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自我,迷茫的前程

2022-07-05 02:04周遥
南腔北调 2022年9期
关键词:艾斯拉康镜像

周遥

摘要:雅克·拉康于1949年提出了探讨自我辨识和自我认同之间深刻关联的“镜像理论”。镜像理论认为,在个体自我意识初构时期,孩童并非直接从镜中获得关于自我的认知与想象,而是从镜中“自我”即自我的对应物身上获得关于自身的想象,并通过想象域与现实环境之间的相互投射与互动来认识真正的本我。关于《远大前程》中匹普的身份认同和自我意识的研究,大多探讨了其自我意识的缺失,却未深入探究其根源和自我认同的确立。本文借用拉康的镜像理论,通过主人公匹普身份的误认与重寻,探究匹普自我迷失的心理根源与寻回自我的认知构建,以此了解小说中个体意识和人物命运之间深刻的内在关联。

关键词:镜像理论;雅克·拉康;远大前程;理想自我

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作为19世纪英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其作品用写实的手法深刻揭露了19世纪中叶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下不同阶层之间压迫和斗争的种种景象。在狄更斯的笔下,各种各样的底层人物遭到了上层社会的排斥、压迫和剥削。在《远大前程》中,由于在偶然情况下救助了一个囚犯,主人公匹普从一个出身低微的孤儿一跃成为伦敦的上等人士,如此巨大的身份和阶级落差,使得匹普在自我的双重身份中游移不定,由此,其“远大前程”也变得模糊而虚幻。

1949年,拉康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提出了镜像阶段。镜像阶段在镜像理论中是关于自我的构成与本质和自我认同的形成过程阶段[1],这一阶段不仅对婴幼儿时期自我形象的识别和自我想象的构建起到关键性作用,而且对随后的少年期和成人期中个人的主体意识与自我认同阶段有着深远的影响。婴儿通过在镜中凝视自我的形象,以及他人对镜中自身动作的反应来确定真实本我和镜中自我的合一,并通过自我与镜中影像的关系构成“想象界”的范围,以此为开端进入社会中的“我”。在《远大前程》中,镜像作为一个隐喻,阐释了匹普在自我认知中“自我”和“理想自我”的关系,匹普在镜像之中通过他人对匹普“镜中影像”的反应和凝视,将自我逐渐与镜中自我产生认同,产生正确或错误的自我预期,即对“远大前程”的想象。匹普对自我的认知,从想象性投射转移为对自我的确认,最终走向了镜像与现实的交织,在“镜中”完成了对自我的确认与认同。

一、镜之缺失:匹普“想象自我”的缺失

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婴儿在6-18个月期间会通过镜子中的镜像来认识自我的模样和身份,但这个过程不是一气呵成的。婴儿在镜中首先识别了镜中的映像,通过镜中“他者”与“我”认知和行为的同化及差异来认识自身。换言之,儿童是先通过认识“自我”的影子,也就是“他者”来完成对自我完整性的确认的。而镜像中“理想自我”的缺失,则会导致个人自我意识的缺失和自我认知的错位,导致个人在成长过程中甚至在人生发展过程中产生错误的自我认同和自我期待。在《远大前程》中,匹普的“远大前程”最终化为梦幻的泡影,跌入现实的泥沼之中,正是因为他在自我认知的第一步便错位了。

在小说一开始,匹普便对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因为童年口齿不清的缘故,匹普念自己的名字“无论如何也不能念得更完整,更清晰”[2],“于是我就管自己叫匹普,后来别人也都跟着匹普匹普地叫开了。”[3]在孩童的自我认知过程中,姓名的确定是确立个体身份和产生自我认同的首要手段,而匹普对自己的姓名毫无确认感与严肃感,他随意地选择了自己的名字“匹普”,而“匹普”究竟是谁,代表了什么样的身份,却并未深入了解。如果说姓名是“镜中”第一个自我形象的“映像”,那么幼年的匹普站在镜子面前时,这面镜子却被蒙上了黑布,无法投射出镜像形象,以至于匹普在认识自我的第一步就迷失了。

