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杭
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正式实施司马迁、邓平等人修订的《太初历》,将原来的以冬十月为岁首恢复到以夏历正月为岁首,岁时的确立,使我国的传统节日逐渐定型。除夕节是中国的传统佳节,与元旦、上元、冬至等节日一样是清代宫廷隆重举行庆典、仪礼的日子。在目前所见的清宫节令戏史料当中,除夕之日的演剧剧目最多,演剧形式也较为丰富。并且,清宫除夕节演剧活动历经了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各个阶段演出的剧目也不甚相同。然而,截至目前,学界对于这一过程还不甚了解,有关除夕前一日“小除夕”的承应,也应进一步探究。此外,2019 年1 月9 日在故宫养心殿西配殿南山墙前檐金柱砖雕透风内发现了“除夕戏目折”,更是掀起了人们对清代宫廷“春晚”舞台的极大兴趣和关注。所以,在以除夕节演剧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基础上,去探讨除夕节演剧的发展、演剧内容以及月令承应戏在清代宫廷的延伸脉络,对逐步完善清宫演剧史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关于清宫除夕节的演剧活动,学界目前多以介绍为主,未进行深入研究,可参考结论也很少,仅民国著名学者王芷章有过这样一段论述:
清帝每于卯初至各等处佛堂拈香,事毕至金昭玉粹早膳,台上例演《昇平除岁》《福寿迎年》,(后续小戏)中间有至他宫殿筵宴时,台上或住戏,或不住戏,至午正完场。其午宴晚宴多于乾清宫养心殿分别行之,午宴以未正,例演《金庭奏事》《锡福通明》,晚宴以酉初,例为《瞎子拜年》《如愿迎新》,至申时在天地供前拈香之举,则亦不常为之。[1]
王氏所述仅仅为道光二年(1822)、三年除夕日的演剧情况。事实上,仅道光一朝后期也有很大变化,有些承应地点被取消,节戏剧目也经常更换。并且,随着朝代的更迭,戏曲承应既有传统定式的延续,又有着实际情况的转变,除夕节戏也不只在除夕节当日演出。现根据昇平署档案、剧本及相关史料,梳理归纳清宫除夕节演剧之内容和特征。
由于档案的散佚,目前关于道光朝之前的除夕节戏曲承应未有学者论及,笔者从嘉庆元年的敬事房礼仪档中发现一些踪迹:
二十九日,……寅正三刻,惇本殿前乘轿,出祥旭门,乾清宫……辰正二刻进后角门,还后殿开戏。申初戏毕。
三十日,除夕,寅正一刻,请驾。……由毓庆宫诣惇本殿东暖阁拜佛,佛堂点戳灯一对毕,还继德堂少坐。卯初惇本殿前乘较。出祥旭门。辰正一刻,由后角门至后殿开戏。……午初二刻,戏毕。
……
申正三刻,由西角门诣天地前上供拈香,次诣东暖阁佛前拈香……还继德堂,传将明殿灯点齐。
酉初一刻,万岁爷同贵妃、妃、嫔、公主等位传酒膳,茶房首领朱进朝请酒,开戏。
酉正二刻,戏毕。还东暖阁。[2]
除夕前一日和除夕日的活动均是围绕毓庆宫进行的。惇本殿为毓庆宫第二进院的正殿,继德堂是毓庆宫后殿。由于档案性质的不同,此处对观剧的情况记录较为简略。小除夕日演剧在继德堂,辰正二刻开戏,申初戏毕,时长二十六刻。除夕日演剧共两场,仍在继德堂,第二场戏是伴随着酒宴进行的,应为后世档案当中所标注的“酒宴承应”。而嘉庆七年的《旨意档》记录更明确一些:
二十九日、元旦日按例伺候。[2]
