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太史”的饮食宴乐

2022-07-05 15:16李怀宇
书屋 2022年10期
关键词:太史

李怀宇

在清末民初的广州,有两位以诗词和美食闻名的“太史”,前有梁鼎芬(节庵),后有江孔殷(霞庵)。

江孔殷在清末有诗《梁节庵前辈归粤约同修复前明何端恪公河南天山草堂讲学处喜咏》云:

天王今古同明圣,老病孤臣不谪荒。

异代文章双谏牍,千秋碑记一长廊。

自来岭海多畸士,重见天山有草堂。

赢得清贫归更好,几人衣锦未还乡。

此诗后一首则是《节老以端阳独坐成咏句见示次均》:

顾我能为千日狂,扁舟闲去问鸥乡。

骚魂不起端阳渡,好句犹传河朔觞。

缚得彩丝驱疟鬼,呼来长鬣夺余皇。

(时“二辰丸事”民气正激扬。)

散人已分江湖老,消受荷花荔子香。

“二辰丸事”指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2月,澳门商人柯某购买日本军械由日轮“二辰丸”运抵澳门海面,被清廷缉获。日人提出抗议。澳督卒以赔偿日人损失及鸣炮谢罪了事。澳人引为大耻,遂发起抵制日货运动。

1911年,梁鼎芬五十三岁。《梁鼎芬年谱》记载,是年夏,梁鼎芬与同人集饮孔园烟浒楼,其后有饮食宴乐精义之作,详言饮馔用料品种及四时食具要旨。

手稿《能秀精庐饮食宴乐精义》:

四鲜果  皆坚大香洁,勿切,以好瓷盘盛之。

二常有  如此时荔枝是也,挑选精细,颗颗圆匀,万人皆有,而我独绝,凡事应如此。

二新出  如桃(原注:尖嘴)藕(原注:纯白)之属。

此是法筵龙象,第一义主人最宜留心。

八围碟  夏六素二荤,冬六荤二素,春秋各半,姑如此说,不拘菜品,多不胜条。(原注:三字顾注《汉书》屡用之。)

江海三十年,所赴酒处,围碟以缪小山为第一,未见其偶,佳处约略言之,有画趣,有书卷味,有山野气,有花草香,所以叹绝也。

禁用火腿  座中有李留庵丈用之,以其嗜也。但此是枯窘题,用法选宣威金华两处精者,以好绍酒炖之成块而融,勿烂,片如客数,人赋其一,顷刻可尽。此物能完,主人声光满四座矣。

围碟皆用好瓷,主人无之,则借或公地则凑分购之。

鱼翅  夏宜清炖,用红绿碗,冬宜红烧,用素碗。红易清难,主人自知庖人本领如不甚高,夏用红亦取其易稳。

先一日选材,要多要精,语云贵精不贵多,此非所论于鱼翅也。不精可也,精而不多,不可也。何也,不精者不食之而已,精而不多,典采酣暢,忽然而止,辟之甫觌佳人,环珮之声已远,同游芳院,花草之气不长,其为惆怅当复何如。

此物若具威凤祥麟之壮概,座客必有渴蛟饥虎之奇能。(原注:孔园此物精矣,惜不多也。)