有学者认为,镜子在“镜像理论”中作为一个隐喻,是一种主体性和小他者之间的关系性介体[4]。“自我是一種想象性的投射”[5],通过对理想自我的观照和自我行为的纠察,孩童得以利用镜中的反馈来认识自我。匹普从小就失去了双亲和兄弟姐妹,对自己的亲人和父母没有任何的印象:他对父母的想象全部来自他人的描述和墓碑上的信息,匹普既没有见过他的父母,也没有见过他们的肖像,甚至父亲的名字都是“看了他的墓碑,听见姐姐说起,才知道的”[6]。在匹普成长的幼年时期,身份认同的重要“他者”即父母的缺失,使得匹普的现实自我缺乏一种本应由父母给予的“镜像对照”,一种由他者的凝视所构筑的“想象性自我”缺失了。除却父母能给予理想性凝视和认知反馈之外,匹普身边的他人之镜也缺失了。拉康认为,在幼儿6-18个月的成长期中,一种新的“人形意象”将主导他与其他人之间的关系……这种新的形象使“一群人”在个人主体中树立一种存在的榜样,这些人代表了“你”的自主性,并为“你”建构着生活的现实结构[7]。也就是说,孩童首先是从镜中看到他人,通过对他人言行的模仿和区分,逐步地分辨“镜中他者”与“自我”的差别,随后才构建起自我的主体意识。个体所处的社会关系连同时空背景等因素,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向认同主体投射多种影响,从而刺激甚至左右个体的身份认同[8]。而孩童时期缺少同龄玩伴的匹普,缺少的正是这一种由身边他者构建的“形象之镜”。虽然匹普有一个关心爱护他的姐姐,但是由于年龄差异与性别差异,二者承担的社会期待与遵守的行为规则迥异,无法给予匹普镜中的对照。镜中映像的缺失,使得匹普无法在镜中找寻自我,确认自我,更勿谈认识自我、认同自我并对自我成长预期给予正确的期待,“远大前程”梦终将破碎。

二、镜之错像:匹普“他人凝视”的错位

一个人在镜中显映出自我的映像之前,还有着更为关键的一步,即自我在镜前的观看与凝视。不仅自我或者说“理想自我(ideal-ego)”的形成有赖于镜前的观看,就连发生在象征界的“自我理想(egoideal)”的形成,也是在镜前开始的[9]。“他者”的指涉范围从想象界中镜中自我的想象拓展到象征界中周围的社会关系之中,“他者”的期待与对“镜中自我”的反应,会对个体理想自我的形成产生深刻的影响。也就是说,匹普自我理想的形成与他者的凝视,密不可分,通过他人对自我的凝视和期待,匹普得以审视自身的存在价值,在他者的语言反馈或是行为反馈中,完成“理想自我”的想象。

虽然匹普失去了双亲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关照,但他身边仍然有来自姐姐和姐夫的他者凝视和期待。乔对于匹普来说如父似友,乔不仅像亲生父亲一样养育教导匹普,而且在匹普迷茫困苦的时候给予他引导和鼓励,匹普自言道:“我觉得从心坎里敬仰他。”[10]从小匹普便认定自己“早晚要跟乔学打铁”[11],“等我达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可以跟乔做学徒”[12]。除了职业规划,乔对于匹普在善恶是非观和人生价值的导向上也有着深刻的影响,乔教导匹普:“如果你不能顺着直道正路做到不平凡,可千万别为了要不平凡而去走邪门歪道。”[13]于是,当匹普做错事时,只要“一想起乔,内心就不那么容易心安理得了”[14]。匹普从乔身上短暂地找到了缺失的镜像反映,并通过他对匹普行为的反馈和矫正以及对匹普的合理期待,找到了自身的定位和理想自我。

而自从匹普被送到上等人郝薇香小姐身边成为玩伴后,匹普得以接触到上层社会的生活。在这个过程中,匹普对郝薇香小姐的养女艾斯黛拉产生了爱意,但是艾斯黛拉包括郝薇香小姐都对匹普抱有轻视的态度。巨大的阶级差异与贫富差距连同对艾斯黛拉的卑微的爱,使得匹普在镜中得到了错位的投射,让匹普对自我身份与价值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嫌恶,由此造成了“自我的错位”。当匹普身边的“他人”是艾斯黛拉、郝薇香小姐和以潘波趣为代表的对匹普冷嘲热讽的势利亲戚时,匹普在自我的凝视之中产生了自卑、胆怯、怀疑的想法,他认为自己粗鄙下贱,并发自内心地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竟是这样愚昧无知。”[15]正如匹普所说:“要是乔当年受到的教养高尚一些,我也就不会这般没教养了。”[16]一方面匹普承认了乔实际上的父亲角色,表明他曾经在“镜中”看到了在乔的身上投射出的理想自我的模样,并有意将想象界的自我与现实的自我相结合;另一方面,这句话暗示着上述过程尚未完成便被艾斯黛拉对“我”的“凝视”所中断,由于艾斯黛拉鄙夷嘲讽匹普的身世与社会地位,匹普镜中的理想自我由乔所对照的宽厚善良、乐观上进的理想自我转变成了有权有势、身份地位都足以和艾斯黛拉匹配的自我。

