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前些年,四卷本《陶亢德文存》悄悄问世,注意到的人并不多。最近,陶亢德自传《陶庵回想录》一经出版,立刻在读书界引起热议。这位活跃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编辑奇才,一生起起伏伏、曲折坎坷。他编过风靡一时的文学杂志,结交的都是现代文学史上鼎鼎大名的作家,还策划出版过多种文学名著,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却又因为性格上的弱点,首鼠两端,进退失据,为人事裹挟,被社会抛弃。他的是非成败,有特定时代的客观原因,关键还是个性使然。
陶亢德的编辑生涯始于《生活》周刊。1931年,他接触到《生活》周刊并向其投稿,最初虽未被录用,但主编邹韬奋得知他人在东北,遂聘请他担任特约通讯员,报道一线局势。时值“九一八”事变爆发,邹韬奋接连发表抗日救亡的评论,这些通讯起到积极的配合作用。不久,陶亢德来到上海,进入《生活》周刊社担任编辑。邹韬奋对其十分器重,让其续写周刊专栏《望远镜与显微镜》,还鼓励他将发表的小说汇集出版,并亲笔撰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推荐序。
陶亢德的第一本书《徒然小说集》由生活书店1933年4月出版。邹韬奋在序中说作者“是未进过正式学校全由自力造成的一位二十五岁的青年作家”,“前途未可限量”,“他原是一位《生活》的热心读者,前年在沈阳的时候,他时常替《生活》撰著通讯,后来到了“九一八”的极危险的时期,他在这一两天内每隔数小时,还在枪声炮吼风声鹤唳中执笔作快函寄给《生活》,叙述当时的种种状况,虽街道上及邮局中布满了日兵,丝毫不能减低他的热诚和勇气,我当时每接到他的一封信,即受一次很深的感动,周刊付印有定期,往往临时赶往印刷所把他稿勉强抽出,把他的通讯插入。后来他由沈阳回到上海,《生活》周刊社适需人襄助,便请他加入共同努力于本社的工作”。
然而,就在这一年的6月,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被暗杀,时任同盟执行委员的邹韬奋打算出国避难。临行前,他告知陶亢德在《生活》周刊已没有发展前途,并介绍他去《申报》的“上海文库”工作。陶亢德当时情绪非常激动,觉得被抛弃了。他怀疑遭到同事猜忌、排挤,甚至是自己某些言行引起邹韬奋的不满。在《陶庵回想录》中,他谈到一些细小琐屑之事。例如,建议邹韬奋不要在文章中使用“我亲自”的说法,因为有“御驾亲征屈尊降贵的口气”。还有私开文具柜,偷看女读者与邹韬奋的通信,奉劝邹悬崖勒马之类。将这些视为被解雇的理由,可能是他自己疑神疑鬼。邹韬奋让他另谋生路,或许正是为他的前途考虑,是出于对他的爱护。事实果然不出所料,邹韬奋流亡不久,《生活》周刊即遭查封。
两年之后,邹韬奋回国,另创《大众生活》;陶亢德此时已由林语堂的助手转为合伙人,继协编《论语》《人间世》之后,又合资创办《宇宙风》。其间,两人虽然有过交集,却是形同陌路,各行其道,再无编辑业务方面的合作。
1944年,邹韬奋因病去世。1948年,陶亢德用笔名发表《模范编辑邹韬奋》一文,称颂其编辑生涯的领路人:“即使中国有史以来只有过一个刊物——《生活》周刊,只有过一个编辑——邹韬奋,而世界上恰有一种崇高绝伦尊荣无比的选择极严不轻授人的编辑奖,那么这奖无论如何也必须奉给《生活》周刊的编辑邹韬奋。”
文中还提到《读者文摘》创始人德威特·华莱士,说他仿佛就是“美国邹韬奋”。而“韬奋的政治社会思想当然与华莱士的大异其趣。他在这一点上的转变是对是错,记者不敢赞一词。但盖棺定论,在这地方又表现了他之足为今世后代的编辑示范,完成了记者心目中的模范编辑——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有些资料上说,由于邹韬奋向邵洵美推荐,陶亢德才去协助林语堂编《论语》的。从这部《陶庵回想录》的叙述看,是林语堂主动约谈陶亢德,而介绍人应该是李公朴。李公朴也曾为《生活》周刊撰写通讯专栏,当时正主持《申报》的图书馆,与陶亢德入职的“上海书库”在一起办公。林语堂急欲聘请合适的人选,以便从烦琐的编辑工作中脱身,专心从事写作。于是陶亢德很快接手编务。
从《论语》开始,接下来是《人间世》《宇宙风》,所谓林氏三大杂志,陶亢德都参与编辑,而且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越来越大。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接编《论语》、代编《人间世》直至合办《宇宙风》”。《陶庵回想录》里还有一段更形象的比喻:“我对《论语》,只是保姆关系,于《人间世》,也不过是乳母罢了,对《宇宙风》呢,却是居于生母的地位了。”
这无疑是他单方面的看法,林语堂显然不会这么认为。从提倡“幽默”的《论语》,到提倡“性灵”的《人间世》,再到提倡“近情”的《宇宙风》,林语堂对杂志风格有自己的设计和导向。将这三份杂志视为“林家铺子”,是当时文坛的普遍共识。陶亢德只是负责具体事务,他更关注的是作者人脉和读者市场,即所谓“办杂志则只能办杂志,取之于作者读者还之于作者读者”。三份杂志的成功,陶亢德立下过汗马功劳,可他的号召力和影响力都无法与林语堂比肩。
