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发
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后,作家们的写作鲜有创新。少有的几个仍具先锋精神的作家,也一味地在形式上下足功夫,精神上的冒险、思想上的探索,往往被置诸脑后,那种能在“故事的讲述”和“讲述的故事”之间取得平衡,并提供人性的灵魂追问的作品,少之又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清源的小说集《此事无关风与月》所探索的“极致叙事”,提供了一种思索的方向,形式的实验变成精神的先锋,绘制了一幅当代文坛的别样风景图。
对作家来说,所谓精神冒险,便是在庸常知识所确定不疑的地方发出疑问,并考校出生活常识之内与之外更丰饶的灵魂面相和人性明暗。李清源的思想,具有一种强烈的对现实社会、时代众生的关怀,这关怀又不是说只以悲悯的方式来抚慰伤痛与低微,而是为了思想的迸发反倒对诸多不幸刨根问底,穷究其内里所隐藏着的不为人知的权力的暴虐、人世的不幸或命运的不公。不管是对人性的张力进行弹性伸展的试验,还是对命运不公的冷静展示,李清源都试图在他的笔下去触摸不幸背后的人性、命运内里的合理。也许对他而言,写作具有精神冒险和思想探索的功能,即是出于一种对人性的救赎,对自我的逼问,而阅读者所体会到的扎心与滴血,既是真实世界的文学化效果的达成,也是无奈之中喟叹唏嘘后的清醒认知。由此而看,《此事无关风与月》在当下颇为避重就轻的文坛,可谓一曲别致的音调,也许会因曲高和寡而不被赏识,但绝不会在时间的长河中被湮没无闻。
一、极致叙事下的精神冒险与灵魂拷问
所谓“极致叙事”,就李清源的创作而言,指称的是小说作者总是将故事放在一个极端情境中,以此来逼问处身于这种情境中的主人公,并以主人公的行为来揭示人性所能面对与承受的苦难、暴力、磨折与打击,且采用适恰的讲述方式所写就的小说文本。在小说文本内部,作者建构了一种叙事的平衡,只不过这种平衡既不来自自然法则与天地公理的强力或灾难恢复,也不来自社会道德与人情冷暖的品质关怀,而是全然依靠个体人性的弱小力量,以无奈的适应、极度的屈辱所获得的平和。在这一点上,李清源的小说被认为是“底层人物的苦难叙事”是适恰的,甚至可以就此来把它们放置在底层文学的范畴来讨论。但是,如果评论者忽略了“极致叙事”的精神冒险,其实是降低了李清源小说的先锋性,也无法更深入地挖掘其小说内部所构成的道德探索的张力、人性摹写的深度与思想细究的广阔。
极致叙事最为典型的表现是《青盲》。小说写一位在战争中受伤而丧失了性功能的退伍军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性无能,又试图在“去势”的日常中活下去,只得假装盲人,以期待眼不见心不烦,安稳地活下去。为了生存下去,并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盲人,他甚至面对妻子当面与他人通奸而不言一声,孩子死在他的面前也假装看不见。作为一个男人,他所遭遇的屈辱、羞耻与道德的拷问,都被以装傻充愣的方式掩盖,从而度过了一日又一日,看似安稳而实则痛苦不堪。所谓的极致叙事,在这篇小说中就是作者把所有极端情况,全部置于主人公面前,让他目睹妻子通奸、孩子死去,来拷问他人性的忍耐度与承受侮辱和打击的韧劲。如果一个人可以为了活下去而无视所有侮辱,那么此人作为某方面的弱势群体的命运之悲怆,也就呼之欲出了。军人的硬汉气质与“去势”之后的痛苦不堪、屈辱羞耻,以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交汇于这个男人的身上,其所碰撞出的激烈震荡,波及所有阅读者一并进行思考。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许并未遇到过如此极端的处境,但为了孩子而隐忍不离婚,为了家庭和睦而把孤独埋在心中……这些更为日常的忍辱负重,恰是不幸人群的双重悲剧。