(十二月)二十六日,长寿传旨:二十九日金昭玉粹年例内头学承应节戏一分,今遵旨不用了,今前台内头学承应《昇平除岁》一分,内二学接唱《清宁一统》一出,再接唱《饯腊迎新》。钦此。[2]
通常我们所知晓的除夕演剧应当是在农历的十二月二十九和十二月三十日,实则,宫内除夕节的系列演出在除夕节的前一日就已经开始。《清嘉录》记:“有用除夕前一夕者,谓之‘小年夜’,又曰‘小除夕’。”[3]其次,“按例”二字表明,除夕日和元旦等年节的戏曲演出是存在惯例的,并非此期才开始。嘉庆七年离乾隆皇帝去世的时间很近,这时的演剧形式,很有可能是在沿袭乾隆末年的惯例。再有,据第二段内容,按年例,除夕日要在金昭玉粹承应节戏一分,但这年此项被取消,改为前台承应《昇平除岁》一分,而后接唱《清宁一统》和《饯腊迎新》,可见,《饯腊迎新》在小除夕日和除夕日均作为节戏上演,并且以此倒推,嘉庆七年之前金昭玉粹在除夕当日是要承应节戏的。
道光一朝的除夕节演剧是目前留存档案中记录最为丰富的,它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前朝演剧,又随着南府、景山的改制等而缩减规模,其演剧情况可以根据小除夕日和除夕日两个方面来论述。
(1)小除夕
《清昇平署志略》和《清昇平署存档事例漫抄》当中对小除夕的承应信息仅记录了《迎年献岁》《德门欢燕》两个剧目,无过多论述。从现存各朝的档案来看,只有道光朝有15 个年份的小除夕承应①分别为道光二年、三年、四年、七年、八年、九年、十年、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十八年、二十一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道光七年之前,小除夕共有两次承应,地点分别为重华宫的后台、前台①漱芳斋为重华宫头所,漱芳斋头殿为漱芳斋大戏台,漱芳斋后殿之后的后照房为金昭玉粹戏台。如果档案同时并列出现了漱芳斋和重华宫,那么漱芳斋即指后照房的金昭玉粹戏台,重华宫即指漱芳斋大戏台,即所谓的前台。。后台的早膳承应从道光七年奉旨意开始取消,“谕旨:除夕、元旦减去金昭玉粹戏,不聚座,净前台承应戏就是了”[4]。小除夕日的第二次承应在档案里均记录为“前台承应”,即“漱芳斋大戏台”,这一次一般要承应十二三个剧目。具体来看,开场的两个剧目均为《德门欢燕》和《饯腊迎新》。结合前文所述,《饯腊迎新》这一剧目作为小除夕节令戏的时间至迟在嘉庆七年就已经开始了,并且第二次承应的总时长是固定的。
在道光七年(1827)之后的12 个年份的小除夕承应中,当天的承应普遍就只有一次了。道光十年开始,承应地点由重华宫改为了寿康宫,之后未再改变。从承应的剧目来看,以《迎年献岁》为开场的有4次。从道光十五年开始,《藏钩家庆》和《如愿迎新》成了小除夕承应的开团场剧目,无论怎样变化,小除夕的开场或团场剧目大多为除夕节令戏。除去这些节令戏之外,与道光七年以前小除夕的第二次承应戏相同,均为折子戏或本戏。较南府改制之前,重华宫小除夕的承应规模并没有发生特别明显的缩减。
(2)除夕日
较小除夕,除夕节当日南府的演剧活动变得更加丰富,一共在重华宫、养心殿、乾清宫三处承应,这样的规模从道光二年开禁后的第一个除夕就开始了。
