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红
温州作为南戏故里,戏曲文化源远流长。在清末民国大变革时代,温州戏曲亦发生很大变化。本文选择从观众观看戏曲演出,也就是观演的视角,分析此间温州戏曲在演出方面发生的变化,并进一步探究变化背后的社会意义。
本文选择的代表观众是地方士绅张棡。张棡(1860—1942),字震轩,瑞安人,晚年自号杜隐主人。之所以选择张棡作为代表观众,是因为:第一,其作为一名生活在清末民国时期的地方士绅,本人及其生活方式等,在当时具有一定代表性。第二,张棡一生酷爱看戏,是个十足的戏迷。《杜隐园观剧记》记载,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初七日,“周森来说:本日汀田有戏,系新同福班,请予即登舟回里,予遂束装而出。……乘舟回里,抵家小坐即至庙看戏”[1]347。当时张棡人在温州,听说自家乡里汀田有戏,即刻动身回家,抵家稍坐即去看戏,足以说明其对看戏的热衷。第三,张棡有写日记的习惯,在日记中记载了其一生看戏的情况,留下了十分宝贵的原始文献资料。
学界对张棡日记中戏曲史料的价值等,有所研究。①刘水云,黄义枢:《张棡〈杜隐园日记〉中的地方戏剧史料》,《文献》2007 年第3 期,第109-115 页。黄义枢,刘水云:《试论〈杜隐园观剧记〉的戏曲史料价值》,《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4 期,第91-96 页。《杜隐园日记》即张棡日记,《杜隐园观剧记》是沈不沉从张棡日记中辑录的戏曲史料集。两文主要从日记内容对时代背景下温州戏曲的繁荣、戏班变革、剧种兴衰等记载的角度,阐述了日记中戏曲史料的价值。郝慧娜:《清末民初温州地方戏曲演出研究——以〈杜隐园日记〉为中心》,温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 年。郝慧娜:《从〈杜隐园日记〉看清代光、宣年间温州戏曲演出之盛》,《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1 期,第87-92 页。两文以《杜隐园日记》为史料基础,对时代背景下温州戏曲的演出情况进行分析。沈不沉:《张棡日记:半部温州戏剧史》,《温州日报》2012 年7 月30 日,第11 版。该文从日记内容对温州戏曲剧目演出、剧种改革等印证的角度,评述其史料价值。本文则是从观演的视角,以张棡日记中的看戏资料为史料基础②本文主要以沈不沉从张棡日记中辑录的《杜隐园观剧记》为史料基础。见沈不沉《温州戏曲史料汇编》(下册),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 年版,第309-466 页。,将张棡一生前后共计54 年间③张棡日记的最后一年(1942)并没有记载看戏内容,所以本文统计的时间是从1888 年到1941 年,前后共计54 年。的看戏资料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系统、全面研究。
先将张棡日记54 年间的看戏时间④表格中统计的看戏月份,是按中国传统历法的阴历。、次数⑤表格中统计的看戏次数,阿拉伯数字表示到祠庙等传统场所看戏,汉字数字表示到现代商业性场所看戏。等信息逐年逐月辑录、列表,再进行相关统计、分析。
表1 张棡日记记载的看戏时间、次数信息表
续表
在张棡从1888 年到1941 年前后长达54 年的日记中,共记载了45 年的看戏情况,另外9 年没有记载。
将张棡45 年的看戏史料,按月分别累计统计,发现其看戏最多的月份是正月,有73 次。其次是三月和四月,分别是48 次和49 次。再次是八月和九月,分别是36 次和37 次。这是因为酬神祭祖是温州一直以来演戏的两大主要原因。正月是一年忙碌后,辞旧迎新、迎神赛会祭祖的重要日子,三月、四月的春祈和八月、九月的秋报,都是迎神、酬神的重要日子,所以会在这些时间为酬神祭祖进行戏曲演出。