然而,他人的凝视对主体意识的确认作用却并非镜像中的关键,在感知到或者意识到他人的凝视之后,“我”的主体性意识才是自我形象确立的关键。梅洛-庞蒂认为,在主体的我与世界的关系中,或者说在我对可见世界的知觉中,总有一种先行存在的不可见的凝视、一个柏拉图式的“全视者(seer)”在看着我,使得我的观看不再是传统现象学意义上的主体的知觉建构,而是主体与他者的“共同世界”为显现自身而对我的利用[17]。主体意识到了镜中的“他者”,并随着他者的形象和期待产生了对自我形象的想象,随之塑造了理想界的理想自我。匹普在得到了神秘人的资助之后,可以说是在众人的凝视之下“重塑”了自我认知,“成為拥有远大前程的上等人”成为匹普世界中他者的共同期待。潘波趣先生说匹普交上好运是“理应所得”[18],“那孩子不同于寻常一般的孩子”[19],就连郝薇香都赞他“前程远大,大有可为”[20]。以上种种赞美肯定的并不是匹普所交上的好运和即将拥有的财富,而是对于匹普内在人格和潜力的肯定,虽然这种肯定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假意的奉承和谄媚,然而,这种凝视却使得匹普的“理想自我”更加扭曲,这种对匹普远大前程的错误期待和匹普自身对理想自我的错误想象相互作用,不可避免地成为镜中自我的错位观照。

在伦敦的上流社会混迹的过程中,匹普依照周围纨绔子弟的行为和观念不断“纠正”着自身原有的道德观念和价值标准,他错误的镜中之像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可以观察模仿和比对的他者。在这两层错误的镜中对照之下,匹普距离真实的本我渐行渐远,如果没有真相的揭露,匹普一辈子都会活在这个虚构的自画像中,这个由虚幻架构的“远大前程”之梦也终将崩塌。

三、镜之重映:匹普自我意识的寻回

拉康认为,“整个分析经验告诉我们,不要把自我看作是感知——意识系统的中心,也不要把自我看作是依据‘现实原则组织起来的;相反,我们应当把误认功能当作我们的起点;其中,这误认功能恰好可以用来描述自我的特征。”[21]虽然从他人身上看到的自我的投射乃至对外部世界的认知,都有可能是一种扭曲的误认,但这种误认一旦被意识到了,却可以加以矫正和对照,帮助个体找回正确的自我描述的特征,找回真正的镜中的自我,以完成对自身认知的重塑。匹普失去资助之后重新回到了贫穷的生活,经过虚假的自我之镜的破碎和身边社会环境的崩塌,匹普重新凝视了镜子,重新审视了自我,重新找到了真正作为镜中“他人”的群体,最终寻回了迷失错乱的真实自我。

这种误认的反拨,首先是匹普身份价值的重认。当资款的提供者重入监狱之后,匹普的上等生活随之坍塌。没有金钱的支撑,匹普发现所谓的名流生活不过是金银财富堆砌出来的幻境,转瞬即逝。出身普通、能力平平的他,并没有能力来维系所谓的远大前程,放弃了手艺和学习的匹普认为自己没有好好学过一门行当,什么也干不了。但此刻的他却并没有像儿时那样贬低自己,也不再认为自己轻贱不堪,匹普离开了英国,用自己的努力偿还了部分债务,同时“省吃俭用”[22],兢兢业业地谋生。此刻的他虽然只是经营小公司,只是“将本求利”[23],然而他却十分满足,“日子过得很快活”[24]。他在这身份的转换之中,认清了自我的身份和处境,既不自轻自贱,又不傲慢虚荣,在错乱的身份中确定了自我的价值,接受了普通人的“远大前程”。

