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之物

2022-05-30 10:48山田咏美
译林 2022年5期
关键词:天国松鼠娃娃

〔日本〕山田咏美

我很久之前就听说过那个老人的事情。那个年老的男人总是站在某个电车终点站的检票口旁,手里抱着娃娃唱童谣。

我的一个朋友当时正快步走过老人身边,当老人在他的视野中闪过时,他觉得这个被迫照顾孙子的老人挺辛苦的,但马上又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老人怀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个娃娃,很明显是手工做的,扭曲的身体让人头皮发麻,脸上用油性笔画了鼻子、眼睛、嘴巴。

朋友说:“那个头就大得出奇,像是用布包了个排球。身体是用一闪一闪的布缝的。那老头小心翼翼地抱住,还一边哼歌一边跟着摇呢。我吓死了,差点跳起来。”

另一个朋友似乎也见过那个老人,说:

“经过的人都会吓一跳吧,谁承想眼前会突然出现这么个场景。但后来也只是觉得有点讨厌而已,扭头就走了。”

另一个人带着同情说:

“嗯,我也见过。当时他还在唱歌,唱的好像是‘好孩子,要听话,不要想妈妈。可能是他宠爱的小孙子因为什么意外事故没了吧,他接受不了,就做了个娃娃当孙子哄。”

哦?我来了兴致,继续问:

“但是,他为什么是在车站呢?”

“嗯……啊,应该是这样吧。可能跟小孩子的父亲或者母亲有关。也就是老大爷的儿子或者女儿每天坐车回家,老大爷把孩子带到这个车站,等着他们回来。每天都是如此。”

“老大爷的孩子可能也不知道他现在这样吧?”

“一家人离散了吧。唉,世事无常啊!”

我们就这样随便猜着老人的情况,可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这些兴趣盎然地谈论的人也并不想知道吧。目击了怪异之事后,必须克制好奇心,不可向前一步。一旦落入前方深渊,必定祸患无穷。他们都有预感。

我虽然也害怕,但心里总痒痒的,因为只有自己没见过那个老人。越听他们说我就越在意,越想了解更多,朋友们都惊呆了。不知不觉中,老人的形象越发丰满,最后我才发现,他已经在我心里赖着不走了。

那个我尚未见过的老人,手里抱着娃娃,嘴里哼着摇篮曲,真切地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我想见他,不只是猎奇心作祟,我见到他之后还想问问是什么让他变成如今这样。真的是因为珍爱的孩子死了吗?

那个孩子是他的孙子?还是很久之前夭折的儿子?还是说,在那久到让人神志不清的岁月里,解不开的心结化成了人偶的模样?老人或许并不觉得这是自己做的娃娃,而是自然而然地把它当成了不知何时回到自己身边的孩子……

有一阵子,我沉浸在关于老人的猜测中,不久之后,生活的兵荒马乱渐渐让我不再想起他了。

老人静静地缩在我脑海里。直到离婚后变成单亲妈妈的我不小心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关于老人的记忆才苏醒过来。那时孝生才三岁。

我好累。说好听些,我是单亲妈妈,而实际上我们就是一对生活窘迫的母子。我下了班,顺道去托儿所接孝生,带着他回到家时已是筋疲力尽。家里一大堆事等着我做,根本没空坐下来歇会儿。做晚饭,喂孝生吃完,给他洗澡,哄他睡觉,然后洗衣服、刷碗。

有时楼下的人会来抱怨洗衣机的声音吵,叫我以后早点洗衣服。可是明明还没到九点。我辛辛苦苦做了饭,孩子又不好好吃。昨天焗饭吃得开开心心的,今天又哭着说不要。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什么是剩菜吗?我哄了许久才好。哄完,我已经累得像水洼里的软泥,可还是要做那些名字都叫不上的琐碎家务,然后打开电脑记录家庭开支。

我早就猜到这个月的生活费又不够了,可真计算出结果,绝望便如山海般压来。这都怪前夫迟迟没有寄来抚养费。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想以此来报复我夺走了孩子的抚养权。我仿佛听到他在说:你看,你当初要是辞掉工作,好好在家里带孩子不就好了吗?这样我们也不至于离婚,一切都好好的。

我好累。真的。我在生活的摆弄下苦苦挣扎,深刻体会到一个人带着孩子活下去就是没有尽头的苟延残喘。我羡慕那些成功女性,她们至少雇得起保姆。羡慕之后是悲哀。

电视上,一个假装成女权主义者的评论员不停地说着女性的权利和职业选择,比如怎样找到最大限度发挥个人能力的工作,怎样聪明地避免无用之功。然而,这些人对我们一无所知。她们是一帮认为所有工作都能在办公桌前完成的人,大概觉得垃圾都能用无人机扔吧。生活和工作中处处都有脏手的活儿,对于没钱的单亲妈妈来说更是如此。优雅的她们是不可能理解的。