关于酬神演戏,在温州其他地方文献中亦多有记载。如孙同元《永嘉闻见录》记载:“昔东瓯王信鬼,其风至今未替,故俗获病祈禳演剧酬神之事终年不绝。”[2]428民国《平阳县志》记载:“合村立一社庙,每春二月二日祈福于庙,曰太平愿,亦曰春愿。秋冬于庙演剧酬之。”[3]242
温州祭祖演戏,与其宗族、移民文化有关。温州因为僻处浙之东南,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形成一个相对偏远、隔绝的地域环境,所以自魏晋以来就成为衣冠大族躲避战乱的好去处。《弘治温州府志》卷一记载:“永嘉之后,帝室东迁,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4]11这些迁徙而来的衣冠大族,不断繁衍壮大。为了不忘根本,团结同族,会定期祭祖,演戏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内容。永嘉县岩头镇渠口村光绪年间《重修渠川叶氏大宗祠碑记》记载:“族人致祭,岁时伏腊,团结一堂,演剧开场,以古为鉴。仲忠孝节义之心,枨触而油然以生。”[5]277渠川叶氏通过在岁时演戏祭祖,一方面表达了对先人的怀念,另一方面也起到了教化、团结族人的作用。
无论酬神,还是祭祖演戏,需要注意的是,此时演戏的主要目的是酬神祭祖,娱人是其次,民众只能借机看戏。
在张棡有记载的45 年看戏史料中,共计看戏342 次,平均每年看戏7.6 次。按每年看戏次数的多少,从低到高统计为:5 次及以下的有20 年,6—10 次的13 年,11—15 次的6 年,16—20 次的3 年,21—25次的2 年,31—35 次的1 年。说明在张棡一生看戏的经历中,有近一半时间每年看戏是5 次及以下。看戏最多的1923 年有32 次。另外有两年看戏都是22 次,分别是1919 年和1921 年。之所以这3 年看戏次数明显增多,是因为这时张棡大多是在温州到商业性的看戏场所看戏。
张棡到商业性看戏场所看戏,在45 年的记载中,共有9 年,其中1914 年、1924 年、1932 年、1934 年都是1 次,1922 年4 次,1919 年、1936 年都是5 次,1921 年16 次,1923 年26 次。说明至少从1914 年,也就是从民国初年开始,在温州出现了商业性的戏曲演出场所。因为商业性场所演戏是以娱人盈利为目的,所以演戏时间不受传统酬神祭祖等特定时间的限制,张棡等观众可以根据自己的娱乐需求,自由选择看戏时间,看戏次数也明显增多。
通过上述对张棡日记中看戏时间、次数等信息的统计、分析,说明当时人们能够看戏的时间,原来被限制在一年中传统酬神祭祖的特定时节和日子,清末民初,随着现代商业性娱人演戏场所的出现,可以自由地选择看戏时间,看戏次数也明显增多。
张棡日记中没有记载的9 年,并未集中在某个特殊时段,而是分散在前后54 年中,说明温州此间虽然经历了清末民国的朝代更迭、动荡岁月,但并没有影响张棡看戏。一方面说明张棡确实是一个十足的戏迷,一生痴迷于看戏。另一方面说明温州戏曲文化底蕴的深厚和演出需求的强烈,即使在这样的岁月,依然保持着演戏的传统和丰富的戏曲演出。
张棡日记中记载的看戏场所共105 处,主要体现出如下信息:第一,说明当时温州戏曲演出场所数量众多,戏曲文化发达。第二,张棡看戏的场所主要是各类庙宇,如汀田本地的太阴宫被记载了20 次,说明地方神信仰对于温州戏曲文化的影响之大。其次是祠堂。因为祠堂演戏具有族内性的特点,主要是演给本姓宗族的祖先和族人观看,所以张棡日记中记载的看戏祠堂名称仅5 处,其中以南湖叶氏祠堂最多,共计8 次。张棡之所以多次到南湖叶氏看戏,因为那里是其女婿的家,是到姻亲家的祠堂看戏。第三,张棡从1914 年开始到商业性场所看戏,共计60 次。
