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潜水艇

2022-05-30 10:48金秀妍
译林 2022年5期
关键词:亚伯香农马特

〔美国〕金秀妍

高压氧法:在高于大气压的环境下施以氧气治疗。该手术在特殊舱房内进行,于三倍大气压下供应百分之百的纯氧……高压氧法易引发火灾和爆炸性降压,因此实用性受到限制……也称作高压氧治疗。

——《莫斯比医学词典(第九版)》(2013)

事故

弗吉尼亚的奇迹溪

2008年8月26日,周二

当时丈夫让我扯了个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谎言。他可能都不觉得那算谎言,我最开始也一样。他嘱托我的仅是小事一桩。警察刚刚释放了抗议者,他准备出去看一看,确保她们不会再回来,其间我就坐在他的椅子上。替他打掩护,同事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做法,以前我们在杂货店就经常这么干,当我吃饭或是他出去抽根烟时。然而,坐上他的位子时,我就撞到了桌子,桌子上方挂的那张证书也有点歪了,仿佛在提醒我此事非同寻常,他以前从未让我管过这里,一定事出有因。

朴伸手将那张裱框证书重新摆正,目光落在了那行字上:柳朴,奇迹潜水艇有限公司,高压氧认证技师。他说话时眼睛盯着证书,就好像是在跟它,而不是跟我说。“都搞定了。患者在封闭舱,氧气打开了。你只管待在这里就行。”他看了看我,“就是这样。”

我望向控制台,上面是些操控封闭舱的陌生旋钮和开关,上个月我们刚把封闭舱漆成婴儿蓝色,放到这个谷仓里。“万一患者在对讲机上找我怎么办?”我问,“我会说你马上回来,但——”

“不,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不在这儿。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在这里。我从头到尾都在这里。”

“可是万一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朴不容置喙地说,俨然在下达一道命令。“我快去快回,他们不会在对讲机上找你的。不会有事的。”他往外走去,就好像这件事到此为止。但临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看我。“不会有事的。”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温柔了点,听上去像在祈求我。

等谷仓门砰地关上,我就恨不得大叫起来,他真是疯了才會觉得今天不会出什么问题。今天明明已经出了那么多状况——抗议者,他们的破坏计划以及由此引起的停电,警察。他是觉得已经出了这么多事所以不会再出事了?可人生无常。遭遇悲剧并不会让你免于今后的悲剧,不幸并非以公平的比例分散降临;坏事会接二连三地降临在你头上,一簇簇、一拨拨的坏事,令人无从应对、身陷混乱。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他怎么会还不明白呢?

晚上8点02分到8点14分,我按他说的那样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汗水湿了脸庞,我想到被关在没有空调的封闭舱里的六个病人(发电机只运行增压、供氧和对讲系统),谢天谢地,至少还有个便携式DVD播放器能让孩子们保持平静。我提醒自己要相信丈夫,于是我等着,时不时看看钟,看看门,然后再看看钟,祈祷他赶在《恐龙巴尼》(美国的一部系列动画片,同名主人公是一只颇受孩子喜爱的紫色恐龙。——译注)放完、患者在对讲机上要求换一张碟之前回来(他必须回来!)。正当动画节目放起片尾曲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朴打来的。

“她们还在,”他小声说,“我得守在这儿,确保她们不会再搞什么。疗程结束时你记得关掉氧气系统。看到那个旋钮没?”

“看到了,可是——”

“逆时针旋转,一直转到底,旋紧。定个闹钟你就不会忘记。那个大钟8点20分的时候。”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摸了摸写着氧气的旋钮,一个褪了色的黄铜部件,和我们在首尔老公寓里那个用起来嘎吱作响的水龙头一个颜色。它摸上去是那么冰凉,让我吃了一惊。我把手表跟大钟对好了时间,设好8点20分的闹钟,找到那个启动闹铃的按钮。就在我开始按那个小小按钮的时候,DVD的电池没电了。我吓了一跳,放下手。

现在我经常想起那个时刻。其后的死亡、瘫痪,以及审判——要是我当时按下了那个按钮,这些是否本可避免呢?我知道这很奇怪,毕竟那天晚上我还犯下了更大、更应受到责备的其他错误,然而我反复回想的却偏偏是这个小疏忽。或许正是因为这个错误很小,似乎不甚紧要,它才会威力十足,点燃了可能的种种后果。要是我没有因为那个DVD而分神呢?要是我按得快一点,就快一微秒,赶在片尾曲唱到一半、DVD没电之前打开闹铃呢?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是快乐的一家——

那一刻,一切陷入空白,所有声响骤然消失,周遭的寂静浓密而充满压迫感——它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挤压着我。终于有声音传来。有人在房间里砰砰砰地用指关节叩击舷窗,我几乎感到如释重负。然而叩击声逐渐加强,先是变成每次三下的拳头敲打,仿佛在用暗号喊着放我走!,接着又变成不折不扣的全力撞击,这时我明白过来:肯定是TJ在撞自己的头。TJ是个自闭症男孩,很喜欢那只叫巴尼的紫色小恐龙,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一下跑过来紧紧抱住我。他母亲惊呆了,说他从来没有抱过谁(他厌恶肢体接触),或许是因为我的T恤吧,颜色正好是巴尼小恐龙的紫色。从那以后我就每天穿着这件T恤,然后每晚手洗,坚持在他每次疗程中都穿这件衣服,每一天,他都会拥抱我。所有人都觉得我人真好,但其实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我渴望他紧紧抱住我。我女儿以前就是这样的,但后来她开始躲避我的拥抱,抱的胳膊变得有气无力。我喜欢亲吻TJ的脑袋,他毛茸茸的红色鬈发轻轻挠着我的嘴唇。而现在,那个我享受被拥抱的男孩正朝着一面铜墙铁壁猛撞自己的头。

他并不是疯了。他母亲解释说TJ因为罹患肠炎长期饱受痛苦,但他不会说话,所以痛得太厉害时,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撞头,用这种新的、剧烈的疼痛来驱散旧的疼痛。就像身上哪里痒得不行时,你会狠狠抓挠以至于抓出血来,那种痛感多好啊。她告诉我,有一次TJ甚至用头撞穿了一扇窗户。一想到这个八岁的男孩忍受着如此剧痛,甚至都要用头猛撞钢墙,我就心如刀绞。

那痛苦的声音,沉重的撞击声,一次又一次。它持续不断,愈发决绝。每一次重击都会触发一波振动,回荡不绝,筑成某种有形状、有质量的实在之物。它流经我体内。我能感到它在我皮肤底下低沉作响,翻腾着五脏六腑,要求我的心脏跟上它的节奏,跳得更快、更猛烈。

我必须让它停下来。这就是我的理由。这个理由让我飞奔出谷仓,丢下六个困在封闭舱里的人。我想要给舱内减压,打开门,把TJ救出来,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此外刚才对讲机响了,TJ的母亲祈求我(准确地说,是朴)不要暂停吸氧疗程,她会安抚他,但拜托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换上新电池,赶紧重新开始放《恐龙巴尼》DVD吧,就现在!电池就放在隔壁我们家里,跑过去拿只需要二十秒,而距离关掉氧气还有五分钟。于是我决定回去。我捂住嘴巴掩饰嗓音,模仿朴带着浓重口音的低沉声音说:“我们会换好电池的,稍等两分钟。”说完,我夺门而出。

家里大门敞开,我一瞬间燃起希望——或许玛丽在家呢,正在按我的嘱咐打扫房间,那么这一天总算还有件事是没有出错的。但我走进屋里,发现她并不在。只有我一个人,而我根本不知道电池放在哪里,也没有人能来帮我。其实这是我早已料到的情况,但那一秒钟的奢望足以让我的期待猛地飞上高空,接着又骤然落地坠毁。我告诉自己保持冷静,接着在存放物品的灰色不锈钢橱柜里找寻电池。外套。工作手册。绳索。就是没有电池。我用力关上橱门,柜子晃了一晃,单薄劣质的金属表面轻颤着发出嗡嗡的低鸣,仿佛TJ撞头的回声不绝于耳。我想象着他的脑袋猛撞墙壁,然后像个熟透了的西瓜那样砰然爆开。

我摇了摇头,甩掉这个想法。“美熙啊。”我用玛丽的韩文名呼喊她。她讨厌这个名字。没有应答。我知道不会有,但还是因此火冒三丈。我又喊了一遍“美熙啊”,这次喊得更重,拖长音节使它们在喉头摩擦生痛。我需要这种痛感来赶走TJ撞头声在我耳边那亦真亦幻的回响。

我找遍家里其他地方,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翻找。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还是没有找到电池,我越来越沮丧,还想起了今天早上和玛丽的争吵,我说她应该多给家里帮点忙——她已经十七岁了!她什么都没说,摔门离去。我想起朴如往常一样站在她那边。(“我们放弃一切来到美国,不是为了让她做饭打扫的。”他总这么说。“是的,那是我干的活。”我很想這么说,但从来没说出口。)我想起玛丽翻白眼的样子,她头戴耳机,假装没有听见我说话。我想东想西,只为了保持怒气,填塞大脑,从而屏蔽那撞击声。女儿让我生气的感觉是那么熟悉,让人舒服,就像一条用久了的老毯子。在它的安抚下,我的惊恐平息下来,转化为麻木的焦虑感。

我来到玛丽睡觉的角落,翻出放在那里的一个箱子,把上面十字格的盖布掀开,倒出里面所有的东西。净是青少年的无用之物:检过的电影票(我从未看过的电影),我从未见过的朋友的照片,还有一堆纸条,最上面一张匆忙地用潦草字迹写着:我等你。要不明天?

我真想大声尖叫。电池到底在哪里?(在意识深处:那张纸条是谁写的?男生吗?等着做什么?)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还是朴——我看到屏幕上显示8点22分,这时才想起了警报、氧气。

接起电话时,我本想解释为什么还没关掉氧气,但保证很快就会去关掉,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有时还会把氧气多开一个钟头,对吗?但开口时我说出的却是不同的话,就像呕吐一样倾泻而出,控制不住。“到处都找不到玛丽,”我说,“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而她不在这里,我需要她,需要她帮我找到DVD的新电池,不然TJ就要把头撞破了。”

“你总把她往最坏的地方想,但她在这儿呢,在帮我忙,”他说,“电池在厨房水槽下面,但你不要离开患者。我让玛丽回去拿电池。玛丽,快去,就现在。拿四节一号电池到谷仓去。我再过一分钟就回——”

我挂了电话。有时候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我飞奔向厨房水槽。就像他说的,电池就在那里,装在一个我以为是垃圾的袋子里,埋在沾满泥灰的劳动手套下面。这副手套明明昨天还是干干净净的。朴干什么了?

我摇了摇头。电池。我必须马上回到TJ身边。

我跑到外面,一股陌生的气味迎面而来,像是湿木头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刺痛了我的鼻子。天色暗下来,看不大清楚,但我认出了远处的朴,他正在向谷仓跑去。

玛丽在他前面,正全速向前冲。我朝她喊道:“玛丽,慢一点。我找到电池了。”但她还在飞奔着,不是奔向家里,而是奔向谷仓。“玛丽,停下来。”我说,但她没有停下。她跑着穿过谷仓门,到谷仓后部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跑向那儿,我吓坏了,再次呼喊,这一次叫的是她的韩文名字,声音轻柔。“美熙啊。”我喊道,然后跑向她。她转过身来。然而她脸上有什么东西让我停了下来;那张脸好像光芒四射,肌肤被包裹在一种闪闪发亮的橘黄色暖光之中,仿佛她此时正站在将要落下的夕阳前面。我很想抚摸她的脸,告诉她:“你真美。”

在她那个方向,我听见一阵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但又更柔和、更沉闷,类似于鹅群离地起飞时的那种声响,几百双羽翼同时扑展,轻快地飞向天空。我感觉我真的看见了它们,在风中掀起一帘灰色涟漪,越飞越高,掠过夜幕降临前的紫罗兰色的天空,但接着我眨了眨眼,随即它们就都不见了,留下空荡荡的天际。我奔向声音来源,这时我看见了——她看见而我没看见的——她跑向的东西。

火光四起。

烟雾弥漫。

谷仓的后墙着火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狂奔也没有尖叫,为什么玛丽也没有呢。我真的很想的。但我竟只能缓缓而行,小心翼翼,每次只迈一小步,一点点朝那里靠近,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橘红色的簇簇火苗——它们扑闪、跳跃,还像踢踏舞舞伴那样彼此交织。

轰然爆炸那一刻,我膝盖一软,倒了下去。但我的目光从未从女儿身上移开。此后每个夜晚,我关灯闭眼准备入睡时,我都会看到她,我的美熙,定格在那一刻。她的身体如一只破布娃娃被飞抛而起,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优雅。脆弱。就在她伴随着一声温柔闷响坠落在地的前一瞬,我看见了她的马尾辫,甩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时候玩跳绳时那飞舞的发辫。

一年后

审判:第一日

2009年8月17日,周一

柳杨

步入法庭时,她感觉宛如新娘。毕竟,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走进时所有人安静下来、扭头望着她的场合是婚礼。她走下过道,如果不是人们的发色有所不同,如果不是时不时隐约传来的英语议论——“看,那个女主人”“他们的女儿昏迷了整整几个月,可怜啊”“他瘫痪了,真可怕啊”——她或许真的会以为自己还在韩国。

这间小小的法庭看上去和某座古老教堂甚至确有相似之处,过道两边是一排排嘎吱作响的木质长椅。她始终低垂着头,就像她在二十年前的那场婚礼上一样;她很少成为他人关注的焦点,这感觉不太对劲。谦恭、包容、低调,这些是身为人妻的美德,而不是恶名昭彰、艳俗招摇。新娘之所以蒙上面纱不就是这个原因吗?保护她们远离人群的目光,遮掩她们绯红的脸颊。她朝两边看了看。在右边的起诉席后面,她瞥见了熟悉的面孔,那是患者家属。

所有患者聚在一起的场合只有一次:去年七月,在谷仓外面举行的介绍会上。当时她丈夫亲手打开谷仓大门,向他们展示新漆好的蓝色封闭舱。“这个就是,”朴满脸自豪地说,“奇迹潜水艇。纯氧。深压。治愈。面面俱到。”所有人都报以掌声。母亲们喜极而泣。此时此刻,站着同样的一群人,神情阴郁,脸上已不见相信奇迹的希望之迹,取而代之的是在超市窥伺小报新闻时的好奇心。此外还有怜悯,对她还是他们自己,她不得而知。她以为会遭遇愤怒,但她走过时他们都在微笑,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她在这里本就是受害者。她并非被告方,没有人怪罪她引起了那场致两位患者死亡的爆炸事故。她暗自重复着朴每天对她说的话——那天晚上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在谷仓而导致了大火,即使他当时和患者待在一起,也无法避免爆炸的发生——并努力对众人回以微笑。有他们的支持是件好事。她知道这点。但她感觉自己不配拥有这种支持,他们信她信错了,这就好像用作弊的方式赢得了奖项,非但不能给她打气,反而让她倍感沉重,担心上帝会见证并纠正这一不公,让她以其他方式为谎言付出代价。

她走到前面的木质护栏,极力抑制想跑到对面、在被告席坐下的冲动。她最终还是和家人一道在公诉人身后入座,边上是马特和特蕾莎,当晚奇迹潜水艇里被困者中的两个。她很久没见过他们了,自从在医院里那次之后。但谁都没开口问候。每个人都目光低垂。他们都是受害者。

*

法庭位于一个叫松木堡的小镇,毗邻奇迹溪。这些地方的名字实在是很怪,因为实情与你想象的截然相反,奇迹溪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一个会有奇迹发生的地方,除非你算上当地居民这么多年都没憋闷到发疯这一奇迹。当初正是“奇迹”这一名字和当地的潜在商机(加上地价低廉)吸引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尽管当地没有其他亚洲人,或许压根就没有移民。这地方离华盛顿特区只有一小时车程,轻轻松松就能从杜勒斯机场那样极其现代化的地方开到这里,却给人一种距离文明世界都足足有几小时车程的村子的荒凉,完全是一个迥异的世界。到处都是泥泞小路和牛群,不见汽车和混凝土铺就的人行道。木质谷仓破旧不堪,不见钢铁玻璃的高楼大厦。就像走进了一部画面粗粝的黑白电影。它散发着一种被人用完即弃的感觉;杨第一次见到这地方时,就有种恨不得把口袋里每一点垃圾都掏出来、丢得越远越好的冲动。

松木堡则是迷人的,尽管它名字平平,且就在奇迹溪隔壁,窄窄的鹅卵石小路两旁是瑞典小木屋样式的商铺,每间都漆成各不一样的鲜艳色彩。望着主街上鳞次栉比的商铺,杨想起了在首尔时最爱逛的市场,那里极负盛名的农产品成排铺开:绿菠菜、红辣椒、紫色的甜菜根、橘黄的柿子。这样的描述或许本会让她觉得花哨俗艳,但事实上正相反,这些急吼吼的颜色组合在一起仿佛削减了彼此,整体反而变得优雅可爱。

法庭位于一座小山脚下,两旁是沿路种植至山顶的葡萄树。几何线条上的精准性营造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宁静感,这样一座司法机构坐落于连排整饬的葡萄树间,似乎也是相得益彰。

那天早上,杨凝视着这座法庭,望着其中高耸的白色柱子,感叹这真是距离她期望中的美国最近的一次。还在韩国时,在朴决定带玛丽移居巴尔的摩后,她曾去过好几家书店,翻看美国的各种照片:国会大厦、曼哈顿的摩天大楼、巴尔的摩内港。然而来美五年,她还从未得见其中任何一处景观。前四年她在一家杂货店打工,那里离内港仅有兩英里,却是人们口中的贫民区,房子的门窗被钉上了木板,到处都是破瓶子。一方小小的防弹玻璃穹顶,便是那时她眼中的美国。

说来可笑,当初她是多么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那个世界,但现在却又无比想念那里。奇迹溪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居民扎根已久(可追溯至几代之前,据他们说)。她本以为他们是慢热型的人,于是全心全意地和那些看上去尤为和气的人搞好关系。但时间长了,她便意识到:他们并不是真的和气;他们的礼貌之下实则是不甚友好。杨了解这类人,她母亲便是其中之一。对于他们而言,礼貌不过是用于掩饰不友好的方式,就好比很多人用香水来掩盖体味,体味越严重,香水用得越多。他们那种过了头的僵硬礼貌——妻子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丈夫会在每一个句子的开头和结尾都加上夫人——让杨无法靠近,于是进一步固化了她只是外来者的地位。而那些最常光顾巴尔的摩杂货店的客人虽然总爱找碴,对什么都要咒骂抱怨一番,不是嫌价格太高就是嫌苏打水太温、三明治里的肉片太薄,但他们的粗鲁言行中有一种真诚,吵吵嚷嚷中有一种令人惬意的亲近感。就好像老是拌嘴的手足兄弟。没有什么要虚饰、掩盖的。