我恨她们,这种恨意不经意间也波及了孩子。在面对故意找事的孩子束手无策时,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是没生他就好了。我渴望享受没有任何限制的自由,想要随心工作,尝试不同的可能。那样的话,我就没必要带着嫉妒骂电视上那个自以为是、口齿伶俐的女人了,我也可以是一个从容优雅的女人。我在这样的心情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对孩子越发不耐烦了。

但我绝不是不愛孝生。想到失去他,我就痛彻心扉,所以对有过“要是没生他就好了”的想法感到十分后悔。爱他和喜欢或讨厌无关。每次抱起孝生,我都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温暖着我,助我度过无数漫漫寒夜。每到那时,我就会向他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该那样想,对不起……”我一遍遍重复着,感情随着话语愈加汹涌,眼泪止不住地淌,好像在看一部感人至深的电影。哭过了,心里也舒服了,我一点都不坏,只是个一心爱着孩子的普通妈妈。

即便这样,我还是失败了。我忍受不了做这样一个普通的温柔母亲。

那天我们一起在被炉边吃饭。孝生已经可以自己拿着儿童餐具把食物送进口中了,时常是一边玩一边吃。我表扬他:“宝贝今天真能吃!”他就一个劲儿把饭塞进嘴里,小脸蛋儿鼓鼓的,洋溢着得意,真是可爱极了。

“宝宝的小脸蛋儿,好像松鼠先生哟。”

孝生非常喜欢那本松鼠先生的绘本,听到了这个名字,非要站起来去拿。

“啊,不行不行!吃完饭才能看松鼠先生。”

“不要!松鼠先生,想看!”

“吃完饭再看嘛。”

我抱起孝生,把他放到儿童座椅上坐好,将汤碗递给他。

“喝完这碗酱汤就可以看啦。”

“不要不要!松鼠先生,看!”

每次吃饭都会发生这种毫无意义的拉锯战。真是的,我只好舀了一勺汤送到孝生口边。

“不要!不要!”

孝生一把推开我的手,勺子落在地毯上。我生气地咂着嘴去捡,孝生趁机站起来想要逃走,把碗打翻了,被炉的被子毁了。

“孝生!”

他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向放着绘本的书架一路小跑,嘴里叫着:

“爸爸送的,松鼠先生绘本,看!饭饭,不要!”

这种餐桌上无聊的拉锯战,我本该早已习惯了。但不知为何,把孝生拉回来时,我的双手变得比平时有力。当我拽住孝生毛衣的领子,时间停止了。

回过神来时,孝生倒在被炉边,头好像狠狠地撞到了桌角,流着血。

我不知道这之间过了多久,等我叫着孝生的名字、摇着他的身体时,已经迟了。孝生死了。几米之外的书架上放着《松鼠先生与松鼠宝宝的冒险》,我的孩子没能再一次打開它,就死了。

我没有满地打滚,也没有痛苦挣扎,只是呆呆地坐着。已经晚了。我知道,再后悔,孝生也回不来了。

那本绘本是前夫离开时留下的,讲的是松鼠先生带着一只跟父母走散的小松鼠旅行的故事。他们经历了许多相遇和告别,最后到达了天国。小松鼠在那里遇见了它的爸爸妈妈,但是神说:“小松鼠,你来早了。”然后将它逐出了天国。

看到那里,孝生显得十分不安,泪珠在眼睛里打转。他问我:“小松鼠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吗?”每到这时,看着那可怜的模样,我都会紧抱住他。

故事的最后,松鼠先生说:“为了以后可以去天国把故事讲给爸爸妈妈听,我们现在开始好好地过完这一生吧!”

我的宝贝先我一步去了天国,他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呢?他能把故事讲给谁听呢?还没过完这一生,他便去了。不可饶恕。谁不可饶恕?是我,是早早把他送上死亡之旅的我。

孝生死了,我才明白,爱不是一种主动的想法,而是渴望某物却无法触碰时的状态。它不如人们讲述的那般崇高,往往十分卑微。

“心爱之物”之于我,就像毒品之于瘾君子,失去时强烈的戒断反应会把人折磨得发疯。这就是爱。

我在杂志上看过一句话,是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女性名人说的:他永远活在我心里,从未离开。我感动于她的毅然,也向往她的孤勇。坚持自我,说的就是她那样的人吧。

但如果死的是孩子,她还会那样吗?还会说出那句话吗?不会吧。虽然孝生活在我心里,可我再也摸不到他了,不能蹭他的小脸儿,不能将他紧抱。我确实可以想象这一切,但再也没有触觉上的回应了。没有回应还谈什么幸福呢?付出和回报不应该是相呼应的吗?