《此事无关风与月》很容易能让人联系到冯梦龙的拟话本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它写的是一个正和妻子闹离婚的公务员,因一次买春而心生怜悯,决定为卖春女赎身从良。满腹道德感与正义感的他,本以为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英雄义举之事,结果却不得不面临善良所结出的恶果,进而怀疑善与恶之间的界限与距离。在行动过程中,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之情、对于解救一个风尘女子的道德自豪感,都让他豪情万丈,自私的性欢好都被压抑到角落。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女子以做生意为由,不断索要钱财,似乎从不满足,让他心生疑窦;继而又被老鸨的一句话道出了真相,这真相解构了他所有行为的崇高感:对于一个卖身女而言,身体才是她的本钱,本欲解救她出泥潭的良好愿望,却因不明白现实处境,而一步步把她推向更深的苦难深渊,不但没有令其获得更好的生活,反而让她只落得欠债度日的悲惨境遇。如此写法之所以能产生震撼人心的效果,一则是底层人物生活的艰辛、毫无出路的苍凉,是最具解构的力量;二则是把这样一个故事极端化后来拷问心灵:善行与义举到底在何种程度上是合适的?那些豪壮的自命不凡的人,他们自以为是的英雄义举,到底是人性的光辉之闪现,还是内心羞愧的遮羞布?当善行与义举碰到了赤裸裸的生存现实,一种美好的梦想只能破碎一地。男主人公的尴尬,恰是女主人公的生之艰难。
此外,《无缘无故在世上走》中梦想发财的人,在可以发财的瞬间因没带手机而错过了生的希望;《诗人之死》中那个死在卖淫女身上的诗人以及围绕他而来的各種利益争夺与妥协;《猎人与山贼》中猎人自认为正确的行为被证明是错误的,而他也最终自杀;《准提庵街的钉子户》中揣度关系亲密的近邻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采取欺骗行径……几乎《此事无关风与月》这本小说集中的所有小说,都是一个个极致叙事,李清源要把这些人物抛掷于极端处境来拷问他们的灵魂。而那拷问出来的结果,一方面是底层民众生活的艰辛与苍凉,另一方面则是行为人在极端情境下的无所适从——好人与坏人、善行与恶意、崇高与卑劣……一时之间,竟在生命的意义裂缝中,窥见生存的本相。
也许,李清源并不愿意去解构诗人的崇高及其名头所掩盖之下的虚无,也不愿意去窥破一个男人忍辱偷生的血糊淋喇的内心现实及其无奈,更不想让一个堕落红尘的卖身女面对不堪忍受的现实……但他总能在故事的曲折处拉抻人性的韧度、于难言之隐处漠然忍受命运的暴虐与不幸的凌厉,他笔下的人物并没有呐喊以吁请,也没有拼命地反抗……因其不呐喊而更显悲哀,因其不反抗而更为惨淡。世事真相、无可奈何、挣扎忍耐……文学之精神便在于写下如许生活,不带怜悯而慈悲自现,客观冷静而尽显文者仁心。
二、讲故事的人:以质朴的方式
李清源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而讲故事的方式又显得质朴而先锋、纯粹到极致、极致到别出心裁。这正是他创作的一个特点,也是其能够将极致叙事铺排得如此惊心动魄的原因。许多作家之所以不会将叙事推到极端境地,是因为这种创作方式难以把控——如果没有深邃的思想领悟力、提纲挈领的控制力、超强的叙述自洽能力……极致叙事往往会把写作者带入一种支离破碎的境地而难以收局。因为任何一个极端情境,与其说是对故事人物的灵魂拷问,不如说是对写作者的思想功底、艺术修养、写作积累等的拷问。故事导向何处、拷问落于何种思想、价值如何引导……这些都是极致叙事给写作者带来的挑战。