去年朴来到美国与她们团聚后,一家人曾在华盛顿特区一带的韩国城安嫩代尔找过房子,那里离奇迹溪的驾车距离尚可接受。那场大火让一切计划戛然而止,现在他们仍然住在“临时”住处。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城里一户摇摇欲坠的棚屋,书上照片里的所有地方都是那么遥不可及。时至今日,杨在美国到过最豪华的地方,就是爆炸之后朴和玛丽躺了好几个月的那个医院了。

*

法院里很吵。不是来自受害者、律师、记者,或者天知道是谁的那些人,而是来自法官身后一边一台的老式窗式空调。它们在运作与中止状态间切换时会发出割草机那样的噼啪声,而两台机器切换恰好又不同步,因此噪声此起彼伏,先是这一台,再是另一台,然后又是这一台,听起来仿佛某种奇异机械怪兽的求偶信号。两台机器一起工作时,时而嘎吱嘎吱,时而嗡嗡作响,音调略有不同,让杨听得耳膜发痒。她简直恨不得用小指头从耳道深深钻进大脑,抓挠个够。

大厅里的匾额上介绍这座法院是拥有二百五十年历史的地标建筑,同时也呼吁人们向松木堡法院保护协会捐款。想到还有这么个组织,杨忍不住摇了摇头,其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彰显该建筑的历史感。美国人对于拥有数百年历史的任何事物都是如此自豪,就好像老旧这一状态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当然,这种观念并没有延伸到人的层面。他们似乎未曾意识到美国之所以是世人眼中的宝地,正是因为它不老旧,而是崭新的、现代的。韩国人与美国人截然相反。要是在首尔,就会有一个“现代化协会”致力于翻新这座法庭,用大理石和光亮的钢材取代古色古香的实木地板和松木桌子。

“全体起立。天际线县刑事法院现在开庭,尊敬的弗雷德里克·卡尔顿三世任法官。”法警宣布,众人起立。唯独朴例外。他两手紧紧攥着轮椅扶手,手背和手腕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仿佛想用意志来让手臂支撑起全身的重量。杨正欲起身帮助,但随即制止了自己,她明白,让他知道自己连起立这样的基本动作都要人帮助,只会让他觉得更糟,还不如压根不站起来。朴向来相当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总会遵照既定规则和他人期望。这两者可谓典型的韩国特色,但奇怪的是,她却从来没有在乎过(是她娘家的优渥家境给了她对此无感的奢侈特权,朴会这么说)。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理解他的难过。黑压压的人群纷纷起立,唯有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这让他显得那么脆弱,像个孩子似的,她不得不克制住想要抱住他、帮他掩藏羞耻感的强烈冲动。

“法院现在开庭。诉讼案件编号49621,弗吉尼亚联邦诉伊丽莎白·沃德。”法官说完后敲响了法槌。如同计划好一般,两台空调一齐停了下来,木槌敲击木桌的声音升至斜面屋顶又回荡而下,在一片寂静中经久不散。

尘埃落定:被告人是伊丽莎白。杨感到胸中涌起一阵雀跃,释然与希望如同某个沉睡已久的细胞一般绽放破裂,星星点点的电流瞬间传至她的周身,将此前劫持了她人生的那种恐惧一扫而空。尽管距离他们释放朴、逮捕伊丽莎白已过去将近一年,但杨还是不敢相信,她一直怀疑这是一个圈套,他们会在今天正式开庭时,转而宣布她和朴才是真正的被告方。但如今这种悬而未决结束了,经过多日取证之后,公诉人说“有压倒性的证据”证明伊丽莎白有罪,而他们则能获得保险赔偿,得以重建生活。停摆的生活将会重新开始。

陪审员鱼贯而入。杨望着他们,这些人总共十二个,七男五女,全都赞成死刑,发誓愿意投票支持注射死刑。杨是上周得知这一情况的。当时公诉人心情格外好,而当她问起为什么时,他解释说因为最有可能对伊丽莎白表示同情,也就是反对死刑的那几个法官已经被撤职了。

“死刑?像绞刑那种?”她说。

她一定是表露出了惊恐和反感,因为亚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是,是注射,静脉注射。没有痛苦。”

他解释说伊丽莎白不是一定会被判死刑,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杨还是一直害怕在这里看到伊丽莎白,害怕看到她无疑会写满恐惧的脸——她将面对掌握她生杀大权的那些人。

此刻,杨强迫自己看向被告席上的伊丽莎白。她看上去反倒像是律师,金发盘起编成一个髻,穿一身绿色套装,佩戴珍珠饰品,脚上是一双轻便平底鞋。杨差点因没认出她而越过目光,她看起来和从前太不一样了。曾经的她总是扎着乱糟糟的马尾辫,穿着皱巴巴的汗衫,脚上的袜子也往往不是一对。

说来讽刺,在他们这里所有患病孩子的家长中,伊丽莎白是最不修边幅的,但她的孩子却恰恰是最听话的。她的独子亨利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孩子,与别的患病孩子不同,他会走路、会说话,会自己上厕所,不会乱发脾气。治疗期间,那对患有自闭症和癫痫症的双胞胎的母亲曾经问过伊丽莎白:“冒昧问一句,亨利为什么要来这儿呢?他看起来正常极了。”当时她皱了皱眉头,仿佛受到了冒犯,随即报出长长一串病症——强迫症、注意力不集中症、感官和自闭症谱系障碍、焦虑症——然后又说她成天都在忙着研究各种实验性治疗手段,操碎了心。她好像完全不知道,置身于一群坐着轮椅、使用饲管的孩子当中发出这样的抱怨,听起来会让人作何感想。

卡尔顿法官请伊丽莎白起立。她本以为法官宣读指控时伊丽莎白会失声痛哭,或是至少羞红了脸,低垂下目光。然而伊丽莎白却直视陪审团,脸颊未有半点红晕,眼睛也一眨不眨。她凝视着伊丽莎白的脸,只见那脸上一无表情,她不禁怀疑她是不是震惊到呆住了。但实际上她看起来并不茫然,而是安详、平静。几乎可以说是快乐的。也许是她习惯了见到伊丽莎白总是愁眉不展,以至于后者现在眉目舒展的样子已然像是心满意足。

也许报纸上说的是真的。也许是伊丽莎白一直都太想摆脱自己的儿子了,所以在他死了以后,她终于获得了些许安宁。也许她自始至终就是个恶魔。

马特·汤普森

只要今天能不出现在这里,让他給出什么他都愿意。或许给出整条右臂有点勉强,但右手上仅存的三根手指中随便哪根都绝对可以。反正他早已是断了手指的怪人,再少一根又何妨?他不想面对记者,他会失策地试图用手挡脸,此时他们的照相机便会纷纷闪光。他那只右手到现在还像一坨惨白兮兮的面粉团,上面满是表面光滑的疤痕组织,一想到闪光灯会打在那上面,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他不想听到人们窃窃私语:“看,就是那个不能生育的医生。”他也不想面对公诉人亚伯,他曾经那样看着他,头侧向一边好像在思考什么谜语,问他:“你和珍妮想过领养孩子吗?我听说韩国有很多白人混血宝宝。”他不想和珍妮那边的赵姓亲戚搭话,他们每次看到他右手的伤都会不约而同地发出啧啧声,同时低垂下目光;他也不想听到珍妮斥责他们这种以任何显在缺陷为耻的心理,她称之为他们身上又一种“典型韩国人”的偏见和狭隘。不过说到底,他最不想见到的还是奇迹潜水艇的人,不想见到其他患者,不想见到伊丽莎白,还有他绝对最不想见到的柳玛丽。

亚伯站起来,经过杨身边时,还拍了拍她搭垂在证人席护栏上的手,拍得很温柔,杨笑了笑。朴咬紧牙关,亚伯朝他投来微笑,他只好咧开嘴唇,好像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未能成功。马特猜想朴大概和他的韩裔老丈人一样,都看不惯非裔美国人,而当今总统恰恰是一位非裔美国人,这在他们看来无疑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巨大错误。

他初见亚伯时很是吃了一惊。奇迹溪和松木堡两个镇给人的感觉是如此守旧,白人在这里占绝对主导地位。陪审团清一色是白人。法官是白人。警察、消防员全是白人。他料想不到这种地方会冒出个黑人公诉人。当然了,也没人料想得到这种地方会有个韩国移民搞了一座号称医疗设施的迷你潜水艇,但事实是确有其事。

“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是亚伯拉罕·帕特雷。我是公诉人,代表弗吉尼亚联邦起诉被告人伊丽莎白·沃德。”亚伯(亚伯是亚伯拉罕的昵称。——编注)说着用右手食指指了指伊丽莎白,后者愕然一惊,就好像才知道自己是被告人似的。马特盯着亚伯的那根食指,想着要是亚伯和他一样没了这根手指的话会怎样。截肢手术前,外科医生曾对他说:“感谢上帝,你没有因此断了前程。如果你是钢琴演奏家或外科医生,想象一下。”马特对此思索良久。一个人在被切除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后能不受影响地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他原本会把律师归到“不会断了前程”这一类,然而此刻看到伊丽莎白仅仅因为亚伯指了指她就被吓退的样子,他不再确定了。那根手指给了亚伯怎样的力量啊。

“伊丽莎白·沃德今日为何还要出席?你已经听到对你的指控了。纵火,殴打,蓄意谋杀。”亚伯盯了盯伊丽莎白,然后转身正对陪审团。“谋杀。”

“受害人就坐在这里,急不可待地想要告诉你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亚伯说着指向前排位置,“还有被告人下手最狠的两名受害人:基特·科兹洛夫斯基,被告人多年的朋友,以及亨利·沃德,被告人八岁的儿子。他们都没法亲自出庭,因为两人皆已死去。

“奇迹潜水艇的氧气舱于2008年8月26日晚8点25分爆炸,引起势不可挡的火灾。当时有六人在舱内,三人在爆炸位置。两人死亡,四人受重伤,他们住院数月,瘫痪了,被截肢。

“被告人当时本该和她儿子一起在里面。但她没在,而是跟所有人说她生病了。头痛,鼻塞,诸如此类。她请另一名患者的母亲基特在她休息时帮忙照看亨利。她带着事先装好的酒来到附近一条小河边。她当时抽的烟的种类和牌子同引起火灾的那支完全一致,用的火柴和引起火灾的火柴种类和牌子也完全一致。”

亚伯看了看陪审团。“我刚才所说的都是没有异议的。”

他打住话头,停顿片刻以增强效果。“没——有——异——议。”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就好像这四个字眼各自独立。“被告人,”他说着再次用那根食指指向伊丽莎白,“供认不讳,即她是故意待在外面、假装生病的,而当她儿子和她朋友在里面惨遭火噬之时,她却啜饮着酒,划着酿成大火的火柴,抽着酿成大火的香烟,听着iPod里放的碧昂丝的歌。”

*

马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第一个证人。亚伯向他解释过有人先说一段概述的必要性。“高压,氧气什么的,复杂得很。你是医生,你有办法让每个人都听懂。再说,你当时就在场,所以你是完美人选。”管它完美不完美,马特都恨透了要第一个讲话,陈述背景。他知道亚伯打的什么主意,因为潜水艇治疗听起来古里古怪,所以他想告诉大家:看哪,这里有一个正常的美国人,一個从货真价实的医学院毕业的货真价实的医学博士,他就是干这个的,所以这也不算那么疯狂的事。

“请将左手放在《圣经》上,然后举起右手。”法警说。马特把右手放在《圣经》上,举起左手,然后直视法警的眼睛。就让他以为他是个连左右都分不清的傻瓜蛋吧,总好过露出他那只畸形的手,看到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眼神仓皇游移,好似垃圾场上方飞行的鸟儿,不知道该停落在哪里。

亚伯从容开场。马特故乡(马里兰州,贝塞斯达),在何处上大学(塔夫茨大学),在何处上医学院(乔治敦大学),在何处任见习医生(同前),在何处获研究员职位(同前),通过医疗委员会认证科目(放射科),在何处获从医认证(费尔法克斯)。“现在,我要问出当我听说这场爆炸时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奇迹潜水艇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为什么会要在弗吉尼亚州中部,一个四周都不靠海的地方建一座潜水艇呢?”有几位陪审员会心一笑,好像得知也有别人对此好奇让他们松了口气。

马特咧开嘴挤出一个微笑。“那不是真的潜水艇。只是设计成了潜水艇的样子,有舷窗、封闭舱门和钢制墙体。它实际上是医疗设施,一座用于高压氧治疗的封闭舱。”

“跟我们说说它是怎么运作的,汤普森医生。”

“你处于封闭状态中,空气增压至正常大气压的1.5倍至3倍,你吸入的就是百分之百的氧气。同时高气压能使你的血液、体液和身体组织中的氧气溶解率提高。受损细胞的疗愈需要氧气,因此这种额外氧气的深度渗透可以加速细胞的疗愈和再生。很多医院都有高压氧治疗。”

“奇迹潜水艇并不是医院里的诊疗室。它不一样吧?”

马特想到医院里的无菌诊疗室,在里面操作的都是身穿手术服的专业人员,继而又想到柳家那间歪歪扭扭地建在一座旧谷仓里、表面锈迹斑斑的封闭舱。“不完全一样。医院里一般是让病人躺进干净的封闭管内,一次一人。奇迹潜水艇设施更大,因此可同时容纳四名病人及他们的看护者进入其中,大大降低了使用费用。另外,其中还有私人中心开放治疗医院不予收治的特殊病状。”

“什么样的特殊病状呢?”

“相当繁多。自闭症、脑瘫、不育症、克罗恩氏病(一种原因不明的胃肠道炎症性疾病。——译注)、神经病。”马特觉得当他说到那个病状——不育症——时,听到了后排传来啧啧声,尽管他把它放在中间说就是为了尽量隐藏它。抑或那是他回忆起当初做完精子分析后,头一次听珍妮提到高压氧治疗时自己发出的笑声。

“谢谢你,汤普森医生。于是你成了奇迹潜水艇的第一位患者。你可以跟我们说说具体经历吗?”

好家伙,他当然可以。他可以事无巨细地从头说起,珍妮是如何天衣无缝地策划这一切的:邀请他去她父母家吃晚饭,事先只字未提柳家人,也没有提高压氧治疗,或是最糟糕的部分——他们希望马特做出的“贡献”。彻头彻尾的偷袭。

“我是去年在岳父母家遇见朴的,”马特对亚伯说,“他们是世交;我岳父和朴的父亲是韩国同一个村子里的。反正,我就听说朴在搞高压氧治疗创业,我岳父给他投了钱。”当时他们围坐在餐桌边,马特走进来时柳氏一家三口立马站起身来,就好像他是君主。朴看起来很紧张,拘谨的笑容突出了他原本就尖锐的面部轮廓,他过来跟马特握手时,指关节凸出如嶙峋的群峰。他的妻子杨略一鞠躬,目光低垂。他们十六岁的女儿玛丽简直就是她母亲的翻版,那双大眼睛在精致细巧的脸上显得有点突兀,但她笑得很随意,带着顽皮的意味,就好像她知道某个秘密,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发现这个秘密时的反应,当然了,这正是接下来将要上演的事情。

马特一坐下来,朴就开口问道:“你知道高压氧治疗吗?”这短短一句话仿佛是一场排练娴熟的表演的开场暗号。所有人一下子围聚到马特身边,以共谋者的姿态俯身凑近,然后不带停顿地轮番讲话。马特的岳父大谈这一技术在他的亚洲针灸客人中是何等受欢迎,日本和韓国的好多健康中心都有红外线桑拿浴和高压氧治疗项目。马特的岳母说朴在首尔时就有了多年操作高压氧治疗的经验。珍妮则介绍说,近期研究表明高压氧治疗对于不计其数的慢性疾病是相当有前景的治疗手段。

“那你对这件事是什么反应?”亚伯问道。

马特看见珍妮把大拇指伸进嘴里,咬着指甲边缘的肉。有时她紧张了就会这么做,那天晚饭时她也是这样。毫无疑问她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所有在医院工作的朋友也都会这样想。纯粹是胡说八道。这不过是她父亲提出的又一种整体性的替代疗法,只有那些绝望、愚蠢又疯狂的患者才会受骗。马特当然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他的岳父赵先生本来就够不待见马特了,仅仅因为他不是韩国人。要是他知道马特将他的整个职业、所有那些东方“医学”都视作扯淡,会怎么样?不。那可不妙。所以珍妮才会颇为明智地当着父母和父母朋友的面宣布这整件事。

“所有人都很兴奋,”马特对亚伯说,“我岳父是个从业三十年的针灸师,他对此大力支持,我妻子是内科医生,她也证实了它的前景。了解这点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珍妮不再咬指甲。“要知道,”马特补充道,“她在医学院时成绩可比我好多了。”珍妮和陪审员们都笑了。

“于是你签署了治疗协议。跟我们具体说说。”

马特咬着嘴唇,避开了目光。他早就知道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也事先练习了该如何回答:以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那天晚上朴就是这样对他说的:马特的岳父投了钱,珍妮“被任命为”——说得好像是什么总统委员会之类的——医疗顾问,然后他们一致同意:“你,汤普森先生,一定要当我们的第一位患者。”马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朴的英语非常好,但带有口音,还会犯语法错误。也许他把“主任”或“主席”说错了。朴随即补充道,“我们的大多数患者都是孩子,但能有一位成人患者是好事。”

马特啜了口酒,一言不发,兀自思忖着,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什么让朴觉得一个像马特这样的健康男人会需要高压氧治疗,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是珍妮把他们的——他的——“问题”告诉了他?他努力不去想这个,把注意力放到晚餐上,但他的手在颤抖,根本夹不起韩国烤肉,小小滑滑的腌制肋条肉片在两根细细的银色筷子之间掉下来。玛丽注意到了,帮他解了围。“我也用不来不锈钢筷子,”她递来一双中餐馆外卖给的那种木筷,“这种用起来简单点。试一试。我妈说这就是我们说什么都得离开韩国的原因。没有人会娶一个用不来筷子的女孩。对吗,妈妈?”所有人似乎都被惹恼了,谁也没说什么,但马特大笑起来。她也跟着一起笑了,两个人在皱着眉头的众人当中哈哈大笑,活像在一屋子大人面前调皮捣蛋的孩子。

就在马特和玛丽笑得正欢时,朴说:“高压氧治疗对不育症的治愈率很高,尤其适用于你这样的——精子活性低的人。”至此他确定妻子不仅跟自己父母透露了病症细节、个人细节,还跟那些他素不相识的人和盘托出了。马特此时感到胸口火辣辣的烫,就像一个装满火山岩浆的气球在他肺部膨胀爆破,挤走了其中的氧气。奇怪的是,他急于回避的不是珍妮的目光,而是玛丽的。他不想知道,听到不育症、精子活性低那几个词,她会如何看他这个人。她之前那好奇(也许还颇有兴趣?)的眼光现在是不是会掺杂着厌恶,或者更糟的,怜悯。

马特对亚伯说:“我妻子和我一直都没怀上孩子,而高压氧治疗对这种状况的男人有实验性的治疗效果,所以尝试利用一下这项新技术也不无道理。”他没有提自己一开始压根没有同意,甚至拒绝在那次晚餐的剩余时间里谈论这一话题。珍妮显然事先练习过当时说的那一套:如果马特志愿当病人的话会如何助力这项创业,如果有一位“普通医生”(珍妮原话)在场的话会如何让潜在客户相信高压氧治疗技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她似乎没觉察到他根本没有应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餐盘。但玛丽注意到了。她注意到后一次又一次地给他解围:笑他拿筷子的技术,还时不时插科打诨,开点关于葡萄酒里掺了泡菜和大蒜味儿的玩笑。

接下来的四天里,珍妮一直烦他,大谈特谈高压氧治疗如何安全、用途如何广泛,诸如此类。他不表示让步时,她就试图强加给他负罪感,说要是他拒绝的话,就等于确认了她父亲之前的怀疑:马特不相信他投的这个项目。“我的确不相信。我不认为他所从事的算是医学,你一开始就知道。”他说完后,她抛出了最伤人的评论:“事实上,你根本就是反对一切亚洲的东西。你瞧不上。”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可是娶了她啊。再说了,她自己不也是总抱怨像她父母那样的旧时代韩国人种族主义有多严重吗?他还没来得及抗议她对他的种族主义指责,珍妮就叹了口气,用祈求的语气说:“就一个月。要是成了,就不用试管受精了。难道不值得试一试吗?”