上述信息说明,1914 年之前,张棡只能到传统的祠庙中观看祭祀性戏曲演出。随着现代商业性演戏场所的出现,丰富了他的看戏选择,他可以为了娱乐,自由地选择到戏院看戏。说明当时的戏曲演出在酬神祭祖的基础上,出现向娱人的转变。
在祠庙进行的传统祭祀性戏曲演出,是出于酬神或祭祖等目的,并不是专门为了娱人,所以来看戏的人不需要单独支付看戏费用。戏院等现代商业性演戏场所以娱人盈利为目的,所以到这些地方看戏就要付钱买票。
张棡日记共记载了28 次付费看戏的情况,反映出如下信息:第一,每次看戏所付费用的金额不等,从铜元几片,到小洋几角、大洋几角都有。说明不同的商业性演戏场所、时间等,收费不同。
第二,当时的戏票已划分等级,等级不同,票价金额亦不相同。张棡日记中记载,民国十年三月二十日,张棡“出赴五马街打铁巷内凤舞台戏园,购普通票一纸,付小洋贰角入内”[1]384。有普通票,说明当时肯定还有其他票种,票价肯定也不相同。
第三,当时看戏,除了可以直接当场买票,还出现了戏券。即提前将戏券买好,看戏时直接使用就可以了。戏券不仅可以自己使用,还可以作为礼物赠送给他人使用。张棡日记记载,其曾3 次使用朋友赠送的戏券看戏。
第四,当时还出现了优待券,也就是可以少支付一定金额的费用看戏。《杜隐园观剧记》记载:“民国十二年四月廿一日晚,张棡偕邱黔溪赴公园看文明戏,趣剧演《三怕婆》,正本演刘金兰刺兄事。当付小洋二角又铜元七片,并收明日日戏优待券一纸,盖只需小洋五分便可入场看也。”[1]397概因白天看戏的人少,为了增加观众量,增加收入,戏院推出了日戏优待券,以较低的票价吸引观众来看戏。
第五,通过推出新放价,以适度优惠,进行宣传、推广。在《杜隐园观剧记》中记载,民国十八年三月初一日午饭后,张棡“即与墨婿赴郡城隍庙看‘游艺社’新剧。缘本日此社新放价三天,日一角,晚二角”[1]408。
第六,特殊情况,免费看戏。《杜隐园观剧记》记载:“民国十年四月初二日为国耻纪念日,校内放假一天。下午赴化妆社看戏,是日上下楼满座学生。社中演救国救民新戏,对于学界诸君,概不取看资。”[1]387张棡作为老师,自然也就免费了。
上述分析说明,民国时期的温州,不仅出现了商业性的戏曲演出场所,而且出现了灵活、多样的商业化经营方式,说明当时温州戏曲演出市场的日益成熟和现代化。
在张棡日记记载的45 年看戏经历中,绝大多数都是在现场面对面观看真实的舞台演出,只有3 次是通过听西洋留声机播放唱片的方式听戏。
第一次是光绪二十六年八月初二日,《杜隐园观剧记》记载:“是晚雨甚大,不去看戏,适有江西人携西洋留声机器至。此器形如竹箱,纵横方广约尺余,高称之,有机器一副系纯性钢打成,如近日打袜之器,藏有蜡圆筒十余个,安筒片上机器。其人将机轮一转,机上安一喇叭,忽其中音乐悠扬,生旦之音齐唱,工妙如生。约共唱……等戏十余剧,计至二更后始歇,共付小洋一角五分。”[1]344不难看出,这是张棡第一次见到西洋留声机并听戏,而且十分偶然。最后支付小洋一角五分,说明这个江西人是通过留声机播放戏曲盈利,是一种商业行为。
第二次是光绪三十三年三月初三日,《杜隐园观剧记》记载:“午刻至林宅午饭,饭后同小竹过孙经畲广明书局时,经安排留声机唱戏。……约听《一捧雪》……等六七出,始辞出。”[1]351这次张棡是在朋友处听留声机唱戏。
第三次是民国十四年闰四月廿九日,《杜隐园观剧记》记载:“下午……出外散步,赴浣垞书塾与吴云仙同至公衡犹子处。三儿正在彼弄留声机,因坐听唱戏数出。晚将公衡留声机取来安家中桌上,三儿开机唱片,内人、两媳、两孙、两外孙、三孙女环坐听之,约听至二更后方罢。”[1]403张棡这一天下午、晚上连续听留声机唱戏,下午是在朋友家,晚上是将朋友家的留声机借来在自己家中播放。在家中播放时,全家男女老少环坐听之,说明这是一件很重要、难得的事,值得全家一起欣赏、娱乐。
