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庆和,山东临沂人,业余写诗与小说。现居南京。著有小说集《山羊的胡子》、诗集《我的家乡盛产钻石》。曾获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首届“雨花文学奖”等。
1
在我们松河那地方,再穷的人家,堂屋的墙上总是要挂个相框,体面些的则挂好几个。郑文白家堂屋那面熏黑的东墙上,只一个,两个巴掌大小,框上的红漆已剥落,十几张照片挤在一起,也没什么特别的,全是黑白照,且照片上的人皆是一副穷酸相,唯独相框中间那张值得一提,很醒目。醒目是因为照片是在南京长江大桥拍的,那个年代,在天安门、南京长江大桥、上海外滩照张相留个影,自然是很荣耀的事情。去不了的,就到照相馆摄一张,身子立在著名景点前,或坐或站,双脚却踩在乡村照相馆的灰扑扑的地面上,只需一眼,就能拆穿了照片乃人工合成的窘相。
那是十几年前的照片了,那时郑文白在工厂,经常“出发”。在松河,出发就是出差的意思,能出发,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他经常出发,大都去的是附近一些地方,有一次厂里派他去南京,到一家业务单位要账,待了十多天,其间去了趟长江大桥,在桥头堡拍了照留作纪念。从南京回来,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围着他问这问那,他都一一作答,但语气里的自豪与鄙夷尽显。南京大吗?大。有多大?有两个松河,不,比五个松河还要大。南京有咱这样的农民吗?当然有,有城里人,也有乡下泥腿子,有肥得冒油的,也有穷得屁砸脚后跟的,跟咱们这儿一个鸟样。最愚蠢的一个人竟然问道,南京人拉屎吗?无知到这个地步,真是连井里的青蛙都不如。
后来,他又断断续续地去过几趟,几天十几天不等,自然又去了中山陵、夫子庙啥的,虽没舍得拍照,但在外人看来,南京早就让他玩焦了。他也有这个感觉,南京俨然成了他的另一个家乡,更亲切点,称老朋友也不为过。
盯着照片看了半天,郑文白从往事中挣脱出来,郑重地把照片取出相框,放到上衣口袋里。相框又重新回到墙上,照片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他拿着不多的行李,回望堂屋,没有人,只有破旧的家具和落在家具上的灰尘。时隔多年他又要出发了。南京是第一站,但手里没钱,不能去太远的地方,所以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2
一出门,郑文白有了一种从监狱里被放出来的感觉,所有的感官都打通了,两条胳膊要变成翅膀飞起来了。但同时他也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落伍这个时代太久,生病十多年一直待在家里,虽然通过广播对外面也能略窥一二,但没想到变化这么大。不管是路上,还是车站,到处都是人和车辆,声音喧哗,烟尘弥漫,比十几年前还要嘈杂,整个世界成了个大集市。他就这么一直被人推搡着,不由自主地,上了去南京的长途汽车。
本来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因为路上堵车,到南京地面已是下午五点钟的光景了。一下汽车,郑文白竟有种回家的亲切感,这种喜悦的错觉,让他还算比较顺利地找到了那家国营红星旅社。晚上他要在这儿落脚,跟从前一样,固定的203房间(第二排左数第三个房间),放下行李,洗把脸擦个身,然后到传达室老李那儿喝上两盅,服务员张芹给他打好了热水,放好了蚊帐,喝得微醺,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让他吃惊的是,红星旅社完全变了样。大门还在,可生了锈,中間的铜锁哑巴一样,那个“国营红星旅社”的牌子倒还在,歪斜着,俨然一个风霜老人。四周的围墙以铁皮取代,两米多高,跳起来也看不到里面。传达室的木门关着,郑文白敲了敲,过了会儿,门开了。还好老李还在,郑文白喜出望外,对方也很快认出了他,老郑,是你!两人开始握手、寒暄。
看你头发白了不少,老了你。
能不老嘛,都十多年了,两条老狗又见面啦。
两人都属狗,也都来自农村,第一次见面后就成了朋友。经过传达室的后门,他们来到院子里。原先六排红砖瓦房的客房全被夷为平地,食堂、澡堂、厕所也都没有了,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争,夕阳下,杂草从瓦砾中探出头来,更凸显了它的荒凉。
老李问他,这次来南京还是要账吗?