他从未答应过。她只当他没应声便是默许了,他也由着她这样想。她说得也对,或者至少没错。此外,或许他的岳父会由此开始原谅他不是个韩国人。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高压氧治疗的?”亚伯问道。

“他们开业第一天,8月4号。那个月交通不太堵,我想在八月完成四十个疗程,所以签订了每天‘潜氧两次的协议,上午9点一次,下午6点45分一次。他们每天总共有六个疗程时间段,其中这两个时间段是专门留给‘两次潜氧患者的。”

“还有谁也在‘两次潜氧组?”亚伯问道。

“另外三个患者:亨利、TJ和罗莎。加上他们的母亲。除了有那么几次碰上谁生病了,堵在路上了或是别的什么情况以外,我们全部都去了,每天,一天两次。”

“说说他们的情况吧。”

“好。罗莎最大,十六岁吧,我记得。她得了大脑性瘫痪,坐在轮椅上,靠饲管进食。她母亲是特蕾莎·圣地亚哥。”他指了指她。“我们叫她特蕾莎修女,因为她人特别特别好,非常有耐心。”特蕾莎脸上泛起红晕,每次别人这么叫她时她都会这样。

“还有TJ,八岁。他患有自闭症。不会讲话。还有他母亲基特——”

“基特·科兹洛夫斯基,去年夏天死去的那个?”

“是的。”

“你认得这张照片吗?”亚伯把一张人物照放在黑板架上。一张摆拍的照片,基特的脸在正中间,俨然一朵格迪斯镜头下的婴儿花(指著名儿童摄影大师安妮·格迪斯拍摄的婴儿摄影系列,其中有的造型是将小婴儿的脸置于花朵正中间。——译注),只是包围她的是家人的面孔而非花瓣。基特的丈夫在上面(他站在她身后),TJ在下面(他靠在她膝上),右边两个女孩,左边两个女孩,五个孩子全都遗传了她的一头红色鬈发。一幅幸福的画面。而如今,母亲已不在人世,留下一朵缺了中间花盘的向日葵,周围的花瓣失去了支撑。

马特咽了下口水,清了清嗓子。“是基特,和她的家人一起,和TJ一起。”

亚伯又在基特那张照片边上摆上新的一张。亨利。不是那种假里假气的摄影棚写真,而是一张略微拍糊的照片,他在阳光下笑得正欢,背后是蓝天和绿叶。他的金发有点弄乱了,头往后仰去,那双蓝眼睛几乎因为笑得太用力而眯了起来,画面正中间恰好是他的豁牙,仿佛他是在向人炫耀似的。

马特再度咽了下口水。“这是亨利。亨利·沃德。伊丽莎白的儿子。”

亚伯说:“潜氧时被告人会陪着亨利吗,像其他母亲那样?”

“是的,”马特说,“她总是和亨利一起过来,除了最后一次。”

“每次都在,而她唯一一次坐到外面时,恰巧屋里所有人都非死即伤了?”

“是的。唯一一次。”马特望着亚伯,努力不看向伊丽莎白,但他的眼角余光还是能看到她。她在盯着那两张照片,嘴巴咬着紧抿起来往里吸的双唇,把粉色口红都磨掉了。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她脸上化了妆,蓝色的眼睛勾了眼线,脸颊上打了腮红,鼻翼上扫了鼻影,但鼻子以下没做什么,只有一片苍白。看上去像一个忘了涂抹口红的小丑。

亚伯又在第二个黑板架上放了一张海报。“汤普森医生,这张图能有助于解释奇迹潜水艇的物理构造吗?”

“是的,有很大帮助,”马特说,“这是我对那块地方画的一张粗略地图。它位于奇迹溪镇,距离这里十英里。奇迹溪是真的有一条溪,流经镇上;所以镇子才叫这个名字。总之就是,那条溪穿过治疗谷仓边上的树林。”

“抱歉,但你刚才说的是‘治疗谷仓?”亚伯一脸疑惑,就好像他没有几千次见过那个谷仓似的。

“是的。那块地方中心有一个木制谷仓,高压氧治疗封闭舱就建在里面。走进去,左边是控制台,朴就坐在那里。还有寄存柜供我们存放各种不能带进舱里的东西,像珠宝、电子设备、纸张、合成材质衣物,任何有可能导致爆炸的东西。朴制定了相当严格的安全规则。”

“那谷仓外面呢?”

“前面有个砾石路面的停车场,大小足够停四辆车。右边就是树林和那条溪。左边是一座小房子,朴一家人就住在里面。后面是一个仓库和电线设备。”

“谢谢,”亚伯说,“现在来跟我们讲讲一次标准潜氧的全过程。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通过舱门爬进封闭舱里。我通常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坐在最靠近出口处。那里有个对讲耳机,用来跟朴联系。”这个理由听起来无可厚非,但事实是马特更喜欢待在人群边缘。妈妈们总喜欢聊天,讨论治疗方案,讲述她们的人生故事。这对于她们来说挺好的,但他不一样。首先,他是一名医生,不相信所谓的替代性疗法。其次,他压根就不是家长,更不是某个特殊需求孩子的家长。他真希望自己带了本杂志或什么文书工作过来,能挡开她们没完没了的发问。说来讽刺,他在那儿本是为了有个小孩,但跟四周所有人接触下来,他只感觉,上帝啊,我真的想要孩子吗?有这么多地方可能出错。

“接着,”马特说,“就是增压。它模拟了真实潜水的那种感觉。”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毕竟我们大多数人可没体验过海底旅行。”亚伯说,有几位陪审员听后露出了赞赏的微笑。

“就好像飞机降落。你的耳朵感觉很重,突突跳着。朴会慢慢增加压强,以减少不适感,所以大概需要五分钟。当舱内压强达到1.5倍绝对大气压、跟处于海下十七英尺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就戴上供氧头盔。”

亚伯的部下递给他一个干净的塑料头盔。“像这样的?”

马特接过头盔。“是的。”

“这个怎么用呢?”

马特转向陪审团,指着头盔底部的一个蓝色乳胶圈说:“这个地方跟你的颈部贴合,你把整个头套进里面。”他像是要穿高領毛衣似的撑开那个开口处,戴上头盔,把脑袋套进干净的透明圆形罩里。

“接下来,输管。”马特说,亚伯递给他一卷干净的塑料管圈。管圈蜿蜒延伸,仿佛永无尽头,就像那些伸展开卷曲的身子后足有十英尺长的小蛇。

“那是干什么的呢,医生?”

马特把管子插进头盔上靠近下颚处的一个开口。“它将头盔与封闭舱里的氧气栓连接起来。谷仓后面有氧气罐,有管子把它们跟氧气栓连接。朴开启供氧后,氧气就通过管子送至头盔里。氧气会膨胀,弄得整个头盔鼓囊囊的,像是充了气的气球。”

亚伯笑了。“那么你看上去肯定就像头上罩了个鱼缸。”陪审员们都大笑起来。马特看得出他们很喜欢亚伯,这个直言不讳的人说起话来总是实事求是,从不表现得智商高人一等。“然后呢?”

“非常简单。我们四个人就正常呼吸,只是吸进去的是百分之百的纯氧,持续六十分钟。一小时后结束,朴关闭供氧,我们取下头盔,然后减压,最后离开封闭舱。”马特说着摘下了头盔。

“谢谢,汤普森医生。你的概述对我们非常有用。现在,我想要回到我们此次审判的主题上,也就是在去年8月26号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那天吗?”

马特点了点头。

“抱歉。你得讲出来。法院书记官需要。”

“是的,”马特清了清嗓子,“我记得。”

亚伯的眼睛微微眯起,继而睁大,就好像他也不清楚该对接下来的内容感到遗憾还是期待。“用你的话跟我们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

法院里气氛突变,几乎不为人所察觉地,陪审团和旁听席的每个人身子都往前倾了十分之一英寸。人们来这里正是为了这一段。不仅仅是血腥场面——爆炸现场的照片,烧焦的设备残片——还有那场悲剧的戏剧性。马特每天在医院里见了太多:骨折、车祸、癌症带来的惊恐;人们为这些不幸哭泣,当然——这一切的痛苦、不公,以及不便——但无论哪个家庭里总会有一两个人反而因为近距离接触苦难而感到兴奋,他们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以略高于往常的频率颤动,仿佛从日常生活的平庸休眠状态中醒了过来。

马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受伤的手,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指从一团红色肉球中伸出来。他再度清了清嗓子。这个故事他已经讲过很多遍了。对警察,对医生,对保险调查员,对亚伯。最后一次了,他告诉自己。就再讲一遍,从爆炸、着火,再到小亨利的头被大火吞噬。之后他就再也不用谈论这些了。

特蕾莎·圣地亚哥

那天很热。是你在早上七点就开始冒汗的那种热天。连续下了三天大雨之后艳阳高照——空气浓密、滞重,让人犹如置身于一个装满湿衣服的烘干机里。她其实还挺期待那天早上的潜氧的;能钻进有冷气的封闭舱里简直是种解脱。

特蕾莎在停车场倒车时差点撞上人。有一群女人,六个人,手持标语,围成一圈椭圆形行走,像是在罢工游行。特蕾莎放慢车速,想看看是什么标语,就在这时一个人走到她的车道上。她猛一刹车,差一点就撞上了那个女人。“天哪!”特蕾莎赶紧从货车上下来。那女人还在走着。没有惊慌大叫,没有朝她竖中指,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对不起,但这是在干什么呀?我们要进到里面去。”特蕾莎对她们说。全是女人。标语上写的是我是孩子,不是实验老鼠!爱我,接受我,不要毒害我;歪门医术=虐待儿童——清一色潦草的大写字母,红黄蓝三种颜色。

一个顶着银发波波头的高个女人走过来。“这条街是公共地段。我们有权利在这里,拦下你。高压氧治疗很危险,而且没有用,你这样做只是在告诉孩子你不爱他们本来的样子。”

一辆车在她后面按了按喇叭。是基特。“我们往后开。别理那些疯婆子。”她说着朝道路后头打了打手势。特蕾莎关上货车门,跟在她后面。基特没有开远。只是开到了下一个停车区,树林中的一片空地。透过浓密的树叶,她瞥见大雨过后的奇迹溪镇,褐色调,肿胀又慵懒。

马特和伊丽莎白已经在那儿了。“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啊?”马特问道。

基特对伊丽莎白说:“我知道她们说了你的坏话,还发疯似的恐吓你,但我从来没想过她们真的会采取行动。”

“你认识她们?”特蕾莎问。

“只是从网上知道一些,”伊丽莎白说,“都是狂热分子。她们的孩子全都有自闭症,她们四处奔走,告诉人家这些孩子如何注定就是自闭的,一切治疗手段都是罪恶的、骗人的,只会杀死孩子。”

“可是高压氧治疗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特蕾莎说,“马特,你可以告诉她们啊。”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没法跟她们理论的。我们不能被她们影响。来吧,要迟到了。”

他们穿过树林以避开抗议者,但没有用。抗议者还是发现了他们,跑过来挡住了路。那个银发波波头女人手举一张传单,上面印着某个高压氧治疗舱燃起大火的图片,传单顶上写着43!。“事实是:至今已经发生了四十三起高压氧治疗火灾,有些甚至是爆炸,”女人说,“你们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孩子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中?图什么呢?为了让他们有更多眼神交流?为了让他们少乱拍手?接受他们本来的样子吧。上帝把他们创造出来就是那样的,他们生下来就是那样的,再说——”

“罗莎不是的,”特蕾莎站出来说,“她不是生下来就是脑瘫的。她本来健健康康的。会走路,会说话,喜欢攀爬猴子栏杆。然后她生病了,而我们没有及时把她送去医院。”她感到有谁的手轻捏着自己的肩膀——基特。“她本来不该坐在轮椅上的。而你来批评我,谴责我,就因为我试图去治好她?”

银发波波头女人说:“我很遗憾。但我们的目标群体是自闭症孩子的家长,自闭症有别于——”

“什么差别?”特蕾莎说,“就因为自闭症是天生的?那有先天性肿瘤和腭裂的孩子呢?上帝的确是故意让他们这样的,但难道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父母不应该通过手术、放射治疗,还有不管什么手段来让他们变得健康、完整吗?”

“我们的孩子本来就足够健康、完整,”那女人说,“自闭症不是一种缺陷,只是另外一种行为方式,任何声称能够治愈它的手段都是骗人的把戏。”

“你确定如此吗?”基特上前一步,站到特蕾莎边上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后来读到说很多自闭症孩子都有消化方面的问题,这导致他们会蹑手蹑脚地走路——因为肌肉伸张会加剧疼痛。TJ就一直蹑手蹑脚地走路,所以我带他去做了检查。结果发现他有严重的炎症,而他自己没法告诉我们。”

“她也是,”特蕾莎指了指伊丽莎白,“她尝试过成千上万种治疗手段,她儿子进步显著,医生都说他不再是自闭症了。”

“是啊,我们知道她那些疗法。她儿子平安熬了下来实在是非常幸运。但不是所有孩子都这样。”女人把那张高压氧治疗起火的传单凑近举到伊丽莎白面前。

伊丽莎白嗤之以鼻,冲女人摇了摇头,拉着亨利靠近自己,然后转身走开。女人一把抓住伊丽莎白的手臂,狠狠拽拉。伊丽莎白大叫着想要掙脱,但女人抓得更紧了,不让她走。“我受够了你对我视而不见,”女人说,“要是你不住手,真的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我向你保证。”

“嘿,放开她。”特蕾莎站到两人中间,把女人抓着伊丽莎白的那只手拍开。女人转而面向她,两只手捏成拳头,像是要打她,特蕾莎猛觉肩头一阵冰冷的刺痛感,顺着背部往下蔓延。她告诉自己不要犯傻,眼前只是一位意见强硬的母亲,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她说:“让我们过去,现在。”过了片刻,抗议者们往后退去,然后再次举起标语,安静无声地重新开始沿着歪歪扭扭的椭圆形轨迹踏步游行。

*

很怪。在法院里坐着听马特复述爆炸當天早上她同样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特蕾莎并没指望他的回忆和她自己的全然相符——她看过电视剧《法律与秩序》,她没有那么天真——然而两者差别之大还是有点让人不安。马特将那场与抗议者的对峙简化为短短一句话——“就自闭症实验性疗法的有效性和安全性发生的争论”——提都没提特蕾莎关于其他病症的那些观点,他根本忘记了那场争论的关键内容,或者这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残障分级体系——对特蕾莎来说,这是重点,也是她愤怒抑郁的原因,但对于马特来说,它轻如浮云。若是他也有个残障孩子,当然就另当别论了。养一个特殊需求的孩子不仅仅会改变你,而是会让你整个人都脱胎换骨,将你置身于一个与现实世界有着不同重力轴心的平行世界。

“在此期间,”亚伯说,“被告人在做什么呢?”

“伊丽莎白完全没参与进来,”马特说,“当时我觉得有点怪,因为通常她对自闭症疗法都是相当直言不讳的。她就一直盯着那张传单。传单底部是有字的,她还时不时眯起眼睛,似乎想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亚伯递给马特一份文件。“是这张传单吗?”

“是的。”

“请读一下底部的文字。”

“‘仅仅避免封闭舱内出现火星是不够的。有一起事故中,封闭舱外输氧管下起火导致了致命火灾。”

“‘封闭舱外输氧管下起火,”亚伯重复道,“这不正是那一天随后发生在奇迹潜水艇的事吗?”

马特朝伊丽莎白望去,他下巴肌肉紧绷,仿佛咬紧了牙关。“是的,”他说,“我知道她当时一直在想着这事,因为后来她直接去找朴告诉他传单的事情。朴说我们不会遇到这种事的,他不会让这群抗议者中任何一个人靠近谷仓,但伊丽莎白还是一直说着她们有多危险,还让他保证给警察打电话报案说她们威胁我们,让警察把这事记录下来。”

“潜氧期间怎么样呢?那时她说过这些吗?”

