲剧色彩受到影响。克林形象塑造的成功与否暂且不论,帕特森的评论实则强调了克林在巴黎的职业身份与其悲剧之间的重要关系。克林的理想与其职业身份之间的冲突在于他作为商人却遵循着宗法制的传统伦理而违背了资本主义的商业伦理。
克林与乡民对其职业截然不同的评价,其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的商业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克林对之却并不认可。杰弗里·哈维指出爱敦荒原的悲剧特质在于哈代“将荒原视为传统文化之王”。爱敦荒原这个同外部世界缺少联系的僻静落后的广袤荒原,象征的是“按照残存下来的古老传统和秩序生存的整个威塞克斯农村社会”,而它所具有的一个显著特征则是“文明就是它的对头”。爱敦荒原“威仪俨然而不峻厉,感人深远而不炫耀,于警戒中尽其郑重,于纯朴中见其雄伟”,它的“威仪”“不炫耀”“纯朴”恰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轻浮”“虚荣”“奢华”形成鲜明的对照。随着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这个保持着传统秩序的古老的农村社会不断地遭受着外部资本主义文明的冲击,却也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保持着本色。克林对城市和商业的态度与他和爱敦荒原的紧密联系相关。文中写道,“荒原的风景、荒原的物质以及荒原的气味,都把他浸润透了”。与其说他是荒原的产物,不如说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荒原的代表,他虽然认识到爱敦荒原的落后,并且有改造其落后局面的愿望,却与亘古不变的爱敦荒原有着精神上的相通之处。他与爱敦荒原一样不愿意接受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对商业活动抱有轻视和抵触的态度。
克林巴黎归客的身份既是其他伦理问题产生的原因,也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在克林巴黎归客的身份带来的诸多影响中,最为重要的影响是它使克林与游苔莎之间建立了联系。游苔莎未见克林之时,就已经在心中把他理想化了。“一位伶俐的青年,正要从一个和荒原完全相反的地方———巴黎,到这片荒原上来了。这真和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样。并且特别奇怪的是这两个乡下人,居然会不知不觉地把她自己和那个人,看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段描写从三个方面表现了克林巴黎归客的身份对游苔莎产生的重要影响。首先,克林是一位“伶俐的青年”,可以算是才貌双全,配得上美丽高傲的游苔莎;其次,游苔莎因家庭变故从繁华的海滨城市沦落到爱敦荒原,她把爱敦荒原看作流放之地,一直怀有逃离荒原的执念,而克林恰从与荒原完全相反的巴黎归来;最后,乡民把她和克林看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因为他们不仅才貌相配,更有相同的城市生活经历。“这真和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样”即是游苔莎欣喜之情的自然流露。游苔莎主动创造与克林见面的机会,最终如愿以偿地与其缔结婚姻。
游苔莎选择与克林缔结婚姻是造成其悲剧的重要原因,然而她的悲剧却不在于他选择通过婚姻的形式逃离爱敦荒原以实现其在城市生活的愿望,而在于她与爱敦荒原的人们一样,只从表面上注意到克林巴黎归客的身份,却无法理解克林还乡的真正原因。玛丽琳·威廉姆从英国的乡村小说传统来考察哈代的创作,认为哈代的小说与注重构建世外桃源的小说传统不同,“展示了英格兰的真实状态”,而这里的真实状态恰是通过工业化使得传统面临的危机得以体现的,克林不被人们理解也是因为他与对城市满怀憧憬的时人不同。从带有城市光环的巴黎归客到未成功建构的乡村教育者,再到落魄的荒原樵夫,克林的伦理身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克林伦理身份的转变过程中,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是他对爱敦荒原的情感。克林与荒原的关系越密切,就越无法摆脱荒原的束缚,对城市价值观念也愈加抵触。
