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都凌晨一点了,天空仍电闪雷鸣,估计短时间内飞机起飞不了啦。你眯会儿吧,行李我给你看着。你尽管放心。我是滨海昆曲学校的,唱小生。哈哈,不像?你看,这是我的证件,微信头像是演出剧照,扮的是《牡丹亭》中的柳梦梅。
你不困?喜欢昆曲?那太好了,难得有知音呀,来,握握手。想听我的故事?也好,唠嗑起来,时间就缩短了。你是干什么工作的?让我猜?看你穿着,挺有特色的,麻棉也是我所爱,肯定文化人,对不对?作家?好好好,作家理解人,又是夜猫子。我倒见过几个,男人脑后扎个马尾巴,借着谈文学勾引小姑娘。女人嘛,大肆抽烟、喝酒,离婚或单身,要么穿旗袍,要么着道袍,把自己整得不食人间烟火,俯视红尘苍生。当然,不是绝对的,你嘛,就不像,至少表面上还正常。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嘴,老爱得罪人,我自打一下。你看着人挺随和,那我就开讲了。你若不想听了,随便打断。反正这长夜漫漫,四处嘈杂,我刚才到机场休息厅看了,门都锁着,咱们只好边聊边等了。
要不,你躺在椅子上听吧,不要不好意思。反正大厅里谁也不认识谁,到了咱们这岁数,舒服第一,看你年纪,跟我差不多,你五十二?我比你小两岁。你这么郑重其事地坐着,倒让我不能信口开河了,那我得好好想想从何说起。随意?好,你的要求我明白了,就是保持故事的天然风貌,杜丽娘一生爱好是天然,那我也就把我的故事原汁原味地讲给你听。我活到这岁数,啥风光有过,名利也淡了,不怕丢丑。哈哈!
那就从一年前的一个下午说起吧。那天我读完先生短笺,双手轻拍,大声念白: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说着,我眼前瞬间浮现出杜丽娘的影子,又想念白,望望卧室,忙掩住嘴,这次声音压低了:这就好了!一个圆场到客厅的大合影前,那时我们十八,先生四十出头。
先生是我的开蒙之师,亦是终生恩师。从舞台退下来后,她除了教学,一直练习书法。短笺纸张甚是讲究,上好的宣纸,红色竖格暗纹,左下角落款“朵云斋”,清秀的蝇头小楷,颇有几分颜真卿的影子,只一页纸,可字字皆见功力,落款还盖了淡淡的钤印:
菁儿爱徒:
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家里都好吧,想必兔儿也有女朋友了。想起那年你带他到古镇来看我,他把我叫老妖怪的情景,不禁莞尔。人已老迈,承蒙错爱,中秋之夜,我将在古镇彩唱《占花魁·受吐》。若有余暇,可否一观乎?余话甚多,可惜手指哆嗦不止,怕词不达意,难述衷肠,见面细叙。今夜余晖甚美,好想与你们分享。
纯梅
庚子年六月廿四
快八十岁的先生要登台演出,请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前去观看。先生三十多年没登台彩唱了,这样的岁数出山,在手机网络盛行的时代,又以这样典雅的方式邀请她的学生,我岂能不去。再说滨江离古镇坐高铁也就三四个小时。
先生一向细致,信尾忽然冒出“你们”,指的是谁?难道是她?肯定是她。
我打开手机通信录,马上找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同是爱徒,先生一定也请了她,否则怎么有了“你们”之说。可刷到第十个号码时,我放弃了。
先生演出那天,我早早给她打电话,希望陪她去,可电话关机,演出前两小时我赶到剧场后台,一问才知先生已进了化妆间,门关着,谁也不见。我知道,这是先生多年的习惯,她肯定只吃了简单的几口。她说演出前,不能吃得过饱,也不跟人说话,她要早早醞酿情绪入戏。
后台人来人往,记者更是络绎不绝。昆剧三大闺门旦之一的杨纯梅三十年没有登台,八十岁复出,当然是新闻点了。
我不便打扰,信步走出剧场大门。大街上人来人往,绿化带上三角梅开得正盛。我一会儿望望街右,一会儿瞅瞅巷东,不能确定她从哪条路来,但我确信她会来。
“柳梦梅,来得早呀。”耳听一声,我忙回头答道,刚来。回答完,才哑然失笑,人家问的不是我。被怀抱一束鲜花的漂亮姑娘唤作柳梦梅的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可能晚上有演出,他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拉着姑娘的手说,快点快点,要迟了。
我以为人家会笑话我,可他们连看我一眼都没有。也是,我小十年不登台了,观众,甚至圈子很少有人再认识我,有限的演出,也只是给学生示范时,唱几折。彩唱嘛,再也没有。
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我迈入剧场,为避免遇上熟人,戴上了墨镜。演员不上台,观众早把你忘记了,倒也不难为情。反正在古镇谁也不认识。最痛苦的是同行,明知道你不演戏了,还不时会问,最近有什么戏呀?演新作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们要去看的。搞得你很是尴尬,却不知人家是存心揭伤疤,还是真不晓事。
落座后,我又扫视了一下全剧场,也没找到要找的人,倒是前排贵宾席上陆续就座的有几个熟悉的人,不是戏剧界大腕,就是当地领导,我忙低下头。但是让我落寞的是,人家根本就没看我,要么盯着舞台紧闭的太阳红天鹅绒指指点点,要么一个个当红名角跑来跟领导拍照留电。
然后我闭着眼,想象先生出场时的情景。因为剧场不大,又倚水涘,笛声听起来,特别地清爽。
先生的戏放在最后,压轴。跟她上场的扮卖油郎秦钟的巾生看起来比她小,显然多年没登台,出场时,先生停步了,巾生还走了半步。先生头上的步摇晃了一下,他忙止步。中间,男的开腔时有些犹豫,声音小了些,先生展了一下水袖,他便大声唱起来。先生唱腔优美,身段婉转如一幅幅仕女图,让我想起了“若有风雅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可仔细瞧,她举扇时,右臂有些晃,虽然她在极力用水袖掩饰,可瞒不过我的眼睛。站在舞台上,你的一丝喘息,观众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丝都不可马虎。这是多年前先生给我们说的。先生唱完,两次在不绝的掌声中优雅谢幕,我才知道,她的胳膊前不久动了手术,刚拆了钢板,还没有完全恢复。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剧场灯光一亮,我立即站起来,朝身后再瞧,很想找到她。可是众人纷纷出门,没有我要找的人。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我以为是先生,却是她的短信。
我一直想跟她联系,可主动联系的却是她。她还在牵挂着我,我有些小激动,但不欣喜,因为她只发来一则短短的信息:明晚六点到“水云间”聚。还有先生。
水云间是这个水乡小镇的私家菜馆,环境优美安静。先生退休后,远离省城,居住在老家古镇,跟她恬静的性格甚是吻合。
我提前到饭店,一路想象她会穿什么衣服、跟她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兴奋得到了地方要不是司机提醒,还不知道下车。
年轻漂亮的服务员把我领到写着“虞美人”包间门口,边推门边大声说,女士好,请进,已有人点菜了。我一看到她,心就扑通跳个不停,很想上前狠狠地打她一拳,责怪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主动跟我联系,每次我打电话过去,她虽然热情,可总有这事那事搅着。一会儿说稍等,我关下火;一会儿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这让我热情顿时到了冰点,慢慢就不再与她联系了。她看见我,笑着说,菁菁来了,快坐,服务员,倒茶。你先歇着,我点菜。她仍然坐着,仍然那样波澜不惊,即便在舞台上忘了词,她也做得让人觉得剧情就该如此。我讪讪地说,好久不见,你仍是那么漂亮。
她抬起头来,笑道,老了,你也年轻,眼角也没皱纹呀。说着,又低头点起菜来。
我日思夜想的二十年相见,平淡得好像我們天天见面。
她身材还是那么苗条,皮肤也紧致,灯光下没有发现白发,肯定不是染的,因为我知道她发质软,这样的人不易长白发。一身奶白色无袖连衣裙,满满少女状。这是我没猜到的。白色也是我的最爱,可我怎么也穿不出她的那种仙气。快五十岁的人要穿出仙气,那得修炼多少年呀。
一束康乃馨放在圆桌当中。昨晚演出给先生送花的人很多,我没准备花,她比我考虑得细致,把花拿到了这里。对了么,她是女人嘛,心细如发。
离开舞台多年,我仍然认为自己就是小生。我是柳梦梅,是秦钟,是潘必正,而她,当然就是大家闺秀杜丽娘,是道士陈妙常,是秦淮河家喻户晓的花魁王美娘。
她仍然在低头点菜,要么接一个又一个电话。这两件事交叉进行,好像成心让我们说不了话。我一时无事可干,便把空调打开,关了窗子,想着等先生来了,再关空调,先生年纪大了,不能受凉。
先生如她一贯的为人,从不迟到,提前十分钟走进包间。八十岁的人了,竟然一个人来,还化着淡妆,身着一袭墨绿色的短袖旗袍,白金项链。我忙站起来,把她送到贵宾位,请她落座。先生缩了一下肩,她忙关上了空调。我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看我这记性,刚才还想着,需要时却忘了。先生说,你们工作都那么忙,本想陪着你们到水乡转转,这不,你们明天又要回去了。李荇,别点多了,年岁大了,晚上吃不消,咱们说说话。