“没有,她很安静。看上去心神不宁,似乎聚精会神地在思考什么。”

“就好像她在谋划着什么事,或许?”亚伯说。

“反对。”伊丽莎白的律师说。

“同意。陪审团不会把这个问题纳入考虑范围。”法官语气懒洋洋的。不过是司法人员表示“好吧,好吧,好吧”的版本。其作用可有可无。所有人都已经在联想,是那张传单让伊丽莎白想出了放火并嫁祸给抗议者的主意。

“汤普森医生,在奇迹潜水艇以与被告人曾经强调过的一模一样的方式爆炸之后,她有没有再次试图把嫌疑推到抗议者身上?”

“是的,”马特说,“那天晚上。我听到她告诉警探肯定就是抗议者干的,说她们一定是在外面的输氧管下点了火。”特蕾莎当时也听到了。一开始,她和所有人一样坚信,将近一周内那群抗议者都是头号嫌疑人,即使是在伊丽莎白被捕之后,她仍然怀疑是她们干的。就在今天早上,伊丽莎白的辩护律师宣布将在起诉程序之后再进行开场陈词,她还感到失望,因为她以为被告方肯定会说抗议者是真正的凶手。

“汤普森医生,”亚伯说,“那天上午还发生了什么,在抗议者离开之后?”

“潜氧结束后,伊丽莎白和基特先走了,我帮特蕾莎穿过树林取回罗莎的轮椅。我们到达停车场时,亨利和TJ已经坐在车里了,伊丽莎白和基特站在树林边上,在我们对面的那一边。两人在吵架。”特蕾莎记得——她们两个冲对方吼着什么,但又是那种在公众场合发生私人争吵时常见的压低声音的方式。

“她们说了些什么呢?”

“很难听清楚,但我听到伊丽莎白骂基特‘嫉妒的臭婊子什么的,‘我就想每天无所事事吃夹心糖,而不是忙着照顾亨利。”特蕾莎听到了“夹心糖”这个词,但没听到剩下的。不过马特听得更准确些;他们到了停车的地方后,他注意到自己车的挡风玻璃上有什么东西,就跑过去拿那东西了。

“等等,”亚伯说,“被告人管基特叫‘嫉妒的臭婊子,还说她就想每天吃夹心糖而不是照顾她儿子,亨利——就在基特和亨利死于那场爆炸之前几个小时。我理解得没错吧?”

“是的。”

亚伯朝基特和亨利两人的照片望去,摇了摇头。有那么一下,他闭上眼睛,像是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说:“你们还碰见过被告人跟基特有过其他争吵吗?”

“有,”马特说,目光直视伊丽莎白,“有一次,她当着我们的面吼基特,还动手推她。”

“推?动手?”亚伯的嘴张大成一个O形。“说说吧。”

特蕾莎知道马特要讲哪个故事。伊丽莎白和基特是好朋友,但两人之间有股矛盾的暗流,偶尔会爆发为冲突。不过也仅仅是争上两句,没什么要紧的,除了有一次。那是在一次潜氧结束后,大家都正准备离开,基特递给TJ一管看上去像牙膏的东西,包装上画着巴尼小恐龙。

“哦,天哪,是那款新出的酸奶吗?”伊丽莎白说。

基特叹了口气。“是的,是‘乐酸乳。是啊,我知道它不是无麸无酪的。”她随即又向特莎雷和马特解释,“无麸无酪就是无麸质无酪蛋白。自闭症患者的一种饮食方式。”

伊丽莎白说:“TJ断了麸酪吗?”

“没有。他的其他食物都是无麸无酪的。但这是他最喜欢的,也是他摄入补剂唯一的方式。一天一次而已。”

“一天一次?可那是用牛奶做的啊,”伊丽莎白说到“牛奶”时的口气就好像是在说“粪便”似的。“其中主要成分就是酪蛋白。如果每天都在给他吃酪蛋白,你怎么还能说是无麸无酪呢?更不用说,里面还有食物色素。它甚至都不是有机的。”

基特看上去快要哭了。“那我能怎么办呢?要是不伴着‘乐酸乳一起吃,他就会把药片吐出来。‘乐酸乳让他吃着开心。况且我也不觉得无麸无酪饮食真的有用。它对TJ从未起过什么作用。”

伊丽莎白抿紧双唇。“或许就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正确执行过这种饮食方式,它才没起到作用吧。断掉麸酪就是一点也不吃。我给亨利吃的食物都是用不同盘子装的;就连洗他盘子的清洁海绵都是单独准备的。”

基特站起身来。“行吧,我做不到。我还有其他四个孩子,也得给他们做饭、打扫。光是尝试这种饮食方法就已经够难了。所有人都说,尽力而为,断掉大多数总比什么都不断强。抱歉我没法做到像你那样百分百完美。”

伊丽莎白耸了耸眉毛。“你要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TJ。麸质和酪蛋白对我们的孩子来说就是神经毒素。哪怕一点点都会干扰他们的脑功能。怪不得TJ到现在还不会说话。”她说着站起来,“来,亨利。”然后准备离开。

基特迈步走到她前面。“等等,你不能这样说完就——”

伊丽莎白一把将她推开。没有用力,完全不会伤到基特,但还是让她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伊丽莎白继续往外走,然后又转过身来。“哦,順便说一句,能不能请你别再跟人说这种饮食没任何效果了?你压根都没执行过,然后就没根没据地劝退别人。”说完她砰的一下关上门。

马特讲完这件事后,亚伯说:“汤普森医生,被告人还在别的时候像那次那样发过脾气吗?”

马特点点头。“爆炸当天,她跟基特吵架时。”

“就是被告人骂基特‘嫉妒的臭婊子,说她就想每天吃夹心糖而不是照顾她儿子那次?”

“正是。这一次她没有动手,但是怒气冲冲地跑开了,狠狠地摔上车门,特别用力,然后车子猛地加速,飞快倒出来,差一点撞到我的车子。基特大喊着让她平静一点,等一等,但是……”马特摇了摇头,“我记得我当时很担心亨利,因为伊丽莎白开得太快了。轮胎都吱吱尖响。”

“接着发生了什么?”亚伯问道。

“我问基特怎么了,问她人还好吧。”

“然后?”

“她看上去慌乱极了,像是快要哭出来了,她说不,她感觉不好,伊丽莎白冲她大发脾气。然后她说她做了件事,必须要在伊丽莎白发现之前找到补救办法,因为万一被她发现了……”马特看了看伊丽莎白。

“就会怎样?”

“她说:‘万一伊丽莎白发现了我做的事,她会杀了我的。”

柳朴

法官宣布午间休庭。朴害怕午饭时间的到来,他知道赵医生一定会坚持要请他们过去吃饭。赵医生不是指珍妮,而是指她父亲,尽管他只是一位针灸师而非真正的医生。强施恩惠。他并非不为所动。自从医院账单陆续寄来,他们终日以拉面、米饭和韩国泡菜为食。赵医生已经施与了他们太多:每月借钱给他们购置必需品,帮朴还贷,出手阔绰地买下玛丽的车,还帮他们支付电费。朴除了接受这一切好意之外别无选择,他甚至接受了赵医生的最新奇想:建一个英韩双语的捐款网站。向全世界宣告柳朴是一位身陷贫困的伤残病人,伸手向人们请求施舍。不。不要再这样了。朴告诉赵医生他们另有计划,希望别被他撞见他们在车里吃午饭。

往停车处走去的路上,他看见有十几只鹅摇摇摆摆地晃来晃去,挡在路前方。朴以为杨或玛丽会把它们嘘跑,但她们只管继续走着,推着朴的轮椅离鹅群越来越近,仿佛他是砸向瓶子的一只保龄球。而鹅群呢,它们和她俩一样无知无觉,又或者仅仅是过于慵懒。直到他的轮椅只差几厘米就要撞上其中一只,他几乎要大叫起来时,那只鹅才发出鸣叫,随后整个鹅群拍翅而起。杨和玛丽继续走着,步伐平稳,仿佛无事发生,他真想放声尖叫,责备她们反应迟钝。

朴闭上眼睛深呼吸。吸气,呼气。他告诉自己这样很可笑。他竟然因妻女没有注意到鹅群而大为光火!要不是其中原因可怜可悲,这或许就是个喜剧场景了。他对鹅群的过度敏感缘起于那四年的独居生活。

大雁父亲(“鹅”的英文是goose,朴由此联想到wild- goose father,即“大雁父亲”这个称呼。——译注)。韩国人对一种男人的称呼,他们只身留在韩国工作,妻儿移居国外追求更好的教育,他们每年飞(或者说“迁徙”)过去看望妻儿。前一年,首尔约十万名的大雁父亲中,酗酒和自杀率高得惊人,然后人们开始管朴这种无力支付机票,因而从来不“飞”的男人叫企鹅父亲,但在那之前,他对鹅这一形象的代入感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企鹅并不会像鹅那样困扰他。朴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当大雁父亲;他们原本计划举家迁往美国。但在家庭签证发下来前,朴听说巴尔的摩有一户寄宿家庭,愿意免费为一名小孩与其父母中的一方提供食宿,并帮小孩安排就近上学,条件是让父亲或母亲在他们的杂货店里打工。于是朴把杨和玛丽送去了巴尔的摩,答应她们他很快也会过去。

但最后,过了四年才等到家庭签证。整整四年,一个没有家人的父亲。整整四年,他独自蜗居在一幢“别墅”里一个由壁橱改造的小隔间,这幢凄凉又凌乱的别墅里住满了同样凄凉又凌乱的大雁父亲。整整四年,他同时打两份工,一周七天无休,省吃俭用。这一切牺牲都是为了玛丽的教育,为了她的未来;而现在呢,她变成了这样,伤痕累累、前途未卜,不知道何时能上大学,只能在这里出席谋杀审判、接受康复治疗,而不是参加大学的研讨班和舞会。

“玛丽,”杨用韩语说,“你得吃点东西。”玛丽摇了摇头,望着车窗外,但杨把一碗米饭放在了她膝上。“就吃几口。”

玛丽抿了抿唇,拿起筷子,动作小心翼翼,像在害怕尝某种新奇的食物。她挑起小小一粒米饭,抿在嘴里。朴记得以前在韩国时杨给玛丽演示过这种吃法。“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杨说,“你外婆让我练习一粒一粒地吃饭。她说:‘这样,你嘴巴里就能一直有食物,从而说不了话,同时又不会像头猪一样闷头吃。没有男人会想娶一个吃太多或是说太多的老婆。”玛丽听了大笑着对朴说:“爸爸,你和妈妈约会时她是这么吃的吗?”朴回说:“当然不是了。不过好在我挺喜欢猪的。”那顿饭接下来的时间他们都笑个不停,恨不得吃得越邋遢、越大声越好,三人轮流学着猪哼哼叫。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吗?

朴看了看女儿,一口一粒地嚼着米饭,而妻子呢,则是凝视着女儿,忧愁的纹路爬满眼角。他夹起泡菜强迫自己吃下去,然而发酵大蒜的臭味在闷热难耐的空气中盘旋,就好像一个面罩覆在他的脸上,他几乎难以忍受。他摇下车窗,把头伸到外面。只见鹅群已在空中展翅高飞,它们那V字形队列的对称性中有种庄严的美感,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望见,他心想着叫他这样的男人“大雁父亲”是何其不公。真正的雄性大雁终其一生都有伴侣;真正的大雁家庭都是全家相依,不管觅食、筑巢还是迁徙都在一起。

突然之间,一幕幻象浮现:一只卡通版的雄性大雁现身法庭,对韩国报纸提起诽谤诉讼,要求他们撤回所有关于大雁父亲的说法。朴呛了一口,杨和玛丽带着疑惑和担忧看着他。他想着如何解释,但他能说什么呢?于是鹅群发起了一项集体起诉……“我想到一件好笑的事。”他说。她们没问下去。玛丽继续吃她的米饭,杨继续看着玛丽,朴也重新看向窗外,望着楔形队列的鹅群渐飞渐远。

*

吃完午餐,重回法庭时,朴认出了坐在后排的银发女人。抗议者中的一员,就是她在那天上午威胁他,扬言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个骗子,要让他的生意永久倒闭,否则誓不罢休。“你要是现在还不停止,”她当时说,“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向你保证。”如今她的保证已然成真,现身此处的她俨如首演之夜的骄傲导演,审视着整个房间。他曾经想象自己和她对峙,威胁要将她那天夜里说的谎言公之于众,要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诉警方。那将是何等大快人心,看着她眼中的得意一点点流失,转为恐惧。但是不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天晚上他在外面。他必须保持沉默,不惜一切代价。

亚伯站起身来,有什么东西同时落到地上:那张传单,上面用红色火焰般的字体写着43!。朴盯着传单,正是这一张纸引发了后面的一切。要是伊丽莎白当初没看见它,也就不会生出纵火破坏的念头,更不会想到在输氧管下点火,那么他现在就已经开着车载玛丽去读大学了。一时间,冲动的热血传遍他周身,令他的肌肉都抽动起来,他恨不得抓起那张传单撕个稀巴烂,再揉成一团扔向伊丽莎白和那个抗议者,就是这些女人毁掉了他的生活。

“汤普森医生,”亚伯说,“让我们继续说。跟我们说说最后一次潜氧,也就是爆炸那次。”

“我们开始得很晚,”马特说,“我们前面那场一般傍晚6点15分结束,但那天他们搞晚了。我不知道,所以还是按时到场了,结果前面的停车场停满了。我们这些‘双疗程者就只好都停在街边的那个备用停车场,跟当天上午一样。我们直到晚上7点10分才开始。”

“为什么延迟了呢?抗议者还在吗?”

“没在了。早些时候警察把她们带走了。她们显然想通过往公共电线上释放铝膜气球来阻挠潜氧,弄得我们停电了。”马特说。朴几乎想要笑出来,马特三言两语的描述是何其简洁,何其精练。抗议者惊扰患者;警察表示他们对阻止“和平抗议”无能为力;下午一次潜氧期间空调和灯突然断电,吓坏患者;警察姗姗来迟;抗议者尖声大叫“什么电线?”“气球和停电到底有哪门子关系?”——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的混乱,缩为短短十秒钟的总结。

“停电了怎么继续潜氧呢?”亚伯问道。

“有一个发电机,为了安全,是必备的。增压,供氧,对讲——这些都还能用。只是像空调、灯还有DVD这样的次级设备不能用了。”

“DVD?空调,我理解,但为什么要用DVD?”

“给孩子们看的,用来安抚他们。朴在一扇舷窗外装了屏幕,在舱内装了个扬声器。孩子们非常喜欢看,其实我可以告诉你,大人们也很喜欢。”

亚伯咧嘴笑了。“是啊,反正在我家,小孩子只要对着电视就会安静许多。”

“正是,”马特也笑了,“不管怎么样,停电后朴还是在后舷窗外挂上了一台便携式DVD播放器。他说应对这一切耽误了时间。更不用说,前面有些患者被抗议者吓到了,取消了潜氧,这样一来更耽误了。”

“那灯呢?你说灯都灭掉了?”

“是的,谷仓里的灯。我们7点以后才开始的,当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但因为是夏天,借着落日余晖还是能看清的。”

“所以是停电了,潜氧也延迟了。除此之外那天晚上还有什么异常吗?”

马特点了点头。“有。伊丽莎白。”

亚伯挑起眉毛。“她怎么了?”

“你应该还记得,”马特说,“那天早些时候,我看见她跟基特大吵一架后愤然离去,所以我本以为她还在气头上。但她进来时竟然心情很好。异乎寻常地友好,甚至对基特也是。”

亚伯说:“或许她们谈过了,化解了矛盾?”

马特摇了摇头。“没有。伊丽莎白到之前,基特说到她尝试跟她讲话,但她还是怒气冲冲的。不管怎么说,真正奇怪的地方在于,伊丽莎白说自己感觉很不好。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就觉得奇怪,她明明说不舒服,看上去却那么亢奋。”马特咽了下口水,“反正她就是说想坐到外面去,潜氧时就待在自己车里休息一下。接着……”说到这里,他猛地将目光投向伊丽莎白,脸紧拧成一团,上面同时写满了受伤、被骗和失望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孩子在发现根本没有圣诞老人后看向母亲的眼神。

“接着呢?”亚伯摸了摸马特的手臂,像是在安慰他。

“她让基特坐在亨利边上,好在潜氧时照看他,还让我要不坐到另外一边,也能帮点忙。”

“所以说被告人安排亨利坐在了基特和你之间?”

“是的。”

“被告人还提出了其他关于座次的建议吗?”亚伯格外突出了建议二字,让它听起来就带有不祥的意味。

“有。”马特再度用那种受伤、被骗和失望混合的孩子般的眼神瞥向伊丽莎白。“特蕾莎正要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走进舱内,但伊丽莎白制止了她。她说因为DVD屏幕在后面,而罗莎是不看电视的,所以该让TJ和亨利坐在后面。”

“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不是吗?”亚伯说。

“不,完全不是,”马特说,“伊丽莎白对亨利看什么DVD管得很严。”马特面部紧绷,朴知道他想起了曾经的DVD选碟之战。伊丽莎白想要放教育性的内容,历史或是科学的纪录片。基特想要放动画片《恐龙巴尼》,TJ的最爱。伊丽莎白让步了,但过了几天,伊丽莎白说:“TJ已经八岁了。你不觉得应该让他看点更适合他这个年纪的东西吗?”

“TJ需要看这个才能平静下来。你知道的,”基特说,“亨利很正常;看一小时巴尼也不会要他的命。”

“一小时不看巴尼也要不了TJ的命。”

基特久久凝视着伊丽莎白的眼睛。她像是隐约笑了。“行吧,就按你说的来。”她把《恐龙巴尼》的DVD扔进了自己的储物柜里。

那次潜氧简直是场灾难。纪录片一开始TJ就尖叫起来。“TJ,看,这是讲恐龙的,就像巴尼一样。”伊丽莎白尝试压过TJ的号叫,然而TJ接着就掀掉头盔,开始用头撞墙,一切都乱了套。亨利大叫着说耳朵痛,马特慌乱地呼叫朴,让他以最快速度换上《恐龙巴尼》的DVD。

简要讲述了那次事故后,马特说:“从那以后,朴总是放《恐龙巴尼》,伊丽莎白总是带着亨利坐在远离DVD屏幕的位置。她说《恐龙巴尼》是垃圾节目,不想让亨利接触。她那天竟突然改变主意,让亨利坐在DVD机边上,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基特甚至问了问她是否确定要这样,伊丽莎白说是破例让亨利享受一下。”

“汤普森医生,”亚伯说,“被告人的座次调整有其他什么影响吗?”

