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露沙的路》讲述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露沙奔赴延安参加革命的成长故事,露沙的个人气质、精神追求、情爱故事、革命道路与现当代文学史不少作品存在较为明显的互文关系,也与作家的其他文本形成互文。从互文性视角来看,《露沙的路》延续了丁玲的写作传统,折射出左翼“革命+恋爱”小说的痕迹,呈现了浪漫且真实的延安生活场景。与其他文本构筑的互文关系,极大地丰富了《露沙的路》的思想内涵。
关键词:韦君宜;《露沙的路》;互文性
基金项目: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新世纪以来中国女性小说的新变研究”(20C0802)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06-0087-06
199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露沙的路》,其情节可以简单概括为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露沙奔赴延安参加革命的成长故事。露沙的革命成长过程是作家韦君宜女士人生经历的投射——“反正我写的是我确曾涉足过的生活,我决不愿把虚夸的东西交给读者”①。露沙的革命过程伴随着个人的爱情与婚姻,露沙的个人气质、精神追求、革命成长道路与现当代文学史中的不少作品存在明显的互文关系,尤其是与左翼“革命+恋爱”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有惊人的相似,但又表现出一定的差异。这也不足为奇,因为“每一篇文本都联系着若干篇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②。在似与不似之间,露沙成为了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女性革命者形象。韦君宜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因脑溢血导致半身不遂,手脚不便,却仍在人生暮年笔耕不辍。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她非写不可?难道仅仅是为了向“革命+恋爱”小说致敬吗?作为读者,我们又应如何看待《露沙的路》呈现出的复杂的互文性?
一、似曾相识的“莎菲”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自1928年发表以来,莎菲这位有着浓郁小资情调的“五四”之子,以追求情欲的满足作为反叛传统伦理的突破口,追求自由恋爱与自主婚姻,高擎个性解放大旗,以惊世骇俗的面貌成为时代弄潮儿,不仅在不同的文本里被反复摹写,而且也在现实生活中模塑了一代代女性的成长,成为知识女性竞相效仿的标杆。
从文学史来看,莎菲对肉欲的肯定与张扬,对情爱的率性与自主,在随后兴起的“革命+恋爱”小说及其后的文学发展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摹写。《冲出云围的月亮》中的曼英,是一位接受过高等教育、对革命充满幼稚幻想的女大学生。在结识革命者李尚志之前,曼英为对抗黑暗腐朽的社会,毅然选择出卖肉身的妓女职业,在性游戏中寻求生存的价值与意义,藉此颠覆传统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倾轧。《虹》中梅行素受“五四”新潮的思想冲击与洗礼,追求婚恋自由,在表兄、柳遇春、梁刚夫等异性之间周旋,借异性确证自己的女性魅力。曼英、梅行素这类新知识女性,接受过启蒙思想的洗礼,在性爱上表现出极大的自由度,精神气质与莎菲一脉相承。《红豆》中那个执着于革命、最终与银行家少爷齐虹分道扬镳的江玫,在政治立场上做出了符合时代意识形态的抉择,但小说中描写她回首二人恋情时流露出的忧伤气质却与莎菲不谋而合。《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也被指认为“如丁玲笔下的莎菲一样”的“不安分”的“追求所谓个性解放的女性”③。甚至有学者详实考证了杨沫的个人罗曼史,认为杨沫“以革命的名义相对完整地记录了自己的隐秘经验,尤其是以‘成长机制将自己不宜公开的‘莎菲化的婚外私情翻转成了圣洁的‘革命时代的爱情”④。
