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佳需要被看到

2022-06-25 07:01聂柯星
智慧少年·故事叮当 2022年5期
关键词:酸奶寝室同学

聂柯星

小佳

小佳是个女孩子,确切点说,是让我这个班主任头疼的女孩子。

一个星期我能收到关于她的小报告不下三次。

我去查寝,403的几个女孩把我拉到角落,说小佳不爱洗澡,估计是怕我有想法,室长又补充说:“主要现在是夏天,汗味太重的话影响大家休息,我也给她说过这个情况,但她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该怎样还是怎样。”另一个女孩小声抱怨道:“每次寝室被扣分也都是怪她。”

小佳的床位于阳台一侧,被褥像是被扔弃在角落的快递盒,塌软着待在防护栏边。书桌也并未按统一要求摆放书籍和文具。我打开衣柜,里面有零食,还有装在透明袋里的鞋子,四季的衣物纠结在一块,各类味道混杂在一起。

将403寝室门合上,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不上不下卡在心口。夏日的晚风带着凉意往我脸上扑打,身后的女孩子三三两两嬉闹着回寝室,不远处就是学校的操场,照明灯发出耀眼的白光,盯久了眼眶变得酸涩。我所在的学校是市内新建立的公办学校,耗资不小,报到那天极其热闹。作为班主任的我们在广场内设立了指示桌,引导家长按照班级报到。与精致打扮的其他家长不同,小佳的父亲扛着两个麻布口袋,朴素的衣物泛着白色,签字的手指节粗大,纹路深刻。小佳扎着一个高马尾,眼睛小小的,乖巧地站在父亲身边。不管我说了什么,她和她的父亲总要接一句:“谢谢老师。”

带着学生在校门口送别家长的时候,我就站在小佳身边。小佳的父亲望着女儿,欲言又止,终归只说:“缺什么就借老师的电话打给我,我给你送。”末了,他转身又道,“在学校照顾好自己,吃的方面别省。”

“聂老师。”小佳的声音把我从回忆拉了出来。她站在楼梯口,捧着几盒酸奶,宽大的校服袖口灌进了风,在她瘦弱的手腕上撕扯。对着她心虚的眼神,我问:“去哪了?宿管阿姨说这一个星期你都回来很晚。”但不管我怎么问,她左右四顾,支支吾吾怎么也给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给她说现在东边的艺术楼还在施工,晚上很危险。然后用最平缓的语气给她说天气炎热,得勤洗漱,不然细菌增生,容易生病。在这之前我也给403宿舍的人解释说每个同学成长环境不同,生活习惯也大相径庭,尽量体谅。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到7点,一个电话彻底把我困倦的睡意赶走了。是小佳的母亲,我从未见过她,上个月小佳在食堂因为排队问题与其他同学闹了矛盾,生气之下她抬手给了隔壁班的男生一个耳光,下手之重,使男生的半边脸即刻肿了起来,也是她父亲来校给对方父母低头哈腰道歉。

“聂老师啊,你知道我在浙江打工,一个月两千块。”听她的话里带着哭腔,我急忙说:“小佳这孩子挺乖的,上课也认真……”

她打断了我的话:“上次我才给她饭卡充了八百,两个星期不到,她又告诉我没钱了。”她叹了口气,“这样下去我实在是支持不了了啊。”

我也十分疑惑,学校食堂只供应三餐和一些面包牛奶,便利店还未投入使用,住校生也没有外出的机会,她的钱都花在哪了?

私下叫来了她的同桌和室友,又去食堂那核对了情况,我总算是知道了。小佳每次买酸奶都是一板一板地买,食堂阿姨怕被问责,还解释道:“每次我都说你喝不了这么多,她坚持说可以。”重点是她买来自己倒不怎么喝,全是分享给同学。

这事还没解决,早上最后一节课后,坐在她后座的几个孩子又进了我办公室。扭捏了半天方说:“我看到小佳上课玩手机。”“她请假上厕所就是带着手机去的。”“快下课了才回来。”