道光七年之前,重华宫的第一次承应一般在卯初三刻左右开戏,除了将承应剧目变为了《昇平除岁》与《福寿迎年》之外,与小除夕并无差异。不到两刻之后,重华宫前台接唱固定剧目《福寿迎年》,此为重华宫的第二场戏。之后,皇帝会去别处进行年节事宜再“驾还”重华宫,前台接唱《宣扬文德》和《三代》,其余为五六出折子戏,此为当日重华宫的第三场戏,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的。道光朝凡除夕演剧必有乾清宫承应《金庭奏事》转宴承应《锡福通明》,该剧演适逢除夕百神照例到天庭向玉帝奏报一年之事,玉帝得知天下诸事安好,遂勅旨开宴通明殿,加恩奏事百神,故事内容上与年末各地大臣王公等进京奏拜相契合,而转宴承应则是该剧上下段之衔接,体现出除夕宴仪制度的整饬。最后一个地点为养心殿,在档案中被称为“酒宴承应”,承应剧目固定为《瞎子拜年》和《如愿迎新》,酉初开戏,演出时长为二刻十分。
道光七年(1827)开始,除夕之日的承应发生了变化。这一年仅重华宫有一场戏,以《昇平除岁》和《藏钩家庆》作为开团场戏,其余几出戏为《宫花报喜》《打番》《浔阳江》《侠试》。道光七年之后,除夕之日重华宫再无戏,乾清宫和养心殿两地成为演剧中心。乾清宫的演剧形态十分稳定,而养心殿的承应规模开始扩大,演出形式以“晚班承应”和“帽儿排”居多。
除夕节戏《如愿迎新》并非只在小除夕和除夕两日演出,道光一朝以及咸丰二年(1852)十二月二十四日也曾固定上演,这与宫内悬挂宫灯的规程或有关联。康熙年间规定每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开始安设天灯与万寿灯联,到了乾隆年间,宫灯的安放时间比康熙朝推迟了两天,乾隆帝的御制诗《题彭元瑞撰皇极殿灯联》中对宫内年节悬灯的规制也有提及,云:“乾清宫灯柱,每岁腊月廿四日树柱悬联,除夕收联换灯,以庆岁迎韶,其联词乃明代之旧。”[5]这些信息都向我们透露出一点,就是宫中有规制的将十二月二十四日作为年节期间宫中辞旧迎新的一个起点,从而开始上演除夕节戏。
在现有的除夕演剧记录当中,道光朝是最为活跃的,不仅在除夕前一日就开始了除夕节令剧目的承应,且在剧目的选择上有一定的规制。作为清宫演剧承上启下的一个时期,道光朝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乾嘉时期除夕的演剧习俗,但到了中后期,崇尚节俭的道光帝开始逐步地缩减演剧规模,演出剧目远没有道光初期那样繁盛了。
咸丰朝的除夕承应一共8 个年份,未再延续道光时期的小除夕承应,关于除夕的演剧均集中在除夕节当日。咸丰皇帝重启道光初期的金昭玉粹早膳承应,剧目由原来的《昇平除岁》改为《藏钩家庆》,固定接唱《庆成功宴》。当日承应的最大规模在晚上的酒宴,承应地点并不只集中在养心殿一处,咸丰七年之前在养心殿,咸丰八年、九年则改到了长春宫。咸丰时期的除夕节演剧在规模上是延续了道光朝后期,对早膳承应的剧目和开团场的节令戏进行了固定调整,并且,咸丰十年(1860)是唯一一次皇帝没有在宫内过年,在咸丰帝的安排下,已经有四十年没有清帝临幸的避暑山庄得以重新修整迎接除夕。此年的午宴在勤政殿承应宴戏《金庭奏事》《锡福通明》,晚宴承应则在烟波致爽。除夕节当日的朝贺流程也在避暑山庄这座“小紫禁城”里原样照搬,可见即便是国难当头,在统治者眼中庆贺除夕的各样程式也不应省略。
同治朝演剧活动的减少与皇帝本人有着很大的关系,一方面由于同治皇帝即位时年幼,并无实权,而之前除夕当日的演剧活动都需要皇帝坐镇,所以冲龄即位的小皇帝令朝贺宴仪等无法正常开展,乾清宫午宴承应的《金庭奏事》《锡福通明》,在同治十一年(1872)九月皇帝大婚正式亲政后才正式开始。乾清宫的宴会及宴戏是除夕的一项既定节俗,但它也随着清代宫廷权力中心的转移而发生着变化。