从个人成长经历来看,韦君宜出生于开明的富贵之家,父亲魏仲衡早年留学日本,追随孙中山,思想非常开放,关心时事,重视子女教育。高中以前,韦君宜“只从姐姐订的《小说月报》上偶然见过茅盾和丁玲的名字”,到了高一受国文老师田先生的影响,开始大量阅读《文学月报》《北斗》《春光》《现代》和《文学》,“一下子钻进上海左翼文化的热烈空气里,简直着了迷”,田先生还教诲“女青年该看看章秋柳、孙舞阳那样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当然,不必那么浪漫”,“高三同学模仿莎菲女士日记写的《丽嘉日记》”⑤ 也给韦君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韋君宜深受茅盾的影响,十二岁就读过《追求》,“后来读过《蚀》《虹》《三人行》《子夜》《春蚕》……这些作品对于引导我走上革命道路起了重大作用”⑥。由此可以推断出,韦君宜应该是熟悉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和左翼“革命+恋爱”小说的。作为文学圈内的知名编辑,韦君宜对产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红豆》《青春之歌》,不可能没有认真阅读过。因而,韦君宜在作品中塑造“莎菲”式的女士也不足为奇。
具体到小说文本,《露沙的路》主要讲述主人公露沙奔赴延安后的爱情、婚姻与革命成长之路。露沙原名陈婉贞,参加革命到延安后改了姓名。延安于露沙而言,既是个人成长史上的一个标志性里程碑,也预示其个人的政治新生。露沙的更名实际也隐喻她的生命由于正确的政治抉择而掀起全新的篇章。单单从名字来看,露沙这一命名还是充溢着一股浓郁的小资情调,让人轻易联想到莎菲。露沙与莎菲女士的精神气质也一脉相承,秉承资本家大小姐享乐的生活习性,充满着罗曼蒂克的幻想。露沙奔赴延安的最初动机是为恋人朱华复仇,向革命的人民群众学习;到延安接到晋西北考察的任务后,就想着写满怀壮志的诗、为悼亡而下决心牺牲的诗;参加革命没多久就与帅气、风流的小伙子宋安然结婚了。与宋安然的浪漫婚姻与其说是两情相悦,不如说是虚荣心作祟。婚后才发现宋安然文化水平低,写封家书都别字连篇;趣味低下,一味追求肉欲与享受,缺乏高尚的精神追求;为人品格低劣,工作上小肚鸡肠、缺乏奉献精神与大局观念……完全不是露沙理想中的能够在精神上一唱一和的白马王子。短暂的婚姻给了露沙惨痛的教训,让她意识到精神沟通的重要性。与杨明旧情复燃的插曲,是露沙情感软弱动摇的表现,深思熟虑后最终与清华大学同学崔次英结婚。宋安然的浅薄、杨明的犹疑与崔次英的忠诚形成鲜明对比。小说的前四章写露沙的情爱史,虽然露沙没有继承莎菲对世俗与男权的激烈反抗方式,但从情感历程来看,露沙在宋安然、杨明、崔次英之间的感情摇摆,露莎与杨明感情纠葛后的自我忏悔,与莎菲复杂的感情生活何其相似乃尔。5E1E0855-36B6-4821-AE4C-2FCCC1D049BD
《露沙的路》带有强烈的自叙传色彩,写作该小说时,韦君宜已年逾八十,且身患重疾。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中国文坛,以林白、陈染为代表的“私人化”写作盛行,多以私语的方式建构女性生存空间、抒写姐妹情谊来反抗菲勒斯中心主义。在这样一种背景下,韦君宜却仍依据自身经历叙写露沙的革命爱情史,对人生与历史加以回望与总结。个中缘由,笔者以为有两点:一是“在人生的边上”检讨自我、反思历史,正如学者所指出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忧患意识,是韦君宜晚年写作的内在动力;通过对历史的还原和反思,而推动当代生活的进步,则是韦君宜晚年写作的最终目的。”⑦ 二是礼赞“五四”的启蒙精神,以实际创作向文学导师丁玲致敬。丁玲在20世纪30年代曾以自己母亲为原型写作过《母亲》这部长篇小说,塑造了女主人公于曼贞由一个善良贤淑、不谙世事的少奶奶成长为自食其力的知识分子的转变过程,诠释知识女性突破封建思想和封建势力重围,追求光明和未来的时代主题。丁玲小时候,母亲就结交了向警予,思想渐趋民主和革命化。在成长过程中,母亲也会经常讲述西方著名妇女活动家罗兰夫人等的革命故事,在丁玲心中播下革命的火种。无独有偶,韦君宜的长篇小说《母与子》以其婆母杨肖禹的人生经历为原型,抒写主人公沈明贞是如何在儿子的启蒙下毁家纾难,变卖家产,投入到革命洪流中来的传奇经历。沈明贞待字闺中时,读过鉴湖女侠秋瑾的诗歌,倾慕秋瑾的革命豪情与英勇事迹。嫁入崔家做妾后,受大房兄嫂与正房太太的压制,在死气沉沉的封建家庭长年累月的压抑下苦熬度日。直到儿子树华、立华走上革命道路后,沈明贞才慢慢开始了觉醒的人生之旅。