全用大碗  式色不同乃佳,此亦可集公分存孔园。

禁用中碗  大约座客六人以上,中碗每人两羹便尽,第三羹必空回,孔园前日光景如此。一鸣先生所云明漪绝底似之,小碗更不必说。

菜品多不胜条,姑举二三。

山瑞水鱼(原注:美品)  清红因鱼翅,彼清此红,彼红此清,此办事刚柔赋诗浓淡之法,主人不食则勿用。

鱼唇(原注:美品)  办法如上,夏饮择一足矣,冬天可并用。

鱼肚(原注:美品)  冬夏皆宜,吾乡第一等菜。

絴莲子蟹羹或虾红  絴莲(原注:售品),不嫌重用多用。

絴菱角好冬菇

絴竹茹

三物皆精于夏,宜择用或全用。

鸭掌(原注:鹅喉天梯)  此物平平,惟病翁最嗜,请以待留庵丈火腿之例,以待节庵,顿顿食之不厌,如杜老之黄鱼也。鄂食罕得,有之亦四五双耳。

素菜  用极好鸡汤,菜全吸入,无汁,此于侍郎第一本好菜也。精大瓷盘,此件应备用处多。

太清空恐不得饱,应用实笔(原注:红烧)一二处,主人工画,如何布置,不待病翁饶舌。

禁用烧乳猪  鄂筵终年无此,偶一遇之必不佳,孔园所食,妙妙。

此件有官气,又费必不用。若必用之,待梅花三九时如何。

酒  主人先一日自己料理,又亲尝之,此为此日之命脉,酒器要精雅,要多。

主人好酒,以所藏饷客或无之,取之好酒之友,市沽已是下策。如不佳,先罚主人劣酒十大杯,不胜者再罚一回作主人。

茶  人人知酒之要,不知茶与酒同,料理法如酒,器如酒,几上设一茶壶,旁数好瓷杯,醉客自斟。

又各设一盖杯,揭开水清无埃,茶浮小枪,见之心开,是日必大乐,孔园龙井佳。

窗前几上,随意设花一二瓶,瓜果数种,阑干外设数盆,盛井水洗手。

点心  此如词家之词眼,八股家之题珠,勿以其小而忽之。

咸  不胜条,粉裹上上,卢家至精,孔家相埒,烟浒楼曾食两回,不堪回首矣。

甜  不胜条,西瓜糕上上,粤红瓜颇劣,然颜色絴润,以之制糕,盛一白瓷盘,陆士衡所谓雅艳也。

二种汤皆禁用小碗。

饭菜  豆腐汤  大碗。肉片、草菇、虾子皆可用。

四饭菜  七寸碟,勿用五寸。青菜咸鱼,炒鸡蛋,此一品不拘。

加两素汤  瓜专品。藕、笋、菜干,择一。

禁用四压席菜  佥云此如今日之候补道也,候补道最为人憎厌。今推之于此菜,可谓不幸矣。然众议如此,无人助之,放翁诗“万事不如公论久”,信然信然。

饭  色白而软。

粥  清而香,粥碗大于饭碗,夏兼用绿豆,别一碗。

江孔殷题诗:“《能秀精庐饮食宴乐精义》,为禺山梁文忠手笔,朋尊酒垒中,时闻一二,辄以未窥全豹为憾。冯祝万将军于无意中得之,出以相示,笔墨精妙,议论豪恣,足见病翁未病时掀髯疾书神采,洵生平得意之作也,为题五绝句,跋以归之。东坡去后北江出,夏令瓜蔬食谱添,赤砫寓公题跋过,一年香瓣接梁髯。(原注:去冬曾为香江蔡哲夫题洪北江夏令食单)  宣南会葬南皮日,风雨圆通丈室床,无复槖饘于晦若,午桥黄米亦沧桑。(原注:余己酉秋奉召赴引,节老亦因会葬张南皮,先后入都,同居南横街圆通观中,于晦若侍郎间日必乘人力车槖鱼翅至,端午桥制府以陵差来京,亦自黄米胡同来会食,黄垆旧侣,至今都尽,思之惘然。)  梁格庄头忆荔枝,草堂归啖已无期,渴蛟饥虎情如绘,想见兰斋会食时。(原注:节老南归,月中必数过兰斋,北行时,属草堂同人多种荔。)  谪宦一生惟玉糁,诗人每食必黄鱼,数篇能秀精庐字,抵读何曾一部书。  文章一代批鳞目,头翅由来尽属君(原注:节老生平最嗜鱼翅及烧鱼头),能说风流前辈事,贞元除我恐无人。丁卯中秋后五日,南海江孔殷识于小百二兰斋。”丁卯年为1927年。

叶恭绰题诗:“‘一编餔啜见风流,知汝清馋不可收,醉饱未应成过失,饥驱浑遣足冥搜,烹鲜老合甘乡味,食肉心终与国谋,回首堆盘怜苜蓿,可堪重忆旧矶头。  奉题梁节丈《饮食宴乐精义手稿》。祝万道兄以此册属题,审为宣统年所书,想见侘傺忧劳之余,以此自遣,如东坡之过岭,非真惟酒食是议也。然丈之高谈大睨,饮啖兼人之概,跃然纸上,耆英真率,雅集成图,亦乡邦一重故实矣。余与丈三世论交,不但文章风节,望尘莫及,即食事亦无能为役。曩承招讲学武昌,丈恒以余食少为虑,盖其时余虽未素食,然所進甚菲恶,又素不能饮酒,每共食,丈辄为蹙额也。今忽忽将四十年,思之惘惘。民国三十年夏日叶恭绰。”民国三十年为1941年。

孔园即烟浒楼,在广州太平沙,何时变卖为南园酒家,已不可考。梁鼎芬于宣统三年(1911)重开南园诗社,是年觞咏游宴,必多盛会。数月之后,民国成立。

汪希文回忆:

《清史稿·儒林传》,有清一代,粤人以儒术载誉于史册者,实繁有徒,而以朱次琦及陈澧二人为最。次琦字子襄,南海九江人,学者称“九江先生”。澧字兰甫,所居斋榜曰“东塾”,学者亦称“东塾先生”。两氏均桃李满门,著述等身,华南人才出两氏门下者至众。朱九江之门徒,以康有为为最著;陈东塾之门徒,以梁节庵为最著。两人文章事业,均有其独到之处,皆可传而不朽。康南海生时追效孔子,周游列国时间为多,甚少返粤,故霞公与康南海,始终未有机缘见面。唯梁节庵太史则常有归里,与霞公聚首的机会颇多。

