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知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00)
朱有燉是明初杂剧创作的重要作家,一生共创作31 本杂剧,收入《诚斋乐府》中流传下来,作品数量是迄今所知的元明剧作家中最多的。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朱橚的长子,字诚斋,号全阳道人、全阳老人、锦窠老人、全阳子等,谥宪王。朱有燉自幼聪慧,11 岁就替被囚禁的父亲掌管王府事务,展现了过人的才干。但之后迫于明初政治的严酷,同时也不忍面对兄弟手足互相倾轧的事实,他不得不将心力转移到戏曲创作上,日渐消磨了政治野心,成为有明一代杂剧大家。
朱有燉在宦海沉浮中遭遇了太多的失望,于是向宗教世界寻求安慰与解脱,他创作了大量的仙佛剧,表达对永生的渴望和对神仙世界的向往。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将朱有燉杂剧分为道释剧、妓女剧、牡丹剧、节义剧、水浒剧、其他剧 6 类,[1]尽管此后各家(如伊维德[2]、赵晓红[3]、徐子方[4]等)的分类标准各有不同,但这也是类型研究本身存在的困境。分类标准是客观的、绝对的,但文学作品作为人思想的产物却是复杂和不确定的,因此不可能有绝对正确的一套分类方法,在对朱氏杂剧的分类上作过多纠缠也是无意义的。本文以朱有燉以道、释为故事主体的典型作品共13 本剧作为研究对象,按度脱剧和庆赏剧两种类型展开分类研究。13 本剧作的名称、简称及分类情况详见表1。为简化表述,下文提及具体剧作时均用表1 中的简称。
表1 13 本典型剧作名称及简称
朱有燉道释剧中度脱剧占了很大比重。度脱剧的分类最早可以追溯至朱权《太和正音谱》,书中“杂剧十二科”将“神仙道化”单列为一类。根据吴新雷先生的定义,“所谓度脱剧,就是神仙向凡人说法,解脱人世间‘酒色财气’‘人我是非’及‘富贵名利’等烦恼罪恶,点化迷津,使之顿悟红尘之非而归于正道,成为神仙。‘度脱’是道教教义的一个重要部分,其来源是袭取佛家禅宗的学说,再加上阴阳迷信之术附会而成。‘度脱剧’便是以道教经典中编造出来的这类故事为题材的”[5]。一方面,全真教主张戒“酒色财气”,禁止弟子“说是谈非”,可见度脱剧与全真教关系密切,剧中人物、道教修持方式也多出自这一教派。另一方面,因为道教“度脱”的概念本身来源于佛家禅宗学说,因此度脱剧包括道教度脱剧和佛教度脱剧。但这一概念并不完全确切,度脱剧并非都是“神仙向凡人说法”,还有很多是神仙度脱草木精灵,朱氏杂剧就是例证(见表2)。元代的度脱剧都有较固定的结构模式,但明代度脱剧就进步了许多,创造出了很多不同的度脱形式。以朱有燉杂剧为例,剧中以“被度脱者”为中心,“度脱者”站在神仙视角指引被度脱者,通过某些手段使被度者成仙证道。为方便考察,现将朱有燉度脱剧的模式整理如表2 所示。
表2 朱有燉度脱剧的模式