早就不干了,在家蹲了十来年了,这次出来透透气,随便走走。郑文白说。
晚上你要不嫌弃,就住这儿吧,你睡外间沙发上,不习惯睡里间也行。
晚饭在传达室的茶几上,几个卤菜,一瓶洋河大曲,他们边喝边聊。没一会儿,两人脸红得跟螃蟹似的。
孩子怎么样?记得你家口挺多的。
成年了,翅膀硬了,管不了了。你呢?
都一样。来,干了。
有空你去我家玩啊,在山旮旯里,不好找,你别嫌穷啊,我把地址写给你。
现在山区都是旅游胜地、世外桃源了,我有空闲一定去,一定去。来,干了。
聊到红星旅社,老李说,三年前就倒掉了,地皮卖给了一个浙江老板,说要建一个大商场,但专家说地下有六朝古墓,一直没动工。所有职工都买断工龄,另谋出路去了。只有老李没动,因为是临时工,好办,还让他看门,工资跟以前一样。梁经理给抓了,又是贪污又是搞腐化,因为跟会计蒲秋霞有一腿,是蒲秋霞丈夫揭发出来的。这事以后,红星的日子开始一天不如一天。还记得常住旅社的那个小庄吗?脸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也蛮热情的,下大狱了,那天公安局来把他铐走,谁都没想到他是个骗子,从他房间搜出了两套制服,还有证件,全是假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难测啊。郑文白也一阵唏嘘,想起张芹曾对他说的话,没想到她眼睛真毒,看人真准。
才喝了小半瓶,两人酒量也大不如以前了。他们来到院子里,秋夜的凉气袭面而来。老李问郑文白,想不想发财?
郑文白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跺了跺脚说,你是指这里?
3
每次张芹来收拾房间,都要把郑文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看的书平摆在枕头边,是《今古传奇》之类的杂志,也有报纸,经常带的书是《三国演义》,没头没尾,旧得不成样子。B9ECAC5A-1889-4DFA-AF0A-BDF4BBE34E43
看你每天夹个包,去上班吗?张芹整理好了床铺,问他。碰到别的房客在,则一脸严肃,忙完就走。
郑文白穿上外套,正要出门,对她说,你不知道,要债难啊,得早点去截住厂长。
别扯谎了,张芹说,都快吃午饭了。
你说对了,我今天就得饭点去,厂长不在,去早了也是空等。账可真是不好要的,真跟孙子似的,比孙子还要孙子。字少签一个,会计都不给办。一次也只能要到一点,跟打发要饭的一样。都是三角债,确实不好要。你不知道,他们都坏着呐,那个主管会计给我出主意,让我到欠他们钱的下家去要,下家不好要再转下下家,说这样全国能转一圈呢。
张芹擦拭着桌子,说,这样挺好啊,你怎么不答应下来呢?
好是好,我就问他了,那出发的钱谁出呢?提到钱,那个二五就不吱声了。郑文白来南京没几天,学会了“二五”这个词,现在活学活用了。郑文白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纸,厂长上班,我上班;厂长不上班,我还上班,实在闲得无聊,有人来找签字的,就依葫芦画瓢,给他签一个。
那你不依葫芦画瓢,张芹说,签好字把账全要到手,省得跑一趟趟的。
没错,我试过一次,到了会计室,主管会计说那人签字不管用了,调走了。郑文白说着,夹起包走出房间,快中午了,我得快走了,去他们食堂吃饭去,下午还得去厂长室,说是换新的了。
其实,郑文白还是挺喜欢出来要账的,远离了家庭拖累,也没有了单位事情的纠缠,一次能要到一部分,只要没空手,下次厂里还派他来。
有时张芹问他,养了几个小鬼。郑文白伸出手来,五个指头扑腾一下。张芹说,哈哈,一窝小猪崽啊,我真想见见你爱人了。郑文白解释说,五个又不是一窝生的,你真当老母猪下崽啊。张芹摆摆手,伴着笑声,我不是那意思呀,我不是那意思呀。
于是他就和张芹聊起了婚姻。他问张芹,你跟你丈夫,我不知道你们南京人怎么称呼,老公、先生,还是爱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张芹说,不都一样嘛,介绍的呗。张芹反问郑文白,难道你们是自由恋爱?后者微微一笑,说,不是,她是我表妹。
张芹说,哇,这么浪漫!青梅竹马,亲上加亲呀!
