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托特·克里斯蒂娜
这只手的手指短小柔嫩,所有指甲都被啃得光秃秃的。这是一个六岁男孩的手,这只手的手指用来掰着算数,手则用来揉眼睛。这个孩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用裁缝粉笔在桌面上涂鸦,虽然有人已经提醒过他好几次别这样做。他画着螺旋状的圆圈,他觉得如果这样一直不停地画下去,线条就会相互重叠,然后就会从桌面上升到半空中,就像一个立体的弹簧那样。他试过对其他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没有人听完他的话,于是此刻他只好歪着脑袋,独自一人在木板上忙乎着,用手臂遮挡住他的画。裁缝粉笔是在抽屉里面拿的,那里头藏着大块大块的此类玩意。顺便一提,小男孩名叫达维德,与妈妈鲍日娜以及几个姐姐一起,住在华沙犹太区。门从外面被撞开了,住在这里的三人蜷缩进了角落。塞丽娜跳起来时,她还瞥见了那块裁缝粉笔,但她已经来不及说话了,因为她被子弹击倒了。粉笔掉了下来,摔成两半。过了一会儿,入侵者们在厨房抽屉里翻找餐具和其他银质物件之后,有人踏在了这块粉笔上面。可惜的是,再过上一会儿,达维德也没有机会完成他的粉笔实验了,因为他没能够在战争中存活下来。他在特雷布林卡村庄死了。
我搞错了,搞错了,他不是在特雷布林卡死的,死去的也不是小男孩,而是个小女孩。不过这些小孩子的手都是那么相似,指甲一个个啃得很短,指头粗短且柔软。总之这是一个小女孩的手,小女孩的名字叫伊莲娜,她来自立陶宛的维尔纽斯。我讲得颠三倒四,因为我想一次性把这些都讲完。她怎么会是立陶宛人!第一次见到一个立陶宛女孩的时候,那金黄的秀发就会引起你的注意。是的,通常是金黄色,然而她的头发却是深色且鬈曲的。其实,这才是真相——她叫加芙里埃拉,出生于塞萨洛尼基①,1943年2月被关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她在战争中存活了下来,但她和妈妈失散了。她流落他乡,后来在巴黎安顿了下来,成了一名法国记账员。是的,这种事情也是有可能会发生的。
她的丈夫是一位头发稀疏的白领,为人友善,他在巴黎银行上班,但他本人同这个故事完全无关。加芙里埃拉日常用法语思考,她已经忘记了希腊语怎么说。她妈妈的名字,多姆娜,在她听来日渐像一句法语中骂人的话。她同孩子们讲话也用法语。实际上如今她只读译成法语的希腊故事。她的手确实不好看,指头短短的,因此她连丈夫送她的饰品也不戴,她把那些饰品保存在一个皮质首饰盒里。加芙里埃拉并不快乐,因为在巴黎几乎没人能做到这点,但实际上她是幸福的。她还有一位好友,她们俩经常一起去购物。
好友和她惊人地相似,在地铁上两人坐在一起时,乘客们通常会把她们俩认作姐妹。实际上好友有一半的罗马尼亚血统,一半的匈牙利血统,跟她一样,长着鬈曲的灰褐色头发。我知道,这听起来越来越复杂了。但我们没法把现实杂乱无章的线头变成闪着光泽的流苏,线索太杂了。好友的手也不好看,但她已经不关心它们了,毕竟好友也已不再年轻。
在她还很小时,她的手就无人可牵,她曾被抛弃过。母亲那时候在克鲁日①有一个情人。当肃清犹太区的命令传来时,那个情人设法弄来了两张安全通行证。母亲冥思苦想三天还是跟着情人走了,留下时年四岁的克斯米娜一人。那时候母亲想着,不如先救自己的命。于是她把一个包裹放到女儿怀里,然后转身离开,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这件事发生于1944年5月13日的伊利斯区②。这即是有趣之处,因为后来克斯米娜的儿子也是5月13日出生的,并且取名为戴维。当然他和那个我们在华沙犹太区里看到的小男孩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华沙的男孩也叫这个名字,但他已经被大家淡忘了。而这个戴维则不会被大家遗忘。他那位匈牙利血统的曾祖父不知怎么在战争的胎盘里活了下来,但却没能够在齐奥塞斯库统治的天堂中存活下来。他那时才刚知道戴维出生的喜讯。他觉得戴维这个名字不好,但这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戴维(很幸运地)没有从他曾祖父那里听到被丢开的手的故事,他是从砖厂其他犹太居民那里听说的。在那时,正是他们怀着震悚且愤怒的心情照看着成为弃儿的克斯米娜。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谎。其实戴维从来不知道他的妈妈被抛弃过。毕竟没有人能够活那么久,久到能够当面告诉他,彼时那位母亲是怎样苦苦恳求她的情人把两张通行证都给她,而求生的欲望又是如何在她那混乱的、陷入爱情的头脑里占了上风。加芙里埃拉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她听到的是另一个关于抛弃的故事。据她所知,一切都发生在遥远的立陶宛,维尔纽斯。故事中的小女孩名叫伊莲娜,他们松开了伊莲娜的手,伊莲娜的母亲把她的孩子遗弃在了那里。她也能感觉得到,当时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在战争里存活了下来。
这一切当然都无从考证了。这些名字来来回回地重复绕着圈,要想专注于这一切是很不容易的。一般来说,我们得依靠假设和推测。比如说,考虑到线条具有延展性,那个裁缝粉笔实验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不难推测出,达维德是对的。如果一个人长时间持续在同一个区域画圈,那么这笔迹不出一会儿就会从桌面上叠起,变成一个圆锥体,还会形成可以触摸到的弧度,而且这与那种树上的瘤节有所区别。在纸上也可以完成这个实验,不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有耐心和足够的时间去做这件事。
“妈,别犯傻了,你一点也不老!”