对了,李荇就是她的名字,是我的搭档。“荇”就是《诗经》里“参差荇菜,左右采之”里的那个“荇”。荇菜在南方常见,看你是北方人,不知见过没,现在荇菜已开花,黄灿灿的,远远看去好像睡莲。她第一次给我留下深的印象,就因为这名字,感觉跟我的“菁”,好像一对姊妹花。后来读了《诗经》,我就更对她感兴趣了。我喜欢台上台下都把她叫贤妹,虽然她比我大半岁。
先生让退掉三个菜,说,人老了,想说的话很多,多少话题还是关于昆曲的。我爱人去世了,女儿在公司,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儿子也对昆曲不感兴趣。我就想呀,这些话只有对你们说了,不说,只能带到棺材里了。就唱了这么一出戏,半小时还不到,排了半个月,差点还唱不成了。先是我的老搭档杨先生,忽然得了心脏病,换成了吴先生。吴先生又摔断了腿,只好换成张先生,张先生几十年不唱戏了,记性也不好,但票已售出,只好仓皇上阵。好在,总算对付过去了。告诉你们,也不怕当学生的笑话,站到了舞台上,我还疑心在做梦。演出的梦做过不知多少遍了,有时我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中。人老了,就这么糊涂。好在,台词一句都没唱错。
老师,您唱念做都跟以前一样棒。来来来,不要顾着说话,吃菜!我知道老师不能吃辣的,专门点淡的。菁菁爱吃肉,这个糖醋排骨是给你点的。贤妹不停地张罗着招待我跟先生。
有些力不从心了,演出时肯定没瞒过你们内行的眼睛,好在,观众们对我年迈之人极其宽容。一场走下来,我已经吃力了。不像你们,四十来岁,正当盛年。
哪呀,老师,我已五十了。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年轻,前天去体检,我额头上有块斑,呶,就是这个。一问医生,医生说,老年斑。没想到这么快就步入老年了。
我也老了,都绝经了。我马上说。
你们俩,我最放心不下。老师说着,左边拉了我的手,右边又拉着贤妹的手,握在一起说,昨晚演出回来,就想见你们,实在太累了,可也怪,那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却梦到当年在上海滩与师姐沈世平同台飙戏的情景。我们都是昆大班同学,国家培养出的第一批昆剧演员,老想着要好好演。你们还记得那次我们打擂台吧。
当然记得了,贤妹抢口道,老师那时演杜丽娘,我演春香嘛。酒厂老板请我们到水乡来演出。沈老师不服,自己也联系了水乡一家食品厂,戏台搭在我们对面,那个热闹呀,我到现在都历历在目。
老师说,那时我四十岁出头,精力旺盛,七天,唱了二十台戏。戏唱得人好像都疯了,下到台下,腿还是飘的。人好像还在舞台上,恍惚得看谁都很陌生。
我记得那时,老师第一晚演《牡丹亭》《百花赠剑》,沈老师他们演《西厢记》《思凡》。咱们又演《紫钗记》,沈老师又演《红楼梦》。连续七夜,简直把水乡明澈的天空都演红了。
从此,她们一南一北,较劲了一辈子。可谁能想到,沈老师五十岁,正当盛年,却在一次演出途中,不幸遇上了车祸。
往事使先生眼神迷离起来,她说一想起师姐,就想唱《离魂》中的“集贤宾”。
老师,来一曲,我给你按板。贤妹说着,拿起筷子在碟边轻轻敲起来: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老师边唱边流泪,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贤妹手机又响了,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电话了,她忙把电话关了。我说,贤妹真是好忙呀。让我没想到的是先生却说,快接,一团之长,肯定有不少紧要事,快去接。满脸都是理解。
贤妹抱歉一笑,出去接电话了,先生也不说话了,好像专等着贤妹回来再开口。片刻的静寂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贤妹不知有什么魅力,反正只要她出场,肯定就是中心。每个人好像都被她无形地牵引着,就连在昆曲界傲出名的先生也不例外。
贤妹一落座,先生就笑着说,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了,我跟师姐曾经争得不分彼此。后来她去了东方昆剧团,我就是咱们滨海昆剧团当红闺门旦了。本应当高兴,可当她走了,我忽然没劲了,从那以后,演出好像没了动力。这次为什么演?我近两年,连续不断地梦到她,她仍在唱戏,在那边。那边其他我记不起来了,但她的水袖特真实,白得那么艳眼,甚至我都能看到她染得红红的指甲,无名指上的钻戒。她抛水袖的动作简直美极了。我要跟她学,她嫣然一笑,说,舞台上见。她还说,她没有死,她永远都不会死,她要跟我争到永生。一两次梦就罢了,可近些日子连续做梦。我还到她墓前,献了花,说自己年岁大了,不能再上台了,若在舞台上出了险情,一世英名就毁了。可还是梦到她。一个月前的一次梦中,她面目特别清晰,那双漂亮的凤眼冷冷地看着我,让我很害怕。
于是我就冒着风险重新上阵了。
你们说怪不怪,从我决定上台,就再也梦不到她了,大概她安心了。所以我只要身体力行,就要唱。好在,老板说了,只要我上台,就是胜利。我当然要唱到最好,要不,怎么能对得起观众呢。老师说着,拭起了眼角泪,我们正要安慰,她忽然又说,我不难过,我高兴,只要我能走上台,我就要实现她没来得及实现的梦想。想想她走时,比你们还年轻,我就心里好难过。而我的时间不多了。先生说着,哽咽了。
服务员进出添水递茶时,不时听到大厅年轻男女大声唱歌嬉闹,每每这时,我要关门,先生都摆摆手,说,别关,听听这些年轻的声音,也是好的。
对了,李荇,说说你们团里的情况。
哎呀,正要跟老师和师妹汇报呢。说实话,这个副团长没当时,很想当。当了以后,千头万绪,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团长长年病着,演出基本都是我管。我当然诸事要跟团长汇报,她对我很放心,说,你大胆干,不用凡事都来跟我说。
那怎么行呢,我当然要说。但要反复想好了再向团长汇报。我首先想,近几年昆剧在白先勇倡导下,在全社会引起了普遍重视,但具体到我们团,还有距离。我就想,团里那么多演员,都想上,捧年轻的不行,捧名演员也不行,怎么办?第一,发挥每个人的积极性。一场戏,不能光旦生,还要有老生、丑角,大家齐上阵。而且不能光名角,还要培养新人,新老结合,这样,各路人马的积极性都调动起來了。第二,把冷戏变热戏,独创最关键。一个团不能老是传统剧目,总得有自己叫得响的新剧目。老师、菁菁,你们要多帮助我。我最近正在组织团里新排昆曲《王熙凤》。王熙凤这个人物《红楼梦》已塑造得很成功,但据我所知昆剧还没有。她的人物关系很丰富,无论从宝玉、黛玉、贾母、贾琏、平儿等每个人物的角度,都能生发出许多故事。我们正在排。它新在哪里,要给观众一个什么样的面貌。我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这事。第三,跟各大昆剧团增进交流,共同演戏,这样搞活了自己,也切磋了技艺。第四,精选团里七十年来的优秀剧目,准备在年底建团七十周年之际隆重推出。总之原则是冷戏要热演,好戏要精演,熟戏要生演……
好好好。你做得很好。昆曲不能丢,要一代代传下去。先生不停地点着头。
我们聊到十一点,要不是她女儿来接,先生还不肯离去。上车时,她忽然说,对了,人老了,差点把正事忘了。一个月后是母校建校六十周年,有台演出,历届学生均登台演出,问我们能否演出。我说离开舞台太久了,心里没底。贤妹也摇摇头说,怕顾不过来。
先生停下脚步,扳着指头说:沈世平的老师,也就是我的师兄汪世杰偕他三个弟子上台,他们是三代柳梦梅,沈世杰唱的是他最拿手的《叫画》。
先生说到这里,看着我们。
贤妹看了我一眼,而我正好看她,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我说,贤妹这几年还彩唱,我可是十年没登台了。
我自作主张给你们报了名,我唱《离魂》,到了我这岁数,恐怕最能理解这出戏的魂魄了。争唱《惊梦》的有好多人,老师豁着脸皮为你们争到了。
这个……
就这么定了。想我杨纯梅来日无多,残留的梦想就是最后与我的两位优秀的学生手拉手谢幕。听说,中国文联领导也将观看演出,他们最近在滨江省考核昆曲团领导班子,院长快到期了。
先生上了车,又说这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场戏了。老师说完,我关上了车门。贤妹站在一边,我亦站在另一边。车驶出一阵,又倒了回来,先生头伸出窗外,嘴张了张,一拍脑门,有个要紧事,怎么忽然忘记了。人老了,千万别是阿尔茨海默病前兆。
先生一走,我们两人一时无话,我说到我房间坐会儿,离这儿不远。
贤妹看了一下手机,抱歉地说,太晚了,我得回去。
十二点多了,我不忍她一个人回去,叫了车,我要送,她说不用了。
我有些气恼,但语气尽量压得平和些,怎么可能?我是男人,哪有让小姐一个人回去的。我的话让出租车司机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笑道,我们在台上,她是女人,我是男人。
司机是个同龄人,微微一笑。
真好,终于跟她这么近地坐在一起了,二十年了,我仍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感觉过去美好时光缓缓地浮在眼前,想着今晚我们好好聊一聊,聊他个通宵,我想知道这二十年她生活的点点滴滴。结婚、生子、当团长,甚至她的忧伤,她的一切都想知道。谁料我们还没说多少话,宾馆就到了,她下车,却连句邀请的话都没有,只说,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我就在她走进大门时,大声说,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我想着她扑哧一笑,朝我摆摆手说,上楼吧。