度脱者一般是高僧或神仙真人,在剧中出现的镜头可能不多但作用极大,负责推动剧情的发展。度脱者如果是道教神仙真人,那么度脱任务往往是奉命行使,背后会有地位更高的神或仙。如陈抟“蒙东华帝君法旨,着去下方,点化此金母小女玉危”[6]455,南极仙“今有西金母……请吾下界化成老人,度脱海棠精成仙证道”[6]397,紫阳仙张伯端“蒙洞宾仙师法旨……差贫道来下界度此一位神仙”[6]225,吕洞宾“今奉西金母仙旨,教贫道下方去,点化蟠桃仙子成仙证道”[6]364,但东华木公点化十长生就无须再向上一级请示。西金母也称西王母、瑶池金母,东华木公即东王公、东华帝君,二者共理阴阳之气,据《墉城集仙录》记载:“金母元君者……先以东华至真之气,化而生木公焉,木公生于碧海之上,苍灵之墟,以生阳和之气,理于东方,亦号曰王公焉。又以西华至妙之气,化而生金母焉,金母生于神洲伊川,厥姓缑氏,生而飞翔,以主阴灵之气,理于西方,亦号王母……与东王木公共理二气,而养育天地,陶钧万物矣”[7]。在道教诸神谱系中,以“三清”(即玉清境元始天尊、上清境灵宝天尊、太清境道德天尊(太上老君))为最高尊神,众仙登天必须先拜谒西王母和东王公,才能觐见“三清”尊神。然而在朱有燉杂剧作品中,完全看不见“三清”神的踪影,仿佛西王母和东王公才是最高神。究其原因,一方面与其民间影响力有关。西王母是民间信仰最多、香火最旺的道教神之一,和东王公一样常见于文学作品,“三清”神虽然地位崇高,但在民间的接受度远不及前者。另一方面与神的职责有关。西王母、东王公分别是女仙、男仙领袖,剧中的度脱过程又往往离不开男女情事,自然由两位领袖发出度脱指令最恰当不过了。而“三清”神都是“道”的化身,即道经所谓“一气化三清”“三号虽殊,本同一也”,玄之又玄,也就很难为通俗的戏剧作品化用了。
被度脱者可分为人、草木两类。朱有燉笔下被度之人没有纯粹的凡人,都是下凡神仙,如小桃红、刘景安曾是飞仙会二圣,小天香乃是西王母小女玉危。只要有慧根,不管是人还是物都能成仙证道,正如《常椿寿》紫阳仙云:“人与草木何异?”[6]232。被度者多是主动或半主动寻求度脱的,如十长生到群仙会“寻个师傅,点化度俺成仙证道”[6]356,大椿“几时遇得上界天仙,点化成仙也好耶”[6]225,张珍奴“常好修真奉道,每夜焚香拜天,只愿得遇神仙,点化他修真证道”[6]365;海棠花精虽没有主动请求度脱,但它出类拔萃、艳丽非常,山神主动请缨上报西金母“必然不着沉埋了你个花名绝色也”,之后海棠花精“拜谢了”[6]396,又唱两支曲以示对度脱的向往。李妙清、小天香虽出身行院,但李妙清早想“修行出家”[6]126,小天香更是“去华山顶上,修行办道去,方得脱离了烟花簿籍。今日趁着奶奶不在家,逃往华山修行去也”[6]454,内心早有求度之意。因为这些被度者本身就有度脱成仙的意愿,因此度脱过程都比较顺利,无需度脱者大费周折。还有少数被度者无求度之心,度脱过程就充满曲折。以《小桃红》为例,度刘景安时采用了极端手段“恶镜头”才使他迷途知返,度小桃红时甚至3 次被驱逐,抗拒态度之坚决让惠禅师都心生退意:“小桃,你果是不肯修行呵,我劝不省你,不劝你了也。”[6]54最有代表性的是《常椿寿》一剧,剧中大椿主动求度,紫阳仙让他投胎为春郎经受历练,但紫阳仙却在度大椿的过程中有一次被拒的遭际,原因就是大椿投胎为春郎后忘记了自己的求度之心。度脱过程的顺利与否是元明杂剧的重要区别,在度脱模式上,元杂剧多以“仙—凡—仙”作为固定的套路,但朱有燉7 部度脱剧的度脱程序各有不同,难以用一种模式来概括。作为明初杂剧的重要作家,朱有燉在度脱剧情方面展示了他的创新性。