你一句我一句,听得我的太阳穴一阵阵地发颤。从开学初始,我各种强调,带来的手机得上交,周五返校的时候再发放,平时有事找我或者寝室阿姨的手机联系家长就行。毕竟许多大人对手机都毫无抵抗力,何况十几岁的孩子。

也是意料之中,小佳什么都不承认,关于酸奶,关于晚归,关于手机。她的表情还特别真诚。

“酸奶并没有买那么多,我还有钱。”

我拿出她的消费截图。

“我昨天晚上就是去花园逛了一会儿,其他时候都是按时回寝。”

寝室阿姨被要求记录下每个晚归的学生回寝时间。

一连几个谎言都被拆穿,她咬着嘴唇:“但我真的没有玩手机。”

“你没有?”我发问道,“我去调了监控,你给我说实话吧。”

后来她才终于坦诚,她上交了一个手机, 还有一个是姑姑拿给她的,随即诚挚道歉,“老师,我就玩了那么一次。”

头更疼了,我想起她妈妈说的:“这孩子从小就是谎话连篇。”当时我还说不能这么给孩子下定义。眼看这场对话再进行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收了她的手机,准备周末去家访。

家访

我叫上了一个有车的科任老师,顺着小佳父亲给我们的地址导航过去。

离开城市主干道,进了一条小路,两侧的房屋逐渐变少,茂密的树木显露出来。拐了很多个弯,进入了一个小县。但导航显示还有半个小時的路程。最后我们停在了一个山脚下,眼前是崎岖的石子路,我们换成步行。同行的老师很兴奋,他小时候就生活在乡下,就是相似的一番景象:绿油油的菜地,泥土和牛粪的味道,每家每户的水泥墙,院坝里养着的老母鸡。

小佳的家就在小路的最里面。

她穿着围裙站在院坝里,额头的汗水在阳光的照耀下被赋予了光泽。脚边有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全是袜子。我们到时,她正一只只地把这些袜子挂在面前的麻绳上,麻绳两端系在门口的树干上。袜子有粉色的,大人的,也有小孩的。我突然想起,她家还有个弟弟。

她带着笑,把我们引到内屋去坐。屋内已有了许多人,我们便坐在蜂窝炉边,上面还炖着汤。小佳给我们上了茶。等她父亲的间隙,我们问她周五怎么回家的。她回答说有公交到县内,再打摩托。想着那崎岖的石子路,我的心也酸酸的。

她父亲过了十分钟后才到,身上都是水泥灰。

“抱歉啊,刚在那边和水泥,都没去迎接你们。”我们忙说无事,不等我们开口,男人换上了严厉的表情,训斥坐在身边的小佳。

“给你说的全被你给忘了。我们不比别人,你看我一天累死累活只能赚两百块,还要照顾你和你弟弟。”

小佳低垂着眼,没有任何表情。

“不读书怎么办?你一个女孩子去工地别人都不要你。初中毕业你就去外地打工,早早结婚生子,重复你妈妈和我的老路!”

我看他父亲越说越激动,鼻翼扩张,眼底都染上一层红。便急忙劝住,把小佳平时在学校的表现客观地说了出来。她的作业按时完成,在校团结同学。上个月班里一个同学跑步崴伤了脚,搬去了一楼的临时寝室,是小佳每天给她带饭,搀扶她上下学。

男人脸色终于缓和了点,语气还是凶的:“那你说说你那些钱都花去哪了?你以为你是千金小姐吗?你看看我们哪有那个条件!”

不管怎么追问,小佳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耷拉着肩膀,埋着头一言不发。谈话就这么陷入了僵局。

我站起身,迎着她父亲不解的目光,说:“小佳,老师我很久没爬过山了,你陪我去走走。”

我们沿着山路走了好久,兴许是我好奇的样子引起了小佳的注意,她终于活跃起来,给我指认地上的竹笋,带我去摘花。后来我们停在一片松树林中,远处的水泥房连成一片,炊烟袅袅上天。