有什么浪漫的,那时没钱说媳妇,逼得没办法,我娘跟我姨商量了一下,就成亲了。
那你们相爱吗?张芹望着郑文白问。这话说得,他摇摇头说,这词是你们城里人用的,我们农村人哪有什么爱不爱的,不就是两人过日子么。
那你打过她吗?张芹追问道。
郑文白说,不打。
从没打过?
从没打过。显然他撒了谎。这话问得他感觉毛毛的,好像文秀在老家那头正瞪着他。
郑文白反问张芹,你家公安打你吗?
张芹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暑假的时候,张芹的儿子小勇来过几次,孩子始终低着头,有些腼腆。有一次,碰到个生字,问谁都不知道,手头也没字典。就问郑文白,他一看这字他认识,故意对张芹说,去问小庄吧,他夜大生,学问深呐。张芹说,那个人呀,我反正看不惯他,总觉得是装出来的。郑文白笑笑说,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啊。张芹说,别看你走南闯北的,看人未必准。
有一天晚上,郑文白已经躺下了,被服务台喊起来。张芹在电话那头说,麻烦他去趟医院。医院不远,过两条街就到了。张芹看到郑文白,一脸感激,说小勇刚挂过水,睡着了,不想喊醒他,他爸爸到外地执行任务去了,她一个人带他回家怕摔着。张芹的意思是,让孩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推车子,郑文白在后面搭把手,扶着小勇。
郑文白背起孩子就走,说,睡着了,别再受凉,你把衣服给他掖好。你家住哪儿?
张芹说,三步两桥。
夜灯下,郑文白背着孩子,张芹推着自行车在前面领路。夜深了,偶尔几辆车经过。他们怕吵醒孩子,一路没怎么说话。到家后,把孩子安顿好,张芹倒了热水让郑文白喝。
郑文白喝了,开玩笑说,你说三步两桥,我以为走三步过两座桥就到了,没想到这么远。
张芹说,实在不好意思,真是太麻烦你啦。
郑文白说,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其实我不怎么累,就是觉得你们南京地名怪有意思的。
是吧!张芹告诉他,南京还有个地名,叫二道埂子。
4
郑文白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什么声音,这么吵?老李早就起来了,正打扫卫生,早飯在茶几上,豆浆、油条,还有包子。老李说,街对面是学校啊。郑文白欠起身子,说,以前可没这么吵。老李说,以前你住院子里,声音小,再说了,现在哪个家长不送孩子上学,早上这条街堵得要人命。
吃完早饭,郑文白对老李说,想去那些没看过的景点再转转。踟蹰于街头,郑文白却不知去哪儿好,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感觉自己像是被大风刮来的一只蚂蚁,全然的陌生。其实这样也挺好。他想起了那家业务单位,不自觉地就上了公交车,转了两趟,轻车熟路,其中一趟是带辫子的公交电车。车上有人说,这电车年底要拆掉了,坐一趟少一趟啦。他想起第一次从南京回去后,周围的人听到他描述电车的诧异表情,问他敢上吗,别给电过死了。
