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进“国家民族”认同:法国的经验与启示

2022-07-06 12:15陈玉瑶
广西民族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民族政策

【摘 要】文章着眼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民族理论研究新命题,以国际比较视野探讨了增进“国家民族”认同的法国经验,系统分析阐释了法国的民族问题、民族政策与成效及其对我国的启示。

【关键词】国家民族;民族问题;民族政策

【作 者】陈玉瑶,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副研究员,中国世界民族学会副秘书长。北京,100081。

【中图分类号】D63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2)02-0141-0007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着眼于新时代民族团结进步事业新发展,创造性地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重大命题,为新时代民族工作指明了方向。从理论上讲,铸牢民族共同体意识本质上就是强化国家民族(?tat-nation)认同,也就是强化个体与国家民族的直接关联意识和归属感。实际上,现代化进程开启以来,“融铸一国之民为一族”,也就是将族裔、语言、文化、宗教相异的国民群体融铸为一个团结凝聚的“国家民族”,作为时代主流的趋势愈发鲜明。作为这一理念与实践的先行者,法国的经验教训无疑具有“前车之鉴”的参考价值。

一、法国的民族问题及其历史成因

法国的民族问题既包括世居少数民族问题,又包括移民问题。少数民族问题在二十世纪中后期十分突出,1980年代以后则趋于平息;移民问题恰好从1980年代开始出现,发展至今愈发尖锐。

(一)少数民族问题

法国少数民族是封建王朝时代法兰克人通过皇室联姻或征战兼并而来,少数民族与主体法兰西人的区别不在于种族,而在于语言文化,主要包括科西嘉人、布列塔尼人、阿尔萨斯人、加泰罗尼亚人、巴斯克人等。

在法国各少数民族中,科西嘉人的民族意识最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们所生活的科西嘉岛是最晚并入法兰西的地区。在归属法国(1768年)之前,科西嘉人一度作为独立国家(1755~1769年)存在,当地岛民使用的科西嘉语更接近古意大利语,而不是法語。[1]今天,科西嘉岛是一个享有特殊地位的“大区”(région),岛内的民族主义执政党始终在坚持其“四大政治诉求”,包括:承认“科西嘉人民”的集体身份、赋予科西嘉语在本岛的并列官方语言地位、享有充分的自治权以及特赦前政治犯。这些诉求无一不带有民族主义色彩。加泰罗尼亚人和巴斯克人是两个典型的欧洲跨境民族,这两个民族的传统居住区大部分领土属于西班牙,北方一小部分领土则隶属法国。因此,法国加泰罗尼亚地区也被称为“北加泰罗尼亚”,法国巴斯克地区则称“北巴斯克”。前者是法兰西国王于1659年从西班牙手中获得,后者则分两部分先后于1449~1451年和1620年并入法国。“北加泰罗尼亚”位于法国南部,涵盖了几乎整个东比利牛斯省(Pyrénées-Orientales),省内只有最北端的费努耶莱德斯市(Fenouillèdes)不属于加泰罗尼亚;“北巴斯克”则变成了今天的比利牛斯—大西洋省(Pyrénées-Atlantiques)西部地区。因此,今天的法国行政区划中不存在以“加泰罗尼亚”或“巴斯克”命名的地区。[2]

阿尔萨斯人是一个语言文化上更接近德国的少数民族,其所生活的阿尔萨斯地区位于法国、德国和瑞士交界,该地区1648年开始归属法国。2015年法国行政区划改革前,阿尔萨斯是一个“大区”,但改革后的阿尔萨斯与相邻的另外两个大区合并,“阿尔萨斯”这个地名也由此在行政区划中消失。

布列塔尼人由大不列颠迁居民形成,由于他们的到来,法国西北部伸向大西洋的整个半岛才被更名为“布列塔尼”,该半岛与大不列颠之间仅相隔一条英吉利海峡。布列塔尼于公元十世纪实现了统一,建立过独立公国。布列塔尼语属于古凯尔特语,既有别于法语,也不同于英语。1532年与法兰西签订《合并条约》后,布列塔尼开启了融入法兰西的进程。今天的布列塔尼是法国13个“大区”之一。[3]

现代法兰西的国家民族整合始于两百多年前的资产阶级大革命,“统一代表进步”的意识形态与消灭旧制度的斗争要求,使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的各地区愿意接受巴黎革命政权的领导,共同成就法兰西的民族统一。因此,在资产阶级与封建特权阶级争夺国家统治权的斗争阶段,少数民族事务并不表现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该阶段的主要矛盾在于资产阶级联合无产阶级反对贵族教权的阶级斗争。