一个女人站在试衣间外的走廊上,试图把她的母亲拉回来。几个排队等候的德国人胳膊上搭着衣服,颇为不解地打量着她俩。那个更为年长的女人只是一味摇头拒绝,看上去难以劝服。对她来说,问题并不在于她能从双面镜子里瞥见自己宽阔的后背、深深箍进后背的胸衣和稀疏的灰白头发。的确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但真正的原因并不在于此。她也不是因为让女儿付钱而难受,女儿挣得不少,德国女婿也乐意时不时为岳母买上一两件东西。这位女士完全是另有原因。她无意间在试衣间注意到了某样东西,而她又说不出口。她的脸红了,可个中原因却难以启齿。她无法跟自己的女兒讲述那个关于颈的故事。
1978年,她第一次来到西方,虽然她后来就很少去了,但初次到访毕竟颇具纪念意义。她应邀到乌尔姆参加会议,那时女儿们还小,由丈夫照看。在那个年代,医生们让一名拍X光的助理随行参会并非常事,更不会将助理带到一场为期五天的西方医学会议上。她感觉到,这是主任医师安排的,她还预感到,这位医生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到了晚上,当他们在酒店的走廊里踉跄着相互搀扶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要和他一起回房间了。两人都喝了一点酒,他已经急不可耐了。他们头晕目眩地倒在床上,翻云覆雨直至天亮。然后,五点钟左右,医生突然离开了房间,清醒冷静得就像要去给病人看病一样。
女人八点钟左右才起床。她在浴室里注意到,那个男人在自己的颈部留下了吻痕。以前她从未遇到这样的事,她感到焦虑,不知道这痕迹能否在三天之内自行消失。她在酒店里吃了早饭,口袋里装着日薪去了市中心,驻足在一家大型商店的女性服饰区。以往她每次想给自己买点什么,一种混合了愧疚与羞耻的感觉就会跳出来攫住她的心,但这次她没有产生这种感觉,那个靡乱的夜晚和这个无所事事的空虚白天解放了她。
她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红色连衣裙走进了试衣间。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会给自己挑选颜色如此鲜艳的衣物,但此时此刻,她正想象着自己穿着它走出去的样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一个天蓝色眼睛的女人回望着她,似乎那个女人还可以再多穿几年大红色的衣服。
她在镜前微微侧身,以便换个角度欣赏这件衣服,这时她看见了衣架上的丝巾。一定是有人把它忘在那里了。那是一条红蓝相间的丝巾,上面绣着一些字样。她从来没偷过东西,也不想偷走这一件,她只是单纯地想要试试这条丝巾。这条絲巾很衬她,而且正好能遮住颈部的吻痕。她解下丝巾挂回衣架,如果它的主人回来,就能找到它了。正当她准备走出试衣间,她的胸腔里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心跳和一个令人眩晕的渴望:还是把它偷走吧——这条丝巾与她的红裙子是那么相衬。她抬起头,看了看试衣间的天花板,好像害怕有人在那里看着她似的,然后她把那条丝巾塞进了包里。在收银台排队等候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被柜员看穿了,仿佛她下一刻就要指着她的手提包,让她把丝巾拿出来。或者某个顾客会跳出来冲向她,质问她那条被遗忘在试衣间的丝巾现在在哪里。但付账时谁也没看她,然后她提着手提袋走出商店,那时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直到下楼梯的时候,她的心跳才平复下来。
在下午的会议上,她穿上了那件红裙子,戴着那条丝巾,播放着演讲用的幻灯片。在丝巾的衬托下,她的蓝色眼眸波光流转。主任医师正用德语发表着一段稍显冗长的讲话,她听不懂,但感觉每个人都在注视着她的胸脯,尽管已经哺育过两个孩子,它们依旧性感迷人。
晚上,她将丝巾留在了餐桌上,之后默许了医生再次叩响她的门,然后他们重蹈前一个晚上的覆辙。
如今,二十九年过去了,当她又一次试衣服的时候,她毫无来由地感到不安,那种久违的苦恼不安感再次攫住了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艰难地扒下身上紧绷的衬衣,走向隔壁女儿的试衣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女儿正在试穿一件毛衣。她头上套着毛衣问:“妈?是你吗?”接着她的头钻了出来,但她染过的金发并没有一起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闪着光泽的东西。起初,她以为女儿的内衣卡住了,后来发现女儿的头上包着一条丝巾,遮住了她的脸庞,就像某种样式的面纱。女儿摘下丝巾放回衣架,那里还有另外两条一模一样的丝巾挂在那里。“他们把这种丝巾挂得到处都是,”她解释道,“至少也要找个合适点儿的地方吧。这是为了让顾客试衣服的时候别把脸上的化妆品弄到衣服上。”