“有的。这改变了每个人应该连接哪个氧气罐。”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理解。”亞伯说。

马特看了看陪审团。“之前,我解释过我们的头盔跟封闭舱里的氧气栓相连。一共有两个氧气栓,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它们分别与舱外的一个氧气罐连接。每两人连接一个氧气栓,共用一个氧气罐。”陪审员点了点头。“因为伊丽莎白这样改变了座位,亨利的输氧管接的就是后面那个栓,而不是他通常接的前面那个。”

“所以被告人是为了确保亨利连上后面那个氧气罐?”

“是的。她还告诉我一定要把我的接到前面,亨利的接到后面。我说好,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后呢?”

“她说我离前面那个比较近,亨利离后面那个近,要是我们把管子交叉起来连的话,亨利的强迫症可能就会突然发作。”

“你们一起做了三十几次潜氧了,亨利这种强迫症之前发作过吗?”说到“发作”时,亚伯用手指在空中打了一对引号。

“没有。”

“然后呢?”

“我说行吧,我一定不会让管子交叉的,但她还是不满意。她爬进舱内,亲自把亨利的管子接到后面那个氧气栓上。”

亚伯走过来,径直站在马特面前。“汤普森医生,”他说,接着靠近马特的那台空调突然开始噼啪作响,就好像受到了某种暗示,“爆炸的是哪个氧气罐?”

马特死死盯着伊丽莎白的眼睛,然后说了出来,眼睛一眨不眨。他故意说得很慢,字字清晰,仿佛裹挟着毒液,瞄准伊丽莎白狠狠出击,想要让她心痛流血。“是后面那个氧气罐。连接后面那个栓的。就是那个女人——”马特顿了顿,朴知道他此时肯定会伸出手来指向伊丽莎白,但朴眨了眨眼,看向别处——“确保一定要接到她儿子头上的那个。”

“被告人按她的意愿安排好了一切,然后呢?”亚伯问道。

“她对亨利说:‘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宝贝。”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宝贝。”亚伯重复道,转身面向亨利的遗照,朴看到陪审员们纷纷对着伊丽莎白皱起眉头,有些还摇了摇头。“然后呢?”

“她走了,”马特说,语气平静,“她笑了,挥了挥手,就好像我们是要去坐过山车玩,然后就走了。”

马特

“所以被告人离开了,晚上潜氧开始。然后发生了什么,汤普森医生?”亚伯问道。

关上舱门那刻起,他就发觉这次潜氧相当不对劲。空气中有种不自然的凝滞感,混合着弥漫舱内的灼热体臭和防腐消毒液的味道,闻起来简直要人命。因为TJ耳朵发炎还未好全,基特让朴将增压过程调至特慢,因此增压花了十分钟,而非一般的五分钟。随着增压的进行,空气似乎越发滞重闷热。便携式DVD没有接上舱内的音响系统,于是巴尼小恐龙唱着我们会在动——物——园看到什么呢?的歌声从厚厚的玻璃舷窗外渗进来,给整场潜氧平添了一层超现实感,如同真的置身水下。

“没有空调感觉很热,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马特说,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本以为两个女人会在潜氧时分析一下伊丽莎白那出人意料的友好态度,以及显而易见的装病是怎么回事,但她们谁都没说话。或许是因为马特夹在中间让两人不便聊天,或许是太热了。反正不管什么原因,他乐得有个机会静坐思考;他要想想该和玛丽说什么话。

“什么时候情况开始不对的?”亚伯问道。

“DVD突然停了,歌才放到一半。”绝对的寂静占据了那个时刻。没有空调的嗡嗡声,没有《恐龙巴尼》,没有聊天。一秒钟后,TJ开始头撞舷窗,就好像DVD播放器是某个沉睡的动物,能被他用这种方式唤醒。“没事的,TJ;我保证只是电池问题。”基特带着你不小心撞上一头沉睡的熊时那种强装的平静说。

接下来的部分他记得断断续续,就像那种胶片转起来嗒嗒响的老式电影,场景与场景之间分割粗糙,从这一帧跳到下一帧。TJ先是用拳头捶着舷窗,又摘下供氧头盔扔到一旁,开始用头撞墙。基特努力想把TJ从墙边拉过来。

“你让朴停止潜氧了吗?”

马特摇了摇头。现在大白天回想起来,似乎显而易见应该那样做。但在当时,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特蕾莎说要不我们停下来,但基特说不要,只要重新开始放DVD就好了。”

“朴怎么说?”

马特往朴那边瞥了一眼。“舱内一片混乱,吵得不行,所以我也没怎么听清,但他说了什么去拿电池,要等几分钟。”

“所以朴在忙着修DVD。然后呢?”

“基特安抚住TJ,给他重新戴上了头盔。她一直唱着歌让他镇定。”实际上基特反复唱着同一首歌:DVD停掉时唱到一半的《恐龙巴尼》主题曲。一遍又一遍,温柔又缓慢,如同摇篮曲。直到现在,有时马特即将滑入睡眠时,还会听见: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是快——乐——的——一——家——人。他就会猛地惊醒过来,心脏怦怦乱跳,脑中浮现出自己把巴尼小恐龙那胖乎乎的脑袋拧下来,用脚猛踩一通的画面,小恐龙紫色的手拍到一半停在空中,没了头的紫色身体跌落在地。

“接下来呢?”亚伯问道。

所有人都陷入了静默,基特半是低语半是哼唱地哄着TJ,TJ靠在她的胸口,闭起眼睛。突然,亨利开口说:“我要尿壶。”说着伸手去取放在后面用于如厕急需的尿壶。俯身时他的胸口撞到了TJ的腿,TJ受到了惊吓,手脚直颤,就好像刚做完心肌除颤手术,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踢腿。马特把亨利拉回来,但TJ已经摘掉头盔扔在基特膝上,又开始把头往墙上撞。

很难相信一个孩子的头能这样反复撞击钢墙还不裂成碎片,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沉重的闷响。听着这种响声,马特感觉TJ要是再撞一次肯定就会头破血流,他真想把自己的头盔也扯下来,用手盖住耳朵,紧紧地闭上眼睛。亨利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望向马特的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仿佛膨胀成两个圆圈,中间是针眼般细小的瞳孔。如同靶心。

马特握住亨利小小的手,把脸凑近亨利,与他相视而笑,两人之间隔着头盔,他告诉亨利一切都好。“来,深呼吸。”他说,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定睛凝视亨利的眼睛。

亨利和马特一起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亨利脸上的惊恐逐渐消散。他的眼皮松弛下来,瞳孔重新扩大,嘴唇两端微微翘起露出微笑的迹象。从亨利的上排门牙缝隙处,马特注意到有颗新牙露出了尖尖角。嘿,你要长新牙了,马特正要开口说出这话,爆炸声轰然响起。马特以为是TJ脑袋爆开了,但这个响声更大,这是一百个脑袋往钢铁上撞的巨响,甚至一千个。像是炸弹爆炸了,就在外面。

马特眨了眨眼。那是多久呢?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刚才还是亨利的脸,转瞬间就变成了大火。脸,随后一眨眼,就成了大火。不,比那还要快。脸,一眨眼,大火。脸——眨眼——火。脸火。

*

亚伯沉默良久。马特也没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听着从听众席、陪审团和各个地方——唯独被告席除外——传来的抽泣声。

“公诉律师,你想休息一会儿吗?”法官问亚伯。

亚伯挑起眉毛看了看马特,后者眼睛和嘴巴四周的皱纹表明他也很累了,的确该暂停一会儿。

马特转向伊丽莎白。一整天下来,她平静得不可思议,几乎到了漠不关心的地步。他本来期待着这种表现会在此刻瓦解,她会恸哭着说她爱儿子,她永远都不会伤害他。有所表现,任何表现都好,流露出但凡是个像样的人在被控诉杀死亲生儿子,听到关于他死时的可怕细节时都会有的毁灭感。让得体和规矩都见鬼去吧。但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从头到尾听完,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好奇感望着马特,就像是在收看一档关于南极洲气候类型的电视节目。

马特真想冲过去,抓起她的肩膀拼命摇晃。他想要把自己的脸贴到她面前,尖叫着说他到现在还会梦见那时的亨利,在这些噩梦里他看起来就像孩子画笔下的某种外星人——圆圆的大脑袋冒着火,身体的其他部分完好无损,衣服也好好的,但两条腿拼命扭动挣扎,发出无声的尖叫。他想要把那幅画面传到她的脑子里,通过心灵感应或是别的什么办法,反正就是要把那该死的镇定从她身上扯下来,扔到要多远有多远的地方,让她再也别想找回来。

“不。”马特对亚伯说,他此时已不再疲倦,不再需要之前暗自祈求的暂时休庭。他要把这个反社会分子拖入死囚牢房,越快越好。“我想继续。”

亚伯点了点头。“告诉我们外面爆炸以后基特怎么了。”

“火被隔断在后排氧气栓那里。TJ的头盔也是连的那个,但TJ摘掉了头盔,基特拿在手里。火焰从头盔开口处蹿出来,蹿到基特膝上,她烧了起来。”

“然后呢?”

“我想帮亨利摘掉头盔,可是……”马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截后残肢上长出的疤痕组织看上去光滑崭新,像是熔化了的塑料。

“汤普森医生?你做到了吗?”亚伯问道。

马特抬起目光。“我很抱歉。没有。”马特强迫自己提高音量,把话快速说完。“塑料开始熔化,表面太烫了。我没法把手放在上面。”那感觉就像是抓住一根烧得又红又烫的烧火棍,还要努力握牢不放掉。他的手拒绝听从意志使唤。或者说这只是谎言;或许他也只想做到能够自我安慰已经尽力了的份上。至少他能够说,他没有因为不想让自己珍贵的双手受伤而对一个男孩见死不救。“我脱下衬衫,用衬衫裹住手再次尝试,但亨利的头盔开始裂开,我的手着火了。”

“其他人呢?”

“基特尖声大叫,到处都是浓烟。特蕾莎努力拉着TJ爬过来,离开火源。我们每个人都大叫着让朴把舱门打开。”

“他打开了吗?”

“是的。朴打开舱门,把我们拖了出去。先是罗莎和特蕾莎,然后他爬进舱内,把我和TJ往外推。”

“然后呢?”

“谷仓着火了。烟雾太大了,大家都没法呼吸。我不记得怎么回事了……反正朴把特蕾莎、罗莎、TJ和我救出了谷仓,然后他又折返回去。这一去有好一会儿。最后,他终于背着亨利走出来,然后把他放到地上。朴受伤了,他在咳嗽,全身上下都烧伤了,我让他等救援人员过来,但他不肯听。他又回去救基特。”

“亨利呢?他情况怎么样?”

马特当时迅速走向亨利,尽管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让他一跑了之,但他还是击退了这种冲动。他跌倒在亨利身边,握着他的手——没有受伤的手,连一丝擦伤也没有,就像他脖子以下的其他部位一样。衣服也没有烧坏,袜子还是白白的。

马特努力不去看亨利的头。尽管如此,他还是能注意到他的头盔不见了。朴总算是把它摘了下来,他心想,但看到亨利脖子上一圈蓝色的乳胶时,他明白过来:頭盔的透明塑料部分已经烧化了,只剩了下面的密封圈。防火材质的密封圈保护住了亨利脖子以下的部位,让它们完好无损。

他强迫自己看向亨利的头部。那里还冒着烟,头发已经烧没了,脸上每一寸皮肤都被烧焦了,血肉模糊,布满水泡。伤势最惨的是靠近下巴右侧的地方,那正是氧气——也就是火——吹进头盔里的入口。那儿的皮肤完全烧脱落了,露出的骨头和牙齿闪过马特的视线。他看到了亨利长出的新牙,之前被牙龈包住了,现在因为没了牙龈而展露出来。完美的小小的牙齿,比其他牙齿高出一截,你知道其他那些肯定是乳牙,因为尚待长成的恒牙比它们高,一览无余。一阵温柔的风轻轻吹来,马特隐约嗅到了烧焦的毛发和熟肉的气味。

“我再见到亨利的时候,”马特对亚伯说,“他已经死了。”

她的房子其实算不上一座真正的房子。更像是一个棚屋。从某个角度看,它样子十分古怪。形状像是一座小而狭长的木屋或是树上小屋,某个十几岁的女孩和她那手艺欠佳的父亲一起打造出来的那种,善良的母亲看了可能会评价说:“干得相当不错。毕竟你可从没上过木工课啊!”

头一次看到这座房子时,杨对玛丽说:“它看起来怎样都没关系。总之能为我们遮风挡雨。这才是重点。”然而住在里面还是很难有安全感,棚屋嘎吱作响,倾向一旁,仿佛整个屋子都在缓缓下沉。(考虑到这块地泥泞稀软,倒还真有可能。)房门和唯一的那扇“窗户”——其实就是用强力胶带把透明薄膜粘在了一个墙洞上——都是歪歪斜斜的,地上铺的胶合板也高低不平。不管是谁建造了这个小屋,显然那人对于水平高度或者说合适角度的概念相当陌生。

然而此刻,推开这扇歪斜的门,踩在晃动不稳的地板上,杨却恰恰感到一阵安稳。可以安心做那件自法官敲下木槌、审判第一日结束时她便想做的事:大笑出声,露出两排牙齿的那种大笑,她想要大喊爱死美国审判、爱死亚伯、爱死法官,还有最重要的,爱死陪审团了。她爱死他们无视法官指令的样子了。法官命令他们不要和任何人讨论案情,即使是彼此之间也不行,然而他刚起身准备离席时——杨最喜欢的就是这里,他们甚至都没等他走出去——他们就开始讨论起伊丽莎白,说她有多可怕,怎么还有胆量露脸来面对被她毁了一生的这些人。她爱死了他们起身离席时,不约而同地怒目俯视伊丽莎白的样子,就好像同属一个帮派,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厌恶表情——这种统一感多美啊,犹如编好的舞蹈动作。

杨知道她不該这样想,毕竟马特的骇人证词让他们回想起亨利和基特的死,马特的烧伤、手指截肢,以及他学用左手做一切事情的困难。但她过去一年里都是在悲痛中度过的,她回忆着朴一次次在医院烧伤区的尖叫声,想着要是他的四肢残废了,将来可要怎么办,所以马特的证词已让她无动于衷。就像是已经习惯了热水的青蛙,最终留在了沸水锅里。她习惯了悲剧,对此已然麻木。

愉快和释然本是陈年遗物,被深深埋藏、遗忘已久,可是它们现在却得以重见天日。她再也克制不住了。马特做证说明爆炸发生前几分钟的情况时,没有人提出疑问,没有一丝暗示朴当时不在谷仓:一直以来,她的血脉里似乎都有淤泥沉积,堵塞了五脏六腑,而在那一刻,就像决堤一般,淤泥冲涌泄尽。经历了时间的流逝与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朴为了保护他们而编造的故事变成了事实,唯一有可能提出质疑的人反过来成了证实者。

杨转向朴,把他推进房门。她走近他时,他说“今天真是个好天气”,然后冲她咧嘴而笑。他就像个大男孩,歪斜着嘴,嘴角一边高一边低,单单一侧脸颊上有一个酒窝。“我就等着只有我俩了才来告诉你好消息。”他继续说,笑得更深,嘴也更歪了,杨感到与丈夫之间有一种甜美合谋的亲密无间。“保险调查员就在法庭上。你刚才洗澡时我们通了电话。一等宣判他就会提交报告。他说我们只要等上几周就能拿到所有钱了。”

杨仰头向后,双手击掌,闭上眼睛朝向天空,她母亲在感谢上帝带来好消息时总会这样。朴笑了起来,她也笑了。“玛丽知道了吗?”她问道。

“还没。你想告诉她吗?”他说。他竟然主动征求她的意见,而不是命令某事就该怎么做,这让她有点意外。

杨点了点头,微笑着,心里不太确定却也由衷欢喜,如同一位新婚之夜的新娘。“你休息吧。我去告诉她。”经过他身旁时,她伸手抚摸他的肩膀。朴没有滑着轮椅避开,而是也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他们是一支队伍,一个共同体。

杨享受着那种眩晕感,甚至连玛丽的忧郁——从她先是站在谷仓前面,然后跌坐下去,望着谷仓的残骸轻轻哭泣的样子就能看出来——都无法破坏她的心情。实际上,玛丽的落泪反而让杨更高兴了。自从爆炸之后,玛丽性格大变,以前那个急性子、爱说话的女孩不见了,她的女儿变成了冷淡疏远、默不作声的另一个人。玛丽的医生诊断她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他们说这是PTSD,美国人很喜欢将几个词压缩成一个首字母缩略语,争分夺秒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说她拒绝谈论那一天是“典型PTSD”的表现。她本来不想出席审判,但医生说其他人的叙述或许能唤起她的记忆。杨必须承认,今天的事毫无疑问松开了某种束缚。玛丽专注聆听马特证词的样子,全神贯注地想要知道那一天发生的所有细节——抗议者、潜氧推迟、停电,所有这些她都因为全天在上SAT(指美国大学入学考试。——编注)课而不曾经历。而现在,她在哭。这是真情实感,是爆炸发生以后她第一次流露出并非茫然空白的反应。

走近玛丽,杨才发现她嘴唇微动,发出几乎轻不可闻的低语。“太安静了……太安静了。”玛丽说着,但说得那么缥缈,带着催眠的力量,如同在吟唱一首冥想的圣歌。玛丽当时刚从昏迷状态中醒来时,就经常说到这个,有时用英语有时用韩语,说着爆炸之前何其岑寂。医生解释说,受创伤者往往会一门心思抓住受伤事件中的某个感官因素不放,在脑海中一再回顾、反复咀嚼那么一个细节。“爆炸受害者常常会被爆炸的声音长久困扰,”他说,“这很正常,她会对那一时刻听觉上的极端反差念念不忘——爆炸巨响之前的死寂。”

杨来到玛丽身边。玛丽一动不动,仍然出神地望着那烧毁的潜水艇残骸,眼泪还是簌簌而下。杨用韩语说:“我知道今天够呛的,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能哭出来了,终于。”她说着把手放在玛丽的肩上。