作为末日王朝的清光绪时期,是清代内廷演剧的第二个高潮,但是月令承应戏的演出却顺势而下。与同治皇帝相同,乾清宫宴戏《金庭奏事》《锡福通明》直到光绪十四年(1888)才恢复常态。光绪一朝的除夕节长春宫承差11 次,乾清宫9 次,颐年殿9 次,宁寿宫11 次。在节令戏的承应上,此时宫中舞台上乱弹崛起,以昆弋腔为主的节令戏已经成为一种无趣的定式。所以,光绪朝除了将《如愿迎新》《昇平除岁》作为开场戏之外,不再演出其他的除夕节令戏。在演出人员上,光绪朝是比较特殊的一个时期。光绪六年(1880)的开场节令戏由本家班承应,光绪六年之后的开场节令戏均由昇平署太监承应。如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二月三十日的第一出开场节令戏《昇平除岁》由昇平署太监承演,之后剧前标“外”的是由民籍教习承演,其余未有任何标注的则是由三庆班负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光绪三十一年《光绪帝后除夕及元旦活动礼节清单》[6]中记录,除夕节当天共有两场戏,分别为皇上早膳承应和太后等晚膳承应,基本代表了光绪一朝的承应体制,晚清实际统治者慈禧主宰了整个看戏流程,道咸时期围绕着皇帝的戏曲承应已经消失殆尽。
学界关于除夕节令戏的剧目情况说法不一,单从目前先贤学者所整理的数量上来看,除夕节令戏的剧目是清代宫廷节令戏当中剧目以及留存剧本最多的,不过这些学者所整理的并不完全准确,还应考证斟酌之后再行讨论。为了明确除夕节令戏的剧目,笔者依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故宫博物院藏清宫南府昇平署戏本》《故宫珍本丛刊》《绥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戏曲丛刊》《俗文学丛刊》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乾隆年间内府抄本《节节好音》等材料,对其中著录的除夕节戏剧目进行进一步梳理。
判断一部戏是不是月令承应戏,有学者认为主要有三点标准:“一是演出时间是否相对集中于某一节令时点;二是曲文话白中是否直接点明某一节令;三是演出内容是否明显带有特定节令习俗的明显烙印。”[7]郝成文、董越认为第三条可稍作修改,为“即演出过程中展现了特定的节令习俗影响下的戏曲形态及故事内容”[8]。笔者以为,这些标准无外乎剧本内容和演出情况两方面,只要剧本内容贴合除夕节俗,并且有除夕节前后的成规律的演出记录,那么就可以判定剧目的性质。齐如山在《昇平署月令承应戏》当中所列除夕节戏剧目为:《金庭奏事》《锡福通明》《藏钩家庆》《瑞应三星》《昇平除岁》《彩炬祈年》《贾岛祭诗》《如愿迎新》,这些剧目均有剧本留存和除夕期间的演出记录,剧目内容也符合以上要求。王芷章在《清昇平署志略》中记除夕节戏剧目为:《迎年献岁》《德门欢燕》《善门集庆》《如愿迎新》《瞎子拜年》《藏钩家庆》《瑞应三星》《贾岛祭诗》《金庭奏事》《锡福通明》《宣扬文德》《昇平除岁》《福寿迎年》《南山归妹》。小除夕:《迎年献岁》《德门欢燕》。其中《宣扬文德》《福寿迎年》无剧本留存,但有特定时间且连续规律的演出记录,《善门集庆》有剧本留存,但暂无演出记录,此剧为清宫连台本戏《劝善金科》当中的析出剧目,剧演傅罗卜一家庆贺元旦之事,王氏将其列在除夕节戏之下,主要是因为现存的《善门集庆》剧本与《如愿迎新》合订为了一册,但是无论是从演出情况还是剧目内容上来看,它都不符合除夕节戏的标准,所以笔者将其从除夕节戏剧目中摘除。