虽然《宇宙风》是等额合资创办的,两人的实际地位却并非平起平坐。陶亢德在《陶庵回想录》里一再强调说,“他大概知道他和我不是主奴关系”,“我并没有把林语堂当作东家和主人”,“我不是他的奴仆”,但同时又无奈地写道:“说林語堂认为我是一个好伙计,大致不会错。”
话说回来,林语堂对陶亢德还是非常信任的,从不干预他的编辑事务,两人相处也算融洽。可到了1936年8月,林语堂赴美,他的三哥林憾庐加入杂志社,情况发生了变化。1938年5月,《宇宙风》第六十七期上刊登陶亢德《南迁途中寄语堂:〈宇宙风〉的现在与将来》一文,其中有“幸得憾翁的百般协力,嘘寒问暖”一句,耐人寻味。《陶庵回想录》里的叙述则是:“在憾庐看来,我在《宇宙风》独断独行,俨如君主,而《宇宙风》呢,在他看来完全是靠他的弟弟起家的,统治大权应该由他独揽才是。”
周劭《三十年代有一个杂志年》里说,林憾庐为人忠厚老实,但不大会处理事务,与精明强干的陶亢德格格不入,双方隐忍良久,最终协议分家。《宇宙风》给了林氏,陶则另创《宇宙风乙刊》。《陶庵回想录》里也有类似的说法:“憾庐实在是个好人,也是诗人。诗人气质很重,在性格上和我这个商人是格格不入的。”
导致林、陶分家的导火线,是林语堂从美国来信,提出《宇宙风》应该会计独立。陶亢德疑心是林憾庐向弟弟告状,冤枉他账目不清,营私舞弊,十分气愤,遂即回信,提议拆伙,并提出具体的安排方案。《陶庵回想录》记载,林语堂接到信后大发雷霆,立刻写来一封盛气凌人的信,“大意是什么退出不退出,保留不保留。意思是你要滚,滚就是了,还提条件?结果我退出了《宇宙风》……”
陶亢德退出《宇宙风》与脱离《生活》周刊的性质虽然不同,但两者都是“善始而不善终”。
陶亢德编辑生涯中最辉煌的两段经历,都是“善始而不善终”;他与作家的交往,除周作人外,大多也是如此。尤其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与老舍关系的前热后冷。
老舍早期作品颇具“幽默”风格,是“论语派”的代表作家。据说,他曾私下表示,不喜欢林语堂,但对陶亢德印象很好。陶亢德在《二十四年我的爱读书》中列出的两种,即是周作人的散文、老舍的小说。他编辑的《宇宙风》定位“散文半月刊”,唯一的破例,便是连载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他还在杂志上提前刊登预告:“老舍先生是中国最特出的长篇小说家……本刊得此杰作,喜不胜喜,就急急忙忙地报告读者。”
陶亢德与老舍除了编辑和作家之间的关系之外,另有一种书籍出版者和作家以及合伙办出版机构的关系,这个出版机构即人间书屋。作为标牌的四字社名,就是老舍亲笔题写的。人间书屋出版的第一本书是老舍的短篇小说集《樱海集》。老舍出稿子,陶亢德出印费,自印直销,邮购者踊跃,大获成功。之后相继出版的有《牛天赐传》《老牛破车》和《骆驼祥子》。最后一种的版税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稿酬可谓优厚。
老舍当年正欲辞去大学教职,转型当职业作家。《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中写道:“《骆驼祥子》是我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的作下去……不幸这一炮若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放弃了写作。所以我说,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
《骆驼祥子》自1936年9月《宇宙风》第二十五期开始连载,至1937年9月第四十八期续完。单行本由人间书屋发行,1939年3月出版。这些都是陶亢德一手操办的。
1937年11月,老舍只身奔赴武汉抗日前线。1938年,老舍当选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全面负责协会的领导工作。他曾给陶亢德写信,劝其离沪去汉,也催要过版税。陶亢德对老舍家庭状況和感情生活似乎不太了解,版税还像往常一样寄给了留在沦陷区的老舍夫人胡絜青。不久,陶亢德给在重庆的老舍写信,希望设法代为找个工作,没想到“他回信是给的,寥寥几字,口气冷淡,‘无可设法之类”。《陶庵回想录》里说:“这当然极可能是实情,但我却有寒天喝冷水的感觉。”
1950年,陶亢德应周作人之邀,去北京谈合译《昆虫记》一事,想顺便与老舍联系一下。《陶庵回想录》里有这样一句:“老舍我打了个电话,碰了一鼻子灰如另张所述不重复。”页下有书稿特约编辑宋希於先生所作小注:“作者未再提起这件令他不愉快的事情,详情不得而知。但据残存的老舍日记,1950年11月25日曾记道:‘函亢德。这时作者已经返回上海。此后两人没有再联系的迹象。”
陶亢德自以为没有一丝半毫对不起老舍的地方,不理解他何至于会有如此态度。1963年,陶亢德偶尔读到《骆驼祥子》的新版自序;撰写回忆录时,又读到《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一文,老舍的一些模糊含混的说法让这位《骆驼祥子》的“收生婆”大为惊讶。不过,他似乎感觉到了其中的难言之隐:“老舍一定有他的用意,很不可能是由于记忆错误或记忆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