玛丽猛地扭过肩膀。“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用英语说,哽咽着,然后跑进了屋里。这种抗拒让人受伤,但也只是一瞬间,杨随即意识到玛丽刚才啜泣、大喊、跑开的这些举动,全是爆炸前玛丽的典型做派,她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说来好笑,她曾经无比讨厌这种青春期少女的脾气闹剧,还会责骂玛丽,让她别再无理取闹,但等它们真的消失了她又怀念不已,直到如今看到它们重现她才舒了口气。

她跟着玛丽进屋,拉起隔开玛丽睡觉区域的黑色浴帘。帘子过于轻薄,其实并不能给她(或是另一头的朴和杨)多少隐私,只是充当一种象征,以视觉符号声明一个十几岁少女想要独处的需求。

玛丽躺在床垫上,脸深深陷进枕头里。杨坐下来,轻梳玛丽乌黑的长发。“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杨说,语气格外温柔,“我们的保险金快下来了,只等审判结束。我们很快就能搬走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加利福尼亚吗?你可以在那儿申请一所大学,我们就能把这些事全给忘了。”

玛丽像个小婴儿因脑袋太重而抬头吃力似的,稍微抬起一点头,然后扭过来转向杨。她脸上是贴在皱巴巴的枕套上留下的褶子印,眼睛哭肿得只剩两条缝。“你怎么能这样想?基特和亨利都死了,你怎么还能谈论什么大学跟加利福尼亚?”玛丽诘问道,但她的眼睛此时睁大了,仿佛是惊叹于杨对悲剧的漠不关心,仿佛也在寻思如何才能做到像杨一样。

“我知道這非常可怕,所有这些事。但我们的生活还是得继续。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你的未来。”杨温柔地抚摸玛丽的前额,仿佛是在熨烫丝缎。

玛丽低垂下头。“我不知道亨利是那样死去的。他的脸……”玛丽闭上了眼睛,泪水流下来沾湿了枕套。

杨在女儿身边躺下来。“嘘,没事的。”她将玛丽眼前的发丝捋到一边,用手指帮她梳理,就像以前在韩国时她每晚会做的那样。她多么想念这种感觉啊。杨讨厌来美生活后的许多事情:整整四年作为大雁家庭的飘零生活,在巴尔的摩定居下来以后发现留宿她们的家庭期望她从早上6点一直干到半夜,一周七天无休;她沦为了囚徒,被关在子弹也无法攻破、与世隔绝的封闭环境中。但最让她悔恨的还是与女儿之间失去了亲密感。整整四年,她没好好看过玛丽一眼。杨回家时玛丽已经睡了,离家时她还没醒。开头几个礼拜玛丽会来她的店里,但所有时间都是在哭诉她如何讨厌上学,学校里的孩子们如何刻薄,她是如何无法理解任何人,又是如何思念父亲和她的朋友的,等等。随之而来的是她的愤怒,玛丽大喊大叫,责怪杨抛弃了她,让她在一个陌生国家成了孤儿。到了最后,最糟糕的来了,玛丽不再说话,只一味回避。不再喊叫,不再请求,也不再怒目而视。

杨从未理解玛丽为何独独对她一人发火。朴留在韩国、在巴尔的摩找寄宿家庭,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玛丽知道这点,她亲眼见到他说一不二地发布命令,压下杨的反对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玛丽都怪她。就好像玛丽将背井离乡的所有痛苦——家人分离,忍受孤独、欺凌——都与杨联系在一起(因为杨在美国),而因为朴留在故乡,她将他归到了她关于韩国的温馨记忆里——家人,团圆,熟悉的环境。她们的留宿家庭告诉她再等一等,玛丽终会落入移民小孩那种过度同化的普遍模式,同化得太快、太过头,父母就会抓狂于他们喜欢英语胜过韩语、喜欢麦当劳胜过泡菜。但玛丽没有向杨或是美国屈服,即使她也开始交上朋友,并在极少数屈尊跟杨说话的时候必定使用英语。直到最后,早期的那些联系固化为可用数学表达的恒定真理:

(朴=韩国=幸福)>(杨=美国=痛苦)

但现在是不是结束了?此刻这正是她的女儿啊,哭泣着,任由杨的指间穿过她的头发,这亲密无间的动作让她得到安慰。过了五分钟,或是十分钟,玛丽的呼吸渐渐慢下来,滑入平稳的韵律,杨望着她睡着时的脸庞。醒着的时候,玛丽的脸棱角分明,瘦削的鼻梁、高耸的颧骨、额头上如同火车轨道般的深深蹙眉。但当她睡着时,所有特征都变软了,如同蜡熔化,尖锐的棱角让位于柔和的曲线。就连玛丽脸颊上的伤疤也变细微了,仿佛她用手便能将它擦掉。

杨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呼吸与女儿同步,一阵微微的晕眩袭上心头,一种陌生感。她曾经多少次躺在玛丽身边,抱着她?有几百次吧?几千次?但都是在多年以前了。过去十年,她唯一一次允许杨长时间地触碰她就是在医院里。人们会大谈特谈婚后夫妻如何随着年岁渐增而失去亲密感,数不清的研究将夫妻婚后第一年的做爱次数与之后许多年的数字加以对比。然而从没有人计算过在孩子出生头一年里你抱她的时长,并与之后许多年的数字加以对比;随着孩子从襁褓婴儿到蹒跚学步、再到青春期,哺育、拥抱、抚慰所带来的身体上熟悉和亲密会急剧消解。你们还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然而那种亲密感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疏远,间或爆发脾气。如同染上了某种瘾,你可以多年不碰,但永远都没法忘掉它,永远无法不想念它,而当你重新尝到一点时,像她现在这样,你就会渴望拥有更多,简直不知餍足。

杨睁开双眼。她凑近玛丽的脸,跟她鼻尖触鼻尖,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女儿暖暖的呼吸飘到她的唇边,如同温柔的亲吻。

*

晚餐时间。杨做了那道朴言不由衷地宣称最喜欢吃的菜肴:豆腐洋葱大酱汤。实际上他最喜欢吃的是韩式烤肉、腌排骨。他们自大学认识以来就一直是这两样。但即便是低劣的碎排也要四美元多一磅。豆腐只要两美元一盒,他们还是买得起的,如果这周接下来几天他们都只吃米饭、泡菜和一美元十二包的拉面的话。朴出院回家的第一天,她做的便是这碗汤,他深吸一口气,大酱混合甜洋葱的辛辣风味沁入心肺。他初尝一口就闭上眼睛,说连吃四个月淡而无味的医院餐后,他现在特别想吃点重口味的菜,进而宣称杨做的汤是他新近的最爱菜肴。她知道他不过是想给自己留点面子。朴羞于承认他们的经济状况,甚至拒绝谈论这一话题。但不管怎么说,他每喝一口所流露出的显而易见的享受还是很让她高兴,所以但凡有机会她就会给他做这道菜。

杨站在小火炖煮的锅子前,时不时搅动着豆腐块,看着汤汁一点点煮成浓郁的深褐色,她此刻心满意足地想要发笑,事实上现在正是她记忆中来美国后最开心的时刻。客观上看,这无疑是她来美后——不,实际上是有生以来——的生活低谷:丈夫瘫痪;女儿罹患紧张性神经症,整个人一团糟,脸上留疤、精神破碎;财务来源为零。杨本该绝望的,因为她自身的惨淡处境和他人的怜悯而心力交瘁、支撑不住。

然而,此刻她愉悦地感受着木质汤匙握在手里的质感,以及将洋葱丝放入涌动液体里搅动的简单动作,吸入气味扑鼻的热腾腾的蒸气,它们抚在脸上暖乎乎的。她脑中回放朴说的关于保险金就快入账的话,不只如此,她甚至还回味朴温柔地握住自己手的样子,他那温暖的笑容。今天她和朴一同放声大笑,享受着正常日子里熟视无睹的那种小幸福。上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就好像太久缺失欢乐让她对欢乐变得过于敏感,所以就连隐约浮现的一丝幸福也足以让她欢天喜地,想要好好庆贺一番,这种状态她曾经是与订婚或毕业这样的里程碑事件联系在一起的。

“幸福是相对而言的。”有一次特蕾莎对她说,就在爆炸发生前不久。特蕾莎那天上午的潜氧到早了,杨邀请她进屋里坐会儿,等朴把谷仓设备准备好。玛丽当时正要去上SAT课,看到她便停下来打招呼。“圣地亚哥女士,很高兴又见到你。嗨,罗莎。”玛丽说着弯下腰来和罗莎脸对着脸。杨感到不可思议,玛丽对每个人都是多么友好啊,除了对她母亲一人。她那活泼欢快的语调甚至让罗莎都有了反应:她笑了,看上去像在费力挤出什么话,喉咙里发出又像咕哝又像咯咯笑的声音。

“听啊,”特蕾莎说,“她想要说话呢。这一整个星期,她发出了很多很多声音。高压氧治疗对她真的有用。”特蕾莎将额头贴在罗莎的额上,揉了揉她的頭发,笑出了声。罗莎合上嘴唇轻声哼哼,接着又张开嘴,发出了“吗”的声音。

特蕾莎倒吸一口气。“你们听到了吗?她叫了妈。”

“真的!她真的叫了妈。”玛丽说。杨感到一股兴奋的涌流穿过周身。

特蕾莎蹲到地上,抬头望着罗莎的脸。“你能再说一遍吗,我的乖女儿?妈,妈妈。”杨看到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她闭着眼睛,沉浸在无法自已的喜悦之中,咧着嘴巴笑到连大牙都露了出来。特蕾莎亲吻着罗莎的额头。这一次不再是轻啄,而是深深地亲吻,久久不愿移开嘴唇。

杨感到一阵强烈的嫉妒。竟然会嫉妒这样一位母亲,真是荒唐——她的女儿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将来也不会上大学,不会有丈夫或小孩。她应该同情,而不是嫉妒特蕾莎,她告诉自己。尽管如此,她何时感受过像特蕾莎脸上流露出的那种纯粹的欢喜呢?至少近段时间从未有过,如今不管她说什么玛丽都会皱起眉头、冲她大喊大叫,或是更糟,直接无视她,假装压根就不认识她。

对于特蕾莎,罗莎开口叫一声“妈妈”是奇迹般的进步,这能带给她的喜悦甚至超过了……超过了什么?玛丽曾经做过什么事,她有可能做什么事,能让杨感到那种程度的惊喜呢?被哈佛或是耶鲁录取?

仿佛是为了让她深刻地知道答案,玛丽热情洋溢地和特蕾莎与罗莎说了再见,然后转身离去,什么都没有对杨说。

杨感到脸上羞得发红,不知道特蕾莎有没有注意到。“开车注意安全,玛丽。”杨在声音里注入一股佯装的明快劲。“晚饭8点半。”她用英语说,不想因说韩语而在特蕾莎面前显得无礼,即使当着玛丽的面说英语让她很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的口音和其他的一切一样,让玛丽尴尬。

杨转向特蕾莎,勉强发出轻声一笑。“她够忙的。SAT课、网球、小提琴。你能相信她都已经在研究各所大学了吗?我猜十六岁的姑娘都是在做这些事吧。”话一出口她就想打住话头,但这就好像在看一部已经拍好的电影,她无法阻止势必发生的情节。事实上,有那么一刻她想要戳痛特蕾莎。仅仅是短暂的一瞬,但时长已足以造成伤害。她想在她的无上幸福中注入一层灰暗的现实感,让她的幸福戛然而止。她想提醒特蕾莎所有罗莎本该在做却没在做、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做的事情。

特蕾莎的脸一沉,她的眼角和嘴角一下子耷拉下来,就好像刚才某条拉着它们扬起的线一下被剪断了。这完全正是杨想看到的反应,但一旦真的看到,杨立刻就痛恨起自己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杨握住特蕾莎的手。“我真是太迟钝了。”

特蕾莎抬起目光。“没事的。”她说。她一定是看出了杨的疑惑,因为她微笑着拍了拍杨的手。“真的,杨。没关系的。以前罗莎刚得病那会,的确很难熬。每当我看到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我都会想:‘那该是罗莎啊。她现在应该踢踢足球,参加睡衣派对啊。但是,到了某个时候,”她抚摸着罗莎的头发,“我就接受了。我学会了不去期望她和别的孩子一样,现在我就和普通妈妈没什么两样。生活中有好日子、坏日子,有时候我很沮丧,但有时候她又会做出让我开心大笑的事,或是之前从来没做到过的新事情,就像现在,这样生活就好极了呀,你知道吗?”

杨当时点着头,但她并未真正理解特蕾莎怎么还能面露欢喜,真心欢喜,毕竟她的生活,以任何客观标准来看都实在太艰难、太悲剧了。然而此刻,当她亲吻朴的脸颊,唤他起床吃晚饭,看到他微笑着对她说“你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味道真是太香了”时,她终于明白了。种种研究表明,首席执行官、彩票中奖者、奥运冠军本该是最幸福的人,事实并非如此,而穷人和残障人士也并非最抑郁的人:你会逐渐习惯自己的生活,不管它恰好让你踌躇满志还是烦恼重重,你都会相应地调整期望值。

杨叫醒了朴,来到玛丽那一角,在地板上跺了两下脚——他们以前用来加强隐私幻觉的伪敲门法——接着拉开了分隔浴帘。玛丽还睡着,头发散乱,嘴巴张得大大的,像是在渴求母乳的小婴儿。她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就像那次爆炸过后,当时她身子缩成一团,血从脸颊上流下来。杨眨了眨眼,想赶跑那个画面,然后在女儿身边跪坐下来,嘴唇落在玛丽的太阳穴上。她闭上眼睛,让这个吻久久停留,享受着玛丽的肌肤贴在唇下的触感,感受她的血管在肌肤之下跳动的节奏。她不知道这个动作能够停留多久,和女儿连在一起,肌肤相贴。

柳玛丽

她在母亲的呼唤声中醒来。“美熙啊,醒醒。吃晚饭了。”她说,但轻声低语,与她的话正好相反,她并不想吵醒她。玛丽继续闭着眼睛,试图冲淡一阵骤然涌起的不适应:母亲竟在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轻唤“美熙”。过去五年来,她母亲只有在和她争吵、发脾气的时候才会叫她的韩文名字。事实上,在这一整年里,母亲都从未叫过她“美熙”;自爆炸以后,母亲的态度就格外好,一直都只叫她“玛丽”。

讽刺的是,玛丽其实很讨厌她的美国名字。但也不是一直如此。当初母亲(她在大学里学的是英语专业,现在仍会看美国的书)提议“玛丽”作为最接近“美熙”发音的英文名时,她心潮澎湃,激动于找到了一个和她自己名字有着相同首音节的英文名。首尔到纽约的十四个小时飞行是她作为柳美熙的最后时光,途中她练习书写新名字,在一张纸上写满了“玛丽”,觉得这几个字母拼在一起非常好看。着陆后,美国移民局官员称她为“玛丽·柳”,发出那个属于异国口音、韩国人模仿不来的卷舌r音时,她感到光彩加身、微微眩晕,仿佛是刚刚破茧而出的一只蝴蝶。

然而,在巴尔的摩的新学校待了两周之后,蝴蝶新生的感觉变成深深的不适应感,就好像一个正方形硬被塞进了圆形的洞里。有次点名时,她正在偷偷读老家朋友寄来的信,听到新名字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没有应答,其他孩子窃笑不已;之后,两个女生在食堂里重新上演了那一幕,有着一头拉面颜色头发的女生语调渐强,重复叫着她的新名字——“玛丽·柳?玛——丽·柳?玛—丽——?柳——?”一遍遍如同重锤落下,将她正方形的四角击成了碎片。

她内心知道,这当然不是名字的错,真正的问题在于她不了解这里的语言、习俗、人,以及其他种种。但很难不把这一切归罪于她的新名字。在韩国时,作为美熙的她是个话痨。她总是因为和朋友聊天引来麻烦,但又能凭着伶牙俐齿的争辩躲过大多数惩戒。新的玛丽,则是一个闷声不响的数学怪才。她的内核安静、顺从、孤独,包裹于低期望的外壳之下。仿佛抛去韩文名字的同时也削弱了她,如同参孙的头发被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她既不认识也不喜欢的怯弱恭顺的自我。

母亲第一次叫她“玛丽”是在食堂点名事件之后的那个周末,当时玛丽第一次去她们借宿家庭的杂货店。姜氏一家花了两周时间来培训她母亲,现在他们觉得她已经能够接手经营杂货店的工作了。

造访杂货店之前,玛丽脑中想象的是一家时髦洋气的超市。美国的一切东西都应该是让人惊叹的,正因如此她们才搬来这里。然而从车里走出来后,玛丽一路上不得不绕过破碎的瓶子、扔掉的烟蒂,以及睡在路边、用撕下来的报纸裹身的路人。

杂货店的售货前厅从大小或外形来说都像是一架货梯。厚厚一层玻璃将外面的顾客与洞穴似的货品室隔绝开来,装有旋转式出货口的交易窗户上贴满了标识:防弹玻璃加护;顾客是上帝;一周七天营业,早上6点到晚上12点。她母亲一打开那道防弹(显然也是防气味溢出)的门,玛丽立马嗅到一股熟食肉的气味。

“从6点到半夜?每天?”玛丽还没迈进货品室就问。母亲只好向姜家人投去尴尬的一笑,然后领着玛丽穿过一道狭窄的走廊,经过冰激凌冷藏柜和熟食肉切片机。两人一来到屋后,玛丽就面向母亲。“你是多久前知道这个情况的?”她问道。

母亲的脸痛苦地拧成一团。“美熙啊,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们是想找我来帮忙,给他们做助手。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意识到——他们是打算要退休。我问他们能否再雇个人帮忙,哪怕一周一次也好,但他们说没法负担,因为他们还得帮你交学费。”她往后退一步,打开一扇门,里面是一间壁橱,满满当当地铺着一张床垫,几乎完全盖住了那一块小小的水泥地。“他们给我腾出这个地方来睡觉。还不是每晚,只是在我累得没法开车回家睡的时候。”

“那我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待在这里呢?我可以上这儿的学校,或者我放学后来帮你。”玛丽说。

“不要,这个片区的学校都糟透了。而且你绝对不能晚上来这里。太危险了,有很多黑帮团伙,还有……”她母亲没说下去,摇了摇头。“姜家人可以周末带你过来短暂待一会儿,但这儿离他们家太远了……我们不能太麻烦他们。”

“我们麻烦他们?”玛丽说,“他们把你當奴隶一样使唤,你还由着他们。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美国学校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学的数学还是我四年级时候的水平!”