在度脱过程中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一是“识”与“不识”的情节,二是男女之情在度脱中的作用。“不识”与“识”是朱氏度脱剧最多见的程式,被度者要么不识自己的仙体,要么不识眼前的神仙。小桃红看了十六天魔舞后回忆起自己是飞仙会的仙人,自此“回心悟道,五蕴顿空,六尘清净”[6]56;海棠花精在西金母改扮装束以后认出“原来都是上界天仙呵!”[6]402这一情节或成为度脱转折点,或作为度脱结局的升华,总而言之“神仙”这一身份是非常重要的,是戏曲氛围的分水岭。仙凡有别,这一情节的设置充分展示出朱有燉对神仙的尊崇,以及对自身作为凡胎肉体的卑微之感。男女之情在朱氏度脱剧中分量极重,在《小桃红》《常椿寿》《海棠仙》《悟真如》4 剧中贯穿首尾。如果被度者本身有配偶(小桃红和刘景安、李妙清和哈舍),度脱者就直接现身说法度脱他们;如果被度者无配偶,那么就给他一个配偶再来度脱他(牡丹化身匹配大椿,南极星化身匹配海棠花精,吕洞宾化身匹配张珍奴)。例如《小天香》一剧以小天香至华山朝元为主线,前段详细讲述了她上山求道以前拒绝黄阿仔的故事。可见朱有燉认为在人间种种烦恼罪恶中,男女之爱是最难挣脱的,能不能过这一关是能否成仙成佛最紧要之处。
庆赏剧是用于宴会庆贺观赏的一类杂剧,具有极强的功能性,内容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这类戏剧扮演时场面热闹喧哗,人物众多。热闹的场面首先需要庞大的演员阵容,朱氏度脱剧与庆赏剧人物数量对比详见表3。
表3 朱有燉庆赏剧与度脱剧的演员阵容
庆赏剧的演员数量显著多于度脱剧。度脱剧中仅《十长生》一部人物较多,这是因为该剧本身就是以“庆贺太平瑞雪之会”为背景,带有浓厚的庆赏色彩。这些人物在剧中发挥的功能各有不同,一部分负责推动剧情的发展,另一部分负责营造热烈的氛围,度脱剧以第一类人物为主,庆赏剧中第二类人物更多。负责推动剧情发展的这部分角色数量少,有独立的形象特征或独立的台词,如《得驺虞》的山神、伴姑、里长;负责营造氛围的这部分角色数量多,通常三五成群地出场,没有独立的形象特征和台词,甚至有些没有台词,如《得驺虞》的四黄虎、七方军校。四黄虎没有台词,在剧中仅仅作为驺虞“百兽率舞”的伴舞出现,而七方军校虽有台词,但没有独立的形象,各方军校队中的五人是无差异的。越是重叙事,第一类角色就越多,反之,越是轻叙事、重排场,第二类角色就越多。
朱有燉庆赏剧看似杂乱无章、喧哗躁动,实际上有章可循。由于戏剧情节匮乏,所以内容的推进主要靠人物,通过各个不同的人物连接剧中不同的庆赏片段。朱氏庆赏剧的结构模式大致可用如图1 所示的树形概括。在图1 中,A 代表最高层次的角色,在全剧中起统领作用,在开头对B 发号施令以开启接下来的情节,如以上各剧中的河嵩神、东华帝君、瑶池金母、福禄寿三星、山神即承担A 的功能。B 是A 授命的对象,全剧的重点就是B 完成任务的过程,一般是邀请某神某仙来参加宴会。如各剧中的嵩山尊神位下神将、黄河尊神位下仙女、金童、玉女、仙童、土地神即承担B 的角色。C 是被邀请的对象,是全剧剧情的核心,所有庆赏内容都因C 衍生而来,如各剧中的五芝仙、八仙、钟馗、神荼郁壘、东华木公、南极星君、驺虞。D 是在邀请C 的过程中出现的各路人马,有的是在邀请过程中出现的插曲,有的衬托主要角色,营造华丽热烈的场面,如小鬼、四毛女、香山九老、众俫儿,尤其是各式各样的队舞在朱氏杂剧中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如南极寿星队子、四黄虎队子、东华君队子等。最后,当B 完成了邀请C 的任务以后回去向A 汇报时,众神仙才开始进行庆赏宴会活动,因而最后的部分通常也是最热闹的环节。由角色C 衍生出的各个庆赏片段是全剧的中心,这些庆赏内容普遍比较单调无聊,缺乏趣味和创新,总结下来无外乎3 个主题:①歌功颂德,粉饰太平;②谈论修真妙道的玄机,尤其是长生术和炼丹术;③描绘富丽堂皇的仙国圣地和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如:
图1 庆赏剧的模式
[八仙云]你试说中国的风土,积善迎祥之理,与俺听者。[末唱]
【寄生草】若说着中原美汴国风,臣忠子孝声明重,妻贤夫义和昆仲,荣恩善化扬于众,年丰岁稔万民安,太平有象兴歌咏。(《灵芝庆寿》)[6]384
[金童云]这化工神妙,仙凡异道,世间之人,如何便得干运化工,超升仙道?[末唱]
【哪吒令】你问我能斡运化工,邀金公与木母共同。[金童云]那火候怎生抽添?[末唱]会抽添火功,将婴儿和姹女暂逢。[金童云]如何得纯阳之体?[末唱]将纯阳卦统,把离爻换入坎中。[末云]这其间用着我这剑也。[末唱]一挥向月鼎前,降伏了诸魔洞,看灵丹宝气如虹。(《八仙庆寿》)[6]215
[扮四毛女上][打渔鼓简子唱]
【出队子】若说俺仙家景致,向青山翠幛栖,引玄猿白鹿笑微微,看彩凤黄鹤舞一回,寿比南山松柏齐。
【么】若说俺仙家体面,跨青鸾游碧天,有箫韶仙乐奏声喧,有丫髻仙童舞袖翩,寿比南山松柏坚。(《八仙庆寿》)[6]219
朱有燉笔下这些唱调乏善可陈,没有多少艺术性可言,因而历来获得的评价也不高。他对长生术和炼丹术非常痴迷,各本杂剧都不吝笔墨反复歌咏长生不老的秘诀和炼丹方法。一方面反映出宪王对自己的藩府生活非常满意,所以他才会孜孜不倦地追求永恒的生命。但凡他还有一点野心,都不会真正安于这笼中之鸟的生活。他在《八仙庆寿》序下署“宣德七年季冬良日锦窠老人书”[6]214,自号“锦窠老人”,可见朱有燉对自己的处境是有着清醒认识的,像鸟兽昆虫一样安居在金窝里,只要顺从就能永享荣华。此时的朱有燉已经54 岁,距离逝世仅7 年[3],已经丧失野心,完全接受并适应了自己的“锦窠”生活。另一方面也透露了宪王的神仙道化剧只是披着道的外衣,没有真正的内核。道教思想广博宏深,修持方法也远不止长生术和炼丹术,况且朱有燉对这二术的描写也非常单薄,可见他并非真正的信徒,正如戚世隽先生所说:“朱有燉对佛道的爱好,并不根源于坚定的宗教信仰,而是在万事俱足情况下的一种冥想需求”[8]。宪王对神仙世界的想象也是建立在自己的贵族生活上的,藩王正如人间的神仙,过着吃喝不愁、雍容自在的生活。同样是描写仙国圣地,诗人李白就能展开飞腾的想象力,“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梦游天姥吟留别》)[9]。朱有燉没有李白云游河山的眼界,缺乏想象力,因而他笔下的天国世界显得雍容有余、气血不足。
阅读朱有燉道释剧,尤其是庆赏剧,仿佛又看见了汉代散体大赋的影子。汉大赋承继骚体赋、楚辞而来,以枚乘《七发》为标志,在汉武帝时期盛极一时,出现了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等一大批优秀的作者。散体大赋铺张扬厉、辞藻富丽、结构宏达,带着盛世之风,但在之后的一千多年也广受诟病。宪王杂剧虽出于明代,但其风格、写作手法却与汉大赋不谋而合,就连受到的批评都有相似之处。但宪王也仅仅只是承继汉赋余韵,其作品的艺术价值远逊于《上林赋》《子虚赋》等大赋作品,形似而神不似。
首先是设为问答的形式。大赋多设一问一答,以答为主体表现中心内容。如司马相如《天子游猎赋》即以乌有先生设问,子虚先生、亡是公对答,枚乘《七体赋》每段有问有答,东方朔《答客难》又进一步发展了问答体,演变为层层递进式问答而非并列式。朱有燉道释剧广泛吸取了这一手法并做了改进,考虑到戏剧是综合性艺术而非纯文学作品,需要同时兼顾观赏性和文学性,如果照搬汉赋一问一答的形式,在舞台上就会成为冗长拖沓的演讲。朱有燉于是将设问一方的作用强化,大篇幅减少回答者的内容,出现了连问连答、自问自答、多问多答、一问一答等多种形式,曲白结合。场上氛围生动活泼,富于变化。如连问连答式,节奏明快,问答双方颇有现代相声捧哏逗哏的意味:
[净云]好笑,我这等一个有口抹的人,怕那官府,我若到那官长前,但有问的,我那口里言语,似四个比喻。[外云]那四个比喻?[净云]我到州上,那官长每若是细问我呵,我的口,一似金瓶注酒。[外云]怎地是金瓶注酒?[净云]金瓶注酒,突突突突地倾出来。[外云]再有甚比喻?[净云]若粗问我呵,我的口,一似深涧鸣泉。[外云]怎地是深涧鸣泉?[净云]深涧鸣泉,淙淙淙淙地流下去。[外云]再有甚比喻?[净云]若独自问我呵,我的口,一似黄莺啭柳。[外云]怎地是黄莺啭柳?[净云]黄莺啭柳,嘤嘤嘤嘤地不断绝。[外云]再有甚比喻?[净云]若众人问我呵,我的口,一似寒雀争梅。[外云]怎地是寒雀争梅?[净云]寒雀争梅,喳喳喳喳地无了收。(《得驺虞》)[6]65
又如自问自答式:
【天下乐】椿也你恰才识得春风笑脸舒,着我踟蹰。争奈你土木躯,向红尘怎生跳出?只除是受凡胎结世缘,证圣果运化枢,才教你炼金丹功行足。(《常椿寿》)[6]226
多问多答式:
[扮青衣队五人上,云]昨蒙相公台旨,俺是分在围场东面的,不知这东面的军校,怎生打扮?上应那几位星宿?主甚气候?用甚旗帜?穿甚袍铠?使甚枪刀?来听相公发放。[末唱]
【醋葫芦】这一队向东山增气势,春蒐的将士齐,您在这甲乙方,居震位,御勾芒,司太昊,体仁心的兵校每正雄威。上应着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四星宿向东方无对敌,一个个戴青盔,披青甲,鞚青骢,束青带,提着柄青蘸斧,施呈英锐,最当先展青龙,应木德,顺东风,迎丽日,忽剌剌打一面摩霄汉的绣青旗。(《得驺虞》)[6]66-67
对普通的一问一答式,朱有燉也进行了改进,将原本长篇累牍的回答拆分为若干个排比式问答,大大增强了表演性。如:
[外云]你中原臣忠子孝,夫义妻贤,兄弟和睦,朋友诚信,长幼谦让,我已知了。你再说你民间风土德化是如何?[末唱]
【迎仙客】……
[外云]你中原有何出产?有何珍奇灵物?[旦唱]
【红绣鞋】……
[外云]你中原官府,怎生为治?[旦唱]
【喜春来】……
[外云]你中原城池,怎生为造?[旦唱]
【么】……
[外云]你中原人所好尚风俗是怎生?[旦唱]
【普天乐】……(《灵芝庆寿》)[6]385-386
“你再说你民间风土德化是如何”以下共14 问,涉及珍奇灵宝、风土人情各个方面,限于篇幅不全部列举。总之,多样化的问答形式改善了汉赋铺陈事物的呆板,同时也增强了叙述的逻辑性。
其次,汉赋“高、大、全”特点的形成受到了楚辞的影响。屈原《离骚》《天问》《招魂》几乎无一例外地从东南西北写到天上地下,汉大赋也是如此。如张衡《思玄赋》的主人公在政治失意之后漫游八荒,时而南指,时而西嬉,时而东驰,时而北度。这种以地理方位为结构的写作手法也为朱有燉吸收,如《得驺虞》[6]66-68中七方军校的阵容也是按方位逐一展示的:
[扮青衣队五人上,云]昨蒙相公台旨,俺是分在围场东面的……
[扮红衣队五人上,云]昨蒙相公台旨,俺是分在围场南面的……
[扮白衣队五人上,云]昨蒙相公台旨,俺是分在围场西面的……
[扮黑衣队五人上,云]昨蒙相公台旨,俺是分在围场北面的……
[扮驼褐衣队五人上,云]昨蒙相公台旨,俺是分在围场中军帐的……