较《清昇平署志略》来说,除去重复之剧目,《清代杂剧全目》增加了《纯阳度世》《吉曜承欢》《馈岁淳风》《赏灯张乐》《童髦齐欢》《预报春魁》《吴老卖呆》《绿野引年》《广平叱佞》《傻子拜年》《雪堂旧话》《采镕风》《饯腊迎新》《开筵称庆》,除《饯腊迎新》《开筵称庆》仅有演出记录外,其余均无剧本留存和除夕演出记录,这些剧目“南府戏档著录,注云‘旧外二学’‘旧外三学’‘除夕’”,以此来看,道光以前应该上演过。此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内府五色抄本《节节好音》中收录有乾隆时期10 种明确注为“除夕节戏”的剧目。
通过对以上诸多剧目的梳理,除夕节戏较为完整准确的剧目应为《金庭奏事》《锡福通明》《藏钩家庆》《瑞应三星》《昇平除岁》《彩炬祈年》《贾岛祭诗》《如愿迎新》《迎年献岁》《德门欢燕》《瞎子拜年》《宣扬文德》《福寿迎年》《南山归妹》《纯阳度世》《馈岁淳风》《赏灯张乐》《童髦齐欢》《预报春魁》《吴老卖呆》《绿野引年》《广平叱佞》《傻子拜年》《雪堂旧话》《采镕风》《饯腊迎新》《八仙庆岁》《大吉迎春》《财源广布》《大地生春》《莲座垂恩》《志心瞻礼》《大义不昧》《除岁言欢》《花仙效灵》《元微奇遇》《登门辞岁》《五谷丰登》《殿庭驱崇》《图像恩荣》《颂献椒花》《筵开柏酒》《庆贺除夕》《斯文雅调》《神威警梦》《爆竹遗风》33 种①一些节令剧目的剧名两两对称,且内容前后连贯,如《金庭奏事》《锡福通明》等,笔者在整理研究之时将此类剧目作为一种。。
除夕的节令戏剧目在历朝的承应都不十分固定,经过摸爬梳理,从嘉庆朝至光绪朝明确上演的除夕节戏共《金庭奏事》《锡福通明》《藏钩家庆》《瑞应三星》《昇平除岁》《彩炬祈年》《贾岛祭诗》《如愿迎新》《迎年献岁》《德门欢燕》《南山归妹》《瞎子拜年》《宣扬文德》《福寿迎年》《饯腊迎新》12 种,其中以《如愿迎新》和《昇平除岁》《彩炬祈年》的演出记录最多,据昇平署档案整理在道光二年至光绪三十二年之间《如愿迎新》共演出66 次,《昇平除岁》《彩炬祈年》共演出34 次。
关于除夕节令戏的创作时间,礼亲王昭梿在《啸亭杂录》“大戏节戏”一条当中有过这样一段叙述:
乾隆初,纯皇帝以海内升平,命张文敏制诸院本进呈,以备乐部演习,凡各节令皆奏演。其时典故如屈子竞渡、子安题阁诸事,无不谱入,谓之《月令承应》。其于内庭诸喜庆事,奏演祥征瑞应者,谓之《法宫雅奏》。其于万寿令节前后,奏演群仙神道添寿锡禧,以及黄童白叟含哺鼓腹者,谓之《九九大庆》。又演目犍连尊者救母事,析为十本,谓之《劝善金科》,于岁暮奏之,以其鬼魅杂出,以代古人傩祓之意。演唐玄奘西域取经事,谓之《升平宝筏》,于上元前后日奏之。其曲文皆文敏亲制,藻词奇丽,引用内典经卷,大为超妙。[9]
这条记录在清宫戏曲研究者的眼中并不陌生,由于认可礼亲王昭梿的宗室身份,再加上对乾隆帝“好大喜功”性格的熟知,所以一般认为月令承应戏的编创时间在乾隆时期,并且是由张照亲制。不过,如果仅依靠昭梿之语来说明除夕节戏或月令承应戏的编创年代的话,似乎有“孤证”之嫌,所以,笔者另对一众除夕节戏剧本进行梳理考证来探究其编创年代。