《母亲》是丁玲的未竟之作,只写了母亲于曼贞走出封建家庭、步入社会这一人生阶段。可以说,《母与子》中的沈明贞接续了于曼贞的人生道路,将革命融入了个人的人生生活,演绎了女性的革命之途。《露沙的路》与《莎菲女士的日记》也呈现出高度的同质性。虽然《母与子》《露沙的路》都带有强烈的自叙传色彩,但从文本中不难找出丁玲对韦君宜的影响。有关互文性的理论认为:“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中不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其他作品的痕迹,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的作品都是超文本的”⑧,“文本从何而来?原有的片断、个人的组合、参考资料、突发事件、留存的记忆和有意识的借用。人物从何而来?零碎的认识、合并的形象、同化的性格特征,所有这般(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组成了一个人们称之为‘我的虚构。”⑨ 从这一角度来看,韦君宜的《露沙的路》与《莎菲女士的日记》形成互文是极其正常的文学现象。
二、革命与情爱的变奏
自蒋光慈《冲出云围的月亮》揭开“革命+恋爱”小说的序幕之后,许多左翼小说的叙事就离不开“革命”与“爱情”这两个关键词。茅盾曾将20世纪20年代后期30年代初期风靡一时的“革命与恋爱”小说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描写“恋爱与革命的冲突”的,将“恋爱”写成主体,“革命”成为陪衬;第二种强调“革命决定了恋爱”,把“革命”扶上主位;第三种是“革命产生了恋爱”,“革命”是主要题材,“恋爱”不过是穿插,恋爱依附于革命。⑩ 这三种小说类型从不同角度归纳了“革命”与“恋爱”之间的主从关系,茅盾此说成为解读当时的“革命+恋爱”小说的理论圭臬。
《露沙的路》前四章叙写露沙浪漫又略带混乱的情爱史,露沙摆脱宋安然与杨明的爱情歧途后,最终选择了正确的人生伴侣——崔次英。露沙三段爱情中的三个恋人宋安然、杨明、崔次英分别表征着三种不同类型的男性:追求肉欲、趣味低下的享乐者,摇摆不定、见异思迁的唯情至上者和忠贞不二、品行高尚的革命者。露沙的爱情抉择与《冲出云围的月亮》《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们的前面》《星》《虹》《炸弹与征鸟》甚至《青春之歌》中的女主角如出一辙,最终都选择了代表社会发展方向、对党忠诚、意志坚定的革命者。正如林道静毅然放弃浪漫骑士余永泽、痛失精神英雄卢嘉川后,理性地投入到革命英雄江华的怀抱,与江华共赴革命的洪流。因为“情欲的内在冲动如不演化为革命的政治行为,恋爱自由的理想就是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神话”{11}。从叙事策略来讲,韦君宜同样遵循了“革命+恋爱”小说的叙事伦理——将露沙追求婚恋自由与革命结合起来,通过革命使爱情追求崇高化,以此来赋予露沙与崔次英的爱情婚姻以历史的合法性。露沙嫁给崔次英之前,也是左思右想、反复权衡之后才做出理性的决定:一是崔次英对自己七年的忠貞守候,二是崔次英个人的人格品性和对党的无限忠诚,他还说服母亲变卖了家产,动员家中兄弟姐妹一道参加革命。可以说,露沙的选择非常吻合20世纪40年代的抗日救亡时代主潮,在一个“只有求得社会解放和民族解放,妇女才能得到解放”{12} 的时代中,青年男女之间的婚恋结合必须以正确的政治立场为根基,将自己的婚姻与生活服膺于政治与革命的要求。1942年邓颖超在青年妇女座谈会上发表题为《男女青年问题》的讲话时,就为当时的男女青年指明了择偶标准:“一个革命者,一个进步的人,绝不允许为恋爱或结婚而动摇甚至丧失了自己的政治立场,放弃革命的事业”,“必须选择政治上纯洁可靠而有志于上进的异性。”{13} 以往的文学叙事,尤其是左翼“革命+恋爱”小说,都是将女性解放纳入到社会解放与民族解放的宏大叙事当中,女性的痛苦始终与社会、民族、阶级的痛苦相伴相生,女性解放依附于社会、民族、阶级的解放而别无他途。露沙也不例外。