这位中年女士默默转身,走出了试衣间。她想起了1978年自己戴着那条丝巾站在讲台上的场景,她敢肯定,当时所有人都看出了那条丝巾是从何而来。丝巾上红蓝相间的条纹和那家服装店的手提袋上的商标一模一样。而且她现在也能够肯定,大家都看到了那条偷来的丝巾下面的紫色痕迹,看到了她和医生的风流韵事,甚至还看到了她那留在家里的丈夫和两个小女儿,就像她总能从那些X光片中看出那些连病人本人都不知道的信息。
“我什么也不想要。”她疲惫地对女儿说道,扒开排队等候试衣的队伍,挤了出去,就像平时她拿着诊断结果在医院走廊上前进时,并不想理会病人家属的追问那样。
一个女人坐在布达佩斯地铁车厢的座位边缘,就在车厢门旁边。另一个故事里的加芙里埃拉和克斯米娜也坐在这条地铁线上。而我,正在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我的声音时而微不可闻,时而清晰可辨,就像某场剧院演出的电台转播一般,我也坐在这个密不透风的车厢里,正对着这个女人。此时我尚未注意到她,因为我是站着的,但是我的面前空出了一小块空间。这种情况人们一般都会将视线停留在他人身上,除非车厢里并不拥挤,窗外的景色还没有被乘客们挡住。
一看便知,这位女士是个盲人。她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坚定而笔挺地坐着。她的身边放着各种包裹,包裹旁边是一根细细的白色导盲手杖。这根手杖前端有一个小小的用来敲探道路的塑料头,正抵在女人鞋旁边的地板上。天啊!这个女人穿着高跟鞋。一位丰满而高挑的盲女。她之所以坐在门口,一定是因为上车时有人给她让了座。
下一站到了,很多人站了起来,挡住了坐在我对面的几个乘客,我还在思考着视障人群的处境,我的眼前是人们小心而轻柔、随时准备着突然刹住的步伐。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昂首姿态。人们走路从来不看脚下。
人流拥出地铁门,我的视野又一次开阔了起来,我的目光再次落到对面的座位上,那女人还保持着笔挺的坐姿。她的年龄大概在五十五到六十岁之间,不过她是那种让人猜不出年龄的女人。她穿着漂亮的棕色裙子和同色系的棕色小外套,涂了指甲油。手指上醒目地戴着一个别致且古色古香的大戒指。它的表面有棱有角,经过了喷砂处理,看起来相当有分量,不知道是不是婚戒,但对于婚戒来说又太大了。这并不是一件日常风格的饰品。
到站了,又有人站到了我的面前。那双涂了暗粉色指甲油的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涂指甲油很难,就算是视力正常的人,这也并非易事,需要花很多工夫练习才能涂好。她肯定不是自己涂的。她去店里做指甲了,这间接表明她并非一直是盲人。这是她仍在坚持的旧习之一。换句话说她是后天失明的。她一定有一个忧郁而年迈的丈夫,他总会称赞她的指甲。又或许城里有一位美甲师知道这位客人的一切,在她面前,这位盲女会不设防地摘下墨镜。她会把墨镜放到小桌子上,同时把手指浸泡进腰果形状的清洗盘里。或许也不是这样。她有一个良心饱受折磨的女儿,她经常帮妈妈涂指甲,而且在涂指甲油之前,她们会就选什么颜色讨论很久。女儿憎恶妈妈青筋突起的手,也厌烦了丙酮的气味。
我又一次注视着这个女人,打量着她的脸庞和秀发。她有一头精心打理过的秀发,一周至少要去两次理发店。显而易见,这也是她那忧郁的丈夫提出的要求。这个女人曾经有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但后来在一场意外中失去了光明。车祸。不,是一场热带眼疾。为了她丈夫的学位,他们二人旅居于一个陌生的国度,这个女人患上了无药可医的眼疾。她也曾经去瑞士治疗,但只能实现短暂的复明,而且做那些医疗干预需要花费大笔的钱。也不对,这个女人曾经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其实她的丈夫当时就是因此才爱上她的。自她确诊视神经肿瘤已经几年了,她因此失去了光明。她也不把自己看作是盲人,她只是适应了这种特殊的、实际上可以说令人恼怒的情况。也不对。这个女人的眼睛是绿色的,而且她只是暂时性地失明,就像爱情一样。她做过视网膜手术,有几周时间需要让眼睛避光,因此她才戴着墨镜。那根白色的导盲手杖是在她丈夫的极力劝说之下才买下的,这是医嘱,但她却羞于遵照。当她买下它时,她想起了那件摆在知名品牌店橱窗里带胸托的浴衣,她几乎要动摇了。最后她还是走进了一家邻近的医疗用品店,她的心脏跳动得非常剧烈。反正到头来人们还是会认为她戴了一对假胸,或者诸此种种。她终究还是有点尴尬,不知道电车上究竟会不会有人注意到她。要是去另一家店就好了,她想,但她对这一家更熟悉,毕竟数年来她都是从这条路回家。
人群拥进了车厢,他们占据了我的视野。有什么细节让我感觉很别扭,但又说不上来。我像个侦探一样,在脑海里检阅着种种细节,我隐隐感觉到有某个怪异之处,但我还未能明确地意识到那一点。随后,我突然想到了某个不合常理的点。我兴奋极了,像一个突然揪出了异常的蛛丝马迹的侦探。
就是这里!是这里不对劲!这女人戴着手表!她为什么戴着手表?很有可能是当作饰品戴。这也是她无法舍弃的旧习。这块金表戴起来相当复杂,要在它的扣带上花费很长时间。一般由她的丈夫帮她戴上,他总是对这一要求高度紧张,因为这块表很难戴。但他不敢过问为什么她总要戴这表。这些年来他什么也不敢多问,只敢回答,即使回答也答得小心翼翼。好几次他早上上班迟到,他都会想到这块可恶的手表,换言之,他是因为他的妻子才迟到的,因为他总要在那块表的扣带上大费周章。