直到第三共和国(1870~1940年)建立,资产阶级实现长期独掌政权,国内的主要矛盾才逐渐转化为包括少数民族地区在内的绝大多数地区与巴黎之间的发展失衡问题。在这期间,布列塔尼、科西嘉与阿尔萨斯三个少数民族的代表于1927年联合成立过一个“法国少数民族中央委员会”(Conseil Central des Minorités Nationales de France)[4]78,力图通过联合的力量争取自身利益,但无果而终。到二十世纪中叶,地区发展失衡积累的不满终于演变为普遍的地区民族主义运动,许多少数民族地区都出现了以武力手段谋求独立的民族主义组织,如1959年成立的“埃塔”组织(ETA)、1966年成立的“布列塔尼解放阵线”(Front de Libération de la Bretagne)、1976年成立的“科西嘉民族解放阵线”(Front de Libération Nationale de la Corse)。至此,法国地区民族主义运动达到顶峰。随着1980年代后国家一系列地方分权改革的启动,少数民族地区的这股“独立热”逐渐降温。

(二)移民问题

在法国国家民族建构过程中,1980年代是一个关键节点。正是在这一时期,地方民族主义运动趋于平缓,但移民问题,尤其是穆斯林移民融入问题,由此成为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并逐渐呈现尖锐化趋向。

法国是欧洲最大的移民接收国,但由于官方禁止根据公民的族裔、宗教出身进行统计,所以尽管法国承认伊斯兰教已成为法国第二大宗教,却始终没有关于穆斯林人口的官方统计数据。有法国学者估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生活在法国的穆斯林移民约有250~300万人之间。[5]13另据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的统计,法国约有600万穆斯林移民,规模位居欧洲国家首位。[6]两组数据表明,在1/4世纪的时间里,法国穆斯林人口增加了一倍。756FB558-D66D-4ECD-A2ED-20B98D954884

法国的穆斯林人口多来自前殖民地。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法国政府和企业主通过征兵和招工,从当时尚未独立的殖民地征召了大批穆斯林男性。第一代穆斯林移民的参军就业,成就了战火中重生的法兰西共和国,也为战后法国的“繁荣三十年”作出了巨大贡献。然而从1980年代末起,第一代移民的牺牲与奉献被迅速埋没于日益凸显的移民后代“认同”问题中:穆斯林女学生在校园佩戴头巾、足球比赛时移民后代挥舞阿尔及利亚星月旗而不是法国三色旗、《马赛曲》奏响时移民青年嘘声一片、郊区青年持续骚乱等等,移民后代的许多表现让法兰西人感到焦虑和不满。

于是1989年围绕校园内是否可以佩戴头巾、2009年围绕“国家认同”、2014年围绕学校是否应提供“清真餐”、2015年围绕“表达自由”与“亵渎宗教”的关系、2016年围绕是否禁止女性穆斯林穿“布基尼”(Burkini)泳装、2020年围绕“世俗主义”原则,法国社会不断涌现全国性论辩热潮。

而接连发生的恐怖袭击,更如雪上加霜般将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群体置于聚光灯下,导致这一群体愈发“问题化”,相关事务愈发“敏感化”。但实际上,法国政府在引导伊斯兰宗教本土化、管理伊斯兰教团体方面的制度漏洞,外来移民长期处于劣势地位造成的结构性不平等,才是法国移民问题的“症结”所在。

二、法兰西民族价值观与解决民族问题的政策

法兰西民族理念中,“平等公民”是一核心概念,学术界通常基于此将法国民族理论概括为“公民民族主义”。这是由于大革命时期,资产阶级坚信“平等公民”构成的“公民共同体”就是“民族”(nation)本身,公民身份才是构成民族的核心要件,而非语言文化。因此资产阶级革命者明知法兰西的“多语言多文化”事实,却始终坚信和坚守法兰西是“一个”民族(而不可分为“多个”)的理念。

大革命以后的历史进程也证明,该理念的确颇为成功地整合了各地差异,促进和巩固了法兰西民族的统一。但“公民民族主义”也存在缺陷,那就是它回避了将各民族区别开来的标准问题。即便是“公民民族”,也需要通过语言文化、价值观念来彰显自身相对于“其他民族”的独特性,以明确身份。语言文化和价值观由此成为彰显身份异同的“载体”和打造民族认同的“标的物”。

