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刚
形容妇人之间的争吵,有一个成语叫“妇姑勃豀”。
妇姑勃豀出自《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庄子的意思是说,房屋如果过于窄狭,婆婆与儿媳就免不了口角;心灵如果不能放飞,就会与其他六窍拥挤成混沌一团。以此说明“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的道理。
“勃豀”也作“勃谿”,成玄英《庄子注疏》释为“争斗”,后世一般释为争执吵闹。如《现代汉语词典》释为“家庭中争吵”,《辞海》释为“家庭中的争吵”。
这些解释都过于笼统,而且难免有望文生义之嫌。
庄子所说的勃豀实即“博戏”。
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两处提到博戏。其中一处说:“博戏,恶业也,而桓发用(之)富。”这里的博戏指一种赌博游戏,名叫“六博”或“六博之戏”,“六”读如“陆”。《史记·货殖列传》另一处说:“博戏驰逐,斗鸡走狗。”这里的博戏指的是角觝之戏。角觝戏也叫角抵戏,是模仿犀兕、斗牛以角相抵,徒手或仗剑格斗的表演性游戏。
秦汉时也将各种武术与魔术杂技统称“百戏”。《汉文帝纂要》载:“百戏起于秦汉曼衍之戏,技后乃有高縆、吞刀、履火、寻橦等也。”“百”字古音“博”。可见“百戏”与“博戏”乃同一词语的不同写法,在读音和意义上是完全一致的。
“勃豀”与“博戏”“百戏”同音,意义明显相近。“博戏”“百戏”的意涵清晰无碍,联系《庄子·外物》原文,可知庄子“勃豀”的本义与博戏、百戏无异,意思为表演性的格斗、角力。让婆婆与儿媳角斗,犹如“三个婆娘一台戏”,这是庄子夸张幽默语体风格的常态,重点在戏,而不在斗。
从庄子“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可以看出,百戏在春秋战国时已是百姓喜闻乐见的游戏和运动。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一面战国青铜镜,上面是力士斗虎图。图中两个力士头戴独角獬豸冠,身着短衣短裤,右手提剑,左手扬盾,弓腰马步,分别面对一只猛虎。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有传教士怀履光于1931年前后在河南洛阳收购的数十方西汉空心画像砖,其中一砖上面也有头戴獬豸冠、手执剑盾的武士,与战国青铜镜上武士的装扮如出一辙,可以清楚看到战国至秦汉角抵戏的风情面貌。观之则庄子说的“妇姑勃豀”宛然在目。
西汉时百戏已经有了“俳戏”之称。《西京杂记》记西汉长安的俳戏有“纵横、揣摩、弄矢、摇丸、樗蒲之术”,这些显然与百戏无两。《说文解字》引李斯《仓颉篇》释“俳”为“戏也”,颜师古《汉书注》将“俳”释为“杂戏”。今天将造谣生事说成“编排”,将排练戏剧说成“排戏”,其根源乃在于“俳戏”和“百戏”。
百戏在读音上的另一个演变方向是“马戏”和“把戏”。西汉桓宽《盐铁论》中有“马戏斗虎”的记载。将马戏与斗虎并称,显然马戏与博戏、百戏密切相关。南北朝时还多称百戏,元明以后但称把戏。如《元史·祭祀志》称“祥和署掌杂把戏男女一百五十人”,明代刘若愚《酌中志·内臣职掌纪略》说“所扮者备极世间骗局丑态……杂耍把戏等项”。显然,把戏更接近于勾栏瓦舍中的下层市井游戏,与战国青铜镜和汉砖上亦真亦幻、紧张刺激的“博戏图”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从“勃豀”到“博戏”,再到“百戏”“俳戏”和“马戏”“把戏”,大致理清了“勃豀”在秦汉以后的演变脉络。但“勃豀”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山海经·西山经》记:鹿臺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徯,其鸣自叫也,见则有兵”。兵在这里指的是战争。又是“雄鸡人面”,又是“见则有兵”,这段记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前面提到的獬豸冠。
獬豸冠是中国古代武士所戴之冠。古代武士所戴之冠还有雉冠、鹖冠。汉画中为了表现子路年少时好争强斗狠,每每在他的头顶安一只好斗的鹖鸡。“其状如雄鸡而人面”,指的应是武士头戴鹖冠之类;“见则有兵”,是说凫徯鸟乃战斗与战争之象征。看得出,《山海经》中的这段话颇有博戏的况味,而“凫徯”与“博戏”在读音上亦似乎“如兄如弟”。
凫徯两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伏羲。古代文献中伏羲又记作庖羲、包羲、包牺、伏戏等。“庖”“包”与“凫”字形相近,“凫徯”很可能是“庖羲”“包羲”之转写。
郦道元《水经注·滍水》记今河南省平顶山市一带有汉中常侍、长乐太仆吉成侯州苞冢并碑,欧阳修《集古录》“验其铭文”,发现碑上所记不是“州苞”,而是“州辅”,并以《后汉书·宦者列传》中有州辅的名字,批评《水经注》有误,“当取汉史及此碑为正”。其实欧阳修忽略了郦道元在北魏时曾在吉成侯冢所在地鲁阳任太守,熟悉当地方言方物。《水经注·滍水》留下了滍水一带大量的方言方音,将“州苞”记为“州辅”仅是其中一例而已。我们今天还说“包袱”,是古时滍水一带“包”与“袱”音、义互纽的显证。
明乎此,可知“凫徯”与“伏羲”“包牺”无异;而“包牺”在读音上与“博戏”已经几乎可以相等了。
《山海经》相传由大禹时代的伯益所作。由此可见,早在四千多年前,与“勃豀”“博戏”和“百戏”在读音和意义上都无二致的字眼就已经产生,它是一种带有巫傩性质的程式化、戏剧性格斗,是战国至秦汉盛行的角觝戏之滥觞。
让我们再回到“妇姑勃豀”。勃豀既然是妇与姑在戏台或勾栏瓦舍看到的武戏,那么妇姑之间发生“勃豀”,不啻于将家园当成了舞台和拳台,其可叹、可悲,令人啼笑皆非,才是庄子的深意所在,其中并无对女性的不恭和贬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