他在厂门口站了半天,大门已翻新,工厂也换了新牌子,成公司了。他想进去看看,穿着制服的保安死活不让进。他说了几个人名,对方直摇头。拿出当年的介绍信,又被甩了回来。
没办法,就去玄武湖转转。他觉得也没啥看头,挖个大池子,再扔几只船下去,就成公园了,城里人真会赚钱。在动物园,跟几只猴子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没什么劲。郑文白玩得心不在焉的。
他想去看看张芹。记得有一次,张芹问他,一个人出门这些天,你爱人还放心呀,不怕你干什么坏事?爱人,从张芹的嘴巴里说出来,真是好听。郑文白哈哈一笑,我是来要账的,能干什么坏事?现在想来,坏事是有所指的,当时没在意。郑文白没什么花花肠子,在厂里,他从没生过什么是非。十多年前的事了,她肯定已经忘了。但他确实想看到她,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他不断地假想,自己如果没有结婚,张芹就是他这辈子最想找的女人。B9ECAC5A-1889-4DFA-AF0A-BDF4BBE34E43
郑文白来到三步两桥,凭着记忆,找到了张芹家的小区。站在树影里,看到张芹正在厨房里炒菜。郑文白正迟疑,想走近些,这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是个老太太。看到郑文白愣神,老太太问道,你找谁?郑文白有点慌张,说,没找谁。老太朝张芹家厨房指了指,继续盘问,找她的吧?郑文白没吱声。老太问,看你像外地人,是她家亲戚?郑文白没回答,匆忙溜走了。
其实他不该走掉的,跟张芹见一面,也没啥见不得人的,只是想跟她聊聊家常,说说家里五个孩子。老大倒插门,老二贩蔬菜发财了,老三罚劳役,老四淹死了,老五耳朵让我扇聋了,也二十多岁了,老二给他张罗了个媳妇。还有,要问问她过得怎么样,小勇结婚了没,公安还打她吗?
回到旅社,郑文白睡得很不踏实,梦里总是闪现以前住宿的情景。早上醒来,跟老李说,再去看看长江大桥。吃过早饭,郑文白又来到三步两桥。还是站在树影里,厨房里没看见张芹。老太也没出现,郑文白正要朝单元门走去,迎面撞上个小伙子,郑文白看着他,认出是小勇,脱胎于十多年前,他长大了,也长高了。
郑文白小声地问他,是小勇吧,还记得我吗?
小勇却一把揪住郑文白的衣领,拉着他进了房间。把门关上,质问他,你谁啊?早就看见你了,鬼鬼祟祟的。语气很不耐烦。
郑文白不怨这孩子,虽然那时他辅导过他课程,但他羞涩,始终低着头,也不喊人,记不起也正常。他急中生智,说道,小勇,是这样的,以前我经常住在红星旅社,有一次手里缺钱,问你妈借了十块钱,一直忘了还,十几年了,这次想来还给她。
小勇瞪着他,问道,多少钱?
十块,郑文白掏出钱,给了他一张十块的。
就这些?你刚说几年?利息呢?