于是法国大革命之后,资产阶级执政者不仅从政治上承认“法兰西公民”,也在精神上培育“法兰西公民”,始终致力于打造具有法兰西特色的国家民族价值观和民族语言的统一,由此形成了一系列理念和原则。今天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将大革命以来,在民族建构过程中发挥过重大影响、具有核心重要性的一系列政治理念与原则进行总结概括,形成了现今反复强调的“共和国价值观”(Valeurs républicaines)。

对于“共和国价值观”,法国官方以“法兰西共和国基本原则”的名义做出过这样一个说明:法兰西共和国基本原则是“自由、平等、博爱”,它们体现于公民不可剥夺的各种政治、社会权利中,集中体现于法国宪法的第一条:“法兰西是一个且不可分的(une et indivisible)、世俗主义的、民主的和注重社会保障的共和国。”2003年宪法修订后,共和国基本原则又加入一条“分权制组织形式”(lorganisation décentralisée)原则;2008年宪法修订时又增加一条“议员任期与职责方面男女平等”原则。在各种舆论宣传中,“共和国基本原则”经常被简化为“共和国价值观”,其内涵也往往有所侧重地概括为“自由、平等、博爱、民主、一个且不可分、世俗主义”。

在面对少数民族问题时,“一个且不可分”是起指导意义的原则;面对移民问题,尤其是穆斯林移民时,“平等”“世俗主义”和“一个且不可分”都会在不同情形中加以强调。

(一)少数民族政策

现代法兰西民族通过资产阶级大革命继承了王朝国家的疆域。然而王朝国家统辖范围内的人民并非天然一致,而是语言文化各异。在革命者看来,“只有文化上同质的民族才代表进步,而多样性则是倒退和迷信的残留”[7]87,于是语言文化多样性连同各地的旧特权一道,成了革命的对象。

这是资产阶级革命者为日后的共和体制处理文化多样性问题奠定的意识形态基调,這一信念与卢梭有关“人民”“主权”的论说紧密契合,凝练表述为“一个且不可分”,具体是指国家、民族、人民都“只有一个”,且“不可再分”。因此,在法兰西民族共同体之下,有且只有一个个平等公民,没有任何其他“共同体”“人民”或“少数群体”(minorité)作为民族共同体之下的次级共同体存在。可见,“一个且不可分”的内涵,不仅包括了领土、主权的完整性和统一性这一基本要义,而且还包含了语言文化一致性的导向与追求。

在这种国家民族观念指导下,法国官方不承认法兰西民族内部存在“少数民族”,也不为其作出任何制度性安排,就连少数民族提出的集体身份诉求,政府通常也会坚决抵制。如1990年代,科西嘉人想要将“科西嘉人民”(peuple corse)写入法律文本,法国政府立即表明立场:只承认作为公民的科西嘉人的权利,不承认作为“人民”的科西嘉人的权利,因为“法兰西人民”之下没有任何其他“人民”。这种做法使“法国是单一民族国家”的外在印象得到了强化,却未能削弱科西嘉人追求其集体身份的诉求。

此外,法国对“少数民族”还采取过语言文化同化政策。法国大革命时期,为消灭旧省特权,旧制度下各地区的文化差异连同各地特权一道,被视为旧制度本身,成了“革命”的对象。在全国范围内普及法语,从此也成为历届共和政府的目标之一。到第三共和国时期,资产阶级最终战胜了封建复辟势力,实现了完全而长久地掌握政权。公立学校教育中全面教授法语,全面禁止少数民族语言的教授和使用,成为这一阶段最为鲜明的“少数民族政策”,“是法兰西儿童就必须说法语”是当时盛行的官方意识形态。1950年以后,“同化”观念遭到越来越多的批评和质疑,少数民族语言得以凭借“地区语言”的名义有限地回归到公众视野,但法国宪法第二条“共和国的语言是法语”,始终像“紧箍咒”一样限制着地方语言的保护与发展。756FB558-D66D-4ECD-A2ED-20B98D954884

2021年4月8日,法国议会历史性地通过了首个有关保护“地方语言”的立法,但在一个月后便被宪法法院判定“部分违宪”。违宪根据正是宪法第二条。在议会通过的法律文本中,允许民事登记文件中使用区域语言的所有变音符号(例如,在加泰罗尼亚语中使用的带有尖音符“ˊ”的“i”“o”“u”,或在布列塔尼语和巴斯克语中使用的“~”),但宪法法院的判决公布后,有别于法语的这些特殊符号将禁止出现在公民身份证件中。此外,学校也不被允许使用地方语言进行“浸入式教学”(如教数学)。因为这两项规定都有悖于“共和国的语言是法语”这一宪法规定。