可是面对我的是宾馆空荡荡的大门。我想着她也许十分钟后会从窗口看到仍痴痴站在楼下的我,可她房间的灯黑了。
戏里多是痴情小姐负心郎,而我这个多情公子遇到的却是薄情小姐。不对,不能这么说她,她是我心中的女神。你没见过她,她可漂亮了。对了,照片,肯定有,一会儿我给你看。现在她的名气可大了。
我刚进房间,手机响了。我心里一热,心想她一定反思到自己的冷漠了,要跟我好好聊聊,没想到却是先生:刚想起我要跟你们说的话了,半月后,咱們排练厅见,我琢磨了几个新动作要跟你们一起练呢。
排练《惊梦》时,我跟贤妹配合默契得像二十多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分开。我扮的柳梦梅台词多,她饰演的杜丽娘台词少,但表情仍如往日。不,五十岁的杜丽娘,比二十五年前的杜丽娘更有味道,娇羞多情妙不可言。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在舞台上,她对我情意脉脉,下来却甚客气。所有的礼数她都做得无可挑剔,送了我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还带了她所在城市的特产,问了我爱人,也问了儿子,还给我儿子带来了复习考托福的参考书,可单单就少了昔日我们闺蜜之间的那种热乎劲。问她是不是对我有误解。她睁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反问道怎么会?我们又不是三岁孩童,还这么幼稚。说着,长长的睫毛忽闪个不停,闪得我头晕得忙扶住了旁边的椅子。
我问,你这么多年生活得都挺好吧。
她说挺好。
我吭哧半天,又问,你那个连长对你好不好呀?
她笑着说,他已经是师长了,挺好的。
我琢磨着她没说出的话,不禁想起我们那让人难忘的青葱岁月。
我起初学戏时,老师说我活泼、行动敏捷,脑子反应快,让我演花旦。可我想演小姐。我们昆三班的女学员全是美人,一个赛一个,我只好当春香呀红娘呀什么的配角。
她跟我同年,富阳人,家离学校只有一小时的路程,我们住同一间宿舍,她上铺我睡下铺。报完到,一见到她林黛玉似的娇小样子,我就有一股怜惜之心,胸脯一拍,说,我力气大,住上铺。不由分说,就把她的东西挪到了下边。
南方这个城市怎么说呢,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说,看着是好看,冬天树叶绿油油的,花花草草更是惹人恋,那些繁茂的植物大多我见都没见过,连名字都好听,凤凰木呀,蓝花楹,好诗意,可实在不受用,比如冬天冻死人了。我们宿舍没暖气,盖上被子还冷,得上面再盖件大衣。夏天,又潮又热。起初我不习惯,还皮肤过敏,她三天两头地给我从她家里拿药,她妈妈是医生。我们像姐妹一样亲,但我时不时还会冒出嫉妒劲来,因为她一直演小姐。
老师让我演柳梦梅,她比我还高兴,说,虽然你演彩旦唱念做打都不错,可你浓眉大眼体健,多的是男孩子的英气,当小生肯定成。起初我有点不情愿,好端端的女孩子,当什么男人,要学男人走路,学男人行礼,学男人说话,小时,小伙伴会叫这样的人假儿子、男人婆。可方巾一戴,花衫一穿,我手执折扇,走了一个圆场,大家都说我天生就是演小生的。特别是她,盯着我看半天,忽然抱住我,说,菁,以后咱俩就搭生旦戏,演一辈子神仙美眷。为了她这句话,我就决定今生只吃小生这碗饭。
小生化妆,一小时足够了,可旦角化妆得个把小时,因为她们要吊眉,贴片子,勒水纱,插泡子,戴发饰,戴簪钗。第一次彩排《牡丹亭·惊梦》,我站在舞台一角候场,心扑扑跳个不停。
《万年欢》曲子一起,我手执柳枝侧身而出,她亦背身移步而来,我一回头,不知是舞台的灯光,还是彩妆,抑或她娇羞欲言的神态,我真以为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杜丽娘。她头上那些玉的、金的、银的、绸的,娇艳得很是炫目,还有那淡粉色的花褶子上的小蝴蝶,使她恍若仙子下凡间。她似婉绝我,却在诱惑我,无论是声腔、气息抑或动作的幅度,在那一刻,我确信她就是那个饱读诗书、不食人间烟火、为情而死而复生的终生恋人杜丽娘。
闺门旦的服装多以鹅黄、湖蓝、淡青色为主,轻柔明媚,与其身份相映成趣。她穿哪件都好看。她演杨贵妃,处处写着雍容华贵;而表演杜丽娘梳妆时,眉眼之间都镌满大家闺秀的端庄与内敛;而《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因为是青楼女子,她在表演时,身子扭转,头部不动,而眼神却早已把我这个侯方域“飘”得忘乎所以。她演谁像谁,我一直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时隔多年,每每看到过去演出的光碟,我仍情不自禁地流泪。她的身段、小表情是她独有的,是她多次琢磨出来的,别人再学也不像。我们宿舍的小客厅有个穿衣镜,有时,睡到半夜,我听到响声,醒来发现她还在练。看到我醒了,她说,快来,看看我这个水袖抛得美不美。我给你说,她生气时的噘嘴、无措时脸上的茫然、水袖舞动时的优雅、责怪时的跺脚、既可爱又憨嗔等小表情和绰约的身条、繁复的身段,在昆曲界是公认的无人能出其右。一句话,她的全身都是戏。她不但自己演得好,还经常根据剧情改编剧本。大至给人物加戏,小至桌椅的摆动,甚至我们两人的身段,她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而且她总能说服老师、导演,按照她的理解来。她常说熟戏要让观众爱看,就必须生演,情节台词不能变,那么就须在细节的处理上下功夫。
她对我的表演也赞不绝口,说,舞台上玉树临风情意绵绵的书生我怎么也难与那个整天爱吃巧克力好黏人的女孩联系起来,舞台好神秘,它把我们变得更美。是音乐、服装、化妆,还是观众一波又一波的掌声使我们成了才子佳人?我说不清。
台上我们相依相偎,台下形影不离。有时,她会笑着说,好像做梦呀,你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又是女孩子,我都分不清我喜欢的是哪一个你。我也笑着说,贤妹无论台上台下,都爱杀小生了。
那时我就想,我要真是个男人就跟她舞台上是如花美眷,现实生活中做柴米夫妻。我们一生以昆剧为生。为了一直能与她配戏,我学岳美缇、石小梅老师这些女小生。石小梅虽冷,但英气逼人。岳美缇是羊脂白玉般的温润儒雅,却少了书生的俊气。看多了,就发现她们身上仍有女性气质,便又学汪世瑜、俞振飞、周传瑛这些男小生。汪世瑜的洒脱、俞振飞的风流,周传瑛的书卷气、沈传芷的风流婉转,迷得我走路吃饭都在琢磨自己如何把握。不久,大家都说我表演越来越像真正的小生了。走路你可不要认为简单,穿上那厚厚高高的靴子,在舞台刚开始就像踩在棉花上,别说做身段,有时连步子都走不稳,夏天热,脚捂在里面,可受累了。当然这难不倒我,我只要想干事,就一定能干成。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在舞台上,我是男人,在台下,我也充当她的护花使者。为她打水、洗衣,出门逛必是我选地方,查坐车路线。出去吃饭,我去买饭,她只管坐到那儿等饭来。坐船,也是我坐船头划船。我个子比她高半头,身材比她壮,我当然得照顾她。
毕业后,我们分到一墙之隔的滨江省昆剧团,成为团里的台柱子。
有次,那是个春天的晚上,晚风吹得花香袭人,人好像醉了般。看电影出来,已十一点了,我骑着自行车,她坐在身后,刚骑出没多远,她忽然说花枝巷蓝楹花树开花了,听说夜间观花更有味道,没了白天的喧闹,又多了夜晚的神秘。我一听,立马赞成。花枝巷是条僻静窄狭的小巷,车辆禁行,路两边种着二十几株蓝楹花树,满树开着紫蓝色的花朵,十分雅丽清秀。有诗曰:漫天紫花树幽静,落英缤纷心放晴。
谁知我们刚到树下,忽然一前一后冒出五六个小痞子,把我俩团团围住。她紧张地靠近我,手哆嗦个不停。我拍拍她的手背,小声说,别怕,有我呢。
其实我比她还紧张,腿肚子不停地打晃。
我琢磨打是打不过他们的,不能硬来,必须智取。这么想着,我装着从容地合上手机,她吓得瘫坐在地上。
我扶她起来,让她站在我身后,对为首的一个脸上有块刀伤的人说,大哥好。那人笑着说,两个小妮好漂亮,一个英气,一个俊气,今晚我们都要了。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那时我感觉只有我是她的靠山,瞬间,一股胆气顿生,我扶着自行车,笑着说,哥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刀疤脸笑着说,知道呀,你们是绝色佳人呀。
我说,我们是省昆剧团的演员。我想说出省团,也许能镇住他们,没想到情况更糟了。
唱戏的?太棒了,哥们还没玩过戏子呢,就说嘛,怎么这么漂亮。戏子更有味道,耐嚼。是不是,哥们?刀疤脸说着,朝左右挤挤眼,脸上的伤疤挤到了眼边,像条蚯蚓,甚是恶心。身旁一个瘦高个随声附和道,大哥说得对,唱戏的女孩叫床的声音更浪,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浪。
如果我们有事,你们可就完了。我声音有些哆嗦。
刀疤脸笑得像发抖,说,玩了再玩,没完没了,玩他个日日夜夜。
我扑上去就要打他,贤妹这时好像缓过劲来了,忙拉住我,向前一步朝他们嫣然一笑,然后说,各位哥哥,你们理解错了,我朋友的意思是她是柳梦梅,我是杜丽娘,我们一起给你们表演一折《牡丹亭·惊梦》好不好?