我永远失去了得到回应的资格。如今我才明白,和孩子一起生活,一切拉扯我神经的事情其实都是值得珍视的宝物。要是多给我一些时间就好了,这样我就能知道,那些在孩子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烦心事也会成为美好的记忆。

让妈妈抱抱,抱抱妈妈。孩子本有义务回应母亲这些简单的欲求。可孝生还没有完成这些,就被神带走了。我的小松鼠一定在天国的门口不知所措吧。

时光倒流吧!我如今已经学会了带着爱教育不懂事的孩子。如果能见到哭闹但健康的孝生,我会好好感谢神。

我以为悲痛过度会使我失去记忆,可我的大脑却贪得无厌地搜寻着有关孝生的记忆,饥肠辘辘地舔舐孝生的音容笑貌。

我也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可耻的是,我狠不下心。自杀,需要力量与勇气。

我不由自主地想,在黄泉之国,我的小松鼠会被某户人家收养吧。我也舍不得丢掉另一个幻想:说不定他会突然回来。再等等,再等等,让我再等一会儿吧。

深入骨髓的痛在我的身体里游走,我知道,自杀也好,别的也好,都不可能消除我的痛苦。活着是我唯一能给自己的处罚。我慢慢起身,深深叹了口气。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朋友们谈论的那个老人。他在车站检票口边上抱着自己做的娃娃唱摇篮曲。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关于他的描述交错重叠,将他的形象鲜明地印在我的眼底。

刚听说老人的事情时,我的内心难以平静,对他的想象挥之不去。每当有人提起他,老人哼唱的哀愁曲调仿佛就在我耳边回荡,不同人对他的描述逐渐在我脑海中缝补出一个老人的形象。

那时,我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抱着人偶的可怜老人。现在看来,那也许是种包含着极大确信的预感。预感到自己如果有了和他相同的遭遇,也会变成他那个样子吧。只不过我从未考虑过“相同的遭遇”意味着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

宝贝,请再给妈妈一些时间。

我一边乞求,一边开始做同三岁孩子一般大的娃娃。布、棉,我搜罗家里的一切来做这个人偶,仿佛要给它注入灵魂。我想起老人用布包着一个球一样的东西当头,在上面画脸。刚巧,以前用来做瑜伽的小球滚到眼前,于是我把它用棉布包上,在脖子的地方拿带子束好,脑袋就做成了。

当然,要画上脸。我照着孝生的脸,拿油性笔小心翼翼地勾勒五官,却画得和绘本上的松鼠宝宝一模一样。算了,只要给它穿上孝生的浴衣就完美了。

“这件浴衣还是孝生第一次去盂兰盆节时穿的呢。”

我边说边站起来,哄着娃娃。和孝生在一起的日子回来了,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妈妈很幸福。妈妈幸福,宝贝就幸福,对吧?

老爷爷,你那个时候也很幸福吧?但我现在比你幸福一百倍、一千倍。我生孝生时难产,不是一般的痛。但人们常说,这样生下的孩子,会让妈妈获得与痛苦相当的幸福。我做的娃娃就是明证。老爷爷,我完成了一件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又生了一次孩子。

我眼泪不断,哄着孩子,摇篮曲自口中自然而然地流出。为了天国门口的孝生,我把自己记得的摇篮曲全部唱了出来。

“好孩子,要听话,不要想妈妈……”

“乖宝宝,快睡吧……”

“盂兰盆节快来吧,来了我就回故乡……”

“睡吧,睡吧,在妈妈的怀里睡吧……”

给孩子祈冥福,让我如此心安。

我得到了久违的平静。但突然,门铃打破了平静,然后是狂暴的拍门声。门开了,一群人乱挤进来。其中有公寓管理员、警察,还有我的前夫。

“你……你在干什么!”

丈夫用毛巾捂住口鼻冲过来。有一个警察吐了。

我用力抱住我的苦心之作,不愿被他们抢走。然而,我的心爱之物忽地哭了,滴下散发着奇怪气味的液体。我吓了一跳,垂眼一看,怀里竟是真的孝生。

他没能进入天国,而是掉下来,摔碎了。

(于佳旭: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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