(二)移民政策

在移民管理方面,法国政府则更多强调“平等”原则。该原则尤其体现在官方对本国移民融入模式的定位上。法国政府称自身模式为“共和模式”(modèle républicain),这一叫法从1970年代以后逐渐流行开来,具体是指移民在会讲法语、了解并认同法兰西国家价值观的前提和基础上,国家通过多种途径(语言培训、职业技能培训、设立专门机构等)为其融入社会生活、平等享受公民权利提供便利的政策实践。其要点首先就在于促进公民平等,其次则是强调对法兰西国家价值观的认同。

在法国施行其“共和模式”的同时,欧洲多国选择了“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e)模式。后者在整体上具有承认移民文化、为少数族裔创造平等条件的政策倾向。如荷兰将其政策目标界定为“促进多元文化主义和各族裔共同体的解放”(《promouvoir le  multiculturalisme et l'émancipation des communautés ethniques》)[8]。“共和模式”与这股“多元文化主义”潮流在“促平等”层面具有一致性,都致力于促进移民个体在就业、教育等领域的社会平等,进而促进其融入社会。

为此,法国政府从1980年代开始出台一系列“城市政策”(Politique de la ville),其中包含了明显倾向于移民群体的优惠措施。“优先教育地区”(Zones d?ducation Prioritaires,简称ZEP)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项,旨在通过给予移民学生比重大的学校更多辅助性手段来遏制学业失败。此外,2005年以后还以“反歧视”“促平等”的名义成立过一些机构,旨在促进移民及其后代融入法兰西。

在制定出台此类措施时,法国官方一再强调,政府遵循的是“平等”原则,而非“少数人”原则。也就是说目标群体是由于“不平等”才享受政策,并非因为他们是“少数人”。不承认少数族裔,是法国“共和模式”区别于“多元文化主义”模式的主要特点。

2010年前后,随着欧洲主要国家先后宣布“多元文化主义”失败,萨科齐治下的法国也发生了政策方针的渐变式转向,“边鼓励融入边排外”[9]是在法外籍人尤为突出的感受。2015年《查理周刊》恐袭事件的发生,彻底结束了“鼓励融入”进程。对媒体人的恐怖袭击,被视为对表达自由和“世俗主义”等“共和国价值观”的攻击。由此,“共和国价值观”成了反复出现在法国政治领域的核心术语,在各种舆论报道中大有“怎样强调都不为过”之势。

反复强调“共和国价值观”是说给谁听呢?一是说给年轻人,教育他们不要听从极端组织的蛊惑去参加“圣战”;二是说给那些挑战、违背法国价值观的穆斯林群体听。

对于年轻人,法国内政部将教育与“反恐”相结合,“去极端化”教育进校园成为史无前例的新举措。2016年出台的“打击极端化和恐怖主义行动计划”1中就包括设立“预防极端化总监察组”,将私立学校、家庭教育纳入监察范围以防止教育内容有悖于共和国价值观,以及对16~25岁年龄段青少年强制推行“国防和公民教育日”活动等强化法兰西共和国价值观教育的措施。[10]

对于第二类群体,法国政府越发明确地将伊斯兰教团体列为有待规范和整治的重点。2020年法国史地教师惨遭“斩首”后,关闭和解散伊斯兰教团体的行动尤其密集,理由通常都基于宗教极端主义嫌疑或不遵守法国法律和价值观。对于这类“越轨”现象,法国社会流行着好几种称谓,如“社群主义”(communautarisme)“政治伊斯兰主义”(islamism politique)“伊斯兰极端主义”等,但总统马克龙另辟蹊径地将其统称为“分裂主义”。其理论逻辑正是基于“一个且不可分”的共和国价值观,意在强调否认、攻击法兰西民族价值观的言行亦属于“分裂主义”。最终,馬克龙2020年初提出的《反分裂主义法案》也在公布之际(2020年12月)更名为《加强尊重共和国原则法案》,还是回归到了“共和国价值观”这个基点上。