刀疤脸一听,双手一拍说,好呀,好呀,还是这位小姐会说话。说到小姐时,他又是挤眉又是弄眼,逗得跟隨他的人再次发出怪笑。
贤妹又是一笑,说,观众的态度对演员的表演至关重要,你们都站着我们也上不来情绪,你们能不能坐下?坐着舒服些,对了,我包里还有爆米花,你们边吃边看,岂不美哉?她说着,竟然唱了起来,最后还做了一个万福的动作。
好好好,有味道。大家都坐下,坐到马路牙子上。戏我最爱听了,唱个有色的,妹妹。
贤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桶爆米花给每人抓了一把,然后把自行车头摆正,朝我微微点头,我定定神,唱起了《惊梦》中的《山桃红》,她也在一旁柔情脉脉地配合着我载歌载舞起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
我越唱声音越大,是想吸引路人。结果这几个人更乐,那刀疤脸边吃爆米花边晃着腿给我们打起拍子来。
几个路人,有男有女,三十岁上下,大概听到戏声,从对面走过来。他们一来,我放松多了。唱完,我本想说抓流氓,但又一想,这些人无法无天,可不敢得罪他们,得饶人处且饶人,便笑着说,欢迎大家到我们团来看演出,我是唱小生的柳梦梅,她是唱旦角的杜丽娘,我真名叫刘菁,买票时说我名字,就会打八折。《牡丹亭》很好看,人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特感人。
在众人还愣着时,她悄声说快跑。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她赶紧就溜,把自行车一口气蹬到剧团大门口,身上衣服全湿透了。
后来她问我如果那些小流氓不听戏怎么办?我说,那我就打他们,反正我一定要保护你。她当即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
你问我演小生的感受?细讲?好呀,只要你不烦,那我就给你先普及下昆剧知识。
“生”这个行当中,分官生、巾生、穷生、雉尾生,用以表演不同的角色人物。官生一行,扮演做了官的成年男子。其中由于年龄大小、身份高低不同,又分大、小官生。
巾生与官生的表演不同:巾生饰演风流儒雅的年轻书生,潇洒飘逸,歌唱要求真假嗓结合,假嗓成分较大,以清脆悦耳为美。官生在表演上更洒脱大方,更富于气派,在唱法上也是真假嗓结合,但真嗓落在比巾生更高的音域,以洪亮为美。
昆曲对小生的气质要求很高,首先身上要充满书卷气。为此我一有空就读书,还画画,我画兰花还得过奖呢。为了身材壮一些,我就拼命吃,把胃都撑大了。走路学男人故意垮着,甚至走八字脚。
巾生的声音要求亮、甜,要挺拔,听上去很干净,而且表演一定要细腻。
比如脚步。旦角出来是半步,脚踩脚。巾生的步履要求稳、轻盈。主要是膝盖和胯要收住,一步一步要站得住。往前走的时候,脚后跟蹭在地上走,下面的膝盖就蹲一下。越慢越难走,完全靠一条腿的控制,一步一步地蹭出去,落地非常轻。看着简单,但这个台步翘起来,不好走。老师在教我走这个台步时,整整走了三个月。你受不了这个,味道就出不来。我们当时十个人在一起练,他们都是男的,就我一个女的,走一圈都难,坚持到最后的只有我跟另一个人。
昆曲的特点是载歌载舞,在《惊梦》中,柳梦梅拉着杜丽娘的水袖在那里晃,你看那像不像舞蹈?他在用舞蹈跟她讲话,但又不是单纯的舞蹈。比如演“和把你领扣松、衣带宽”这一段,好像有些露,但昆曲能把它变成一种诗化的肢体语言,让你去想象。柳梦梅水袖内翻想去抱杜丽娘,靠杜丽娘很近了,杜丽娘一个水袖外抛跑掉了。柳梦梅小快步跑过去,他温文儒雅地恳请、邀请她,杜丽娘回头一看,碰到他了,又跑掉了。就这样两人在舞台上追逐着,调度了好几个方位。柳梦梅唱到“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时,慢慢过去拉着杜丽娘的袖子,握着她的手,杜丽娘害羞地把头躲起来。他拉着她的水袖,眼梢看着她水袖前后晃。她拖着水袖,脚也跟着晃。观众就能体会到这是他们内心情感在荡漾。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柳梦梅唱到“则待你忍耐温存半晌眠”时,慢慢走过去,抱着杜丽娘的肩膀,我们叫揉肩,这就是爱情的深情表达。他偷偷地看见她,她涨红了脸,眼睛又不敢看他。昆曲就是这样美地来解释和表演这段情节的。
学每部戏之前,老师就给我们这么讲戏,边讲边表演。
都是书生,每个人因为出身、经历不一样,你就要塑造得不一样。他们都痴情,但张生,你要演出他的老实,潘必正你要演出他的大胆,柳梦梅你要演出他不怕鬼魂的勇敢,这就要通过你脸上的每个表情、每个水袖,甚至眉头眼神来把他们的内心展示给观众。
你有事,我就不说了。没?你在手机上记录我说的?好感动。原来作家是这样子积累素材的,我还想着你累了我就不讲了。你的行动鼓舞了我。那么我就再给你讲我的代表作《占花魁·湖楼》。那个小说就是《卖油郎独占花魁》。你读过?那好,剧情你知道了,我就不重复了。我就说说我如何演这个卖油郎的。老师说秦钟巾生演,也可以穷生演。所以我用了一点穷生的指法和脚步,又用了些巾生的美。先说他的穿着。我让他戴的是鸭尾巾、黑色帽子,脑门上绣一圈白色的花,显得他年轻漂亮。他身上穿一件蓝色青衫,黑领上有一圈白色的小花,很漂亮。腳上穿着黑丝绒做的镶鞋、竹袜。巾生是踱脚,站的时候丁字步,用在卖油郎身上就不像了,卖油郎是下苦力的,须用小八字脚,他的步子比较稳,膝骨有力。手指也不能像巾生那样兰花指,而是三个手指捏住,以此显示他身份低。他的眼神不能像巾生那么亮、邪,有些飘,他没多少文化,比较憨、善良,对未来充满希望,看人时眼睛和脖子一起转,眼神是正的。这样就表现出了他爱花魁女非常真诚。
快四点了吧,要不,休息会儿。我?不累。你问同样的戏、同样的台词,每个演员都演,怎么能演出自己的特点?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每个人演出时,都会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小小的改动。我跟贤妹的许多表演,都是在她的建议下,越改越完善的。
比如,我们演《牡丹亭·惊梦》时,不仅要演出“情”,还要表现性,又因为它是一个大家闺秀之梦,表演就要符合人物身份,含蓄、典雅,不能太露骨。我们俩白天想,晚上想,还是她出的主意,用水袖。她说用水袖的勾搭、飘移、飞舞表示杜丽娘与柳梦梅两个人的一见倾心,再跟舞蹈一起来呈现。果然,一演完,大家都叫好。
我们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把柳梦梅这个人物的戏份加重,这也是她的主意。她天生就是吃昆曲这碗饭的。只要说起戏来,她就是在病中,也能精神大好。有天,我问她你喜欢柳梦梅什么?她说英俊、体贴、痴情呀。
