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埃利亚斯·卡内蒂的“自传三部曲”是一部大书。
有人说,对待大书的态度有二:要么不读,要么就往死里读,把它读透。读透之后,书中的内容烂熟于心,就会剔去庞杂,只剩核心的部分,书就薄了。
到了卡内蒂这里,此法却失效了。因为他文本的衍生性太强:一个从他个人日常生活中撷取出来的细节,却能让人联想到在相同情境下人类行为的种种姿态;他与家人的对话,可以从客厅的门廊脱身而出,游动成空旷的田野上的声音,好像是人类共同的语言。所以,读卡内蒂,越是读得通透,越是读薄,它的“意义”就越不确定,好像怎么解读都有道理,就让人变得优柔寡断,在“众声喧哗”中不知所措。
我好像是在故弄玄虚,其实我是想说,伟大的传记或许就应该是这种样相:它有具体事件之外的“事件”,它有具体声音之外的“声音”。或者说,它让人从个体的情感、思想与体验之上,联想到他人甚至整个人类的情感、思想与体验,即:典型化。卡内蒂的自传,是典型化程度特别高的文字,几乎是处处、时时都触发你的联想,让你不停地驻足、回味与思索,他的书就越读越“厚”了,好像是总也读不完的样子。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只要有了“三到”(眼到、口到、心到)之功,即看、诵、悟三者交相使用,不必百遍,有三遍的复读,真义就已经见了。卡内蒂的自传我读了三遍之后,果然就有所“顿悟”,不禁嫣然一笑,有胆量不避武断地道来:卡内蒂的“厚”,其实是很简单的,因为他采取了完全自主的叙事策略,即便是写过往,也是写经过他主观思考过的过往,他警惕感性的泛滥,也警惕“原生态”的复述,把握着谨严的逻辑,写“我”认可的真实。苏格拉底说,不经思索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在卡内蒂这里,不经思索的历史就不是“我”的历史。譬如他自传的第一部《获救之舌》,十几年的童年生活,到了晚年他才下笔写,用了几乎是一生来反刍。因此,他写的时候,始终采用成人视角,很理性地、很准确地传达“心灵生长和精神成长”的消息和意义。为什么说是“传达”而不是“呈现”?因为呈现是在原汁原味描述的基础上,让“意义”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来,而传达则是一种自主性的选择,是经过了主观取舍的东西。
这样一来,品相就大变了。传记的对象虽然是“我”、内容虽然是“我的童年”,但是,“我”已经普适化成了“我们”,“我的童年”已经经典化成了“我们的童年”或干脆就是“人类的童年”。
卡内蒂出生于保加利亚的犹太人家庭,用当地人的话说,是犹太人后裔中因为有经商传统而殷实富有的“上流家庭”。不用“劳动”便“有闲”,从记事起,他就看到母亲每天的日子就是阅读,而且总是“热情洋溢地谈论城堡剧院”,对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人物耳熟能详。卡内蒂写道:“说她出身高贵的家庭,没有比她更高贵的了。她掌握了多种文明民族的语言,这些民族的文学成了她的生活的本来内容。在这热情追求的广博知识与她不断滋长的傲慢的家庭自豪感之间,她并没有感到存在矛盾……她对人的鉴别力是经过世界文学的伟大作品的教育提高的,但也是经过她本人的生活经验培养出来的。她清楚地看到人们荒唐地同室操戈的动机,她的家庭正处于这种状况之中;她可以不费力气地就此写一部长篇小说,但她那为这个家庭而自豪的情感是不可动摇的。”这样一来,母亲就是一位知性与智性兼具的“通透”的女性,她对生活中一切矛盾的东西都见怪不怪,她认为“一切偏见都是由其他偏见决定的,而最常见的偏见都是来自它们的矛盾”。
这就不难看出,卡内蒂对母亲的描写,绝非通常自传的“过去进行时”的书写状态,而是在用成人视角反观之下的、能更好地体现“我”的成长逻辑的“现在进行时”的历史时态。之所以能有“我”现在的卡内蒂,就是因为“当时”有“那样”的母亲。虽然是儿时经历,但“我”要按照现在的理解重新过起,从而为“人类的童年”总结、归纳、提炼并准确地传达出“成长的体验”和“成功的经验”。这就是大作家的使命所在,是贡奉“卓越品质”的大善所在。
至于对父亲的叙述,卡内蒂采用的也是此种策略:父亲虽然商务活动很忙,却每天都读《新自由报》,“当他慢慢地打开报纸的时候,那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一旦他开始读报,就看都不看我一眼,无论如何不搭理我,这个时候母亲也不向他询问事情,甚至也不用德语跟他交谈。报纸上有什么东西使他如此沉迷呢?我设法弄个水落石出……”。
他无非是告诉我们,他的父亲虽然是个商人,却也是个学问家,也是以阅读为上的人。“我上学几个月之后,发生了一件感人的、激动人心的事情,它支配着我此后的全部生活。”什么事情?是父亲拿了一部书回来,领“我”一个人走进卧室,开始朗诵书上的一个故事。故事引人入胜,深深地吸引了“我”。听完这个故事,“我”还想听下一个故事,父亲便把书递给“我”:“你自己去读吧。”这部书就是少儿版的《一千零一夜》。书很快就读完了,“我”就祈求父亲再给带下一部来。就这样,《格林童话》《鲁滨逊漂流记》《格列佛游记》《莎士比亚故事》《但丁》《堂·吉诃德》乃至《威廉·退尔》渐次而至,读物的深度也渐次而升。为了鼓励“我”读下去,父亲跟“我”一起玩拼图、玩集邮(“我”的地理知识,就是得益于这两种游戏),并答应带“我”去动物园。为了去动物园,“我”早早地推开了父亲的卧室,发现“他的床下放着一个便壶,内有许多黄色的尿,我感到惊讶”。让“我”更没想到的是,父亲竟很自然地往里撒尿,射出一道强大的水柱。“我”虽然愕然,却也不由得钦佩,说:“现在你是一匹马。”父亲也不生气,说:“现在我是一匹马。”于是,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纯净的、未曾损害的,我希望它保持原状”。
一个有“庄重”的阅读态度,又循循善诱、亲切平等的父亲,将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精神起点、人性基点和成长支点,便不言而喻了。卡内蒂有深刻的用心——“父亲”纯净人性的光辉,不仅仅照亮了身边的“我”,也会穿越时空的阻隔,照亮了天下所有“儿童”的心扉。他是“我们”之父!