化解种种挑战,李清源并不作多么先锋的尝试,而是以退为进,采用质朴的讲故事方式,犹如古代勾栏瓦肆中的说书人,娓娓道来,不急不慢,舒徐自如又能精准把控情节的起伏。他要么直接化身为故事的讲述者,要么躲在故事人物的背后操纵着他们的行为。《青盲》同样较为典型,它以探秘、解密的方式来完成对一个男人面对人生不堪的遭遇时所作的种种叙述,以第一人称叙事角度完成对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一件口耳相传的往事》径直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转述第三人称的叙事,它是以第一人称叙事作为途径,把第三人称叙事作为烘托,再奠基在第三人称的自我叙述上,颇有柏拉图《会饮篇》的风格,但一再的转述也让占小便宜却吃亏的主人公形象愈发凸显,而末尾处所揭示的真正犯罪事实,却被戛然而止的叙述所掩藏,留下无限遐想空间。其他如《门房里的秘密》以历史小说的口吻追溯往事、《此事无关风与月》的纯粹客观叙事、《胡不归》的编辫子式多线条叙事……都可谓是李清源讲故事的独特方式,但这方面更为典型的是《红尘扑面》和《轻肥》。
《红尘扑面》的故事讲得繁杂且细碎,围绕着一个“利”字而编织了多条线索,所有线索又都围绕着一个女子。戴胜作为医生,看上了正处在难中的陈倩,于是一边与妻子闹离婚,一边则想方设法帮助陈倩又不让她知道;陈倩则利用这一层关系,通过戴胜和文化系统的郑鸣牵扯上,试图获得稳定工作;但最后他们所有的打算全部落空,好不容易找到的编制名额只不过是领导虚晃一枪,人选早已被确定。戴胜追求陈倩也被拒绝、郑鸣想要晋升并获得陈倩的好感也都付诸东流……戴胜与陈倩牵扯着世俗生活的种种,以爱情之名被讲述出来;郑鸣与陈倩则以仗义与行善为名,牵扯出文化系统的各种利益纠葛。这个看上去颇有“三角恋”色彩的故事,被李清源一再发散,以至于牵一发而动全身,把形形色色的人等用“利”字做核心,编织起来。生活乃一具捕猎之网,把每个人都置入其中,人们挣扎逃脱而不得,于是,小说的发散型结构恰好符合了这种特质,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映照,也是叙述者匠心独运的体现。生活中的屡见不鲜,变成了小说的叙事之紧凑性,李清源堪称缝合小说结构的高手。
无独有偶,《轻肥》可谓是这种编织法故事叙述的代表。它也设定了以“利”字为核心的故事,让利益像一颗石子一样投入池塘,波及牵连起众多人物。在这个利益编织的大网上同样有一个女性的角色刘蕊,她用自己的身体和美色作为资本,混迹于报纸编辑岗位。她与叙述者的故事作为一条线索,牵连着升迁、告密、诬陷等;她与上司领导郑总编的故事,则是一个职场奋斗者不惜牺牲色相来获取利益的故事;她与康老师的故事又变成为了利益而苟合在一起的合伙人的故事;她还与小说中的叙述者的发小乔东合谋做下许多利益勾当……再加上叙述者与乔东因为利益纷争而设局要揭发领导、搞垮刘蕊,红尘俗世的众生相,于此原形毕露,丑陋且面目狰狞。在利益的驱使下,每个人都利用自己的特长,试图获得最大的收获。利益作为一面镜子,照出每一个人的丑恶本性,也正是他们的各种丑恶行径,又都揭示出他们为了生存而活下去的无奈与艰辛。毕竟,“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这也是李清源的“狠劲儿”:动刀不限于那些可怜可悲的人,因为他们恰好就是造就自我与他人命运悲剧的罪魁祸首,他们陨落,那其中推动的力量其实只不过是他们自己而已。女性被逼无奈而出卖自己的身体并同时出卖自己的灵魂、男性则干着告密与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径……但绝不能说他们被逼无奈,因为即便被逼无奈的背后,也是他们出卖并玷污自我灵魂的心甘情愿。
李清源所采用的讲故事方式是多样的、有层次性的。他会根据自己故事的主题与样式,量身裁衣,让形式适应内容,而非为先锋而形式、为形式而先锋。《青盲》的叙述方式只能是探究性的,因为耻辱经历需要挖掘,没有人愿意主动暴露自己的屈辱;《一件口耳相传的往事》因是谈及往事,就需要经历者诉说,倾听者转述;《轻肥》《红尘扑面》《诗人之死》等,聚焦的是局中人,所以让他们尽情演出即可,又因为利益纷争牵扯的方方面面,而逐渐发展为蛛网一样的结构;《猎人与山贼》《此事无关风与月》,故事线索拉伸到历史深处,才能看到因果之间的转换,所以采用了一种说书人的方式……李清源的这种写作方式,让他的“极致叙事”更具震撼力,铺排起巧妙精致的结构,引人入胜。极端境地所提出来的种种拷问,就在这种显得质朴而实则颇为考究的叙述方式中获得呈现。由此,也不得不说,《此事无关风与月》可谓是他的代表性作品,也给当下文坛提供了一种写作新突破的可能。