人群拥向了门口。我的视线穿梭在各式各样的鞋子中间,其中就有那个女人的高跟鞋。她似乎是站了起来。她面朝着门的方向站着,现在我可以从头到脚地观察她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纸袋子上面有一个室內装潢店的标志。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白色手杖并没有碰到地面。之所以没碰到地面,是因为这根白色的棍子实际上是一个窗帘轨。这个女人并没有失明。
她戴的手表也不是她儿子送给她的。啧,她有两个儿子,但这块表是她那名叫赫尔佳的女儿送给她的,没错!冒牌货。而且这块表走得也不怎么准,她下车时看到地铁站的时钟比她的表多走了十二分钟。买这块表花了五欧元,女儿在希腊的海边跟卖表的男孩说,没关系,买这块就行。她也不想花比这更多的钱了,因为她已经买了一打这样的玩意儿,而且实际上,她也不怎么爱她的妈妈。
一位头发染成酒红色的女教师在走廊上来回打转。她怎么也找不到女厕所。她很不喜欢去培训机构教语言课,这次她也差点儿没能找到这个地方,而且在她上课之前几乎没有时间去上厕所。她的脚也疼得厉害,从她走进这个热气腾腾的地方就开始发作了。
现在走廊上没人,她闪进了男厕所。看起来这层楼只有这一间厕所。就在她上完厕所,正要提上内裤的时候,她听见了开门声,有人进来了。她偷瞄外面的小便池。没关系,那个人马上就会走的。她本应该在星期五的晚高峰之前不急不忙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下一个地点也是一家类似的培训机构,从这里出发至少需要四十五分钟的车程。她正专心于选择从哪一座桥走。外面的男人仍慢条斯理地动作着,还没有离开,她更不好意思走出去了。又度过了漫长的两分钟,这两分钟在我们读这个故事时几乎可忽略不计,但对这位女老师来说可谓是度秒如年。外面那个男人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他仿佛对隔间里的人感到好奇。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人的鞋子,小便池离门还有一段距离。她实在等不下去了,从隔间里走了出去。
男人正将拐杖抵在右侧腋窝下:他倚在瓷砖墙上,以便拉开裤子拉链。她看到男人脚上的石膏一直打到了大腿。她本想就这么溜出去,但又不能放着一个腿上打着石膏的人不管,于是有失体面地为他扶着弹簧门,直到这位老哥一瘸一拐地离开。在此过程中,男人仔细打量着她,似乎觉得一个有点岁数的女人不该把头发染成酒红色。
直到乘电梯下到了办公大楼的底层,他才反应过来,天啊,那个女人是在男厕所解了手。但他已没有时间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接他的出租车来了,他要去创伤外科。今天他就要拆石膏了,是时候了,他想,他的腹部已因注射抗凝血针完全变蓝。这个情况是从上周开始的,他得用塑料袋套住石膏,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流浪汉。
男人的石膏伴以巨大的噪声被锯下来,医护人员给了他一张写着理疗医师编号的纸条。与此同时,女教师在交通堵塞中一点点往前挪动,显而易见,她没能顺利避开交通高峰。男人出于安全起见依旧拄着拐杖,过斑马线的时候还稍微用它支撑着身体,因为他的脚在突如其来的负担压迫之下感到了阵阵疼痛。他有一种自由的感觉,他的脚轻便得不可思议,好像不存在的一样。他看也不看周围,一位穿着蓝麂皮大衣的女士突然冲他摁喇叭,还用大幅度的夸张手势示意他:嘿,红灯已经亮了。实际上他并不需要拐杖,倒不如说它使他的行动更加缓慢,于是在下一个街角,他倚在一个集装箱上,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他的目光流连于附近的垃圾桶和人行道,几个附近的居民正在把一些旧家具拖到一处堆放垃圾的洼地里①。
一个钟头过去了,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两个穿着宽松运动服,挺着小肚子的人拖着脚步扛着冰箱。人们卸下破损的长椅和裂开的单人弹簧沙发,把打着补丁的床垫堆成了小山。一个穿着短棉服的吉卜赛女人坐在一个带推拉门的储物柜上,闲荡着腿嗑着瓜子。和她一起的是个黑眼睛的壮硕男子,他把一根拐杖扔向了一小堆选好的杂物,然后使出浑身解数拆卸冰箱,试图正确地把各个零部件拆下来。他仔细地将电缆一圈圈绕下来,把上面的金属板护层拆卸下来,剪下了连接处的插头底座,放进自己的背包里。正当他把金属侧板往下拧时,另一帮回收金属的人们抵达了这片场地。场地上有大量的熨衣板、烘干机以及其他废弃金属。新来的这帮人跳了下来,慢慢走向那个冰箱,好像要把它搬起来一样。他们起先推推搡搡,随后大喊大叫,有人开始用吉卜赛语恐吓二人。那女人不再嗑瓜子了,冲她的丈夫说道:
“放下,别动了你!你想要怎么样,要怎么样?想让他们把你带到古拉格集中营去吗?”