我一拍手,说,这就对了。我们反复观看了以前的演出,总觉得《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形象很饱满,但她的梦中情人柳梦梅形象相对来说比较弱。假如体现不出柳梦梅的形象,杜丽娘还魂就没有说服力。所以我们在排戏时,做了很多功课,千方百计地要把柳梦梅独特的个人魅力发挥出来。晚上,我们边吃零食边把汤显祖的剧本翻了又翻,凡是对柳梦梅有利的章节反复看。所以最大的改编,你是作家,肯定看过原著,原来《言怀》在《游园惊梦》的前面,这也是老的一种传奇的写法,我们改为柳梦梅第一个出场。同时交代他也做了跟杜丽娘一样的梦。他为了这个梦,把自己柳春卿的名字改成了柳梦梅,改名的目的就是要寻访自己的梦中情人,等于说他与杜丽娘的“寻梦”一样,也在寻自己的梦。他从岭南一直往杭州赶,在路上经历了千辛万苦。为此,我们特意加了一场雨,表明他为了情也受尽了折磨。这样把柳梦梅的行为和杜丽娘寻找不到就病,病不好就死的道理是一样的,所以两条线同时展开。这样让柳梦梅的行为得到了升华。尤其是杜丽娘死后,柳梦梅拾画叫画,把杜丽娘的魂叫了出来,向杜丽娘冥誓我非要把你救活不可,最后冒着杀头的危险去开棺救活了杜丽娘。再下来他冒着战火纷飞的生命危险,去寻找杜丽娘的父亲。这个时候又遭受了折磨,被杜丽娘的父亲认为柳是盗坟,他不相信女儿还能够死而复活,所以有了《硬拷》。这样就把柳梦梅的正义、痴情表现出来了。这样让观众觉得柳梦梅这个人是值得我们喜欢的,也值得杜丽娘爱。为此,我们给柳梦梅的上场设计了好几种形象。
柳梦梅是杜丽娘梦中的情人,所以他第一次出场,至关重要。一枝柳叶拿在手上,在花神中间朦朦胧胧地背身而出。用柳枝先把眼睛挡住,然后眼神慢慢亮出来,有一束光照到他,给观众第一感觉,这小生长得好俊雅,好一副玉树临风样。这个出场跟我们过去《惊梦》中柳梦梅的出场不一样,传统的出场他只是摇晃着柳枝。我们在这里要强化他们俩,一个下意识地转身过去,一个下意识地转过来,两人停住,然后再转到两个人交叉,彼此打量,然后再展现两人倾心相爱的内心情景。
第二次出场是柳梦梅做了梦以后。因为我想柳梦梅是饱读诗书的秀才,我给他设计出场时拿了本书,因为全场没有展示他跟书的关系。他以后还要中状元,不展现他读书的细节就交代不够。
《旅寄》一折,我要柳梦梅的行为告诉观众,他不怕艰难,为情宁可冒死去拼搏。所以这次出场时,我让他拿着伞跟风雨搏斗了一番。最后病了,住进了梅花观中,而杜丽娘的画就埋在此地不远的太湖石下。为下面情节埋好了伏笔。
《幽媾》一折是人鬼情,这两个人的见面也是我们改编过的。柳梦梅听到有人叫门,拿着灯出门没有看到人,进了门以后,突然发现书房里有个美人。杜丽娘昨天已经在他书房里面看到了自己画的写真,又看到了柳梦梅在上面的题词,但没有正面看过柳梦梅,因为前面是梦,所以她看到了灯光下的柳梦梅,这正是她真正向往的才子,所以她是有意识地靠拢他,让他仔仔细细看她。而柳梦梅边看她边想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柳梦梅真的是来者不拒,杜丽娘也不会爱他。所以我表演时就突出了柳梦梅看到杜丽娘美丽的形象而惊讶。只有当得知对方就是自己所梦之人时,才有了欢会。一个女孩子大晚上跑到书生屋里,但又不完全是把她拒之门外,所以这个细节表演时我就特别注意。
我跟贤妹合作了十五年,四五十部戏,大家都叫我们是黄金搭档。我们还发誓,在台上要演一辈子夫妻。我喜欢她跟我不一样,我喜欢穿牛仔、T恤,喜欢白色、亚麻、纯棉,她喜欢丝绸、蕾丝,她喜欢一切嗲的、温柔的、未知的因而危险的事物,而我喜欢秩序、稳定和责任感。她喜欢独来独往,而我认为生而为人,就是相伴、相助。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有时她问我老演这些熟悉的戏,你烦吗?
我说不烦,虽然情节台词都一样,可随着阅历、年纪,对人物与美的领会,每次演都有新的感觉。我说你呢?
她说老演同一个戏,有些烦。
我说怎么是同一个戏,我们合作了二三十部戏,《占花魁》《西楼会》《西园记》《玉簪记》《牡丹亭》《西厢记》等等,走遍了全国各大城市,每次都有新鲜的感受,吃陕西的面条、四川的水煮鱼、桂林的啤酒鱼、贵州的杀猪菜、西昌彝族的坨坨肉,哎呀,就是说一夜也说不完。也遇过危险,一次下乡演出,遇到洪水,我们手拉着手穿过洪水,硬是把舞台搭到水面上,给架在树上的老百姓演出了精彩的剧目。
她又说,你听到大家对我们的议论了吧。
我说管他们呢,只要咱们把戏唱好,哪管世人论短长。
她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又问我,你喜欢看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吗?
我说当然。咱们不是一起看的吗?我还哭了。
她说你真的看懂了吗?
我说你怎么能问这样幼稚的问题,演虞姬的张国荣太可怜了,演霸王的张丰毅太无情了。对了,我刚看到一个资料,关于蓝花楹的。它的花语是“宁静、深远、忧郁,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她呆呆地看着我,摇了摇头,半天没有说话。我那时好迟钝,没有感觉到她内心的细微变化,不知道她要演“姬别霸王”。也怪我,我生性一根筋,一心只能一用,比如现在我跟你讲话,就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或去看来来往往的人。在舞台上,我留意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却忽视了现实生活中她的内心变化。
我们最后一次合作,是二十多年前的四月八日晚上,在北京人民剧院演出《西楼记·楼会》,那是我们合作得最棒的一次,轰动不说,还得了青年演员大赛一等奖。
这剧你可能在小说《红楼梦》里看到过,于叔夜的小厮文豹说到贾府领赏去,说的就是这一折。故事讲的是书生于叔夜看到歌伎穆素徽抄写的自己的诗,仰慕自己的才华,便到素徽家去谢笺。这出戏,讲的是两人初次见面,无冲突,又因素徽还在病中,也不宜做过多的身段,这么一个冷戏怎么演?为此,我心里没底,贤妹却蛮有信心,提议我们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素徽无意中把手放到桌上,于叔夜立即把自己的手盖在素徽手上,就像两个小儿女,四目相对,双手托腮,边做身段边唱。
我们演到这里,台下掌声四声。
于叔夜走时,穆素徽送他,于叔夜给她披上斗篷拭泪。这时,我发现她真的哭了。下楼梯时,于叔夜双手拉着穆素徽的手后退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我感到贤妹的手在不停地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下了楼,文豹催叔夜上马。叔夜让素徽进去自己才走。素徽又说叔夜走了,自己才进屋。拗不过,穆素徽只好进去,刚进去又说相公有暇多时就要来会的。演到这里,我听到贤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云步子有些乱了。这些我都没从其他方面想,以为她是太投入了。因为是参加全国大赛,我们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真的铆足了劲。
回到宿舍,她说肚子饿了,我说我来做夜宵。她洗碗时,打碎了一只。我给她包扎手指伤口时,她忽然说,她要结婚了。
我一下子蒙了。我们住一套房子,除了睡觉,都在一起,她是什么时间谈恋爱的?我怎么不知道?即便她回家,我也要送她到长途汽车上。我送她回去过几次,她还陪我到颧山公园玩,沿富春江去了郁达夫纪念馆,还去了桐庐,她告诉我说黄公望就是在那儿画《富春山居图》的。
她说一月前,她认识了一个军人,婚后她要跟着他到北京去。
那我咋办呢?情急之中,我脱口而出,说完又忙解释,陈妙常走了,潘必正还怎么唱《琴挑》《偷诗》。穆素徽走了,于叔夜还跟谁唱《楼会》?