“我知道现在很难,”母亲说,“但这都是为了你的未来。我们必须接受现实,尽最大努力。”

玛丽想要责备母亲一味退让,逆来顺受。在韩国时她也是这样,在她父亲最初告诉她们移民计划时。她知道母亲讨厌这个主意——她听见过他们吵架——但到头来,母亲还是退让了。她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玛丽什么也没说。她往后退了退,微眯起眼睛想要更清楚地看着母亲,这个双手十指紧扣如在祈祷、泪水流进指间褶皱里的女人。她转过身去,默默走开。

那天剩下的时间玛丽都待在那儿,姜家人出去庆祝退休了。尽管因为母亲的事而心烦意乱,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被母亲打理店铺时做事细致、精力充沛的样子吸引了。她才跟着学习了两个礼拜,但已经认识了绝大部分顾客,会叫着他们的名字打招呼,并用英语问候他们的家人,虽然时有停顿、带着口音,但还是比玛丽自己能做到的好多了。在许多方面,她对待顾客也如同母亲一般:预知他们的需求;发出充满爱意甚至有点卖弄风情的笑声;但必要的时候态度坚决,例如在提醒有几个顾客食物券不能用于购买香烟时。看着母亲的样子,玛丽突然想:或许母亲真的喜欢这儿。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她们要留在这儿?就是因为打理店铺比仅仅当她的母亲更有意义?

傍晚时分,进来两个女孩,小的那个五岁左右,大的和玛丽差不多岁数。她母亲打开门迎上去。“阿妮莎,托莎。你们俩今天真漂亮呀,”她说着抱了抱她们,“这是我的女儿,玛丽。”

玛丽。听到母亲以熟稔而轻快的语气叫出这个名字,她有种陌生的感觉,就好像那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词语。不自然。错了。她站在那里,沉默着,其中那个五岁的女孩笑了,说:“我很喜欢你妈妈。她给我吃巧克力软糖。”母亲也大笑起来,递给小女孩一块巧克力软糖,亲了亲她的额头。“所以你每天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大的那个女孩对她母亲说:“你猜怎么着?我数学考试拿了一个A!”而她母亲则回道:“哇!我就说,你能行的。”女孩对玛丽说:“这一个礼拜你妈妈一直在辅导我长除法。”

她们走后,母亲说:“这两个女孩很可爱吧?我真同情她们;她们的父亲去年过世了。”

玛丽试着去同情她们。她试着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受人喜爱、为人慷慨的母亲感到骄傲。但她满脑子想的净是这两个女孩每天都能见到她母亲,拥抱她,而她自己却不能。“那样打开门很危险,”玛丽说,“要是你就这样开门让人进来,那还要装防弹门干什么?”

母亲久久凝视着她,然后叫着“美熙啊”,伸手过来想要抱住她。玛丽往后退,避开她的接触。“我现在叫玛丽。”她说。

*

从那天起,玛丽开始用英文叫Mom,而非“妈妈”。妈妈是以前那个会给她织软绵绵毛衣的母亲,那个会在她每天放学回家时为她煮好大麦茶,一边和她玩抓石子游戏,一边听她讲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的母亲。还有午餐便当。以前学校里谁不羡慕妈妈的特制午饭呢?韩国学校的标准午餐是米饭和泡菜,装在一个不锈钢饭盒里,但妈妈总会给她做一些额外配菜:软软绒绒的去骨鱼肉碎;完美嵌入米饭小丘的一个煎蛋,形如一座雪白火山顶上流出了金黄的蛋黄;包裹白萝卜和胡萝卜的海苔卷;还有油豆腐包饭——甜味糯米塞进枕套状的小小炸豆腐裹皮里。

但那个妈妈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Mom,一个把她独自留在别人家里的女人。她不知道学校里的男生管她女儿叫“笨亚洲佬”,也不知道那些女生当着她的面咯咯发笑。她不知道自己女儿很艰难地想要弄清玛丽是谁,以及美熙到底去了哪里。

所以那天离开杂货店时,玛丽用韩语说了“再见”,然后直视母亲的眼睛说了Mom,而非“妈妈”。她故意用带有疏远意味的正式语说法道别,这一般用于陌生人之间。看到母亲脸色骤然煞白,嘴巴张开似要抗议,下一秒又闭上了选择忍让,玛丽本以为自己会因此高兴一下,但是她并没有。整个屋子似乎都倾斜了。她真想哭出来。

第二天,母亲开始独自一人看店,晚上也经常就睡在那儿。玛丽明白,至少在道理上明白:开车回家要半个小时,这段时间还是花在睡觉上更好,何况她回来时玛丽也不会醒着。但在那头一个夜晚,玛丽躺在床上时想着,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一整天都没见着母亲,也没跟她说上话。她恨她。恨她是自己的母亲。恨她带她来到一个竟然会让她怨恨自己母亲的地方。

那是她的寂静之夏。姜氏夫妇去加利福尼亚探望儿子一家了,一去就是两个月,玛丽一人留守,没有学上,没有夏令营,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玛丽想要好好享受这份自由,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十二岁女孩梦寐以求的生活——没有父母或兄弟姐妹的打扰,每天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再说,即使在姜氏夫妇这次外出之前,她其实也没怎么见到过他们。他们是安安静静、不惹人注意的那类人,做着自己的事情,从来不会打扰到她。所以她也看不出现在一个人待着有多大不同。

然而,他人的声音自有其特别之处。不一定是说话声。楼上的家具嘎吱声,哼小调、看电视、碗碟叮当碰撞的声音——仅仅是生活的声音都会冲走你的孤独感。当它们统统消失后,你就会想念。那种寂静变得真实可触。

这就是她现在的处境。连着几天玛丽都没见过一个人。母亲每天晚上一定会回来,但都已是凌晨1点之后,天还没亮就又走了。她从没能见到她。

但她其实都听见了她的声音。母亲回家后总会来到她的房间,跨过玛丽丢在地上的成堆脏衣服到她的床边,帮她拉上毯子,给她一个晚安吻。有些晚上,母亲仅仅只是坐在她床边,手指轻梳玛丽的发丝,一遍又一遍,就像在韩国时她会做的那样。此时玛丽一般还醒着,满脑子闪现而过的都是母亲深更半夜走出那间防弹洞穴时遇上枪林弹雨的画面——的确有此可能,这也是母亲一直拒绝带她去店里的主要原因。听到母亲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时,她全身上下会涌过一阵安心与怒气交织的感觉。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说话,于是就假装睡着了。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用意念让自己心跳放缓、沉静下来。她想要母亲一直这样,想要享受重新找回了“妈妈”的幸福,重温旧日的母爱温情。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后来姜氏夫妇回来了,母亲又开始在店里过夜,玛丽的英语也逐渐流利,霸凌者开始寻觅新的目标;后来父亲也来到美国,带着她們搬去一个新地方,在那里她再度成为异乡人,别人会问她来自哪儿,当她说巴尔的摩时,别人会说:“不,我是说,你实际上来自哪儿?”在她开始吸烟和遇见马特之前。在那场爆炸之前。

但现在她们又像当年一样了。母亲用手指轻梳玛丽的发丝,玛丽则佯装睡着。她躺在那里,半梦半醒的蒙眬之中,感觉自己飘移回了巴尔的摩,她不知道母亲是否知道那些夜晚她都是醒着的,是否知道她是怎样等着“妈妈”归来的。

“老婆,晚饭要凉了。”传来父亲的声音,打断了那一刻。母亲说:“好的,这就来。”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她,对她说:“玛丽,晚饭好了。马上出来,好吗?”

玛丽眨了眨眼,低声咕哝了什么,装作方才醒来。待母亲离开、拉上帘子,她才慢吞吞地坐起来,让自己重回当下,强迫思绪将现实一一整理清楚。奇迹溪,不是巴尔的摩,也不是首尔。马特。大火。审判。亨利和基特。他们都死了。

亨利头部烧焦、基特胸上起火的画面瞬间再度涌入脑海,滚烫的泪水又一次刺痛了她的双眼。整整一年,玛丽都努力不去回想这些,回想那个夜晚,然而今天听到关于他们最后时刻的叙述,想象他们当时该有多痛——那些画面就好像是一针一针缝满她大脑内部的手术针线,每当她稍稍动一下,它们就会扯痛她,在她的眼球后方迸发炽热的白色闪电,让她迫切地想要释放压力,张开嘴巴大声尖叫。

床垫边上,一张她在法院里捡到的报纸映入眼帘。是今天的早报,头版新闻标题:“最亲爱的妈咪”谋杀案今日开庭。配图是伊丽莎白在凝视着亨利,脸上挂着迷醉的笑容,头侧向一边,就好像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有多么爱她的儿子;她在高压氧治疗时也是这样的:总是将亨利紧紧地拉在身边,轻梳他的头发,和他一起读书。以前看到这位母亲对孩子全心全意的付出,玛丽就会想起在韩国时的妈妈,内心随之又是一阵剧痛。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一场诡计。毫无疑问。伊丽莎白能够那样安坐着听完马特叙述亨利如何被活活烧死的证词——没有丝毫瑟缩,没有哭泣,没有尖叫,也没有夺门而出。没有任何一个对孩子还有半点爱意的母亲会这样。

玛丽又看了那照片一眼,这个去年一整个夏天都在佯装母爱、私底下计划着谋杀孩子的女人,这个反社会分子就在离输氧管几英尺的地方放了一根烟,明知道此时正在输氧,而她的儿子就在舱内。她可怜的儿子,亨利,那个漂亮的小男孩,他那丝丝缕缕的头发,他的乳牙,全部被吞灭在……

不。她紧紧闭上眼睛,拼命摇晃脑袋,左右摇晃——用力,更加用力——直到脖子都摇痛了,整个屋子旋转起来,世界左右摇摆,歪向一边,上下颠倒。等到脑中空空如也,她再也坐不住了,倒头扑在床垫上,脸埋进枕头里,任由枕巾吸尽她的泪水。

伊丽莎白·沃德

她第一次故意伤害儿子是在六年前,亨利三岁时。当时他们刚搬进位于哥伦比亚特区城外的新房子,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多层豪宅,单独一幢是挺漂亮的,然而扎堆成排看起来就相当傻气。一个模子出来的雷同豪宅,每幢占地仅有小小一块,彼此之间挨得过近,只隔着窄窄一条绿化带。伊丽莎白原先对郊区住宅并无向往,但她那时的丈夫,维克多,否决了城区(太吵了!)和乡村(太远了!),认定这座房子就是无须动脑的首选(临近两大机场,还有三所“全宿食”幼儿园)。

过来第一周,邻居谢里尔办了一场街区派对。伊丽莎白带亨利进去时,里面的孩子有的假装骑在马毛扫帚上,有的开着托马斯小火车或是汽车模型,正绕着宽敞空旷的地下室东冲西撞,大声尖叫,是因为开心,害怕,抑或痛苦,她分不出来。家长们则在地下室一角的吧台附近挤作一团,和孩子之间竖着防儿童开启的隔离门,看上去像是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笼中困兽,每个人都手握酒杯,在吵闹声中侧耳前倾,与旁人聊天。

他们才往里走了几步,亨利就伸手捂住耳朵大叫起来,声音又响又尖,刺穿了派对的鼎沸喧哗。一双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目光先是汇集在亨利身上,继而猛地转向她,这位母亲。

伊丽莎白侧身紧紧抱住儿子,把他的脸埋进自己胸口,想要压低他的尖叫声。“嘘。”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抚摸他的头发,直到他终于安静下来。她转向众人:“对不起。他对噪声非常敏感。再加上搬家,行李拆包什么的,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大人们笑了,随口说了些老生常谈的客套话:“当然了”“别担心”“我们都在这儿呢”。有一个男人对亨利说:“我想那样大叫出来都有一小时了,谢谢你替我做到了,老弟。”他咯咯轻笑,笑得那么和气又快活,伊丽莎白真想拥抱他,感谢他缓解了紧张气氛。谢里尔拉开防儿童开启的门让大人们走出来,一边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嘿,孩子们,我们来了个新朋友。大家来介绍一下自己吧。”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都是蹒跚学步的幼儿和学龄前儿童——回应了谢里尔让他们自我介绍的示意,就连最小的贝丝也照做了,她把自己的名字念成了“贝丝特”,竖起小小的食指来表示年纪。谢里尔转向亨利说:“那么你呢,帅气的小骑士。”这话逗得别的孩子咯咯直笑。“你叫什么名字呢?”

伊丽莎白多希望亨利说出“我叫亨利,今年三岁”,或者索性把头埋进她的裙子里也好,这样她至少能让人信服地解释说:“亨利在生人面前很害羞。”從而引来妈妈们齐声惊呼:“哦,好可爱呀!”但那并没有发生。亨利脸上还是茫然的空白,他愣愣地盯着前方,眼睛上翻,嘴巴张大,看上去就像一个小男孩的躯壳,没有个性,没有心智,没有感情。

伊丽莎白清了清嗓子,说:“他叫亨利,今年三岁。”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语气随意,不流露出那种几乎让她失语的强烈尴尬。这时小贝丝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说:“嗨,亨维。”大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类似“哇哦,这真是太可爱了”的话,然后又往原先的吧台角落走回去,聊天,给伊丽莎白递来酒水。伊丽莎白不禁疑惑,会不会只有她一人觉察到了那种强烈的尴尬。但有这种可能吗?

接下来的五分钟,伊丽莎白与人应酬时,亨利就静静地站在一个地方。他没有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也不像有任何开心的感觉,不过至少他没有做什么引人注意的事,这是重点。伊丽莎白吞下一大口酒,那股冰凉又酸涩的感觉让她喉咙舒爽,胃里也暖和起来。似乎有一个隐形的半圆球体将她罩住,孩子们看起来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像是置身电影里,他们的喧闹声也平息下来,渐变为令人愉悦的嗡鸣声。

谢里尔打破了这一刻,说:“可怜的亨利。他不跟别人玩。”那天夜里,在等待维克多打来电话时(他去洛杉矶开会了,那个月的第三次),她想象了本可应对那一时刻的各种方式。她可以说“他累了,要睡一会”,然后就此离开,或者她也可以拿出一个亨利形影不离的音乐公仔,这样他至少也可以动起来,看起来多少像是在其他孩子边上玩耍,即使不完全算是在跟他们一起玩。不管怎么说,当谢里尔搞起游戏让亨利参与进来时,她就应该阻止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伊丽莎白会将自己的不作为归因于酒醉迷糊,是酒精诱使她坠入晕晕乎乎的迟钝状态的。她一直回想起的场景是谢里尔和她丈夫相隔五英寸站立,两人举起双手形成一道门。没有人解释规则,但看起来相当简单:每次他们说哔哔然后举起双手,孩子们就跑过去,得保证在他们手放下来之前成功穿过。她不太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但所有人都哈哈大笑,甚至包括大人们。

重复几轮开合门之后,谢里尔说:“亨利,你想玩吗?真的超——级好玩。”其中一个男孩和亨利一样,也是三岁,向他伸出手来。“来吧,我们一起跑。”

亨利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他没有看到那个男孩伸出的手,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整个人都没有显露出一点知觉,只是抬起头来盯着天花板,盯得如此目不转睛,以至于有一半人也都抬起头来看看屋顶上到底是有什么东西这么有趣。然后他转身背朝众人,坐下来,开始用头撞地。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没有多久——三秒钟,最多五秒——但那一时刻与众不同,彻头彻尾的寂静无声(除了亨利的撞头声)拉长了时间。以前她从来不理解大事发生时时间凝固的说法,不理解那种匪夷所思的观念,即人的一生会在瞬息之间在眼前穿梭而过,但当时的情况正是这样:当伊丽莎白眼看着亨利撞地时,她脑中如同播放电影般一帧帧闪现过人生的种种片段。刚出生的亨利拒绝她的胸部,面对母乳死命摇头;三个月大的亨利连着四个小时哭个不停;维克多和客户吃饭到深夜,回家看到她躺在厨房地板上,啜泣着。十五个月大的亨利,是亲子班里唯一一个不会爬更不会走路的孩子,有个已经会跑还会说短句子的女孩的母亲对她说:“没关系的。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成长节奏。”(多好笑啊,永远都是那些早慧孩子的妈妈鼓吹在孩子发育关键期放宽心有多重要,然而她们自己脸上却总挂着庆幸自己生了“聪明”孩子的父母那种志得意满的笑容。)两岁大的亨利还是不会说话,维克多妈妈在他的生日会上跑来跑去一个劲说:“爱因斯坦五岁前都不会说话呢!”就在上周做了三岁体检的亨利,不会眼神交流,儿科医生说出了那个可怕的a打头的词(“你看,我不是说就是autism,自闭症,但检查一下也没害处。”)。昨天,乔治城的排单员说自闭症检查需要等八个月,伊丽莎白生气不已,恨自己没有一年之前就打电话——去他的,两年之前就该打了——当时,面对现实吧,她已经知道亨利一定有什么问题,她当然知道,但她就那么让时间白白流走,只是一味期望、否认,说着什么该死的爱因斯坦。然后现在,他就这样,撞着——撞着!当着这么多新邻居的面。

谢里尔打破沉默。“我觉得亨利现在不是很想玩游戏。来吧,谁是下一个?”她说这话时明显带着刻意的随意语气,有一种装出来的轻快感,伊丽莎白知道:谢里尔为亨利感到尴尬。

所有人转过身,重新投入游戏、啜酒和寒暄闲聊中去,但都有点小心、紧张,音量和活跃程度降到了之前的一半。大人们努力不往亨利的方向看,当小贝丝问“亨维在做什么呀?”时,她母亲轻声说:“嘘,现在别说话。”然后转身对伊丽莎白说:“这蘸酱很不错吧?是从开市客买的!”伊丽莎白知道所有人这番“让我们假装一切正常”的表演都是为了照顾她。或许她应该感谢他们。但不知怎么,这反而让事情更加糟糕,就好像亨利的行为是如此离经叛道,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加以掩盖。如果亨利是患了癌症或是听觉丧失,所有人都会为他感到惋惜,但肯定不会觉得丢脸。换作那种情况,他们就会围聚起来,问东问西,表达同情。自闭症是另一回事。它打着耻辱的印记。而她竟然会愚蠢到以为只要不张口说话、孤注一掷地希望没人注意,就能保护好儿子(抑或是她自己?)。