郑文白正惊愕间,手里的钱都给抢了过去,然后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顺势倒在了地面上,接着肚子上又迎来几脚。
个老呆逼,快死走。小勇撂下话,径直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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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小勇走出家门的声音,郑文白爬起来,透过窗户,看见小勇越走越远,背影消失在前一幢楼房拐角的地方。郑文白摸摸脸颊,掸掸身上的灰尘。
郑文白站在进门的过道上,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家,就像他是这里的主人,刚从外地出发回来,卸下路途的劳累。因为是一楼,房间看上去挺干净,只是有些昏暗,也因此显得安静,味道有点怪,像是中药味与饭菜味混合在一起。一南一北两个房间,朝北房间的一边是厨房,卫生间在过道尽头。北房间住着小勇,朝南的房间黑漆漆的,定下神来才看清楚,里面放了电视、茶几、饭桌,靠墙摆了一张床。
过道墙上挂着两个相框,有黑白的,有彩色的。看到了张芹,还有她的儿子小勇。穿警服的,应该是她丈夫了,也有穿军装的,看来以前当过兵,是海军。照片有在上海外滩拍的,一家三口,张芹的头发飘了起来,那天风有些大。也有在天安门前拍的,那是她丈夫的单身照。他盯着看了很久。
通往阳台的门虚掩着,郑文白推开来,看到是一个房间,原来是把阳台和院子改造成一个房间。一张床靠南边的窗户摆着,只见有个人躺在床上,看不到脸,冲着窗户,窗帘半拉着,房间里晦明参半。郑文白想打個招呼,但看上去那人不动,估计是睡着了。在床边的柜子上,有药瓶、水壶和一碗吃剩的稀饭。床边的中间位置放了把椅子,是把坐便椅,中间挖了个洞,圆圆的,屁股大小,下面有便盆。他坐了上去,感觉还挺舒服。郑文白心里有些恨,老大当了这么多年木匠,也没想起来给自己打一把这样的椅子,这么些年解大手真是费劲,腿上无力,每次都要担心坐到屎上去。
俯身看看那张脸,苍白,有些胖。是公安妈?像,但因为虚胖,有些变形了。眼睛闭着,跟死了一样。死了吗?郑文白两根手指凑近了,还有鼻息。
他悄悄地退出了房间。来到过道,郑文白站着,好半天,然后把自己的照片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有些皱了,他慢慢地抹平了些,插到了相框上。
他没回红星旅社,直接坐车去了长江大桥。桥上风还是像以前那么大,却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桥头堡上有不少人在拍照,几个武警来回巡视。桥下的长江水,还是那样雄浑。
其实郑文白这次出来是来寻死的。他看到一个武警走近了,紧盯着他。郑文白急忙把头别过去,看着远处的江面。
郑文白第一次发现,他还真是个恋家的人呢。他不想死了,他要回到那个破烂不堪的家,回到那个破烂不堪的人世。他决定走回家去,他已身无分文。
半个多月后,文秀收到了一个寄自南京的包裹。打开袋子,一件长袖衬衫,叠得很整齐,还有香皂味,显然洗过了。她一直以为这件衣服被老三拿去偷着卖了。还有那本旧得不成样子的《三国演义》,加了牛皮纸封皮。书页里夹了两张粮票,一张五斤的,一张三斤的,一共八斤,都是全国粮票,现在已经不用了。文秀以为这是郑文白的遗物,赶紧收了起来,怕孩子们看见。她以前听郑文白不止一次说过,他要死在外面。也许,不久会收到一个骨灰盒。文秀的心悬着。
待郑文白回到家,一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文秀吓了一跳,以为见到了鬼。
一直没提到老四,他很安静,几乎不说话,所以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每天都会在家里进出,可看见他就跟没看见他一样,像是空气。而老三却不同,经常看不到他人影,但感觉随时都可能在哪里出现。