“小佳,老师给你说说我自己的故事。老师的家境也不好,爸爸日夜倒班,一个月就几百块钱。妈妈为了贴补家用,什么都做过,理发店、网吧、超市、家具城,也在校门口卖过早点……初中的我也不理解他们的艰辛,只是觉得委屈,每天回家一个人冷菜冷火的,这都没什么,主要是在同学面前特别自卑。课间十分钟,我经常盯着同学的鞋看,看上面的标志,无比艳羡。那时候校门口卖的一种夹心面包特别受学生的欢迎,是长条形状,女同学们叫它‘毛毛虫’。”我对着小佳张开双手,“五块钱一个。我每天都买它当早餐,钱怎么来的呢?妈妈存的零钱都放在床头柜里,我偷了五块钱,是妈妈洗一个头发二十分钟的时间赚来的,是卖出两份糯米饭的钱,是卖出十套洗发水的提成。其实‘毛毛虫’根本不好吃,我却喜欢上那种感觉,好像通过一个面包,我就和那些打扮精致的女同学平等了。”

说到这,我望向小佳的眼睛,瞳孔里有什么在闪烁,模糊了视线,是她的,也是我的。

“数不清多少个白天,我的爸妈就坐在和你家相似的蜂窝炉前,满脸愁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知道家里的情况,要是读不了书怎么办。不要重复我们的老路。

“尽管事实如此,但初中的我根本无法体会背后的深意。只是很难过,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就因为我家穷,我穿几十块钱的帆布鞋,我就得时刻铭记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吗?

“她们穿各种式样的小裙子,课桌上总摆放着水果酸奶。一开始我只是意识到这种不同,却在长辈无时无刻的念叨和强调中不停变鲜明。自卑像是木板上的螺丝钉,是这些话语幻化成的锤头,一下下重重地把它刻印在我内心深处,顺着经脉纹路生长蔓延,彻底把十几岁的我吞灭。

“你要好好读书,不然你父母以后怎么办?我们比不上其他家,所以你更要努力。”

“小佳,你知道吗?”我擦去她的眼泪,“这不是父母的错,更不是我们的错。他们没有什么文化,只能把道理以这种直白到疼痛的方式展现出来。

“你把酸奶分给同学,就和老师吃‘毛毛虫’面包一样。我们想证明自己有,自己与他人平等,但小佳——我们不是被这些东西所定义的。

“我们的家境、长相、穿着,这些我们无法选择的,无法定义我们是谁。

“我知道你常会觉得格格不入,所以想要依赖虚拟空间。想证明自己的平等,花了很多钱买自己喝不完的酸奶。但这些,都无法帮助你。因为是你自己给自己下了定义。”

小佳这个小女孩,之前患上结膜炎没哭,被老师训斥没哭,被父亲责骂没哭。

现在,和我,她的班主任,在这安静无人的半山腰上,相拥而泣。

关于我们

我很少回顾过去,因为回忆总是被方便面的味道所填满。

爸妈总是倒班,其他长辈也很想帮我。

但饭桌上来来回回总是那些话语。

初中加高中六年,我已数不清楚这身体里消化了多少箱方便面,这也导致了我难愈的慢性胃炎时不时跑出来折磨我,从未得到解脱。

正因为父母爱我,所以仅仅是生活,就耗尽了他们的全部精力。那些自卑和眼泪,像是口腔里的蛀牙,哪怕牵扯到神经,也只能自己默默忍耐。

正因如此,我才努力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去努力,才最终成为了一名老师。

因为我太清楚青春时期的疼痛,哪怕痊愈了也会留下深刻的疤痕,不管过几年、几十年,还是会在人脆弱的时候,泛起难熬的痒。

现在我已27岁,与人交际不愿说出自己内心感受,还反复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爱。

成长过程中我没能得到过的帮助,我想给予那些孩子们。

想告诉他们,老师真的能懂。

我是一个人,小佳也是一个人。

我们总是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

因为世界上有数不清的“小佳”和“我”。

有部分孩子,在最有生机的年纪,穿着朴素的衣服,一个人穿梭在校园里。不活跃,不叛逆,所以常被忽略。

他们敏感的内心,那些负面情绪需要被关注到。

一味地指出不同,并不能帮助孩子扬起斗志。

他们需要被看到。

(551799  貴州省毕节市实验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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