梁节庵丈于光绪三十三年丁未,奏参袁世凯,谓其似曹操、刘裕,请即予罢斥,以绝后患。疏入留中,乃罢官回粤,由是直声震天下,举国士大夫无不想望其丰采。在广东众绅士当中,梁节老可以领袖群伦。绅商每有集议,梁节老说话,差不多可以控制一切,舆情对他十分悦服。霞公之于节老,执后辈之礼尤恭(节老入翰林,比霞公早二十多年)。

民三,梁节庵丈由北京返粤,霞公设宴为之洗尘,他要表示出“河南老虎”的威风,特邀李福林陪居末座。福林看见霞公对节老如此恭敬,亦向节老表示敬礼,站立起来,敬酒频频。霞公命令福林称呼节老为“梁大人”,福林亦敬谨遵命。

梁节老是顷刻不忘清室的,此是他自幼所受传统的教育所使然,亦是时代所使然,他凛于“忠臣不事二主”之遗训,终身念兹在兹,与他的老友康南海始终主张保皇复辟,初无二致。节老此次在江宅见到李福林,以其是握有兵权之人,又见其对自己如此恭敬,乘此机会,乃施展其煽动技能,企图李福林跟他一齐走。

在席间,梁氏老气横秋对李福林作勉励曰“古来出身于绿林者,不少英雄豪杰名留青史。远者不必论,近者如高要张忠武公(国梁)、三水郑尚书(绍忠),均吾粤人,同是出身于三山五岳,终能改邪归正,替国家立功,不特加官晋爵,亦且流芳百世,《清史稿》为之立传。足下年富力强,前程远大,望好自为之”云云。

……

梁节庵丈是年回粤,是有所企图的。事后先君子曾告诉我,梁节老系与恭亲王溥伟同行南下,溥伟留居香港某酒店,自己不出面,梁节老受康南海委托,意欲在穗策动龙济光勤王复辟的。因龙氏在前清是一品大员,官至陆路提督,希望其不忘故主旧恩也。广东的旧绅士闻得溥伟到港,有多人秘密到港晋见之,计有前江宁提学使陈伯陶、前江西提法使张学华、前安徽提学使张其淦、前翰林院侍讲丁仁长、翰林院编修吴道镕、前江苏候补道金湛霖(金滋轩丈)等。先君子兆镛公亦被众绅士怂恿,与各人联袂到港。江霞公随后亦赶到,会同旅居香港之翰林院编修朱汝珍、赖际熙、黎湛枝等,公宴溥伟于某酒家。君臣共十二人,皆大欢喜。翌日,溥伟亦宴请各绅士。那时溥伟的主张,以为宣统帝溥仪是年仅九岁,若遵光绪帝临崩时遗意,国赖长君,所以溥伟的心事,欲将溥仪摈开,而自立为皇帝。

关于这一点,众绅士的意见不能一致:有以为开济艰难,绝非孺子溥仪所能负荷,认为溥伟之主张甚正确;亦有认为“今上”早经正式即位,民国且保全其帝号,我辈君臣之份已定,何忍出此?众绅议论纷纷,多数同情于后一说,前一说不能成立,于是无结果而散。溥伟亦感觉失意,离港返青岛。事在民国三年夏秋之间也。此一宗秘史,除我知道之外,今已年届八十、当日在场之金滋轩观察犹在人间,在港常与笔者相晤,偶话旧事,尚能娓娓不倦也。

《梁鼎芬年谱》民国三年(1914),梁鼎芬曾还粤,但未记汪希文所云“此一宗秘史”。是年在崇陵工次,梁鼎芬筑室梁格庄之西,行宫之东,小屋三楹,颜曰“种树庐”。崇陵葬的是光绪帝。梁鼎芬作书告亲友,详言崇陵种树情况。《梁鼎芬年谱》云:

先生每日经理崇陵种树工作,夜读于种树庐,袁慰亭尝遣人谋刺之。贼至,不忍下手,反劝先生他去,先生不为动也。

溥仪撰《我的前半生》第一集第二章毓庆宫读书:“故事就发生在他守陵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在灯下读着史书,忽然院子里跳下一个彪形大汉,手持一把雪亮的匕首,闯进屋里。他面不改色地问道:‘壮士何来,可是要取梁某的首级?那位不速之客被他感动了,下不得手。他放下书,慨然引头道:‘我梁某能死于先帝陵前,于愿足矣。那人终于放下匕首,双膝跪倒,自称是袁世凯授命行刺的,劝他从速离去,免生不测。他泰然谢绝劝告,表示决不怕死。这故事我听了,颇受感动。”

1919年,梁鼎芬逝世。逊帝震悼,特谥文忠。

江孔殷诗云:“劫余燔火浑无烬,悽绝梁髯晚岁书。难得江村珍绝笔,一回把玩一欷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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