每年春天来的时候,土地松软,空气清新,什么东西都朝上蹿,包括我们的身体,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听到骨骼“喀喀”的声音。老四领着我到麦地里挖野菜,他教我辨认哪些能吃,哪些有毒。我除了吃,其他方面很笨,往往挖得很少,他就匀一些到我的筐里。夏天老四领着我割草、钩树叶给猪和羊吃,秋天他领着我到地里捡稻穗、倒花生,冬天他领着我在光秃秃的大路上搂柴火、拾粪。感觉一年四季我都拴在他裤腰带上,其实我讨厌干这些活,更讨厌被他拴着。老四看出了我的心思,就不再领着我了。他一个人默默地做着事,就像一头牛。B9ECAC5A-1889-4DFA-AF0A-BDF4BBE34E43
但我喜欢跟着他一起下河洗澡,我们经常在村边的池塘里游。有时觉得不过瘾,就偷偷跑到陷泥河去游。陷泥河离村子不远,四五里路,中间只隔一个村子。传说罗成有一次兵败,骑着战马过河时陷了进去,所以称为陷泥河。罗成这名字,在我们松河享有盛名,小孩子都知道他是古代时候一个打仗的,长得俊,有七十二个老婆。要说哪个男的长得好看,就说,看他长得跟罗成似的。
我爹在工厂的时候,如果下班早,当然他还要有兴致,他会带着我们去陷泥河洗澡,他走在最前面,肩上搭着毛巾,孩子们紧跟其后,分明是一支奔赴前线的小队伍。河水不急的时候,父亲喜欢仰面躺在水上,跟死了一样。躺够了,就到河边摸鱼虾,用柳条串起来,黄昏时分回家,又是一支凯旋的小队伍。实际上在老四的印象里,父亲只有一次带他去陷泥河洗澡。老四记得那一次,父亲坐在岸边抽烟,问老四,你知道罗成怎么死的吗?罗成才貌双全,坐骑白龙马,善使回马枪,有一次被敌人追赶,结果连同战马陷进了河泥里,这时追兵已到,就用箭射死了他,身中一百单八箭。河里的黑鱼想吃罗成的尸体,红鱼,也就是鲤鱼,就护着不让吃。结果两阵厮杀,黑鱼全部死光,黑压压一圈,红鱼也都死了,红彤彤一圈。黑圈套着红圈,最里面是罗成,完好无损。罗成死后被埋了,有七十二座坟,七十一座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座是真的。老四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也深深吸引了我。
老四教会了我游泳,他看见我在岸边跟只落水鸡一样扑腾,就趁我不注意,猛地把我推到河心,我顿时感觉两只脚没了支撑,双手拼命地抓水,我看见头顶的太阳刺眼,可又无法躲开,我感觉我要死了。等我喝够了水,老四把我拖上岸。我缓过气来,一下子哭了。老四安慰我,不喝一肚子水,你永远也学不会游泳,咱爹就是这么教会我的,现在下水你一点都不怕了。他想再拉我下去,可我死活都不肯了,哭得更厉害了。为了哄我开心,他跳到河里让我看他的拿手好戏,一个猛子扎进去,随之探出水面的是他的双脚,渐渐上升,小腿肚也露了出来,闪着光,哈哈,还向我摆腿致意。真是太精彩了。
回到岸边,老四说,弟弟,你知道吗?陷泥河跟咱村的水井是相通的。我很惊奇。他说,你不信?我游给你看,你拿着我的衣服,现在就回咱村的井台等着,要跑,我很快的。说完,他就一个猛子又扎了进去。我手里拿着老四的衣服开始朝村里跑,一路不敢停。我气喘吁吁地来到井台,眼瞅着老四从井底下冒出来。有挑水的人问我,小五啊,你趴在井边干吗呢?跟个癞蛤蟆似的,还不回家吃饭去。我没理那人。有几个小孩看见我,以为井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也趴在井边,可井里除了他们的倒影,就是水,觉得无趣,他们朝井里吐了几口唾沫,也散了。老四还没游过来。我一抬头,发现天已经黑了,就回了家。吃过饭,直到上床,老四也没回来。我爹我娘也没注意到。
第二天,我娘首先觉得不对头。她问谁,都说不知道。问我,我也不说话。八九点钟的时候,有人到我家告知,一家老小赶到了陷泥河边。老四已经被捞了上来,躺在草丛里,身上有几处青块,嘴巴、耳朵里塞满了淤泥。围观的人们都说这是招了水鬼。我娘顿时昏了过去,两腿四直。在河边的一棵杨树旁,我看到了老四的衣服,已被昨晚的露水打湿了。我分明记得昨天我把老四的衣服拿回去了,怎么还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那几件夏衣像是老四蜕下来的蛇皮,蜕了皮的老四朝河里游去了。