她摇着我的肩膀说,别哭呀,贾宝玉不是说了么,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说会有人跟你配戏的。
我责怪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是你的官人呀。她说我们只是舞台上的搭档,那是假的。就如杜丽娘一样,只做了一个梦而已。
怎么是假的?柳梦梅爱杜丽娘当然是真的,才掘墓,才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咱们是假夫妻呀。我们快三十岁了,一不留神就成豆腐渣了。她说着,起身要出去,我双手一挥拦住她。她腾地倒到床上,给我一个后背,拿毛巾盖住脸。我本来万念俱灰,可一看到她后背一抽一抽地,知道她也哭了,便站到床边,柔声地说:
那个军人你才认识一月多,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了呀。他比我对你还好吗?想当初,团里给我们分的这套房,厨房厕所公用,一人一间。我们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对台词,一起逛公园商场。灯坏了,我修。煤气没了,我扛着煤气罐去换。我感觉我们就是一家人。你的教授妈妈来住过一周后,就找团里让把我们分开,说要训练你的独立性。我都不知她怎么了,刚来还好端端地让我跟你们一起吃饭,到第三天忽然就不愿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刚跟你说一会儿话,她就端茶进来,要么又让你陪她出去走走。反正就是不让我们在一起好好说说话。难道是嫌我给你每天端洗脚水,你拉肚子找不到药问我,或嫌我给你捶了背,如她所说怕惯坏了你?反正她这一找团里,好了,流言四起,气得我七窍生烟,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我们只是亲如姐妹,有了真情,在舞台上才能配合默契。好在团领导相信我们,听了一笑了之。你妈说好来住一个月的,不到十天,就把你带回了家,说你爸病了,我当时就半信半疑,难道叫你回家就是给你找了个军人对象?
我说到这儿,她腾地坐起来,说,咱们这是演戏,可我们还是要过日子的,要结婚生子,你的孩子要叫我姨妈,我的孩子要叫你干妈。青春年华像烟花一样易散。我爸妈都打电话催了几次了,我若结了婚,还可以演戏的,你也是,该谈朋友了。对不对,咱们是姐妹,不是夫妻。
我当然知道,可我当时还没有想过谈恋爱,总觉得好姐妹是老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我的父母,还有周围人的婚姻失败的太多了,我对婚姻很恐惧。便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心里的真實想法?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她沉默了片刻,说,一月前,我给你说,咱们在舞台上演的戏长了,都没有新鲜感了,我说过这话没?
她是说过,可这就能说明她有男朋友了?
一周前,我还问你,体会过谈恋爱的滋味吗?
这话她也说过,可我说当然呀,在舞台上我们天天体会呢,你的一颦一笑百媚笑,我不敢有失连理比翼信。
她说连皇帝都有九重外,会离魂,天长地久有时尽,留一曲情深不绝绕梁音,这就最好了。
我说可是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呀,还有谁再跟我逛公园,我的悄悄话还有谁听?而你离开我后,不会骑自行车,不记路,买菜连账都算不清楚,生病了也不知道吃哪种药,我怎能放心得下?那个军人又不经常在你身边。我说着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你真傻,真是个傻大个。她说着,自己哭着倒给我拭起泪来,边用手背擦泪边给我说,你真的没有想过男女之爱?如果没有,就抓紧时间谈恋爱,好好体会吧。
那你答应我不要走。
她拍拍我的肩说,好了,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排练呢。
我以为我说服了她,心满意足地回屋休息,一夜无梦。可一周后的清晨,她趁我跑步时,去北京结婚去了。我压着指头数着她总算要回来的那天,跑到车站去接她。可我一去,人整个就晕了。那个连长一手提包,一手拉着她手的恩爱样子,让我的心一下子空了,闷闷地回了宿舍。
没多久,她就办理了调离手续,跟着那个连长去了北京。我真想追上去质问她,不是说过要演一辈子夫妻嘛,从十二岁起就发过誓拉过钩的,怎么不守信用呢?可是跑到半路,我就跑不动了,大声哭了起来,那时间,感觉全世界都成了黑白片,所有的人都像画中人,朝着我恶狠狠地拥来,我最后晕乎得都不知怎么回到宿舍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贤妹的意思,反正她走后的当天晚上,她妈妈孙阿姨就来了,每天都给我变着花样做饭。我说阿姨,我吃不下。
她说,傻孩子,不吃饭怎么行?娘俩都说我傻,听得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傻。孙阿姨说,傻孩子,你都二十七岁了,你父母不关心你谈恋爱的事?
我爸爸在我五岁时爱上了他的学生,与我妈离了婚。我妈妈在我八岁时得病去世了,我一直是奶奶带着。十岁时,跟着奶奶到了叔叔家,后来因为爱唱戏,进了昆曲学校。奶奶去世后,叔叔对我很客气。有天我去他家,我在路上看到他跟婶子在阳台上浇花,结果我叫门,门一直没开开。从此,我的世界就只有贤妹了。
我说呢,女孩子大了没父母操心怎么行。这样,你就把我当你的妈妈,荇走了,你就是我的姑娘,经常到阿姨家来玩。阿姨知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跟荇很要好,可你们都长大了,长大了,就得干大人的事对不对?比如结婚生子。她说着,取下眼镜,拭起眼泪。
阿姨,我没事。
阿姨知道你离不开荇,荇也离不开你,你们唱的戏,扮相好,唱腔好,关键配合得好,出出戏,阿姨都看,可戏台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对不对?
可现在满房子都空荡荡的,我眼前全是荇的影子,她好狠心呀。她对我那么好,说走就走了,难道我们十多年的情意都是假的?
阿姨轻轻拍了我脸一下,笑着说,又傻了,不是。台上那是演戏,当然要像真的一样,可台下就不能当真了,你看见哪有两个女孩子一起待一辈子的。你呀,真是孩子气。阿姨给你找对象,一定保你满意。有了对象,你就知道,好丈夫比姐妹更可靠,那是你终身的伴侣呀。
也有一辈子好姐妹的。
她说那个连长很爱她,她也离不开他,只好跟他走了,连我们做父母的都丢下了。我们就她一个孩子,这一走,就千里之外,你以为阿姨不生气。可鸟儿大了,总要飞的,对不对?老守着父母永远长不大,对不对?阿姨说着,又哭起来了。
阿姨就像跟个小学生做工作,一會儿举例,一会儿现身说法,循循善诱,听得我既像听懂了但不理解。当然,婚姻的事我考虑过,我还想着荇在,给我参谋呢。夫妻之间不能说的话,姐妹就能说。心里有难解之处,姐妹能帮你解开。没有一个丈夫能陪你在商场逛一天,可是好姐妹就行。试衣服时,你帮我参谋,我帮你选购。吃饭时,两人边吃边聊,你的心思她最懂,可这粗心的丈夫就做不到。她那个连长,除了长得好外,满口的京片子,连戏里的官生小生都分不清,彩旦闺门旦更迷糊,跟他有什么共同语言?可偏偏就迷住了她。爱情真是把人变成了弱智。
即便找对象,她也应找个本市的,我们一同变老,我们的孩子相伴长大,我有事,孩子在她家。她有事,孩子就在我这个干娘处放着。可她偏偏就这么狠心地舍弃了我。
我越想越不能理解。做梦常梦到她,很想给她打电话,可她一个电话也不打,好像我们从来就没认识过,好像我们从来就没合作过。