男人耸了耸肩,走开了几步,与此同时,在那些后来居上的人当中,有一个小伙子发现了那根拐杖。嗑瓜子的女人冲那里啐了一口,意思是这个东西可以交换。小伙子弯下腰,仔细观察了一番。他把拐杖夹在腋下,试着拄着它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有几个人围绕着他喋喋不休地论证,说他拄着这根拐杖正合适,就算不满意也可以先拿着它再另外找合适的拐杖。
最后,小伙子用两瓶啤酒换来了这根拐杖,但当他从街角的商店返回,其他人已经坐着货车走了,包括刚才和他一起来的舅舅。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十字路口,想练习一下靠它走路。此时温暖而迷离的落日笼罩着大地,空气仿佛真的凝固了,车道的一个方向上,汽车一动也不动。小伙子走向十字路口,此刻拐杖的支撑力强烈地作用于他的腋下,但他觉得或许可以适应这种感觉。
此时,拆了石膏的男人到了家。他的小腿和大腿肌肉都相当疼痛。他已经接受了不能再踢足球、腿也不能用力的事实。前些年他患上了腿部梗塞,他很庆幸他还活着。他想到了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他本应该把她邀请到家里来的。但如果那样做的话,他就要立刻说出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那将会让他更加难堪。此刻,他拉开窗帘,傍晚的斜阳照了进来,他看到了这间房子有多么脏乱。这间房子完全像是住着一个老年人,就连当他回到家的时候所闻到的气味都很像。
这时那个红发女教师放下了遮阳板,打开了车载广播电台。她担心自己会迟到。我们俯瞰停滞的车流,就可以得出结论,她确实会迟到;那位穿着蓝色麂皮大衣的女士也没能顺利抵达下一个目的地,离桥上的车行道几千米远的地方发生了三起交通事故,因此,所有的车道都停止移动了。在停滞的车辆队伍中间,有个小伙子在一瘸一拐地走着。女教师则把脚从踏板上方抬起来,转动着脚踝以缓解小腿肌肉抽筋,就像搭乘长途航班的旅客一样。坏了——她想起来了——他们还没给她排课。忽然,她看见一个乞丐的手掌伸在了摇下的车窗前。乞丐快速地伸手乞讨,向她发誓要用这些钱去做手术。女教师的施予比她平时要慷慨大方得多。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钱会花在什么地方。这不是迷信,但女教师觉得这一天很不寻常,因为这已经是这个下午她所遇见的第三个拄拐杖的人了。
故事开始于这条意大利街道。街上的老式旅行社还在营业,努力让游客能把每个景点都游览一遍。彼时,工程师的工作是保护历史遗迹,于是如今他也在一丝不苟地游览这个意大利小城里所有值得一看的建筑物和加里波第大街上的游乐园。与此同时,他发誓再也不承揽外国游客的导游讲解工作,这是最后一次了。
翌日早晨,他躺在酒店的房间里,床正带着他一起来回移动。他先是来来回回地颠簸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缓缓上升下降。如果要给这件事找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地震了。他猛地起身,跌跌撞撞摸到窗边,向外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小花园晨间平静的景象,还有遛狗的老哥和趿拉着高跟凉鞋走路的女人。然而当他退回床上,震感还在持续。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得拿到面前那个褪色柜子的圆头金色钥匙。
如果过一会儿他手里攥着这把金色钥匙醒过来,他就可以肯定地震并非只是一场梦。尽管汗流浃背,衣衫湿透,但当他恢复意识时,手中却是空无一物。他的肩膀很痛,因为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拼尽全力想要用肩膀紧贴住由坚实变模糊的房间轮廓。
天黑后,他走进对面的冰激凌店。当他抬头看着身穿白色T恤、戴着圆形耳环的收银女孩时,他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一块形状奇怪的斑块。他怀疑是因为中暑,他决定回家后做个检查。预约核磁共振检查一般需要等一个月,但他没等多久就可以检查了。医生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塑料泵,然后要求他如果在检查中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都要说出来。
他躺在核磁共振仪里,仿佛躺在某副棺材里。检查期间他听见了有节奏的敲击声,仿佛有人要把他从生活的废墟下挖出来,同时还在用莫尔斯密码告诉他救援正在靠近。
宣布结果的女医生眼睛格外地大,且蓝得惊人,那双眼睛凹陷着,镶嵌在有些老态的脸上,即便如此,女醫生仍然有某种动人的光芒四射的女性魅力。
男人在家里心不在焉地看着足球比赛,他决定暂时先不把这事告诉妻子。否则还能说什么呢?说自己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幻觉,一个蓝眼睛的医生让自己下周二来复诊吗?