一天早晨,父亲到客厅里吃早餐的时候,习惯性地拿起报纸很专注地看了起来。突然,人们就听到了家庭女教师的尖叫声,人们闻讯而来,竟看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已不省人事。他的死对别人来说始终是个突发事件,但在卡内蒂的传记里却给出了明确的“诱因”,而且,不仅是一个,还是两个:一个是“嫉妒”,一个是“反战”。第一个,是从他母亲身上推演出的——母亲到外地疗养,她的护理医生喜欢文学,而且也恰恰爱读斯特林堡,于是医、患之间交流热烈,爱意渐浓,以至于几次推迟了回归的日期。父亲心绪不宁,拍电报催促。在他发病的前一天下午,母亲回家,二人关在房间里整整争论了一个晚上,好像父亲很忧伤、母亲很惭愧。第二天早晨父亲读报的时候,仰头看了一眼他们的卧室,遂发病。第二个,是源自到场参与抢救的邻居佛洛伦蒂教授的一句话,教授说他注意到他父亲翻看的版面上正有一则黑山与土耳其开战的消息,不知是不是被這突发的战争刺激了。对此,当时的卡内蒂并没有一下子就放在心上,觉得只有强烈的“私人情感”才能对人的心灵发生强烈的作用,所以他本能地质疑。但卡内蒂落笔“还原现场”的时候,他已是个世故老人,并已经历了战争对心灵的种种伤害和对人性的种种改变,心里有了强烈的反战情结,有了“战争与每个人都有关,也是私人事情”的认识,于是他确信,那么庄重、正直的父亲,当然是一个坚定的反战人士,那么,受突发战事的刺激而导致中风,当然可以理解。
在自主的成人视角俯瞰下,父亲的形象就立体了、生命的附加值就大了——为相爱的女人“嫉妒”,很好,说明他“重情”;为战争的爆发而激愤,这也很好,说明他“重义”。
父亲去世之初,怕母亲寻短见,他日夜看护,须臾不离,时间推移,母亲平静;怕她落寞,陪着她读斯特林堡,并试着发表对其戏剧的意见。母亲惊异于儿子超越年龄的体贴,居然有了敬佩,开始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他。这样一来,“我”的成人意识就越发强烈起来:“我”必须守护她,体贴她每一次“心灵悸动”。因为高傲的母亲,必须有一个与她精神相“匹配”的人,而这个人恰恰就是“我”,所以“我”必须优秀起来,免得“不配”。他甚至明确了一个概念:“我”是父亲的继任者,而且是“唯一”合法的继任者,而不允许有别的男人僭越其中。
当母亲又去疗养的时候,疗养院的院长布索尼癡迷于母亲的气质和学识,跟她大聊特聊斯特林堡,其见解之深让母亲折服。为了拴住母亲,他推荐她换个口味读施泰纳。这被敏感的“我”及时发现了,觉得问题很严重,一旦母亲换了口味,就会受制于布索尼,成为他盘中的“口味”。
在“我”激烈的劝阻无效之后,便买来能买到的施泰纳的书送给她。但与此同时,“我”也扔掉了母亲作为人生读物让我必读的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而在她面前昏天黑地地读司各特的书。这让母亲不可承受,因为她觉得司各特的书属于消遣的无用之物,而自己的儿子小小的年纪就消遣、就无用,怎么对得起他父亲早逝的英灵!她赶紧把施泰纳的书从窗口扔出去,说:“今天我是孩子,你是母亲。”
就这样,母亲又回归“征途”,永远保持了一个伟大女性“素朴的感情和清新的感觉”。因而“我们”相互陪伴、相互救赎、共同成长。母亲让“我”有了丰富的知识和健全的心智,“我”让母亲有了灵魂的“香味儿”和精神的纯洁——不仅守身如玉,而且越来越有“伟大母亲”的样子。母子进入了理想的乐园和感情的圣境。
书写到最后,卡内蒂竟忘了成人视角的整体把握,无意间把儿童的“身份”泄露了。母亲究竟是母亲,还轮不到儿子自以为是地指引道路!
这虽然是出乎意料,但前后照应地思忖,总觉得他还是有意为之。因为他下一部传记,要写一个青年在家庭之外更广阔的社会领域的“大”生活。那是属于成人的生活,成人视角下的叙述,是与人生同步、平行的过程,那是自然而然的书写行为,他没必要再作主观上的设计,所以要赶紧转身,本色出演。这可以说明:卡内蒂从始至终都有清醒的文体意识,对艺术的精湛和文本的张力有着极其自觉的追求。
于是,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启示:无论写儿童,还是写成人,无论是写过去,还是写现在,对真知、真情、真相、真理的呈现,绝不能过于率性和随便。要有视角的选择和艺术的构筑;要苦心经营,不要“生活流”——也就是说,要有深刻的艺术用心,解决好“怎么写”的问题。艺术的真实往往比生活的真实更“真实”,这由不得我们来左右,所以必须学会自主地掌控好手中的这支笔。所谓“获救之舌”,或许就是这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