[扮金红衣队五人上,云]昨蒙相公台旨,俺是分在围场东南的……
[扮五色衣队五人上,云]昨蒙相公台旨,俺是分在围场西南的……
但是朱有燉的借鉴成果就比汉赋、楚辞要笨拙得多,只得其皮相未肖其精髓。辞赋以地理方位为线索,以下对每一个方位的描写铺叙都是独特的。如《招魂》东方有“长人千仞、十日代出”,南方有“雕题黑齿、雄虺九首”,西方“五谷不生,其土烂人”,北方“增冰峨峨,飞雪千里”[10],语言简洁生动、富有创造性,令人仿佛身临其境。但宪王《得驺虞》的七方军校都毫无个性可言,不同方位的阵营区别只在星宿名称、装束颜色上不同,所有回答用的曲牌都是【醋葫芦】,仿佛在机械地做填空题一般,自然呆板无趣。
第三,热衷于堆砌专业名词和好用典故也是散体大赋的显著特征。宪王身为皇族宗室,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在创作时也免不了掉书袋的毛病,大量堆砌术语和典故。如《辰钩月》中一支【四煞】用了6 个典故:“石季伦并蕊娇,太真妃一捻轻,姚黄魏紫编为姓,沉香亭外新曾赐,花萼楼前旧有名。说起你那乔行径,奚落的唐宁邸忙敲羯鼓,禁持得隋宫娥插满龙瓶”[6]12。另外朱有燉还会引用宗教典故,如《小桃红》【感皇恩】:“早修得功成行满,再不教意懒情慵,你记得二祖的一双拳,六祖的一张碓,五祖的一株松”[6]48。至于堆砌名词术语,如《神仙会》:
【南曲·柳摇金】听吾所告,仙丹匪遥,八卦布周遭。保守的婴儿壮,相连的姹女娇。请得个黄婆媒合,离坎换中爻。向西南采取,初生药苗,须调火候,火候须调,火候须调,温养汞铅丹灶。
【南曲·柳摇金】玄关一窍,先天与交,金木两相邀。阴汞能飞走,阳铅会伏调。收拾住顽猿劣马,不放半分毫。将心如止水,情同九霄。坚牢温养,温养坚牢,温养坚牢,看取宝珠光耀。(《神仙会》)[6]375
上文所引内容描写的是道士炼丹的过程,字体加黑的词是周易八卦和炼丹的术语。道家用铅汞炼丹,炼丹时讲究阴阳相合,谓铅为婴儿、汞为姹女、土为黄婆。
朱有燉杂剧之所以与汉大赋如此相似,究其原因,在于它们都属于宫廷文学。散体大赋是为迎合好大喜功的皇帝而作,朱有燉杂剧则是为藩府而作,庆赏剧更有间接表演给皇帝看的意思。区别在于,大赋产生之时,西汉国力强大,疆域辽阔,是中国封建王朝为数不多的强盛时期。汉赋的描写虽有夸饰之嫌,但理解为艺术加工亦无不可,而明初政治严酷,虽然社会经济秩序得以恢复,但举国上下无不战战兢兢,文学作品多沦为粉饰太平的工具。
朱有燉身上是有着儒、释、道三教合一精神的。曾永义评价:“宪王是以释道的清虚平淡为体,而以儒道的忠孝节义为用;前者所以修身养性,后者所以治世化民。”[11]但也应当看到,宪王并不是均衡地吸收三家的思想。尽管他有专门的道剧、释剧来体现他对佛道思想的理解,而没有专门的“儒剧”来歌颂所谓的忠义节烈,但儒家思想却更深刻地影响着他。前述内容分别讨论了朱氏度脱剧和庆赏剧不同的角色和结构模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泾渭分明、各行其道。考察朱有燉度脱剧,有大量的庆赏元素,如《神仙会》中西金母云:“今日是子童的生辰贵降,邀会众仙,宴赏蟠桃。”[6]377之后众仙上场为西金母祝寿,基本就是一出小型庆赏剧,《十长生》更是一本披着度脱外衣的大型庆赏剧。朱有燉无愧为有明一代杰出的杂剧作家,他的度脱剧、庆赏剧尽管存在迂腐可笑、烦冗无味之处,但也有其独特的价值,应当得到公正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