谁知她妈妈说到做到,给我介绍了个大学老师,说是她的同事,年年先进工作者。我又不是组织考核干部,要一个先进工作者干啥。我没同意。第二周,她妈妈又领来一位医生,说是外科一把刀,靠手中刀就可以吃一辈子饭。人还可以,挺书生。可是跟我约了一次会,就跟媒人说我凡事太主动,吃饭自己点菜,散步比他走得还快,他不能娶一个男人婆回家,搞得我啼笑皆非。在孙阿姨又要把第三位带来时,我告诉她我已经有对象了,她不相信,到团里来,非要见人。情急之中,有个熟人给我介绍了一个高中的数学老师,结果,两个月后,他就成了我爱人。这次会面我压根没在意,只是为了对付一下孙阿姨。所以一点儿也不积极,不想说话,也不想赔笑脸。吃饭时,更不会给对方递水倒茶。有意思的是,这位数学老师认为名演员就该这样有股傲气。可能是我太累了,忽然一下子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也可能是一个学数学的人,觉得在戏台上生活的人新鲜,反正我们俩谈了一年,他还想跟我在一起。我们夫妻关系,虽然不像戏上唱得那么郎才女貌,但也相敬如宾。爱人对我很好,我病了,他会一手端水,一手把药递到我手心。我不会开车,我去哪儿,他随时接送。我吃杏子,他就吃核。他对我好,让我慢慢体会到夫妻之爱比姐妹情深更现实。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但在舞台上,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李荇走后,我真成了一个孤独的小生。团里给我配了更年轻的演员。小杜丽娘年轻漂亮,可是技艺不行,她的一招一式的确都做了,伤心时,拭泪;恐惧时,水袖护肩;含羞时,低头莞尔。可我就是找不到跟李荇在台上的那种激情,找不到心动的感觉。我老木呆呆的,年轻演员也觉得我没劲,还跟导演抱怨,两个女的来不了电呀。一出戏,折腾了大半年,谁看了都摇头。导演又给我换了另一位演员。这位年纪跟我差不多,也是一名老演员,演技纯熟,可是她特有个性,演的杜丽娘很现代,我还没表白,她就已主动投怀了。而且身段像跳芭蕾,她是在演自个儿,而不是演大家闺秀杜丽娘。如果拿她跟李荇相比,她是火,李荇就是水。李荇天生就是唱闺门旦的,要不,她怎么能在我们那一批女演员里面,稳坐闺门旦第一把交椅呢。她清雅,非常贴合满腹闲愁的大家闺秀形象。她演未出阁的少女,像;演杨玉环,马上就像身份尊重的少妇。她们大多性格内向,腼腆娇羞,一举手一投足,或灵动娇羞,或端庄大气。台步轻移,绸绢曼妙,眸子只是轻轻一点,流转而生动的眼波就扫亮了全场观众的心扉。别人老问我为什么喜欢跟李荇一起演?我就一句话,无他,一个词,美。她实现了我未了的旦角梦,成就了我心目中闺门旦最美的形象。我们在一起时,我经常告诉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彼此的AB面。
而这个女演员,她太热情,艳得就像一束美人蕉,演春香还不错,却演不像大家闺秀杜丽娘,我心里排斥她,情绪上就来不了电。我给她说,你热情有余,含蓄不足。我没有感觉就没法打动观众。我一说,她比我还生气,觉得伤了自己头牌的面子,立马找团里换男演员给她配角。说实话,那小生唱得没我好,可两人配合很是默契。
结果呢,我只好演独角戏《牡丹亭·拾画·叫画》《西楼记·拆书》《长恨歌·哭灵》。后来,连折子戏也无法演下去了。演员没戏演,你在团里,就什么也不是,大家就当你不存在,我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反复考虑最后决定调走。团里领导还找我谈话,说我是一个优秀的小生,但是脾气得好好改改,我说改不了。立马走人。
我到昆剧学校当了老师,专门培养小小生。女孩子越来越不演小生了,嫌累,都是男孩子,一个个长得挺拔,俊气,可演技基本是零,我只有从头教起:台步、圆场、眼神、水袖。
你没唱过戏,不知道一个在舞台上待了十多年的人离开了舞台是怎样的绝望,特别是当我看到李荇在台上一会儿杜丽娘,一会儿陈妙常,一会儿花魁,我简直恨死她了,我想我走到这步田地都是她害了我。
恨是恨,可在教学之余,我想得最多的还是她。那时我已结了婚。爱人说不在舞台上,搞教学更好,生活规律,家也照顾得上。
他说得不错,我把儿子带得挺好,他现在在一所名牌大学上学。可只要在报纸电视上看到賢妹的演出,我就彻夜睡不着,我想要是她不走,我肯定跟她一样有名。
随着时间流逝,恨变成了一缕缕牵挂。特别是听说她生了孩子后,团里其他女演员本来对她一个外来者挑大梁就不服气,她一怀孕,角色马上有人顶了。后来她跟我一个样,在团里可有可无,只当配角。
听到这些,我心里好悲凉,原来盼着她倒霉,可她真的上不了舞台,我心里比她上了台还难受。有天,我忽然想,我要把我们两个人十多年来的演出经过写下来,把她的身段绘制成图片,把关于我们所演剧目的改编细节记下来。有一天,我要把这些当面送给她。
做这些时,我感觉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快慰。恨没了,失落的心重新又充实了起来。日子也从黑白变成了彩色。
后来呢?
谁料五年前,她忽然出山,凭着一出折子戏《寻梦》,得了戏剧界最高奖——梅花奖。三年前,又当了北京昆剧团副团长,演出越来越多,我一下子又睡不着了。她在那红红火火,我却牙痛得连菜都咬不动,老想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得梅花奖的那一夜,我一个人在江边坐了一夜,要不是儿子,真想蹚进水里,了此残生。当然我没死,又接着写我们的回忆文《生旦记》。
前年,我们昆三班同学聚会。昆曲虽然美丽,但很寂寞,坚持到最后的没几个。来的大多同学,因为各种原因都不唱了。有的搞教学了,有的从政了,有的出国了,也有些下岗了。贤妹她没来,同学们提起她来,什么话都有。一位跟她在一个团工作的宋姓同学说贤妹结婚,不是真心喜欢那个连长,那人头发少得都能数出来,而是因为那连长的叔叔是北京昆剧团的领导。所以她一个外来者杀到首都昆剧团,没几天就当了主角。后来,坐了冷板凳,是因为那叔叔退休了。
我听着很不舒服,讥讽道,照你这么说,她得梅花奖是因为那个叔叔又复活了?
叔叔倒没复活,又认识了一位干爹,这位更厉害,是戏剧家协会的副主席。
宋同学话还没说完,我就把一杯啤酒泼在了这个贱人的身上。
人家把你甩了,你还护着她。她是个什么货色,全团人,不,全昆曲界都知道,她除了对戏有真情,对任何人都无情。当年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是团里的当家小旦,为什么要嫁一个当兵的?还不是因为人家家在北京,有个叔叔是昆剧团的领导?那个军人是工程兵,常年在全国各地施工,听说是为导弹筑巢,照顾不了家,又充满了危险,她竟找他,能没所图?鬼才相信呢。
丈夫不在,她不就更方便了。另一胖得都走不动的女同学嘎嘎笑着,做出一副猥琐的表情。
我一把揪住胖子的衣领,要不是别人拉住,真想朝她脸上狠狠抽大巴掌。我丢开她,面对众人含着泪说:
你们只晓其一,哪知就里。她是怎么爱上她丈夫的?是因为她有次回家在医院看病,发现一个军人脚指头断了两根,当时好奇,就打听缘由。原来这是解放军火箭军部队的一名连长,一次施工会战,他扛着上百斤的钢模板一路小跑。突然,一块钢模板倒下来,砸中右脚。要不是抢救及时,差点截肢。
那军人说,他们工程兵没有固定的营房,天南海北地跑。一会儿在雪域高原,一会儿在四季如春的南方。反正都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干比民工还苦的活。在地表深处打眼、放炮、掘进、支模、喷浆,白天见不到太阳,夜晚看不见月亮。晴天一身水,雨天一身泥。清晨七点进洞,晚上八点离开。常年在洞里工作,夏天都得穿棉衣。所从事的工作因为是为导弹筑巢,上不能告诉父母,下不能告诉儿女。工区没有邮局,电视信号弱,读外省的报也要等一个星期。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苦累不说,常常还有生命危险。一天凌晨,他跟班检查钻爆进度,发现拱顶上方有一道裂缝正在扩大,他大吼一声:“快撤!”一手拎起惊慌中摔倒的战士,一手护着其他战友,拼命往外跑。跑出三十多米,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坍塌的巨石把作业面堵得严严实实。生死瞬间,惊魂未定,他整队报数清查人员。得知战友全在时,抱着大家一起哭了。入伍十五年来,他十多次担任突击队长,与战友并肩战胜塌方九次。两位战友死在自己的怀里。一位战友,因塌方,双腿残疾,再也站不起來了。
她流着泪问这个军人成家了没。
军人说,哪有时间谈恋爱。再说,有哪位姑娘肯嫁一个长期不在家的军人。一股怜爱之情涌上心头,他们分别后,书信交往了两个月就结婚了。她爱他的理由是那个军人不但爱自己的工作,爱自己的战友,还深爱自己的家人。跟她相处的一周里,他又是给妈妈买衣服,又是给他哥哥的孩子买衣服。她认为一个男人能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的工作,肯定也爱自己的妻子。这种男人最可靠。
刘菁,你跑题了,咱们说的是老同学李荇。旁边有人提醒我。
正因为听了他的故事,李荇才决然地离开父母,离开舞台,来到北京,照料他的父母,让爱人安心工作。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既当爹,又当妈,把孩子从幼儿园送到上大学,有多少个春夏秋冬,有多少个寂寂长夜,她是怎么过来的?她是一位优秀的昆曲演员,更是一位优秀的军嫂。有次,她去看丈夫,发现他刚下班回来,戴着安全帽,穿着满身是土的迷彩服,扑在他怀里说不出话来。要是几天接不到他电话,她就彻夜睡不着。这样的日子你们试试能否过一天?为此,她带着团里的演员给一个个施工现场的官兵们演出。
你被她编的戏骗了吧。他们过得要是幸福,为什么网上、报刊上很少有他们夫妻生活的报道?她出的书里也没提丈夫,更无合影?宋同学又质问道。
军人嘛,焉能四处发照片?部队有纪律。再说,我们演员,谁愿意向外界披露自己的家庭生活,唱戏才是我们的根本。如果她没动情,能编出那样让人落泪的戏?