老四被草草地火化掉,接着草草地埋了,因为没有成年,他的坟头与祖坟有一段距离。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出殡那天,老四学校里来了很多同学,男男女女,哭哭啼啼一路,他们采了野花,放在老四的坟堆前,挤得满满的,有的女生哭得泪人一样。野花也可以纪念一个人,所以以后每当我看到地里野花的时候,都会感觉那是为老四开的。老四过了这个夏天就上初二了,他在班上学习很好,每一科都好,作文尤其好,篇篇是范文。这让我们无法平静。雖然我们家被熏黑的墙上贴满了老四的奖状,但它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所以谁都没觉得那是什么荣耀,跟贴一张纸没什么区别。
在我们整理老四的遗物时,看到了他的小学毕业证,上面有他唯一的照片,是他捡废铁挣钱照的。多么英俊的面庞,脸白白的,高鼻梁,浓眉,双眼皮,眼珠黑得像炭,嘴角上翘,微笑着。他在朝我们笑,我们都不禁打了个寒战。老四生得简直太完美了,有人曾问过我爹,你家老四真俊啊,长得跟罗成似的,不像你,也不像他娘,不会是捡来的吧。我爹说,放你娘的臭屁。那人还不罢休,继续追问道,不会是他娘跟别人生的吧。我爹这回真生气了,骂那人,你个私孩子,我跟你娘把你肏出来的,你才刚知道吧。不过,我爹回头瞅瞅他的贱内,还有几个犬子,个个都歪瓜裂枣,没个像样的。我爹也开始怀疑,老四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
老四的外号“小罗成”,就是那时候叫开来的。回忆起老四,我爹记得有一次,一个算命的路过村子,看见他坐在破院子里。算命的四下里看了看,对我爹说,你要把院子的树砍了。我爹歪着脖子看着他,充满疑问,但不搭腔。那人解释道,家里栽树不好,方框里加个“木”,读什么,读“困”哎,你说你能不穷嘛。我爹直起他的病身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拿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困”,觉得太有道理了。这时,老四刚放学,他反驳那人说,树砍了,可还有人呐,方框里加个“人”,读“囚”啊,那不要去坐牢啊。经他这么点拨,我爹突然明白了,他本来就不信这个嘛。算命的问我爹,这谁家的孩子,我要收他为徒。我爹说,小孩子,懂个屁。算命人最终没趣地走了。
我爹又想起每次老四给他熬药,总是很尽心,火候掌握得刚好。我爹禁不住叹息,小四太完美了,连老天都嫉妒他。父亲又叹息,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一个个地都活蹦乱跳。不知道他是说谁,是他还是我们。
我娘常说,一等人用眼教,二等人用嘴教,三等人用棍教。老四比一等人还要厉害,根本不用教,眼里全是活,像我三等人都评不上,也就凑合着使。没有哪一样活是老四没干过的。有一次老四对母亲说,娘,我下学吧,好帮你多干些活,在家里我一样学。说得母亲眼泪直流。看着老四的照片,母亲突然想起我爹年轻时算的命,说命里有四个儿子。我娘脸吓得煞白,浑身冰凉。
有一次,我到松山集市上玩,来到池塘边,都是卖鱼的,我看到了一条红鲤鱼在大铁盆里游着,不时摇摇头、摆摆尾。我突然想起来了,那天在陷泥河岸边,一条红鲤鱼在我面前游着,我想捉住它,就跟着它,一直到了河中央。我还没完全学会游泳,水越来越深,我感觉双手越朝上扒,身子就越朝下沉,两脚像踩了棉花,怎么也使不上劲。在水里我听到了老四喊我的声音,我想答应,大口大口的水却朝我嘴里灌。
这是个秘密,我谁都没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眼前总浮现老四的身影,白龙马,回马枪,一百单八箭,七十二座坟,我感觉老四就是罗成的化身。还有老四在水里倒立的样子,一直印在我脑子里,所以每当我看到体育频道放水上芭蕾的节目,就感觉头晕,就想流泪。我觉得老四一直活着,或许老四就在我的身体里,讲述这个家的里里外外,讲述我们内心的悲苦与欢欣。我只上过一天学,根本没这个能力,因此,从一开始,就是老四在讲。以后的故事也是老四在讲。我只是经历了一些事,而老四他全部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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