到了周二,他们在女医生的主任科室中坐了下来。女医生看着男人手指上的戒指,上次核磁共振检查时它并没有戴在他手上,因为检查的时候得把它摘下来。那的确是很别致的物件,是他妻子在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日请设计师设计的。它的内圈是环形的,外圈则是方形的,表面经过了喷砂处理。男人一生都没有佩戴过这样的饰品,显然他早就不喜欢他妻子了,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戴上这枚品味怪异的戒指来庆祝他们的纪念日。女医生宁可把视线停留在这个戒指上,而不是男人的脸上,与此同时迅速地说出诊断结果。她所说的话和片子上所显示的内容一点关系也没有,从这个角度看来,她并未实话实说。她只提到了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以及某些肿瘤可能是癌症的先兆。“一切还须进一步检查。”她小声嘟囔着。
如果当时她如实相告,那么她会先说他的肿瘤主要在头部,然后再告诉他不久之后他将会失去记忆,甚至很有可能遗忘原本的性格。她会告诉病人他有瘫痪的可能性。她把片子对着光线举起来,并将需要注意的地方指给他看。在男人看来,这些图案就像是对称的墨迹,在其中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事物。有猫头鹰,有京巴,还有狮子。女医生补充道,是的,还有一只狒狒,但男人并未能成功辨认出猴子的脑袋。在交谈过程中,女医生不时瞟一眼男人的手,试着判断出那枚戒指是否是婚戒。无论如何,她都觉得这是个过于张扬显眼的物件。
男人的妻子自不必说,她十分喜爱这些别致的玩意儿。当上述对话发生之时,她正在逛宜家商场。她从货架上取下一个硕大的蓝色发光球体,不是为了把它搬回自己家,而是要搬到她女儿赫尔佳的住地去。赫尔佳今年三十岁了,不久前搬到一幢新式建筑风格的居民楼的顶楼。母亲心知肚明,马上抱上孙辈是没法指望了,因为赫尔佳从几年前就做了一个有妇之夫的情人,但她脑海里还是已经开始设计未来的育儿室了。她还买了一个白色的带塑料头的窗帘轨和一些对本故事毫无用处的浴缸塞。
与此同时,肿瘤正使出浑身解数在男人的头部安家,用它自己的方式使业已被侵占的区域,即男人的头部,变得宜居。眼下这个头脑内部的思绪并未集中在妻子身上,我们还要坦承,两个儿子和赫尔佳有了新居后就被赶出了这幢房子。晚上九点时,男人把片子放在膝盖上,给女医生打电话,说他找到狒狒了。
女医生到末了也不知道,这个笨重得略显累赘的饰物到底是不是婚戒,但她还是接受了男人的邀请,去了他在韦拉尼附近的住所。这幢带门廊的小农舍是用黏土和稻草沙浆建成的。因此即使是在炎炎夏日,里面也十分凉爽。男人如数家珍般讲述自己如何保存原本嵌在这里的铁板,又如何填补农舍的地板,之后他把蓝眼睛的女医生推倒在羊毛毯上。
女医生那日益衰老的身体并无特别的美感,可比起男人自己那枯瘦且浑身冰凉的妻子,他远更乐意拥抱前者。当他一点点为她脱下衣服时,他看到她腹部有一道深疤纵向延伸。女医生的两个孩子都是经由剖腹产而诞下,他们来的路上,曾走进一家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小酒馆里坐了坐,她讲述了一些有关孩子们的事情。吃晚饭时她讲到她的一个女儿,埃迪特,嫁到了德国,另一个(可能叫阿吉)住在布达佩斯的巴罗什街道,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她是个相当不幸的可怜人,找不到一个正常的男朋友。建筑师也拿出了自己三个成年孩子的一张合照,还吹牛说给每个孩子都买了房子。然而这幢小房子是他自己给自己建的,甚至最近还在地下室买了一间地窖。
他们躺在床上时,羊毛毯始终扎着他们,很不舒服。女医生摸了摸男人的后背,与此同时她郁闷地琢磨着,一个优秀的设计师应该考虑周全才是,这在整个形状设计的过程中都至关重要。这枚为结婚周年纪念而打造的方形戒指一直到最后都让她兴致索然,但她认为如果让男人将这戒指摘下来会显得无礼。
晚上他们出去坐在小房子的门廊下,女医生注意到男人的手机关机了,因此一整天都没响过,这多少让她有点心安。他们呷了一口红酒,出神地望着正在缓缓消逝的黑夜。男人突然出乎意料地看向远处,惊讶地指出,天哪,水涨起来了。越来越汹涌的波浪朝门廊涌来,他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毕竟附近并没有湖泊。女人回答道,确实,这广阔的水面多么美啊,上面还倒映出了月亮。男人看得很清楚,这片翻滚的波浪的表面没有显现出任何月亮的倒影,不过是她过于夸大了这景象的浪漫程度,但他不想跟她争论。部分是因为他开车后头痛得厉害,部分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已爱上了这个素昧平生的蓝眼睛女医生。
母亲盛出了青椒卷肉,第二次朝着小房间的方向说饭做好了,她徒劳地喊着,孩子却不出来,于是她敲响了房门。
女儿一声不吭地在桌边坐下,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不合胃口吗?”女人问道。“你非要这么问的话,这饭难吃得像泔水。”孩子回答道,然后回了房间,也没有把椅子推回原处。起先,女人想把残羹倒进马桶,随即又改变了主意,将它们倒回了锅里。其间十五分钟過去了,她又叩响了女儿的房门。女儿本该在四点的时候出发去她父亲那里,但现在还没开始收拾行装。
敲门没有回应,于是她小心地推开门。只见摊开的报纸平铺在书桌上,报纸上摆着打开的玻璃颜料。小女孩穿着条纹短袜跪在椅子上,正在清除窗户上的油污。
“你现在要画画?”母亲问。
女儿从椅子上跳下来,对她怒目而视。
“这是我的窗户,对吧?你打算把它拆下来?”