三、小说的样式及其能量
社会学家西美尔曾经做了一个著名的“玫瑰假设”:在一个童话世界中,有些人在院子里种植了玫瑰并且开出绚烂的花朵,这些人也许拥有更多的资源和闲暇的时间,因而能更好地照料玫瑰。起初并没有人在意玫瑰的美丽,但逐渐地人们开始认识到这一现象并觉得这不公平,于是在一些人的呼吁與呐喊之下,有了更多的人响应号召,一个革命政党形成了,并且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于是,所有人都分得了土地并且种植了玫瑰,“和平、平等和幸福终于得以实现”[1]。可是情况并不如人们最初的期盼那样,“总有一些人培植玫瑰时手气更好,另一些人分得的土地得到的阳光稍稍充足,有的人嫁接的嫩枝更为结实。自然总是出人意料地、无拘无束地干扰人类计划的对称性”[2]。这个“社会学假设”并不是要否认追求平等,而是试图阐明绝对平等的艰难性——如果命运也是一种自然的话,那么它总会给予一些人更多,而对另外一些人更为吝啬。整体上的平等与细节与数量上的差异,也许是保证公平的一种“差异性的有效方式”[3],毕竟现实生活中“人们事实上对这些无关紧要的数量完全熟视无睹”[4],以为这本身就很公平。但阅读李清源的小说集《此事无关风与月》,自然就会明白他要关注的恰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数量”与“熟视无睹”的命运之细节的不公。
于是,在小说的形式上,他努力追求一个“说书人”讲故事的方式,为阅读者提供一个可资回味的文本,但无论如何,这也只是“小说的形式”。适恰的小说形式所提供的小说的能量则是无限的,它能穿透世相人心直指鲜血淋漓的生存本质。这倒不是说李清源及其小说要实现“灵魂的最后渴望和最深层的文明思想同人民过于人性的冲动紧密相连”[5],而是要提醒阅读者注意,在李清源小说的内部所深藏着的“智慧者的悲悯”和 “叙述者的慈爱”。不管是在《青盲》中,还是在《此事无关风与月》中,李清源都十分节制他叙述的力道,小说的“狠劲儿”不是肆意挥洒以吞噬主人公,而是在揭示真相的瞬间停下所有的铺排,让“叙述者的悲悯与慈爱”收敛进故事本身的波浪与涟漪之中。随着故事波浪与涟漪的荡漾开去,我们所说的“极致叙事”有了依归,精神冒险与思想探索也于焉呼之欲出——这极容易让人联想到古人所谓“发乎情,止乎礼”的审美原则。即便人世充满了命运的不公与恶意的捉弄,但“活着”作为一个“事件”,本身就伴随着诸多不公与不幸,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人性所展演出来的种种,才是文学所应该侧重的要点。
随着青年一代的崛起,当今文坛逐渐将小说创作流连于男女的床笫、职场的倾轧、俗世生活的碎片、一己悲欢的夸张……少有聚焦于底层人物并在他们屈辱的生活中拷问出人性的张力与生存的坚韧,也少有直面生存之艰难的刨根问底式的探究。李清源的写作显得不急不慢,在舒徐从容中冷静刻摹人间万象、生存真相,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他们的喜怒哀乐、可怜可悲都一尽了红尘的本色,真实而抽象、鲜活且厚重。他并不跟随着写作潮流,孤单却并不孤独,兢兢业业以讲故事的形式来制造小说的能量之流播。极端叙事所带来的震惊与愕然、人性探究之深入又令人刻骨铭心,他用了自己的悲悯与慈爱,试图抚平命运的不公与被恶意地捉弄所留下的伤痕,却发现这伤痕太深太宏大,于是径直对准了伤痕不加掩饰地肆意描摹:伤痕凸显之时,便是其触目惊心昭彰之日,所有可言的与不可言的、沉默的与聒噪的,都在不经意中得到揭示与安妥。
参考文献:
[1][2][3][4][5][德]西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M]. 顾仁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03-104.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