与大部分“革命+恋爱”小说不同的是,露沙与崔次英共建革命同盟结为夫妻后,并没有沿着左翼小说中女性追随男性达到精神同步成长的叙事套路继续推进。恰恰相反,露沙带着对革命的无限憧憬奔赴延安后,由于夫妻俩在“抢救”运动中的切身遭遇而开始对革命进行反思,革命信念有所动摇。崔次英一次又一次地劝说她,将运动归结为个别人的错误,甚至不愿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向露沙坦露,担忧的就是露沙获悉实情后会对党、对革命彻底失去信心。运动期间,露沙的女儿因无人照顾病逝,自己也身患疾病,被“发配”到一处破旧、四处漏风的窑洞,崔次英被打成特务,露沙对党的信仰有所动摇。经过一番“抢救”后,露沙和崔次英都恢复原职。这一段经历始终让露沙无法忘却。抗日战争胜利后,露沙又经历了解放战争,随军迁徙的历程让露沙看清了内战的实质,原本已有所削弱的革命信念慢慢增强。但在土改运动中的见闻又让露沙对党的政策表现出一定的犹疑。回北平之后,心中的革命信念有所增强,逐渐坚定了回到共产党怀抱的念头。总体来看,露沙对革命的认知经历了追随—动摇—再度追随的发展过程或者说是一个肯定—否定—再肯定的螺旋上升过程。5E1E0855-36B6-4821-AE4C-2FCCC1D049BD
与其说露沙的个人成长与思想蜕变,如“革命+恋爱”小说中男性对女性的成长起到主导作用,男性引领女性走向思想升华一样,还不如说是一种女性的自我成长。露沙的成长经历了情感纠葛与思想转变两个阶段。在三段情感关系中,露沙与宋安然的闪婚、与杨明的暧昧不断地啃噬她的内心,传统的道德伦理与自我的人格修养帮助露沙不断反省,最终脱离了混乱的男女关系的泥淖。与崔次英结合后,露沙对革命的信仰经历了动摇—幻灭—追随三部曲,思想蜕变的过程崔次英起到了一定的引导作用,但决定性的因素还是露沙的自我调适。而在左翼小说叙事中,女性话语尤其是女性主体的性别需求往往被悬置与抽离。性与婚姻被纳入到革命磁场中,性、婚姻、革命形成一种复杂胶着的关系。性一方面被当作女性挣脱传统道德束缚、追求自由与人性解放的革命表征,另一方面,性又时不时地游离于革命之外,寻找情欲的释放,偏离革命的道路,甚至对革命造成危险。如《色戒》中的女大学生王佳芝为完成暗杀汉奸易先生的革命使命,与男同学谈恋爱、向易先生献身,却在关键时刻为情欲所控制,反遭杀身之祸。身体从国家、民族、阶级、党派等重大概念背后浮出地表,性往往会潜伏于暗处蠢蠢欲动,但革命对性的监视、对身体的监管却从未消失。小说在叙述露沙与宋安然的结合时,以第三人称的叙事口吻尽可能客观平静,以淡化二人之间的性欲描写。文本叙事时尽量剥离左翼小说赋予身体的政治意义,将身体还原为身体本身。但小说在描写宋安然效仿《金瓶梅》、在男人之间宣扬夫妻二人性事时,字里行间仍不免让读者窥探到情欲的气息。与王佳芝不同的是,露沙没有屈服于情欲而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用革命来规训身体,并对身体进行重新分配。在革命策略的驱使下,身体成为革命的客体,同时成为革命的助手和对象。“身体(生命)对革命的价值是,可以被革命鼓动和训诫、同时被革命抚养和赐予。革命在身体(生命)找到栖息之所和意义归宿。”{14} 从这一点来看,《露沙的路》与借用“恋爱”来粉饰或装点“革命”的“革命+恋爱”小说一脉相承,以女性的成长叙事达成启蒙目标,引导女性往预设好的革命道路发展,并最终成长为符合革命意识形态需求的个体。露沙的总体成长趋向与目标路径吻合“革命+恋爱”小说的大方向,但具体的成长路途却呈现出一定的差异性。与露沙相比,崔次英的思想更为忠诚与单一,即使背负叛徒的骂名,满腔苦楚无处倾诉与宣泄,他也不会对革命产生任何怀疑,革命热忱丝毫不会因个人遭际与委屈而耗损。自始至终,崔次英都是以一个政治完人的形象伫立在读者面前。吊诡的是,政治完人崔次英始终无法完全说服露沙;对于崔次英的劝导,露沙虽然勉强接受但却未从灵魂深处达成认同。可以说,《露沙的路》打破了男性引领女性成长的范式,女性不再依附于男性,而是在自我的启蒙与顿悟中实现了灵魂的蜕变。
三、延安生活的浪漫与真实
露沙作为清华大学的才女,接受过新文化运动与革命运动的洗礼,擅长吟诗作对,“一二九”运动中加入民先队,1939年奔赴“战时共产主义的理想国”——延安,解放战争爆发后才离开延安。露沙在延安度过了近十年的时间,经历了恋爱、婚姻、生子等個人大事,见证了“抢救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历史事件。露沙的延安生活,既充满了浪漫的梦幻色彩,又呈现出知识分子视野下的真实延安场景,与同一时期其他知识分子笔下的延安形成互文。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国民党的腐败与不抵抗政策越来越不得人心,共产党坚决抗日的政治主张,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青年知识分子奔赴延安。“1938年夏秋之间奔赴延安的有志之士可以说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的。