清宫除夕节戏均由昆弋曲调来演,其宫调曲牌的运用基本依照于《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此书“凡例”中谈道:“旧谱句段不清,今将韵、句读详悉注出。又旧谱不分正衬,以致平仄、句韵不明。今选《月令承应》《法宫雅奏》作程式,旧谱体式不合者删之。新曲所无,仍用旧曲。”[10]5001“定谱中曲式,谨以《月令承应》《元人百种》《雍熙乐府》《北宫词纪》及诸谱传奇中选择。各体各式,依次备列。”[10]5003《九宫大成》所收录的清宫戏曲类共有《月令承应》《法宫雅奏》《九九大庆》《劝善金科》四种,并且,《月令承应》和《法宫雅奏》在《九宫大成》之前的乐书当中没有出现过。在除夕节戏剧本当中,笔者共梳理出十二种宫调,分别为:
羽调引(南词)、羽调正曲(南词)、羽调集曲(南词)、平调只曲(北词)、平调套曲(北词)、黄钟宫引(南词)、黄钟宫正曲(南词)、仙吕入双角合曲(北词,《九宫大成》记“曲”为“套”)、黄钟宫集曲(南词)、黄钟调套曲(北词)、双调正曲(南词)、双调集曲(南词)。
经过比对发现,《金庭奏事》《锡福通明》《昇平除岁》《彩炬祈年》《藏钩家庆》《瑞应三星》《贾岛祭诗》《迎年献岁》《德门欢燕》与《九宫大成》所收录之曲牌均有联系。《金庭奏事》《锡福通明》共唱八支曲子,《九宫大成》卷七十六“羽调引”收录了其第一支曲子,为【桂台仙引】,卷七十七“羽调正曲”当中收录了后八支曲子,为【胜如花】 【前腔】(《九宫大成》作【又一体】)、【排歌】 【梧桐赚】【金凤钗】 【四时花】 【庆时丰】 【庆馀】。对比这八支曲子,其中【桂台仙引】 【胜如花】 【前腔】 【金凤钗】 与《九宫大成》所记的曲文一致、【梧桐赚】 与《九宫大成》卷七十七【梧桐赚】 之下【本调赚】的曲文一致(见图1、2)。
图1《金庭奏事》《锡福通明》中【梧桐赚】 曲文
图2《九宫大成》中【本调赚】 曲文
《昇平除岁》《彩炬祈年》中【梧桐赚】 【四时花】 与《九宫大成》卷七十七所记【梧桐赚】(见图3、4)、【四时花】 之下的【又一体】 的曲文一致。《九宫大成》卷七十九“平调只曲”中收录《藏钩家庆》《瑞应三星》中【木兰花】 【么篇】 【于飞乐】 【么篇】 四支曲,并且【木兰花】 及其【么篇】 的曲文也与《九宫大成》相一致。《九宫大成》卷六十七北词“双角合套”中收录《贾岛祭诗》的全套曲子,曲牌相同曲文不同。卷七十五“黄钟调合套”收录《迎年献岁》的全套曲子,曲牌相同曲文不同。卷七十八“羽调集曲”收录《德门欢燕》中【花覆红娘子】①【花覆红娘子】 在《德门欢燕》剧本当中标注为“双调集曲”,但在《九宫大成》中标注为“羽调集曲”。【马鞍带皂罗】 两支曲,曲牌相同曲文不同。通过诸多相同的曲牌、曲文情况可以确定,《九宫大成》是目前最早的清宫除夕节戏的剧本形态,并且,这些相同的曲文内容与剧目所演情节十分契合。例如,《九宫大成》所记《昇平除岁》《彩炬祈年》中【梧桐赚】 的曲文:
图3《昇平除岁》《彩炬祈年》中【梧桐赚】 曲文
图4《九宫大成》中【梧桐赚】 曲文
一岁将归,各处丰登史传稀。升平世,今宵火炬照原隰。把年祈,雨旸时若应如意,(但得)新毂新丝雨不亏。多收利,明冬除夕还相戏。答酬天地,答酬天地。[10]4750-4751
《昇平除岁》《彩炬祈年》描述了除夕夜百姓举火炬照田,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而【梧桐赚】 的曲文内容就是如此。再如《金庭奏事》《锡福通明》中【桂台仙引】 的曲文:
此剧演下界群神在除夕日上天庭向玉帝奏报民间国泰民安之事,作为全剧第一支曲,开篇则点明了全剧的主题和地点。由此可见,在《九宫大成》编纂之时或之前,这些对应的剧目应该就已经存在了,现存的除夕节戏剧本内容最早可追溯到《九宫大成》,其最早的编纂时间应该逃不脱乾隆初年。