(三)政策成效

从少数民族政策来看,虽然国家不承认少数民族的制度性集体身份,但其语言文化与经济社会发展问题并没有因此消失。在制度渠道缺失的前提下,少数民族事务通常都是通过各民族地区与国家政府单独谈判的形式解决。其地区经济社会以及语言文化发展权的实现程度往往取决于少数民族与巴黎政权的博弈结果。比如科西嘉人取得了宪法层面承认的特殊安排,阿尔萨斯取得了变通执行国家相关法律(如《政教分离法》)的特权。在很大程度上,少数民族获得的权利取决于他们的“争取”力度。

对少数民族的强制同化,给少数民族语言的确造成了很大冲击,但却没有消除人们复兴民族语言的意愿。国家禁止在公立学校中教授少数民族语言,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就设立了私立学校以绕过国家管制。宪法法院对《地方语言保护法》的违宪判决,随即招致法国相关民众的游行抗议。而民族意识最为强烈的科西嘉,至今仍在为争取“科西嘉语”在本地的并列官方语言地位(同法语并列)进行政治斗争。

在移民问题方面,“共和模式”虽然没有被宣布“失败”,但在政策方向上已经明显呈现了由“促平等”向“强调价值观认同”的转向。从1980年代开始,移民政策愈发超出原有范畴,逐步延伸到了社会、教育、国家安全领域,移民问题也渐进地勾连出了认同问题、反恐问题、去极端化问题,直至最新提出的宗教分裂主义问题。将宗教极端主义确立为“分裂主义”并大肆宣传以来,社会各界的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反对者明确指出,真正的分裂主义是把穆斯林当作问题看待的做法。显然2010年政策转向以来,法国的移民融入政策不仅没有达到增强国家民族认同的效果,反而明显偏离了“融铸一国之民为一族”的国家民族基本要义,越是以“贴分裂标签”的手段强化价值观认同,就越是令人难以认同其价值观。756FB558-D66D-4ECD-A2ED-20B98D954884

三、法国的经验教训及其对中国的启示

法国与中国一样,都强调国家民族的“统一性”,法国将其表述为“一个且不可分”,中国则表述为“多元一体”和“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法兰西民族建构过程时至今日虽仍不能说已然完成,但从形成至今,却也已经经历两百多年的时间。作为一个既存在国内世居少数民族问题又经受当代移民浪潮冲击的典型,法国在这漫长的建构过程中积累的经验与教训,对构建符合我国国情的国家民族建构理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及正确处理内部民族关系都有参考价值。

在增强国家民族认同方面,法国最值得肯定的经验,就是官方总结提炼了一套能够体现民族历史与特色的国家价值观。法国的“共和国价值观”这个提法虽新,但包含的内容却普遍具有“历史悠久性”特点:大革命时期形成了对民族、公民的尊崇,“自由、平等、博爱”“一个且不可分”成为共和国信条;十九世纪资产阶级共和派与教权的斗争,使世俗主义原则在1905年得到最终确立;二十世纪上半叶在社会主义思潮影响下形成“注重社会保障”(social)等原则。这些高度凝练的原则性表述无一不承载着悠远的历史记忆,是公民在受教育时代就已扎根心底的自我认同的一部分,与其国家民族意识的养成具有直接关联性。

当今世界中,不是所有国家的国家价值观都可以与其国家民族意识建立直接关联。英国可以视为一个反例,“英国价值观”1表述为:“民主、法治、个人自由、相互尊重和包容不同信仰者以及无信仰者”,但这些理念仅具有普遍意义,不能像“足球和炸鱼薯条”一样体现整个国家民族的特色。英国政府希望借此重建统一的国家意志,遗憾的是这个国家意志非但没能体现英国特色,也没有包含对“统一”的强调,导致连英国人自己对“英国价值观”是否能够体现“英国身份”都存在争议。[11]

但在法国却没有人质疑“共和国价值观”的民族代表性。因为这套价值理念在包含普遍意义上的西方价值观(自由、平等、民主、法治、人权等)的同时,还包括一些能够体现法兰西特色的原则,比如“一个且不可分”“世俗主义”等,让文化维度的“法兰西身份”具有很高识别度和自我感受性。

法国“维护统一”方面的经验固然值得肯定,但在治理民族问题上的不足与教训也很多,主要包括三点:

第一,法国价值观中的“公民平等”“一个且不可分”原则令体现“族裔”色彩的群体称谓难以公开出现在公众视野内,媒体只得用“郊区青年”“敏感地区”来指代移民后代及其社区,民间则用“特殊地区”指代少数民族地区。这种做法或许可以让不懂内情的人产生法国没有“民族问题”的印象,但法国人都了解隐藏在这些名词背后的真实群体是谁。因此,意图通过避讳、禁用族裔称谓的方式来消除民族问题,无异于掩耳盗铃。此外,为追求“一个”民族的理想,政府对少数民族施行了70多年的同化政策,结果并没有消除少数民族的文化认同,说明对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化采取禁止的方式行不通。

第二,法国的移民政策采取了前松后紧的立场,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今天的治理困难。1970年代以后在欧洲盛行的“多元文化主义”模式本质上仅限于“承认”,法国的“共和模式”虽然“不承认”,但实际上也默许移民群体按照自己的宗教文化生活方式在本国生活。政府最初的积极性干预很少,发现苗头不对后才越发确定要求移民按照接收国的价值理念、行为方式来生活交往。“事后治理”的成效肯定不如“提前干预”。

第三,法国强化民族价值观认同的方式不可取。法国虽然为公民的民族认同找到了具体的“标的物”——共和国价值观,但在实践中却是通过不断比照、排斥差异文化来强化自身价值观认同,也就是通过“树敌”的方式激发和唤醒国民的民族共同体意识。这种方式是在激发矛盾,必然引发更深的社会裂痕。“21世纪以来,伴随着‘911恐怖袭击事件的发生,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赢得了更大的思想市场……在亨廷顿那里,文化(文明)或价值观不仅决定着欧美与非西方国家不同的发展路径和结果,而且这种差异性的文化(文明)或价值观被认为具有本质上的不可调和性。”[12]很明显,法国沿袭了这种“非此即彼”的思路。

在解决民族问题方面,法国有很多举措固然不值得我们学习,但是它作为国家民族建构“先行者”所经历的道路和如今面对的局面,我们或许不可避免,要保持“图之于未萌,虑之于未有”的风险防控意识。比如,我国也已经初现外来移民的管理、融入问题,欧洲国家的教训具有警示意义,“提前干预”一定能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我们在移民问题上不存在殖民的“历史包袱”,可以轻松前行。

参考文献:

[1] 陈玉瑶.法国的科西嘉民族问题[J].世界民族,2013(5).

[2] 陈玉瑶.法国的边疆少数民族及其“自我管理”模式[J].贵州民族研究,2020(11).

[3] 陈玉瑶.布列塔尼人文化认同特性的产生、发展与现状[J].世界民族,2017(3).

[4] Michel Nicolas. Histoire du mouvement breton[M].Paris: Syros, 1982.

[5] Gilles Kepel, Les banlieues de lislam: Naissance dun religion en France[M].Seuil,1987 et 1991.

[6] 法國“移民观察站”网站.Peut-on évaluer le nombre de musulmans vivant en France?[N/OL].(2020-10-18)[2021-10-10]. https://observatoire-immigration.fr/nombre-musulmans-france/ .

[7] [英]奥利弗·齐默.欧洲民族主义:1890-1940[M].杨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756FB558-D66D-4ECD-A2ED-20B98D954884

[8] Kastoryano.Des multiculturalismes en Europe au multiculturalisme européen[J].Politique étrangère,2000(1).

[9] 欧洲时报网.外籍老师:法国一边鼓励融入一边排外[N/OL].(2012-12-04)[2021-11-25].http://www.cnfrance.com.

[10] 法国政府.Plan daction contre la radicalisation et le terrorisme[N/OL].(2016-05-09)[2020-01-20].https://www.gouvernement.fr/sites/default/files/document/document/2016/05/09.05.2016_dossier_de_presse_-_plan_daction_contre_la_radicalisation_et_le_terrorisme.pdf.

[11] 仝耀斌.“英國价值观”与英国公民教育的实践反思[J].思想政治课教学,2020(12).

[12] 周少青.文明互鉴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石[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4).

PROMOTING STATE-NATION IDENTIFICATION:THE EXPERIENCE AND LESSON FROM FRANCE

Chen Yuyao

Abstract:The article focuses on the new proposition in ethnic theoretical research as consolidating th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nation community,discusses the French experience in promoting state-nation identification with an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perspective,and systematically analyzes and explains France's ethnic issues,ethnic policies and effects,as well as the lessons for our country.

Keywords:State-nation;ethnic issues;ethnic policy

〔责任编辑:俸代瑜〕756FB558-D66D-4ECD-A2ED-20B98D954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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