每天都有百八十人到达延安。”{15} 延安成为无数知识分子虔诚膜拜的革命摇篮,奔向延安的路,是无数“叛逆”青年通往光明与梦想、追求真理与自由的道路,延安成为青年在动荡年代挥洒青春与热情的理想之所。“战时共产主义政策的实施,一时之间,满足了延安文人二三十年来苦涩的思索和疯狂的梦想。他们使出全身的解数,把延安装点成一座诗的城,一条歌的河。”{16}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露沙成为了奔赴延安的众多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初到革命圣地延安时,露沙对延安大路上来往的行人、清凉山的宝塔甚至湛蓝的天空都赞叹不已,对延安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奇。露沙对延安生活充满好奇与向往,开会、看戏、聚餐、会友,初到延安的喜悦与忙碌很快就冲淡了失去恋人的悲伤。
物质生活虽然匮乏,但在精神层面青年却享有较大的自由度。“大批青年抱着吃苦和牺牲的决心,为了争取民族独立和自由民主,跑到延安去参加革命。当时的延安,第一,举的是抗战的旗帜,第二,举的是自由的旗帜。那时延安大讲自由平等,许多革命歌曲的歌词里都有‘自由这个词。”{17}整风前的延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到处洋溢着一种自由、活泼、生动、欢乐的气氛,遍地的歌声、经常的集会、活跃的文体活动构建了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延安政治清明,社会生活“光明,坦白与纯洁”{18},青年人“过着自由的集体的学习生活,紧张,规则,愉快”{19}。年轻人之间谈恋爱一时成风,四处散播着浪漫的爱情火种。诗人郭小川回忆延安生活时就曾经饶有趣味地写道:“延安最特出的地方,便是延河两岸的男女了,因为女大在党校对面,每天晚饭后和假日,在延河边散步的颇不乏人”,“老实说,这期间便蔓延着自由主义的风气了。作为人们的谈料的,不是别的,而是文学与恋爱。文学与恋爱,二者这般密切,流行在人们口头的语汇:是‘灵魂的美,是‘文学气质。”{20} 黄昏时分的延河之滨,是男女青年相约散步的绝佳去处。郭小川与杜惠就经常在延河畔四季花草茂盛的“巴尔干半岛”散步,谈文学、谈革命、谈恋爱,后来喜结连理。20世纪80年代,冯牧曾深情回忆在延安度过的青春岁月:“这片田野却永远是一个美好的具有无限魅力的天地。在这片田野上的每一条小径和河边的岩石上,几乎都留下过我的足迹”,“我在那里和朋友们畅怀地吟诵、歌舞,尽情地享受着青春的欢乐。”{21} 露沙到延安后不久就坠入爱河,与宋安然闪婚。露沙还与杨明在窑洞里谈情,与崔次英在延河边上漫步,在恋爱与婚姻的痛苦抉择中纠结。露沙的感情生活真实呈现了当时延安青年生活的一个侧面。5E1E0855-36B6-4821-AE4C-2FCCC1D049BD
与沉湎个人私情的女学生有所不同的是,露沙作为“一二九”运动中的一份子,始终以启蒙的视角去审视延安生活,反思社会革命。考察晋西北农村女性的生存状态时,妇女不讲卫生、甘于包办婚姻让露沙瞠目结舌。行军时因男女共处一室过夜而引起农村妇女的指指点点,露沙一律回以轻蔑与不屑。《露沙的路》提及丁玲的《三八节有感》,还涉及女学生与革命老干部之间的政治婚姻,都表现出对女性命运的担忧与反省。绥德米脂中学的女学生被革命裹挟和吞噬,一个个地充当了革命的“战利品”被干部们以婚姻的名义加以分配,露沙警惕地意识到女性一旦“被当做革命精英与革命联盟者之间利益交换的许诺时,妇女的解放早已从根基上被拖入民主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男性化政治语境里,得到阳性的阐释”{22},女性只是被视为满足男性性别需求的身体而出现的客体。在抗日战争中,女性同男性一样承担着民族解放的重任,同时还承受来自封建传统与男权势力的双重压迫。小说文本所述的女学生困境与20世纪40年代其他相关文本形成互文。马加的《间隔》就讲述了这样的故事:女大学生杨芬在抗战后卷入战争,参加县救国会,在执行任务时与队伍走散,在山中遇到了贫农出身的支队长。支队长借助政治力量对杨芬逼婚,并对杨芬心仪的周琳施加压力。杨芬苦恼于无法摆脱支队长的纠缠,又不被周琳所理解,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困境。莫耶的《丽萍的烦恼》同样展现了延安时期革命干部与女学生之间的感情冲突。陈学昭在《延安访问记》中也从两性与恋爱的角度分析女学生与老革命干部之间的结合。事实上,露沙同她所担忧的那些女学生一样,蕴涵着一定的时代意义,即“作为能指的‘女性符码负载着丰富的历史内涵,它在讲述阶级叙事的同时也在‘匿名地讲述自身”{23}。