除咸丰十年,现存档案资料显示除夕节演剧的演出场所均集中在紫禁城内,这是除夕演剧有别于其他节令演剧的一个显著特点。道光至咸丰时期,皇帝每年大量的时间都驻跸在圆明园,但在每年的十一月初至次年的正月十五左右会在宫内过年。演剧的戏台有金昭玉粹这样精致的室内小戏台,也有畅音阁这样的三层大戏台,除夕节的戏曲演出将宫内的各式戏台充分利用。再加之宫廷优厚的物质条件,各种道具砌末以及戏装等美轮美奂,所以清宫除夕演剧体现了较高的舞台艺术水平。
除夕节俗的展现是清宫除夕舞台的一大亮点,例《藏钩家庆》中的“藏钩游戏”:
老员外白:从来除夕,家中叟妪各随其备,分为二曹藏钩,以较胜负,风俗相沿倒也有趣,今日试仿其意,取个欢乐。[11]
相传藏钩之戏始于钩弋夫人,其人为汉武帝刘彻之妃,“手拳而有国色,先帝宠之,世人藏钩法此也”[12],自此逐渐发展为年节酒席筵宴之间的必备游戏。历代文人墨客的诗词当中也有描述,如李白在《宫中行乐词》中就有“更怜花月夜,宫女笑藏钩”[13]的诗句,可见藏钩在民间和宫廷都十分地流行。清代内廷当中是否还有此游戏暂不得知,但确实被搬演到了除夕之夜的戏曲舞台之上。
《迎年献岁》则直接效仿了宋代宫廷除夕日的习俗,此剧演大宋朝宫廷在除夕日举行驱傩,后备司、修内司进献宵果山珍、殿司送《钟馗捉鬼图》之事。清代宫廷虽然没有沿袭宋宫中的驱傩仪式,但是却以戏曲演出的形式仿古人驱傩之仪。另有一些剧中所反映的节俗在宫中还仍然存在,例如孝钦皇太后除夕之夜向铜火盆置松柏之举[14],在《大吉迎春》当中福禄寿三星白“就把那柏子焚向炉中”即是如此。此外还有《昇平除岁》《彩炬祈年》中的“打灰堆”“卖痴呆”等,这些在民俗学研究中都会论及的古代除夕节俗,在清宫除夕节的戏曲演出当中都有体现。虽然大部分节俗在宫廷甚至民间都已经销声匿迹了,但是内廷词臣们仍然将其编创到剧目当中来,以“仿古”的形式来竭力烘托除夕的欢娱气氛,展现宫廷与民间的文化融合。
特制的除夕节戏演出中也会上演特定的歌舞,并且在一些剧目里,歌舞几乎成了整部戏曲的核心部分。这些舞蹈一般有特定的名称,表演方式以边舞边唱为主,上场人数动辄就是数十人。如《殿庭驱崇》《图像恩荣》中杨贵妃、永新、念奴、谢阿蛮表演的“翠盘舞”;《庆贺除夕》《斯文雅调》中十六秀才表演的“对联舞”;《大义不昧》《除岁言欢》中钱穆四子及二十四舞童表演的“岁寒三友之舞”;《八仙庆岁》《大吉迎春》中二十五仙童表演的“大吉之舞”。
“翠盘舞”由来已久,在白朴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第二折当中就有杨贵妃登“翠盘”演“霓裳之舞”,清宫翠盘舞的表演方式为“场上设翠盘切末”,而后杨贵妃卸去蟒袍,登上翠盘边舞边唱。“对联舞”则是众演员以地井为遮蔽来更换不同的对联,继而举起对联绕场歌舞。“岁寒三友之舞”“大吉之舞”的排演则分别对应了除夕节的寒冬以及企盼新年吉祥之意,这种在戏曲当中穿插大量舞蹈的表演形式是清宫营造热闹场面的一种主要手段。
砌末虽不是戏曲舞台上的主角,但却是展现人物内心世界、营造演出气氛的重要工具。有别于民间演剧,各类特制的道具砌末是清宫舞台演出的一大特点。道光二年,南府总管禄喜等奉命点查宫内圆明园库存行头砌末等,各类箱子共218 类,戏衣、盔头等高达2 万余件[15],这样的数字足以得见清宫演剧的华丽不凡。