杰柯布·洛斯认为书名中的“Native”不仅指克林的返乡,也是对游苔莎的反讽,同时浓缩了作为小说背景的爱敦荒原。与克林对爱敦荒原的态度不同,游苔莎从接受良好教育、容貌出众且生活优裕的城市姑娘到爱敦荒原上的溺亡者,她的每一次选择都与城市诉求和逃离荒原的执念密不可分。游苔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首先表现为她虽不愿接受在荒原定居的事实,却不能凭借一己之力维持其城市人的身份。罗斯玛丽·摩根指出游苔莎被囚禁在自己的世界中,“渴望着自由、行动和激情”。游苔莎所渴望的自由、行动和激情皆与城市生活相关。
游苔莎与克林缔结婚姻的伦理选择让她具有了新的身份,她从一个离群索居并被误解为女巫的坏女人变成了巴黎归客的妻子。正如劳伦斯所说,游苔莎的悲剧不仅在于她无法实现自己的城市诉求,更在于“真正的巴黎并不是游苔莎想象的巴黎”。巴黎的物质生活虽然富足,但是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精神生活却非常空虚,这是城市文明的一个弊端,也是克林在城市与乡村的对比中,选择乡村的原因之一。对于城市中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的失衡,在同时期的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中得到了更为细致的呈现。为了尽早开始教育事业,日夜苦读导致视力受损的克林变成了斫青棘的樵夫。克林伦理身份的变化也引发了游苔莎伦理身份的变化,她从梦想中的巴黎家庭主妇沦落为荒原樵夫的妻子。更让游苔莎无法接受的是克林竟然安于荒原樵夫的身份怡然自得。嫁给克林这一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不仅没有让她摆脱荒原的束缚,反而使她陷入了更为绝望的境地。为了摆脱困境,游苔莎让意外继承了大笔遗产的情人韦狄带她逃离荒原,而这一选择產生了严重的后果并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
对于游苔莎是失足落水还是蓄意投水,作品中并没有给出明确的交代。然而结合她此前试图用外祖父的手枪自杀以及她对自身伦理困境的思考,可以看出她是故意投水,这也是游苔莎无法摆脱困境时的绝望反抗。在逃亡的过程中,游苔莎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了理性的思考。首先,她认识到了金钱的价值,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她的逃离计划就无法如愿进行。其次,她认识到接受韦狄金钱上的援助,成为他的情妇,破坏婚姻的誓言会让自己的声誉受损。最后,即便是能够逃离荒原,没有真正的爱情相伴,生活也只是单调的重复。所以她在悲愤中发出了“命运怎么老是跟我作对”的绝望呐喊。游苔莎对经济状况的分析、对伦理身份的定位以及对精神追求的洞察,都让她意识到逃离荒原并不能帮助她走出困境。所以堰塘投水是她主动做出的选择,也是她逃离荒原的努力皆以失败告终后的无奈选择。
游苔莎的死亡过程在作品中没有得到具体的呈现,但哈代却重点描述了深受爱敦荒原迷信思想影响的苏珊·南色,捏塑游苔莎的人形蜡像,扎满绷针并将其烧毁的过程。苏珊的儿子经常被病痛折磨,她将儿子的疾病看作是荒原女巫游苔莎施行邪术魔法的结果,并且笃信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迷信法术可以将其邪术镇压,同时让施行邪术的人行销骨毁。游苔莎的死亡虽然与苏珊的迷信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哈代在这里将二者并置无疑是有意将游苔莎的死亡与爱敦荒原迷信落后的伦理环境联系起来。