1942年3月8日,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推出“纪念三八国际妇女节特刊”,刊载了蔡畅的《如何使抗日根据地的妇女团体成为更广泛的群众组织》、白霜的《回家庭?到社会?》、草明的《创造自己的命运》、曾克的《救救母亲》、舒琪的《“三八”流年》等相关文章,3月9日刊载丁玲的《三八节有感》,3月13日刊载王实味的《野百合花》,这些文章都从不同角度关注延安时期的女性地位及女性命运。作为《中国青年》的编辑,身处延安的韦君宜应该是认真研读过这些文章的。这些阅读经验与个人的生活历练对于韦君宜的写作都或多或少形成一定的影响,因为“任何一篇文本的写成都如同一幅语录彩图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转换了别的文本”{24}。
《露沙的路》带有强烈的自叙传倾向,韦君宜在延安与第一任丈夫苏展短暂的婚姻、与终身伴侣杨述的结合都被当作露沙的恋爱本事写进了小说文本,并与韦君宜《思痛录》中的部分内容形成互文。露沙虽幸免于政治包办婚姻,但却未能躲开“抢救”运动,在运动中丈夫崔次英身陷囹圄,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也因得不到应有的照料而夭折,露沙经历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磨难。露沙对于个人命运与时代政治之间的纠葛与胶着、对于政治运动中的政策开始持怀疑态度。对于女性的命运,对于革命女性在大时代下的何去何从,露沙表现出不同于一般女性的警觉与敏锐。而露沙化妆回北平的经历再次坚定了她走革命道路的信念。只是,“走出家庭”{25}、走上革命道路的露沙仍时不时会流露出“五四”时代知识女性的启蒙特质,在革命的间隙保持着思想的反省。露沙的个人反思与整个延安时代的政治话语呈现出不相吻合甚至相悖的表现形态,是救亡浪潮中的不和谐音,但思想的矛头却直指延安的真实,为后人留下了一份难能可贵的个人化思考。“历史启蒙大众、关怀人类生存”{26},《露沙的路》可以“看做四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上下求索的苦难历程的一面镜子,当然,这面镜子照过去、照将来,也照知识分子自己,连同自身的污秽”{27}。
20世纪90年代,启蒙话语持续式微,文学的世俗化、消费化、感官化的生态景观构筑了《露沙的路》的写作语境。在这样一种大的文学语境下,韦君宜仍秉持启蒙话语,于20世纪末对个人的人生经历与革命道路进行回望与总结,并将各种文本揉进小说的叙事话语,以个人化的方式对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进行叙述,将那一段独特的历史留存在文本叙事中,为当代人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启蒙的实质就理性的觉醒,启蒙的进化就是理性的进化”{28},“在当时奔赴延安的知识分子中,有许多人的情况与韦君宜相似。可以说,韦君宜是抗战时期走上革命道路的千万知识分子的一个代表,研究延安时期的韦君宜,是有着普遍意义的。”{29} 文本的创作过程实际上是化用一系列已有文本的过程,也是无数文本复活的过程。希利斯·米勒认为:“在对文学与历史、伦理和政治关系进行研究时,如果不去力图理解表面上看来是抽象或形式化的重复主题,那么这种研究便会毫无效果。”{30} 从这一角度来讲,《露沙的路》与其他文本构筑了一种独特的互文景观,文本也因此具备了丰富的内涵,成为后人考察延安时期知识分子思想历程的独特标本。
注释:
① 韦君宜:《露沙的路·后记》,《韦君宜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1页。
②⑧⑨{24} 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36、30、4页。
③ 张清华:《从“青春之歌”到“長恨歌”——中国当代小说的叙事奥秘及其美学变迁的一个视角》,《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2期。
④ 张均:《“莎菲”如何驯服革命——长篇小说〈青春之歌〉本事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5期。
