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
我一生与长江为伴,出生在芜湖老宅,正好在长江下游支流青弋江畔。抗战期间,流亡到长江上游四川,在江津(今属重庆市)国立九中攻读整整五年,湍急的川江与江心的沙滩成为课余假日的天然乐园。后来两次被学校开除,先是浪迹于川江重庆泸县之间最为曲折艰险的那一段,随后当兵于铜梁(如今也成为重庆的后花园)。抗战胜利后又复回到芜湖,并且在南京金陵大学就读两年多。而从1949年随军进入长江中游的武汉,至今已七十多年。难忘长江养育之恩,情如母子眷恋之深。所以,季羡林前辈晚年主编“长江文化研究文库”,我一经征召就立即从命,参与编辑出版工作,并且更加深化了对长江历史文化底蕴的理解和珍惜。直至年逾九十,我还极为关心武汉长江文明馆的建设与发展,甚至为其举办的国际“大河对话”盛举站台助兴。
因此,我把自己的学术生涯总结为“历史是已经画上句号的过去,史学是永无止境的远航”。治学无非是求知,从已知到未知的探索就是学者畢生最大的乐趣。我出生于一个古老的移民宗族,一世祖从浙江绍兴府地移到太湖边的一块芦苇丛生的荒野——荻港。经过好几代人血脉繁衍,人多地少为患,十二世祖节文公离乡游幕并从政,先后移居于苏、豫、晋,最终定居太原并病故于定州任内,其孙十四世维藩公兄弟两人,出生于太原,成长于甘肃,此后又随左宗棠西征军进驻哈密,常年征战于陇新边陲大戈壁,直至1882年才随左宗棠回到江南,并由军功保奏,在安徽安庆、宣城等地任知县及知州等职。甲午战后,维藩公弃官从商,在芜湖创办益新面粉公司并定居于此地,晚年颇有落叶归根情思,遂正式回荻港认祖归宗。但由于两处产业都在安徽,面粉厂在芜湖,宝兴铁矿在马鞍山,所以未能实现终老于荻港的夙愿,只留下一枚“苕溪渔隐”的印章记录这个永恒的遗憾。古老的家族背景促成我自幼产生流浪的根性。
我的学术生涯充满偶然,或多或少地带有流浪色彩,仿佛是行走在没有航标的江河之上,漂泊无定,随遇而安。由于1948年参加革命,被组织上安排在武汉教书,所以就地取材,从研究辛亥革命起步,但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机缘巧合促使我痴迷于《张謇日记》《扶海垞未刊函电》,乃至收藏于原北京图书馆的《赵凤昌藏札》等珍贵原始文献。我的第一本学术专著《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在写成二十年后才被中华书局列入“中国近代文化史丛书”出版问世。状元办厂本来就是晚清过渡时代的一种特殊文化现象,或许可以说这就是我研究文化史的发端,但是却与我当时承担的“北洋军阀”研究课题有所疏隔。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学术界有一股“文化热”,我虽然忙迫于有关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的国际学术交流,但始终不能忘情于文化思想史的研究。作为辛亥革命研究重点的《辛亥革命与江浙资产阶级》一文虽然侧重于政治、经济角度,但由于我力图把整个社会作为研究视野,所以仍然有些文化思想史的副产品,如1903年前后的社会思潮、江浙新型知识分子群体的觉醒、章太炎与国粹学派等方面的研究。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由于普林斯顿大学宗教系热情邀约,我参与了鲁斯基金支持的中国教会大学史国际合作研究项目,在文化教育与基督教研究方面花费精力甚多,这在1990年赴美访学三年多期间更成为治学主体。及至二十世纪末,由于受到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的深刻影响,我对人类命运以及严重文明危机深感忧虑,因此在新世纪到来之际,对文明危机与价值重建进行全面思考,并且通过与池田大作长达一年多的详尽对话,向全世界表明自己的主要观点与强烈呼吁。
晚年经常吟诵张维屏的一首诗:“沧桑易使乾坤老,风月难消千古愁。多情唯有是春草,年年新绿满芳洲。”与宇宙乾坤及文化长河相较而言,吾辈普通学人岂不正如一株小草,渺小平凡之至。春草的多情也无非是自作多情,既缺耀目光华,更无国色天香。但小草作为具有生命的个体,亦自有其存在价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其生命意志何等刚毅,何等充盈,它以亿万群体的苏醒,萌发出漫山遍野的新绿,一片又一片增添了春天的颜色。诗人以春草自喻,既非故作谦抑,更非妄自菲薄,而是对世事人生已有更深沉的醒悟,其实也是彻底的自我超越与更高的精神追求。
天寒岁暮,文思枯滞,即以此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