母亲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女儿的双肩包,然后把开着盖的颜料一一盖上。她收起报纸,把它们拿到了厨房。收拾停当,她用沙哑的声音向躺在床上生闷气的女儿说道:
“你还有五分钟可以穿好衣服,再把窗打开,把这股气味散出去。”
小女孩这几周一直是这副样子。她只是无法再忍受女人的男友,还在试图阻止两人约会。她接连两个周六都待在家里,母亲那时本来有约会,她还放弃了和全班去圣安德烈郊游的机会,就为了能给他俩在家的项目捣乱。近来她还威胁说,如果再让她见到这个恶心的长毛公狒狒出现在她妈妈旁边,她就自杀。生平第一次,女人给了她一个耳光。女人自己也有点惊讶,当她抬起手来向女儿的脸挥去时,仿佛是她自己的母亲在她体内做出了这个动作,突然爆发的怒气控制了她的肌肉。女儿捂着脸上泛红的掌印站在原地,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一样,就像她突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面前这个激动不安的、令人厌恶的女人是谁。
这事已经过去两周了。女人和恶心的长毛公狒狒的下一次约会本该是今天,但孩子明显不愿意出门。最后她还是走出了家门,招呼也不打,一路小跑下了楼梯,用力摔上单元门,震得整幢楼都在颤抖。女人的视线越过窗户,追随着孩子,她想看看女儿有没有走到电车车站。出于安全的考量,她下午给前夫打了电话,但女儿不愿意来接电话。
与此同时,气温降了下来。阴暗而低矮的密云压在了城市上空。邻居们把在楼下骑自行车玩的孩子们喊回家,狗也纷纷跑进家里,晚上七点左右,浓烈的安静降临了。
男人迟到了,但作为交换,他提出要留宿,这很不寻常。实际上,让我们说得准确一点,至少在这个故事里——男人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正在和妻子闹离婚,但他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两人都回家过夜,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女人觉得这实属无济于事的伪善做派,为此他们经常吵架。这样的争吵往往以一句“你知道的”作为结束。听起来像是他的妻子分裂成了两个人,用他情人的嘴跟他吵架,这种精神困扰可能会伴随他至死。他已经受够了每个人都对他有所期待。比如说,他希望女人不要老想着和他同居。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她的女儿,他觉得她咄咄逼人,是个戴着眼镜的小癞蛤蟆。(确实有这么回事。)
其实男人唯一的愿望是尽可能长久地、不负任何责任地待在女人身边。我们也可以说得更简单些,他爱着这个女人。但应立即补充说明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尽管这说明不了什么,毕竟每个人都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与他人相交,他人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期待和接受。不管怎样,这个模式就如同男人所做的那样,时而让女人神魂颠倒,时而让女人索然无味。比如此刻,男人站在敞开的衣柜前,把脸埋进女人的衣服里,一边一件接着一件地吸入她的味道,一边重复道,这是他这辈子所拥有过的最热烈的爱情。他就爱说这种绝对的话。女人手里端着热好的青椒炒肉,只说了一句“看来他这会儿不想吃饭”,就端着菜出去铺桌布了。
入夜后,谁也睡不着。两人都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时机,但好像他们体内的克制与敬畏之心占了上风,压过了本身的欲望:他们无法同房。两人羞愧地裹着被子,在黑暗中谈起了过去。女人说,她小时候养过一条狗,现在也想养一条,但因为女儿对狗毛过敏而作罢。男人说,他从没养过狗,但他曾经交往过一个女孩,她养了一条大狼狗。然后他又说起了他的父亲,一个酒鬼。他们沉默着,最终男人起来打开了床头灯,脱下了女人的衣服。他端详着女人的皮肤,那覆盖着她身体的浅色绒毛,她的头发,还有她那突然拿手捂住而变得鼓胀的乳房。他将她的一只手拿开,用掌纹包裹住她的手指,说女人将会青春永驻。女人则说,这多少有点过了,她其实很好满足,只希望男人陪在她身边。雨在外面敲打着车库波浪形的顶棚,道路上汽车引擎的轰鸣清晰可辨。天空传来可怕的怒吼,玻璃窗颤抖着。然后又是一声,雨点愈发狂野地击打着地面。“我有点冷。”女人说,她确实竖起了寒毛,“有什么地方漏风。”
男人起身下了床,之后从孩子的房间里传来关窗的声音。
“刚刚窗开着。”他说,最后他还是压在了女人身上,并且任凭那盏小灯亮着,好让他看清女人的脸,尽管他们很少会这样做。
小女孩周日晚上才从生父那里回来。她兴高采烈,因为她在服装店买了一件白色夹克,还得到了一条彩色的围巾。她没多过问周六发生了什么,走到母亲那里,把头埋进她的肩膀,然后进了房间,想画完她周六开始的窗户彩绘。
突然她跑进厨房,瞪着母亲,咬牙切齿地说:“恶心。你们太恶心了。你们是垃圾!”
