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已经作为惨痛的代名词烙印在了人们的记忆里,而一战期间,涌现了一批优秀的英国诗人,对战争做了有力的言说,为我们留下血肉雕刻的诗作,每当读及,剧痛难忍。遗憾的是这些诗尚未有汉译。译者捉刀试译,寄望于同胞一瞥战争的含义。
一战中,有870万人丧生,其中英国人78万,整整一代年轻人被战争割刈,包括下面五位诗人中的四位。他们都受过良好甚至最好的教育,抱着爱国之心参战,逐渐认识到战争的惨烈和实质,进而幻灭和控诉,以生命为代价发出了一代人的声音,希望他们的声音,可以被今天的我们听到。
诗选的第一首《士兵》,鲁珀特·布鲁克(Rupert Brooke)于参战前写就,里面充满了高贵的情愫和浪漫的想象,没有血污和惨痛。诗选的第二首《猫头鹰》,写了诗人爱德华·托马斯(Edward Thomas)在战争寒夜感受到的饥寒交迫和对遭受战争之苦的人之同情。第三首《他们》和第四首《女性的荣耀》则是西格弗里德·萨松(Siegfried Sassoon)对战争局外人的嘲讽,他们(包括社会上层和女性)对战争的残忍一无所知,同时又因其无知而助长战争的发生和发展。第五首诗节选自艾萨克·罗森伯格(Isaac Rosenberg)的《死人堆》,战争到了极其惨酷的阶段,将死或未死的士兵都被丢进了死人堆,一位一息尚存的伤者被运尸车碾压了最后一丝希望。第六首《甜美而光荣》是威尔弗雷德·欧文(Wilfred Owen)对自己所遭受的精神折磨的倾吐,他目睹毒气中死亡的战友,进而梦魇缠身,他想要通过对死亡的细致描摹唤起人们对战争惨烈的认识。
如此优秀的年轻人逝去了,他们用生命交出的言语和意义,让我们双手承接吧!
鲁珀特·布鲁克(1887—1915)
如果我战死,谨请记得:
异国田野的某个角落
将成为永远的英格兰。那片沃土
掩埋着一具更为丰腴的尸骨;
这尸骨为英格兰所产,所塑,所启迪,
曾给予他可以爱的鲜花,可以徜徉的路途,
一具英格兰的尸骨,呼吸过英格兰的空气,
沐浴过英格兰的河水,接受过祖国阳光的恩泽。
请记得这颗心,它擺脱了一切的恶,
是为永恒心灵之一息,不差毫厘
英格兰赋予的情思,景象与声响;
如其日月般欢愉的梦;朋友处习得的笑靥;
英格兰天空下,那平静心灵所独有的温和;
皆归为此处的泥土。
爱德华·托马斯(1878—1917)
我来到山下,饥肠辘辘,但也非饥饿难耐;
很冷,但肢体尚热,抵御着
北风;疲惫,但也让檐下的休憩
成为世间最甜美的事。
后来,我在小旅馆里,有了食物、炉火和休憩,
知道了自己有多饿、多冷,多么疲惫。
整个黑夜都差不多被关在了门外,只有
一记猫头鹰的鸣叫,一声最为忧郁的哀鸣
那声音在山上凄厉长久地回荡,
并非愉快的乐符,亦带不来欢愉,
而是清晰地告诉我,自己逃过了什么
他人却未能如愿,就在当晚,当我走进了旅馆。
我的食物,有盐调味,而我的睡眠
也被众鸟的声音佐味,并因之清醒,
它们为所有躺在星空下的人发声,
为士兵和穷人们——那些无法享福的人。
西格弗里德·萨松(1886—1967)
主教对我们说:“小伙子们归来时,
已不同以往;因为他们为了正义事业,
参过战;他们在对反对基督者的最后一战中
打头阵;他们同伴的血换来了
养育一个高贵民族的新权力,
他们挑战死神,并敢与之对峙。”
“我们没有一个人跟原来一个样!”小伙子们回答。
“因为乔治丢掉了两条腿;而比尔全瞎了;
可怜的吉姆被射穿了肺,像是要死去;
伯特染上了梅毒:你不会发现一个
服过役却没改变的人。”
主教说:“上帝的做法是奇怪!”
西格弗里德·萨松(1886—1967)
在我们回家探亲的时候,或者是在有名的地方
负了伤,我们就像英雄,受你们的爱。
你们崇拜勋章,相信
骑士精神能救赎战争的耻辱。
你们给我们制造炮弹。你们欣喜地聆听,
天真地,为了战灰和危险的故事而兴奋。
我们作战,你们为我们远方的热情加冕,
我们阵亡,你们哀悼我们殊荣的记忆。
你们不会相信,英国军队会被地狱最后的恐怖
击溃,他们撤退,他们奔跑,
踩踏着可怕的尸体——被鲜血蒙蔽了眼睛。啊!炉火边做梦的德国妈妈,
当你编织着寄给儿子的短袜时
他的脸已经被更深地踩进了泥里。
艾萨克·罗森伯格(1890—1918)
这里有个刚刚死去的人;
他神秘的听觉突然意识到我们远远的车轮声,
那已窒息的灵魂伸出了羸弱的手
去够远处车轮说出的,滚动不停的话,
他血晕的意识搜寻着光,
在远处折磨人的车轮声的间隙中哭喊,
这间隙会在瞬间被死亡
或者车轮切断,
伴随着这哭喊,世界的讯息冲破了他的视线。
他们会来吗?他们到底会不会来?
正如腹部瑟瑟发抖的驴子们,
交错的蹄子,飞驰的车轮
与他备受折磨、仰视的目光相会。
就这样,我们在拐弯处撞了车,
听到他虚弱的尖叫,
听到他最后的声响,
我们的车轮擦破了这已死人的脸。
威尔弗雷德·欧文(1893—1918)
弯着腰,像扛着麻袋的老乞丐,
迈着八字脚,像咳嗽着的丑老太,我们诅咒着穿过泥泞,
直到转身背对着萦绕在心头的信号弹
开始朝着远处的歇息地,跋涉。
男人们行进着,睡着了。许多人丢了靴子
跛足而行,两眼充血。所有的人都瘸了;所有的人都瞎了;
累晕了;连落在身后的
超过5.9口径炮弹的尖叫,都充耳不闻。
毒气!毒气!小伙子们,赶紧!——疯狂地摸索着,
刚刚能把笨重的防毒头盔戴上;
但有一个人仍在大喊、踉跄,
像一个在火或者石灰里挣扎的人……
模糊,透过蒙着雾的眼罩和浓浓的绿色的光,
像是在绿色的海底,我看着他沉溺。
在我所有的梦里,在我无助的眼前,
他倒向我,摇晃着,窒息着,沉溺着。
如果在一些令人窒息的梦里,你也能跟随在
我们把他扔进的推车后面,
看着他的白眼在那张脸上翻滚,
那张施了绞刑的脸,犹如一张恶魔的脸,厌倦了罪恶;
如果在每一次颠簸的时候,你都能听到,血
从他那被泡沫腐蚀了的肺里汩汩地冒出来,
像癌症一样骇人,像反刍的食物一样恶心
像无辜的舌头上生出的肮脏而没救的疮,——
我的朋友,你就不会带着如此高昂的热情
告诉那些热切地、不顾一切追求荣耀的孩子们,
那个古老的谎言:为国捐躯
甜美而光荣。
(安宁:汕头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