爱敦荒原象征的威塞克斯农村社会中的动荡与危机,在《还乡》之前的作品中已有表现。在“将哈代推至当时小说界前沿”的成功之作《远离尘嚣》(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 1874)中,傲慢虚荣的芭斯谢芭·埃弗登拒绝谦逊诚实的盖伯瑞尔·奥克的求婚,而与缺乏道德和责任感且具有“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切弊病:虚伪、轻浮、放荡、险恶”的特洛伊中士缔结婚姻,就是传统的威塞克斯农村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冲突的结果。虽然芭斯谢芭在经历了不幸与痛苦之后与奥克结合,象征性地表明以奥克为代表的宗法制农村社会的传统美德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能够使农村社会在经历动荡与危机之后维持稳定,但人们的伦理意识已经随着伦理环境的变化而变化。这些变化在《还乡》中引发了更为严重的危机且导致了人物的悲剧,并且预示了《卡斯特桥市长》中宗法制农村社会“天翻地覆的末日”。
无论是克林怀着对荒原的忠诚和热爱希望改造它以使其顺应时代的发展趋势,抑或是游苔莎带着对荒原的抵触和厌恶希望逃离它,他们都代表了与爱敦荒原的伦理环境相抗衡的力量。约翰·派克认为作品开篇对爱敦荒原的细致描述,实则是让读者感受到自然力量的伟大,它是一种“无法说明的让人费解的神秘力量”。也正是这种伟大的力量,让克林和游苔莎陷入了城乡两难的生存困境。克林在城市中接受的教育让他认识到乡村的落后并萌生了改变这种落后状态的愿望,然而也正是这种先进的思想与对乡村的忠诚让他既无法安享城市的富足,也不被乡村所接纳。游苔莎对城市的执念让她在定居城市的希望与留守乡村的无奈中暗自神伤。
克林和游苔莎的悲剧也表明以爱敦荒原为代表的宗法制农村社会尽管保守落后,但它作为传统的力量依然非常强大。荒原的忠实守护者文恩与朵荪在经历感情的不幸与生活的挫折后,建立了幸福的婚姻,既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宗法制农村社会传统伦理的积极意义,又寄寓了作者对农村社会的深厚情感。哈代希望人们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以缓和矛盾冲突,使得宗法制农村社会在外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冲击中保持其核心的价值观念。文恩和朵荪与克林和游苔莎不同,他们没有野心,安于荒原古老的传统,他们没有经受过外来思想的影响,因此能够与荒原和谐共存。
朵荪与文恩的幸福生活似乎可以表明固守传统伦理能够使爱敦荒原继续保持亘古不变的样貌,但爱敦荒原中却暗藏诸多不安的因素。如人们在精神上向往城市,认识到荒原的落后却又不愿意改变。对于想要改变的人又不予以同情和理解,反而是漠不关心。爱敦荒原封闭落后的思想依然显示着其强大的影响力,离群索居的游苔莎被认为是女巫,被做成蜡像在炉中燃烧。克林的母亲在被毒蛇咬伤后,没有较为科学的医疗方式为其治疗,而是用蛇身上烤出来的油来涂抹。
克林是哈代塑造的宗法制农村社会中先进知识分子的典型,他承载了作者对宗法制农村社会的深厚情感以及希望它能够接受改造以顺应时代发展潮流,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冲击中永葆生命力的美好愿景。然而通过对现实生活的细致观察与社会发展规律的准确感知,哈代笔下的克林必然是一个悲剧形象。他因与宗法制农村社会的紧密联系,在城市与乡村中都无法获得身份认同。克林在城乡之间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实则是宗法制农村社会即将遭遇毁灭危机的征兆。
游苔莎向往城市却无法摆脱乡村的束缚,生活于乡村却又对乡村无法产生情感上的认同。她的追求与反抗也谱写了一曲动人心魄的哀歌。哈代将人物的命运放置在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中,克林与游苔莎都是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过程中具有先进思想的探索者。虽然他们的人生是悲剧性的,却代表了一种进步力量。哈代对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探索在其后的作品《卡斯特桥市长》得到进一步的体现。在《卡斯特桥市长》中哈代将现实生活内容与艺术形式紧密地结合起来,不仅承继了《还乡》中与宗法制农村社会有着极为密切联系之人的悲剧性的探讨,还通过资本主义势力的入侵、斗争与胜利的过程展现了宗法制农村社会的衰亡。
作者简介:
李玲,1990年生,河南项城人。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常州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