在《莲座垂恩》《志心瞻礼》中,所用切末不仅豪华,而且新奇。“杂扮三十二比丘戴僧帽、紫金箍,穿道袍,系条披袈裟,带数珠,执如意、手幡、灵芝钵盂各八个。引杂扮四番像菩萨,各穿戴三头六臂、四头八臂、五头十臂、六头十二臂砌末立四云车上,杂扮四武士,各戴紮巾,穿尨箭袖,系肚囊,推云车。”舞台上需要“四番像”时,由真人穿上砌末扮演,郝成文在其著作当中将此类称之为“活人砌末”,如《昭代箫韶》中“杂扮杨景像、岳胜像、孟良像、陈林像、柴干像、刘金龙像、张盖像、林荣像、徐仲像各戴盔扎靠危坐科”[16]即是如此。“云车”在之前的清宫舞台研究当中未见有学者提到过,不过有云兜云勺之类用于天井升降的。元代宫廷中曾经造过一种云车,但那是供皇帝乘坐游玩之用,不过有学者曾经谈及,在畅音阁大戏台的后台留有一些大型砌末,其中有一种被称为“车台”的大型移动平台,“长方形的车架下,两边各有两个带有万向转轴的轮子,上面可以站好几个人,推着可以满台跑,经过装饰在舞台上既可作活动的车,又可作活动的船”[17]。云车很有可能就是由这种砌末经过装饰而成的。“可以看出清宫演出是以奢华炫目为特点的,在某种程度上,与古典戏曲虚拟性特征略有背驰。”[17]
“内府戏班,子弟最多。袍笏甲胄及诸道具,皆世所未有。”[18]“宫廷中的戏衣虽然是在民间戏剧演出的装扮上加以改进,但其做工和质地使民间戏班望尘莫及。”[19]所以,即使是以节令戏这样的小剧目来说,它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简单的情节也要演绎出皇家气派。除夕节戏的演员装扮,大体可以划分为三类,一神仙鬼怪类,二民间百姓类,三帝王官员类。即使是相同的角色,在装扮上也存在差异。例如同为仙童,五路财神的仙童和八仙的仙童就不一样,五路财神仙童戴五色线发、穿五色道袍、系五色条,八仙仙童戴线发、穿采莲衣。这样对角色装扮的细致划分,可以使观众更直观的区别人物,继而提升舞台的表演效果。此外,在五路财神身后共有仙童二十五名,仅仅一剧就有这样的规模,当时演员的庞大数量可见一斑。
作为年节之际的戏曲承应高峰,除夕节演剧以粉饰节日气氛为基本色调,它体现出内廷词臣对于节令戏曲的巧妙编排,以及统治者对于内廷礼乐制度的意图和用心,反映了宫廷戏曲艺术与权力相结合的形态。从历朝的演剧情况来看,至少在嘉庆一朝,除夕节戏曲承应已经有了“年例”可寻。道光时期除夕节演剧规制完备,但在南府改制之后呈逐步缩减的态势。咸丰朝承袭了道光朝后期的演剧形式,并且开始有意追慕道光朝初期的除夕节演剧规模。至同治、光绪时期,冲龄即位的帝王无法撑起除夕之日宫内的各样仪式,戏曲承应的规范性受到了客观条件的限制,节令戏的演出由道咸时期的剧目众多到同光时期的仅剩开团场戏,逐渐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除夕节戏的最早编排在乾隆初年就已经开始了,为数众多的除夕节戏剧本反映了曾经除夕节戏的频繁上演。清宫除夕节戏曲的演出精致全面,活人砌末、云车等大型的演出砌末、装置等为除夕节戏的完整演出提供必要的物质条件,再加之清宫华丽的戏衣装扮,使除夕节的戏曲舞台精彩纷呈。另外,为了极力烘托节日的热闹气氛,除夕节俗的纷繁上演和歌舞穿插戏曲的表演形式,体现了除夕节戏曲承应不同于清宫日常演出的独特面貌。要之,清宫除夕节演剧活动不仅是清宫戏曲承应中的重要一环,也是宫廷戏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见证了宫廷戏曲从仪典化到娱乐化的功能转变,也是宫廷演剧声腔剧种变更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