其次,对误认的纠正在于匹普价值观念的重塑。虽然匹普在上流社会中逐渐变得虚荣、傲慢、专断,但是当其了解到自己金钱的来源时,他却放弃了继续使用马格韦契的资款。看到痛苦忏悔的郝薇香小姐,匹普由衷地感到同情和宽恕,他宽慰自悔的郝薇香小姐并提出请她挽回被她引入歧途的艾斯黛拉,随后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救她于火场之中。不仅如此,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临死前的马格韦契,最后重新接受了同样流离落魄的艾斯黛拉。在匹普刚刚到伦敦并逐渐适应上流生活时,他认为乔和碧蒂并未受过教育,行为举止粗野,而当匹普失去了金钱和地位之后,匹普看清了自身的愚昧肤浅,并且重新肯定了乔和碧蒂的高尚品质,赞美他们淳朴的智慧。与其说匹普在落魄之后一洗身上的专断虚荣的特性,不如说匹普善良、真诚、勇敢的特质本就没有从他身上消逝,在没有了他人错误的期待和对自身不成熟的误认之后,重新凝视了镜中自我,其价值和道德观念得到了重塑,匹普不再随波逐流,而是建立了自身的是非观念,确立了自我的价值信仰。

再次,对误认的纠正是匹普对内心的正视。在匹普飞黄腾达之后,他对身边所亲之人的伤害、忽视和嫌恶所产生的愧疚不安,对他们关系的疏远和隔阂所产生的难过与懊悔,都被进入上流社会的狂喜和虚荣所掩盖。他曾经听到了内心真实的声音,感受到了内心真正的想法,窥见了镜中局促不安、懊悔不已的本我,但是都被他暂时压抑和掩埋下去。在他重回平凡生活之后,他重新审视了内心对乔和碧蒂的信任、敬仰和关爱,感受与他们相聚相知的极大的幸福。同时,经历了种种变故的他,也明确了自己对于艾斯黛拉的感情,他对她的感情不是源自她的金钱和地位,也不是源自想要过上流生活的野心,而是发自本心的爱慕。此时,他对她的感情摆脱了自卑的阴影,摆脱了怀疑的困惑;他对她的感情在这一次凝视中,得到了洗涤和确认,最终和同样重回自我、真正自由的艾斯黛拉相知相爱了。

重新凝视自我之后,匹普从身份上和心理上都焕然一新,想象域中的自我和现实自我达到了统一,他的“远大前程”不再构筑在幻境和假象之上,远大前程就此真正地铺就在匹普面前。

结 论

在《远大前程》这篇小说中,狄更斯从内在视角描绘了匹普心理意识的构建过程,揭示了除了自我之外,他者对自我心理认同的影响作用,又从宏观视角上批判了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金钱至上、追名逐利的价值取向对人的异化。不管是匹普在“镜内”自我迷失、自我錯位还是自我寻回,在“镜外”的匹普的真实身份和性格品性,其实从未有过变化。然而,自我和他者对镜中匹普的凝视和纠察,在某种程度上深刻地影响了匹普对理想自我的想象,从而影响了匹普对自我前程的选择和想象。镜像理论为小说人物匹普的个性发展与人物命运的深刻关联,提供了全新的视角,从心理意识的角度将人物的自身意识、身边他人和根据自我想象产生的发展预期联系起来,为小说人物性格发展成因提供了新的研究维度,为现代社会个体如何从无意识的他者的主体中构建自我身份和意识提供了出路。

基金项目:武汉工程大学研究生教育创新基金资助项目(项目号:CX2021403)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17][21]刘文.拉康的镜像理论与自我的建构[J].学术交流,2006(07).

[4][7]张一兵.从自恋到畸镜之恋——拉康镜像理论解读[J].天津社会科学,2004(06).

[5]金阳平.拉康“镜像理论”探索自画像的自我异化过程[J].新美术,2015,36(12).

[2][3][6][10][11][12][13][14][15][16][18][19][20][22][23][24]查尔斯·狄更斯.远大前程[M].王科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1,1,54, 104,46,78,44,71,68,170,173,175,541,541,541.

[8]吴靓媛,庞学峰.《远大前程》中匹普的身份认同[J].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36(05).

[9]吴琼.他者的凝视——拉康的“凝视”理论[J].文艺研究,2010(04).

作者单位:武汉工程大学外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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