将张棡3 次听留声机唱戏的史料放在一起,反映出如下问题:第一,三次的时间分别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光绪三十三年(1907)和民国十四年(1925),前后跨度达26 年。说明从清末开始,温州出现了用西洋留声机唱戏的方式,且一直延续到民国。第二,张棡通过留声机听戏的次数虽少,但反映了当时温州民众观看戏曲演出方式发生的新变化,即由面对面地现场观看演员的真实舞台演出,到借助机器听录制好的唱片。第三,也反映出通过留声机听戏,在温州有一个逐渐传播的过程。最初是由专门的人带着留声机四处流动播放,并以此盈利。后来,一些人的家中购买了留声机,可以自己播放欣赏,但并不普及。直至1925 年,身为地方士绅的张棡,还要从别人处借留声机,而且是全家老少一起欣赏。第四,三条史料中,分别记载张棡听戏的数量是“十余剧”“六七出”“数出”,说明当时留声机播放的戏曲唱片,并不是一出出完整的剧目,而是戏曲片段,类似现在的戏曲选段集锦。
张棡日记不仅记载了其看戏的经历,还记载了戏班的情况。可做如下分析:第一,日记中记载的戏班,经统计共53 个,说明当时温州戏班数量众多。因为张棡作为一个生活在清末民国时期的个体,其看戏的范围有限,能够被其记载的戏班都有53 个,可见当时温州戏班的数量肯定远多于53 个。说明温州作为南戏故里,确实有着深厚的戏曲文化底蕴和强大实力。第二,在被张棡记载的53 个戏班中,被记载次数最多的是新同福,共37 次,然后是新品玉18 次,竹马歌16 次,化妆社15 次,大三庆、尚舞台都是6次,老祥云、翔舞台、祝共和、文明社都是5 次,说明这10 个戏班比较活跃。其他43 个戏班,被记载1次的24 个,2 次的13 个,3 次的5 个,4 次的1 个。说明戏班之间的实力和受欢迎程度,存在很大差异。第三,被记载的戏班中,除了新同福等传统戏班,自1914 年出现了化妆社、文明社等现代戏班。
在张棡日记记载的53 个戏班中,以比较活跃的10 个戏班所唱剧种进行统计,其中新同福、新品玉、祝共和是昆剧班,共记载60 次。竹马歌是乱弹班,记载16 次。大三庆、尚舞台、翔舞台是京剧班,共记载17 次。老祥云是高腔班,记载5 次。化妆社、文明社是现代戏班,分别记载15 次和5 次。从对戏班演唱剧种的统计,可以看出:第一,当时温州戏班演唱的剧种丰富多样,但演唱最多的是昆剧。第二,除了昆剧、乱弹等传统剧种,出现了文明戏、通俗话剧等现代剧种。
传统戏曲的剧目内容都是围绕着封建社会的伦理纲常、世俗教化,讲述的多是忠臣孝子、贞女烈妇等故事,如明传奇《八义记》,写的是奸臣屠岸贾害死赵盾一家,门客程婴与公孙杵臼一舍性命,一舍亲生子,保全赵氏孤儿。清传奇《永团圆》,写的是江纳嫌女婿蔡文英贫穷,逼其退婚。蔡妻愤而跳江自杀,后被救,最终夫妻团圆。昆剧《钟情记》写书生沈凌云交友不慎,沾染恶习败家。其妻暗中施计将家业赎回,并劝沈发奋读书。沈最终金榜题名,夫妇言归于好。[1]347,341,345
随着历史的发展,到民国时期,不仅出现了文明戏、通俗话剧等现代剧种,而且剧目内容也加入了反映时代变迁、时事题材等内容。如通俗话剧《蔡锷》,写的是面对袁世凯欲复辟帝制事,蔡锷极力反对,并发动兵变抵制。通俗话剧《姐妹花》,讲述的是渔民赵伯良不务正业,以贩卖洋枪混迹官场等事。[1]389,426
演出剧目内容的变化,说明戏曲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其发展和当时的社会紧密相连。演出的剧目内容只有被当时的社会和观众需要、欣赏,才能一直存在下去。
通过上述分析,一方面说明温州作为南戏故里,确实有着深厚的戏曲文化底蕴和浓厚的氛围,在清末民国的大变革时代,戏曲演出依然盛行。另一方面从观看戏曲演出的视角,发现清末民国时期温州戏曲演出发生的诸多变化。
艺术是社会及生活的反映。戏曲作为一项具有中国特色的传统艺术,其清末民国时期在温州的发展、变化,亦是当时当地社会、生活变迁的一面镜子。从其在演出方面发生的衍变,我们能够看到的是当时温州地域社会及民众生活从传统转向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