⑤ 韦君宜:《忆南开——为母校南开校庆作》,《韦君宜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5页。
⑥ 韦君宜:《敬悼茅盾先生》,《韦君宜文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6页。
⑦ 李建军:《其言直,不隐恶:论韦君宜的晚年写作》,《小说评论》2012年第6期。
⑩ 茅盾:《“革命”与“恋爱”的公式》,《茅盾全集》第20卷,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89—391页。5E1E0855-36B6-4821-AE4C-2FCCC1D049BD
{11} 周仁政:《创伤体验与早期左翼小说的革命叙事》,《江汉论坛》2013年第8期。
{12}{13} 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编:《蔡畅、邓颖超、康克清妇女解放问题文选》,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6、74页。
{14}{22} 参见朱晓东:《通过婚姻的治理》,汪民安主编:《身体的文化政治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2、56页。
{15} 杨作材:《自然科学院建院初期的情况》,《延安自然科学院史料》编辑委员会编:《延安自然科学院史料》,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北京工业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384页。
{16} 朱鸿召:《延河边的文人们》,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45页。
{17} 邢小群:《我们曾历经沧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页。
{18}{19} 陈学昭:《延安访问记》,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301、363页。
{20} 郭小川:《延安生活杂忆》,《郭小川全集》第5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2页。
{21} 冯牧:《延河边上的黄昏》,艾克恩编:《延安文艺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29页。
{23} 贺桂梅:《“可见的女性”如何可能:以〈青春之歌〉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3期。
{25} 王桂妹、王思侗:《女性解放与家国话语:抗战时期的“圣妻良母”论争及文学书写》,《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报)2021年第6期。
{26} 曹华清:《历史过程中的“生命张力”及教育意蕴》,《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报)2021年第5期。
{27} 阎纲:《知识分子的悲剧——读韦君宜〈露沙的路〉记》,《文学评论》1996年第3期。
{28} 邓晓芒:《西方启蒙的进化》,《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
{29} 程美东、胡尚元:《抗战时期的知识分子与中国共产党——以闻一多、韦君宜、邹韬奋、李鼎铭为例》,《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
{30} 參见丁·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中文译本序言,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作者简介:梁小娟,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湖南湘潭,411201。
(责任编辑 刘保昌)5E1E0855-36B6-4821-AE4C-2FCCC1D049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