女人完全糊涂了。她跟着孩子走进房间,女孩穿着鞋踩上床,指着窗户,那里空空如也。或者说尚待发现。女人凑上前去,看到窗户中间,就是女孩打算画画的地方,一个硕大的男性掌印赫然可見。
海边沙滩上,米老鼠站到穿着泳衣的小女孩身边,拥抱了她。不,这不是刚才那个小女孩,这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故事。
这个小女孩也不爱笑,这是她俩仅有的相似之处,她面色阴沉地看着镜头。米老鼠把她举到镜头前,小女孩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喊。他们身后是湛蓝的海,身前是小女孩那不知所措的父母。照片终究没有拍成,他们一家离开了,走向了卖冰激凌的摊位。米老鼠掀开头套,擦了擦汗涔涔的额头,然后把人偶服半脱到腰间。那是个三十多岁,后背透湿的男人。
加芙里埃拉和克斯米娜一边在沙滩椅上看着这一切,一边仰起脖子喝水。对加芙里埃拉来说,土耳其海滩曾经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克斯米娜则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沙滩上的游人以为她们俩是当地的土耳其女子,但稍稍走近就能听清,她们在用法语交谈。她们长着粗硬的鬈发,已不再年轻,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黑色的连体泳衣。其中一人是罗马尼亚和匈牙利混血儿,另一个是希腊犹太人,或者说完全是普通的退休法国妇女,有一个当文职公务员的法国丈夫。她们不说罗马尼亚语,不说匈牙利语,不说希伯来语,也不说希腊语,也不说别的语言,就像法国人一样。
此时两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儿子。加芙里埃拉让克斯米娜帮她给肩膀涂上防晒霜。之前已经涂过一次了,但现在阳光换了一个角度,而且愈发强烈了。克斯米娜起身,蓝色的血管在她宽阔雪白的大腿和粗壮的小腿上奔突着。她挤掉瓶口处掺进去的沙子,给加芙里埃拉的双肩抹上防晒霜,然后坐回原处。她们沉默着。
良久,加芙里埃拉说了声“谢谢”,然后望着海面。大海掀起阵阵波涛,游人们尖叫着跳跃着跨过碎浪。她出其不意地开口,儿子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有些话想说。”
由于没等到回答,她插嘴道:
“你知道的,那时候让-菲利普想自杀。”
“我知道。”
“不是因为一个女人。”
“是的。”
加芙里埃拉再次沉默了,但她可能只是在为下一句话积攒力量。
“是为了一个男人。”
现在轮到克斯米娜沉默了。很久之后她才开口,说起了她的儿子,戴维。之所以要补充说明,是因为从她们的对话中我们无从得知这一点。
“我觉得我也不会有孙子。”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静默,与其等到这场对话的结尾,我们不如简短地概括一下她们的谈话内容。她们身后的浪花汹涌喧闹着,两人说得断断续续,这样并不轻松,但必须如此。克斯米娜解释道,她那个在本篇故事中三十九岁的儿子戴维,不知为何想移居到罗马尼亚。而他在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尚在人世的血亲了。然而在这之前,他还在匈牙利的一家外科诊所待了一年,明年要去另一家诊所。布加勒斯特附近要建一个整形诊所。他已经拿到这个项目的贷款了。
加芙里埃拉清楚地知道,戴维已经在布达佩斯了,而且她不太理解这整件事。小伙子一句匈牙利语也不会,他在那里能干什么?诊所到处都有,何苦要跑到那个鬼地方。那么荒远,卫生条件就更别提了。其实她也不感兴趣,因为她的思绪飘到了自己儿子,让-菲利普身上。但她不愿伤害克斯米娜的感情,于是回答了她。
“为什么不让他去?他在那里也能结婚。”
她的意思是,他至少还有成家的可能,不像她的儿子那样。就算到世界的尽头也可以娶妻。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克斯米娜对此不知该做何回答,于是这会儿她请求加芙里埃拉帮她给肩膀涂上防晒霜,因为阳光很毒。加芙里埃拉涂抹时,克斯米娜时断时续地继续讲述。
“这里不用涂,就是这样,好了。重要的是要站稳脚跟。戴维某种程度上还没有。你知道的……”
克斯米娜把自己肩膀上剩下的防晒霜抹开,往下涂到了胳膊上。
“你知道的……可能听起来有点傻,但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犹太人的秉性。一直都是如此。”
加芙里埃拉通常对这个话题极其厌烦。
“可你也不是犹太人。”
“每个人都是犹太人。”几分钟后克斯米娜戴着墨镜总结道。
加芙里埃拉对此完全摸不着头脑,她们坐在炙热的阳光中。穿着米奇人偶服的男人又找到了一个小孩,这次他们成功拍出了题为“海滩留念”的照片。
傍晚六点,两个女人从沙滩椅上起身,抖掉浴巾上的沙子。脚伸进沙滩拖鞋里,互相检查后背。两人的肩膀都被严重晒伤了。
责任编辑 许阳莎
①希腊第二大城市,又称萨罗尼加。
①罗马尼亚西北部重要城市。
②克鲁日城北部地区,“二战”后曾是工业区。
①匈牙利一年一度的垃圾日传统,在这一天居民将家里的大件废弃家具搬出来扔到指定地点以供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