只怕另有隐情?又有同学说。
不许你们这么说她。你们到部队到团里去打听打听,就会为你们的信口开河而感到羞愧。我越说越激动。
宋同学看了我一眼,你呀,真是对她一腔真情,可她对你呢?你跟她仅同台十几年,我跟她共事二十五年,她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她为了巴结一位主管我们的领导,老到人家家去,怕领导夫人对她有看法,就叫领导“叔叔”,还陪着领导夫人逛街买衣服。领导夫人病了,她比亲闺女还亲,守在人家病床前,又是端屎又是接尿,你真以为她那个副团长是唱出来的?你也是演员,你不清楚,上不上舞台,演谁,是领导说了算。你说的那些是她告诉你的吧?全是瞎编的。
我想起了一本书说的一句话:社会是二元,甚至是多元性的,一个是真实的社会,另一个或多个,是人们认为的社会。因此,复杂不在社会本身,而是人心。我说的她跟爱人的故事都是从她既编又演的昆曲现代戏《为导弹筑巢的人》上的细节,是二十多年里,从老师和同学口中断断续续得知的。而问她,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我挺好,爱人孩子也很好。语词简洁,好像要急于转变你给她设置的话题,而说起表演来,则滔滔不绝,连个细节都不放过。
你这是嫉妒,是造谣。肯定的,你们都在一个单位,主角只能有一个,荇当了,你就得下。再说,有哪个演员不想上舞台?后面的话是我在心里说的。
哈哈,你知道桃子是结在什么上面的吗?宋同学尖声叫道。
难道是结在李子树上的?
桃树是贴着梗长的,你仔细去看看。李荇从进我们团的那天起,就很有心计,对有用的人,诸事奉承。对男人,卖眼传情;对女人,低眉伏小。可恨她是春心无处不飞悬,可叹你是一片痴情付汪洋。
宋同学话还没说完,我揪起她的一绺头发就扭打起来。
我鼻青脸肿地回到家,爱人大吃一惊,边给我抹药边问我怎么了,我谎称两个学生打架,我劝架时,挂彩了。
夜深人静,爱人儿子都睡了,我在书房打开我跟贤妹过去的演出剧照看了好几遍,不禁唱起了《叫画》。唱着唱着,情到深处,忘了时间和场所,声音越唱越大,眼泪越来越多:
向真真啼血你知吗
我叫,叫得你喷嚏一似天花唾
嗳,动凌波
盈盈欲下
全不见些影儿哪
…………
爱人出来,看我唱戏,指指表,说凌晨两点了,快睡吧,又悄悄关上了门。他就是这么体贴,只要我唱戏,他就轻轻走动,生怕打搅了我。虽然我说只要唱戏,天塌下来,我都不予理睬。然而,他多年都如此。
我冲进卧室,大声对爱人说,红氍毹,我要上红氍毹!
爱人除了给学生拿着三角板边画图边讲已知求证外,哪知道红氍毹是什么意思,他说,红什么薯,明天我给你去买好不好?
我借此又大哭了一场,反复追问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因为你是我妻子呀。
还有呢?
因为你是我儿子的妈妈呀。
还有呢?
老实人急得满脸通红,半天才说,因为你就是你呀。
他永远也不会回答我最想听的话,那就是因为我是一位优秀的昆剧小生哪。
第二天我醒来,他又问我红什么薯,他要去买。我说管他什么红氍毹,你就是我这一生中最美的红氍毹。
想了几天,我都不相信贤妹是宋同学所说的那种人。可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能确定。十几年,抗战都胜利了。二十多年,一个婴儿都成人了。何况人呢。
她爱戏,胜过爱一切。如果不让她演戏,还不如让她去死。这是她曾经说的话。那么她跟那个军人丈夫真的没有感情?还有那个干爹是真的?我又打开电脑,找出她得奖的《惊梦》,反复看。那时她已四十岁了,已经不再年轻,可她的确唱得好,得奖实至名归。
得奖实至名归,那么当个分管业务的副团长当然也实至名归。漂亮的女人,只要一入仕,人们都会那么想,不奇怪。再说我也有充分的理由证明。她平常的行为我不知道,至少和先生聚会的那晚,她给我们大谈她抓的几件事,还是很有魄力和领导远见。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
母校校庆,我们演出很成功。
“刘李配”分离二十余年后再演《牡丹亭·惊梦》,我唱得激情飞扬,她配合得情深意切。
事后,一家报社记者采访问我這么多年为什么不跟她合作了?
我眼泪流着,只直呆呆地盯着贤妹。记者又问她,她淡然回答,我结婚了,调到了我爱人那儿去了。
离开熟悉的舞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再重新开始,你是不是很失落?记者又问。
随遇而安。
听得我肝肠寸断。本来计划送她我已出版的二十万字的《生旦忆》,却再也没心情拿出来了。
我想等演出结束,我们陪着老师在母校转转,看看老师和同学,她却走了,说团里很忙,儿子又要考研。说实话,从十二岁学戏,到二十多岁离开,我以为我了解她,什么话都跟她说,可是她的内心却像大海一样深邃,除了戏,啥话都不跟我说,越这样,我越想了解她,可她根本不给我机会。
二十年多的等待,只换来一场演出,好不伤感人也。
送走贤妹后,我陪着先生走进母校,校园仍在,教学楼漂亮却陌生,一个个年轻的身影出出进进,可再也没有了我们年轻的身影。坐在荷花正艳的湖边,我说,老师,你说李荇会想我们吗?本来我想说的是会想我吗?
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望着远处说,有机会就唱戏吧,你的人生是在舞台上呀。
我不甘心,又问,老师,你说贤妹为什么只要说起戏,就那么有激情,演得那么投入,可一下台,就冷若冰霜?大家说她为了戏,什么事都肯做。难道她心里就没有一点点对我们的留恋?演出一结束,立马就走。有那么忙吗?
老师拍拍我的手,说,你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还跟当年一样。演戏,就投入地演。教学,就投入地教,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个消息你可能不知道,李荇要调到咱们滨江昆剧团来了。
真的?这家伙也太深沉了,一个字都没透露。这下好了,她正当盛年,肯定又是头牌。我就说嘛,年轻演员只是皮相好,要论实力,还是我们这些正值盛年的演员。演技及对角色的理解,现在都炉火纯青了。
先生微笑着说,她想做的事肯定能做到。
这么说我们又可以经常见面了?剧团离我们学校只一墙之隔。
老师笑着说,只要你想唱戏,还怕见不到昆剧团团长?
团长?谁是团长。
傻孩子,不是她,又是谁?我早料到她有这么一天的。
我木然地站起,心里五味杂陈,难以述清。半天才说,她人已中年,又离家,得不偿失吧。我想起了同学们关于她的传言。
她儿子考上研究生了,爱人退休了,说要陪她来。
我就说嘛,人家夫妻感情肯定很好。我脱口而出。
先生探寻地望着我,我忙解释,夫妻在一起好。对了,老师,你说李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同学们对她什么说法都有。恩师呀,贤妹她教人难揣难摩呀。
老师没接我的话,却手一指,快看,戏台映在水里多妖娆。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湖里灿灿的水波中,戏台的倒影流光溢彩,似是蓬莱仙境。要不,先生、她的师姐、贤妹,还有我,怎么心心念念它呢。
说到舞台,我又想起了我到北京参加演出之前,我爱人送我到机场,忽然说,我知道红氍毹是什么意思了,老婆,我崇拜你。
哟,天亮了,雨停了,飞往首都机场的航班开始登机了,但愿我们有机会再见。作家,谢谢你听了我一夜的啰唆,希望对你有点用。对了,我强烈提议你看看我贤妹唱的《牡丹亭·寻梦》,我认为那是昆曲界最好的《寻梦》。网上都有,最清晰的是在某视频网站上看,你搜“昆曲 李荇”,所有贤妹的演出信息就都有了。是中央电视台十一频道录制的,视频封面她着孔雀蓝褶子,双手舞着水袖,水袖的一头好像飞了起来。满头珠翠,含情脉脉地看着你,真的是烟姿玉骨尘埃外,我看了不下五十遍。我敢说全昆曲除此,无他。你还要看我们俩合作的?那我建议你看《西楼记·楼会》,那时我们二十七岁,年轻得我都想哭。好了,我走了,再说一句,我爱贤妹,无论她做什么,都是我的至爱。这次,我就是要跟她一起到北京演《王熙凤》。至于我演谁,你若关注,自然就知道了。她说着,诡秘一笑,拉着行李箱,汇入了人流中。
责任编辑 许泽红C416F4F0-BE2E-4CF7-908C-5882310C3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