“不好意思。”伊丽莎白说着穿过屋子走向亨利。她双脚沉重,仿佛有脚链把她拴在了牢笼上,光是移动身体就耗费了她全身的力气。母亲们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但她能看到她们的眼睛齐刷刷瞥向她,在她们的脸上她能看出那种莫大的庆幸感,庆幸自己不是她;她感到怒火蹿上了喉头。她怨恨、嫉妒、恨透了她们,这些有着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孩子的女人。经过这些有说有笑的孩子中间时,她弯起手臂几乎就要顺势拎来一个,随便哪个都好,然后宣称这就是她的孩子。那样她的生活该会有多么不同,就会充满欢声笑语、琐碎日常了(“我可真是没办法了——乔伊怎么都不肯喝果汁!”或是“范妮把头发染成了玫红色!”)。

她走到亨利跟前,在他身后蹲下来。尽管看不见众人,但她能感觉到大人们的盯视,目光来自各个方向,一齐落到她后背上,好似陽光穿过放大镜聚焦,热流涌上她的脸颊和耳朵,她的眼眶湿了。她稳住自己的手,然后放在亨利的肩上。“没事的,亨利,”她尽可能温柔地说,“别这样了。”

他好像没听到她,也没感觉到她的手。他继续撞着。起身又撞下,一样的节奏,一样的速度。像是一台坏了的机器,卡在一个模式里。

她想要对着他的耳朵尖叫,抓住他狠狠地摇个不停,把他从困住的那个世界里解救出来,让他看向她。她脸上灼热,手指震颤不已。

“亨利,你必须停下来。马上,就现在。”她压低声音冲他吼道,移过身子挡住手不让众人看见,然后用那只手捏他的肩膀。捏得很重。他停下来,但只是那么一小下,很快又重新摇晃起来,于是她捏得更重,硬生生把他肩颈之间柔软的肉挤成窄窄的一条,发狠拧着,越来越重;她想要、需要让他疼痛,让他尖叫,或是打她或是跑开,总之做点什么证明他还活着,和她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羞耻和恐惧会在之后袭来,一波又一波地让她窒息:在她看到母亲们窃窃私语地离场,心里怀疑她们是否看到了那一幕时;在洗澡前帮亨利脱去上衣,看到他身上月牙形状的伤口,那表面皮层下渗出淤血的红块时;在她帮他盖好被子,亲吻他额头,暗自祈祷自己没有给他留下无法补救的心理创伤时。

然而在那一切之前,在那个瞬间,伊丽莎白并起手指用力捏他时,她所感到的唯有一阵释放。不是摔上门或扔盘子带来的那种猛然释放,而是她的怒火渐渐地、缓慢地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快乐,因为手捏某种软乎乎的东西而带来的肉体上的愉悦感,就像搓揉面团时一样。当亨利终于停下摇晃、扭过身体,疼痛让他的嘴巴紧抿成一团;当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这是数周甚至数月以来他和她第一次深深的、持久的眼神交流,她感到周身力量涌动,爆发出一阵狂喜,所有的痛苦与怨恨都瓦解成渺小碎片,她再也感觉不到它们了。

*

法院停车场几乎是空的,不过并不稀奇,毕竟距离休庭已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一结束,她的律师就让她进一间侧室里等待,声称有“紧急事情”,或许是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敢放出她的这位女杀人犯委托人。这也没什么;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地方要去、什么事情要做。软禁条例只允许她前往法院或是香农的办公室,而且只能由香农驾车。

香农的座驾是一辆黑色的奔驰,已经在烈日下停了一整天。香农启动车子,车内风扇开到最大挡,风呼啦啦地直吹向伊丽莎白的右下颌。空气如烧灼般炙热,空调还没来得及送来凉意。伊丽莎白摸了摸下颌,想起了马特的证词,亨利的左下颌连皮带肉一起被烧掉的惨状。她猛地一下张嘴吐在了膝上。

“哦,该死。”伊丽莎白打开车门,步伐不稳地走出去,呕吐物洒在真皮坐垫、车门和地上,到处都是。“哦,上帝啊,我搞得乱七八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瘫到水泥地上。她很想说自己没事,只是想喝点水,但香农对着她大惊小怪,像个母亲或是医生般行事,又是检查脉搏,又是摸额头,走开前她说马上就回。过了一会儿——两分钟?还是十分钟?伊丽莎白看到治安摄像头转向她这里,她想象着自己的样子——穿着套装和高跟鞋,四肢着地趴在地上,身上全是呕吐物。她突然大笑起来,狂放、歇斯底里地大笑。香农拿着纸巾回来时,伊丽莎白却意识到自己是在哭泣,她大吃一惊;她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从笑转到了哭。香农,谢天谢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有条不紊地清理干净,而伊丽莎白继续坐在那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有时又笑又哭。

开回去的路上,伊丽莎白坐在那里,沉入剧烈倾泻之后的极度平静,香农开口:“今天早些时候你的这些情绪去哪儿了呢?”

伊丽莎白没有应答,只是轻微耸了耸肩,转头望着窗外的奶牛群,它们肯定得有二十头,挤在地里一棵孤零零、瘦巴巴的树周围。

“你肯定看出来了,陪审团所有人都觉得你压根不在意你儿子遭遇了什么,是吧?他们巴不得现在就把你关进死囚牢里。你出庭难道就是为了这?”

伊丽莎白不知道白身黑点的奶牛比起周身深棕色的同类,是不是会感觉凉快一点。前者是泽西奶牛,还是荷斯坦奶牛?“我只是按你的期望去做的,”伊丽莎白说,“别让他们牵着走,是你说的。要冷静、镇定。”

“我是说,不要冲动。不要大喊大叫、扔东西。不是说要你变成机器人。我从没见过谁像你这么能忍的,更别说还是听完了讲述自己孩子死亡惨状的证词。這实在是太吓人了。你可以让别人看到你很伤心啊。”

“为什么呢?这又能有什么区别呢?你听到证词了。我半点机会也没有了。”

香农看着伊丽莎白,紧咬嘴唇,打个急转驶下车道,猛踩一记刹车。“要是你真这么想,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为什么不认罪,还要雇我给你辩护呢?”

伊丽莎白垂下目光。事实上这一切都源于亨利的葬礼结束后她做了一点研究。寻死方式有上吊、溺亡、一氧化碳中毒、割腕等,她列了一组优缺点清单,正在吞安眠药(优点:无痛;缺点:不一定死成——被人发现/救活可能)和饮弹(优点:肯定死成;缺点:买枪需要等段时间?)之间摇摆不定时,警察放掉了那群抗议者,随后将她逮捕。当公诉人宣布要求对她处以死刑时,她突然明白过来:经历整场审判将是最好的赎罪方式,那天她在一时的愤恨驱使下做出的无法回头也不可原谅的行为,那一刻在她脑中重放了一遍又一遍,日日夜夜,清醒时与睡梦中,将她的理智蚕食殆尽。如果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官方形式为亨利之死受到谴责,如果不得不坐在被告席全程听完亨利如何受难的细节描述,再由他们直接将毒液注入她血液中让她死去。所有这些细致入微的折磨方式,难道不是比某种轻而易举、闭上眼就离去的死法好多了吗?

但伊丽莎白没法这样说。她没法告诉香农今天感受如何,她如何逼着自己正视所有人,听完每句话,接受每个物证,同时全程面无表情,因为她害怕哪怕最小的一个动作都可能触发多米诺式的情绪爆发。一百个人那审判般的盯视如同毒箭朝她投掷过来,羞辱感如烈火般烧灼。接受吧,吞下这些谴责。大口吞下去,越多越好,直到身体里每个细胞都炸裂开来。她不光是做好了接受它的准备;她更是渴望它,享受它,迫不及待想要承受更多。

伊丽莎白什么都没说,香农显然将其解读为她默不作声地投降认输了,于是继续开车上路。一分钟后,香农开口:“哦,好消息。维克多不会做证。他压根不来。”

伊丽莎白点了点头。她知道为什么这算好消息,知道香农为什么担心一位悲痛欲绝的父亲会影响陪审团,但对她而言,他拒不露面算不上什么值得庆贺的事。自她被捕后他从未联系过她,这是她意料之中的,是的,她知道他在加利福尼亚忙于自己的生活,有了新房子、新老婆和新的孩子,但她以为他至少会在自己儿子身亡的审判庭上露面。想到这里,愤怒的胆汁涌上胸腔,四处流淌,她的心脏都为之梗塞。可怜的亨利。生在如此可悲的一对父母家中。一个伤害并害死了他,还有一个差劲到不闻不问。

香农的手机响了。显然她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她接了就问:“你拿到了?读给我听。”伊丽莎白深吸了一口气。呕吐物的恶臭直冲鼻腔而来,她打开窗子,结果反而更加难闻,外面传来的新鲜粪肥和车内发酸的呕吐物味道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就像馊菜。“你要让人把车子清洗一下。算在我的账上。话说回来,你能想象给你开票的合伙人会是什么反应吗?‘为什么谋杀审判支出下面会有车内呕吐物清洗费?”伊丽莎白说完大笑。香农没有笑。

“听着。柳的一位邻居今天在法庭上。”香农的嘴角两边勾出一丝笑意。“他说出了一个直到今天前他都觉得并不重要的线索。所以我让团队一整天都在追查这点,终于有所发现。我就打算等我们确证了以后再告诉你这个消息。”

外面某处,奶牛群齐声哞哞。伊丽莎白咽了咽口水。她的耳孔好似咔嗒打开。“抗议者吗?你终于找到什么了?我就跟你说要好好调查她们,我知道她们——”

香农摇头否认。“不是她们。是马特。他在撒谎。我能证明。伊丽莎白,我有证据证明蓄意纵火的另有其人。”

审判:第二日

2009年8月18日,周二

马特

他以为今天会比昨天容易些。反正故事已经讲出来了,他感觉涤荡一清,仿佛是饮酒过量之后大吐了一场。

然而真的走上前去,再次站到那个位置,他却连抬起头来都更加困难了。有多少人会纳闷他一个健健康康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个医生,竟然会允许一个小男孩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活活烧死?

“早上好,汤普森医生,我叫香农·豪格,伊丽莎白·沃德的辩护律师。”

马特点了点头。

香农说:“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于你所经历的可怕遭遇有多同情。还有我必须提前向你致歉,因为会不得不请你再次回忆起那些事,有时候还需要非常详细。我的目的不是给你带来困扰,而仅仅是想找到真相。如果你什么时候需要停下来,随时告诉我就行。好吗?”

马特感到下颌那里放松下来,情不自禁地笑了。亚伯翻了个白眼。他不喜欢香农,称她为“高级诉讼工厂里出来的大人物”,所以马特之前以为她会是那种电视秀上的律师形象:头发盘成法式发髻,身着职业套装,下面是一条铅笔裙,一双细跟系带高跟鞋,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浑身上下光彩耀人。与之相反,香农·豪格不管是看上去还是说话时,给人的感觉都像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姑妈,百分百的老好人,穿着皱皱巴巴的宽松套装,齐肩的半灰头发一团凌乱、乌糟糟的。她宽阔的胸脯让人想到养育之母——不是母夜叉式的恶妇,而更像慈爱的乳母。“她是我们的敌人。”亚伯之前提醒过,但这正是马特渴望的,来自女性的温柔抚爱,他想要牢牢抓住这种感觉。

“现在,”香农开口,“我们先从一些基本情况开始。很简单的,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你看到过伊丽莎白在奇迹溪附近任何地方放火吗?”

“没有。”

“看到过她抽烟,哪怕是手里拿着烟吗?”

“没有。”

“看到过其他任何高压氧治疗的相关人员抽烟吗?”

马特感到脸上一红。这里他得小心慎行。“朴不允许在高压氧治疗时抽烟。我们在这件事上都不会犯忌。”

香农微微一笑,上前走近。“这是否认的意思吗?你看到过任何人在奇迹潜水艇设施附近手持香烟、火柴,或是其他类似东西吗?”

“是的。我是说,我的回答是没有。”马特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没有说谎,那条小溪是在“设施”范围之外的,不过他心跳加速了。

“據你所知,奇迹潜水艇的相关人员中有人抽烟吗?”

玛丽有一次提到过朴最喜欢的香烟是骆驼牌。但他提醒自己,这本不是他该了解的事。“我说不上来。我只在高压氧治疗时能见到他们,在此期间是禁止抽烟的。”

“很好。”香农耸了耸肩,走向自己的座席,就好像刚才只是例行公事的一串发问,而她并没有指望从中套出什么。走到一半,她半道上转过身来,用随口一提的语气说:“顺便问句,你本人抽烟吗?”

马特感到没了手指的部位隐隐发痒,几乎能想象原先细细一根骆驼牌香烟夹在指间的触感。“我吗?”他暗自希望,随后的咯咯笑声听起来不要像他口中发出来时感觉的那么假。“看过那么多烟鬼的肺部X光照片,我要是抽烟那就是真心寻死了。”

她笑了。谢天谢地,她只顾着给他塞糖衣炮弹,并没有抓着他模棱两可的回答不放。然后她从桌子上拿起什么,信步折返向他走来。“说回伊丽莎白。你看到过她打亨利吗?或者以任何方式伤害他?”

“没有。”

“看到过她吼他吗?”

“没有。”

“那有没有疏于照料呢?让他衣装不整,给吃垃圾食品——诸如此类?”

马特想象亨利穿着有洞袜子,大嚼彩虹糖的样子,差一点笑出声来;伊丽莎白从来都不会让他靠近任何不是有机、无色素并且无糖的食物。“绝对没有。”

“恰恰相反,她在照料亨利上投入了巨大心血,这样说对吗?”

马特挑一挑眉毛,微微耸了耸肩。“我觉得是吧。”

“每一次潜氧前后她都会用耳视镜检查他的耳膜,对吗?”

“是的。”

“没有其他家长这样做,对吗?”

“没有。我是说,对。”

“潜氧前她会和他一起读书?”

“是的。”

“她给他吃的都是自家制作的小零食?”

“是的。好吧,反正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香农看着他,头侧向一边。“伊丽莎白什么都得自己做,因为亨利有严重的食物过敏,是这样的吧?”

“还是那句话,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香农又走近几步,头侧向另外一边,仿佛是在研究一幅她不确定该从哪个方向看的抽象画。“汤普森医生,你是在指控伊丽莎白在亨利的过敏问题上撒谎吗?”

马特感到面颊发红。“也不一定。我只是不知道真相如何。”

“那么,让我来纠正一下。”香农递给他一份文件。“告诉我们这是什么。”

马特大致读了一下。“这是一份实验室报告,确诊亨利患有严重过敏,过敏原包括花生、鱼类、贝类、乳制品和蛋类。”亚伯看向他,摇了摇头。

“让我们再来一遍。伊丽莎白给亨利吃的都是她确保不含过敏原的自制零食,对吗?”

“应该是对的。”

“你记得有一次有关花生——也就是亨利最严重的过敏原——的意外事件吗?”

“是的。”

“那是怎么回事?”

“TJ手上沾到了三明治里的花生酱。他进舱时弄了一点到舱门上。亨利的手也抓了同一个地方,幸好伊丽莎白注意到了。”

“她是什么反应?”

她疯了似的,大声尖叫:“亨利会死掉的!”就好像那么一小点棕色蘸酱是条该死的眼镜蛇。但这是不是伊丽莎白律师正在编排的一出爱心母亲的套路戏码呢?“伊丽莎白让两个男孩洗了手,朴清理了舱房。”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上那次真的是一场折磨,伊丽莎白要求TJ刷牙、洗脸,甚至连衣服都换了。

“要是伊丽莎白没注意到花生酱的话,本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香农甚至都还没问完话,亚伯就忽然站起,椅子移开时在地板上的尖锐刮擦声如同一声集结号般奏响了他的反对攻势。“反对。如果这都不算臆测的话,我不知道什么算是了。”

香农说:“法官大人,稍容我发挥一点?马上就要有进展了,我保证。”

法官说:“那就快点。反对无效。”

亚伯落座,使劲拉回椅子时椅腿发出的刺耳响声无异于不服管教的青少年砰的一下猛摔上门。香农如同对此感到好笑的母亲般对他微微一笑,继而转向马特。“还是刚才那个问题,医生,如果伊丽莎白没注意到亨利摸了花生酱的话,本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马特耸了耸肩。“很难说。”

“让我们把整件事联系起来看一下。亨利会咬指甲。你看到过,对吗?”

“是的。”

“那么如果说潜氧期间亨利很可能不小心嘴里吃进了花生酱,这是可能的吧?”

“我想是的。”

“医生,考虑到亨利对花生过敏的严重程度,可能会发生什么呢?”

“呼吸道肿胀堵塞,人就没法呼吸了。但亨利有肾上腺素注射笔,可以抑制这一反应。”

“舱内有肾上腺素注射笔吗?”

“没有。因为食物不能带进来,朴让伊丽莎白把笔留在了外面。”

“舱内降压到打开舱门需要多长时间?”

“朴一般都是慢慢降压,为了舒适起见,但如果必要他也可以快速做到,大概一分钟。”

“整整一分钟没有空气。如果等一分钟以上才能注射肾上腺素,有可能不管用了吗?”

“不太可能,不过是的,也有可能。”

“那么亨利就有可能死了?”

马特叹了口气。“我表示怀疑。我可以给他做个气管切开术。”他转向陪审团说:“可以在喉咙上切开一道小口子,缓解呼吸道的堵塞。碰上紧急情况,甚至用圆珠笔也能做到。”

“舱内有圆珠笔吗?”

马特感到脸颊又一阵泛红。“没有。”

“你当时也没恰好携带一把手术刀吧,我猜?”

“没有。”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亨利本来可能会死?这是一种可能性吧,医生?”

“一种非常小的可能性。”

“而伊丽莎白及时阻止了。她确保这种情况没有一丁点可能会发生,是这样吧?”

马特叹了口气。“是的。”他只好说。他在等她抛出下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如果伊丽莎白想要亨利死,对花生酱视而不见岂不是简单多了?不,他就会说,然后再次指出亨利并没有会因此而死的切实危险,更不用说保证会死,像是有个该死的火球在你脸上爆炸时那样。但香农没有提出那个问题;她就带着那副和善姑妈的模样看看陪审团,又看看伊丽莎白,等待他们自己得出那个结论,马特看得出,陪审员脸上的表情纷纷缓和下来。他能看到他们将目光投向伊丽莎白,望着她仍然面无表情的脸,他们一定是在疑惑她或许并没有那么冷血无情,而仅仅只是累了。累到不想再牵动一丝肌肉。

仿佛意在加深这一主旨,香农说:“医生,你对伊丽莎白说过她是你遇到过的最尽心尽责的母亲,对吗?”

是的;他这样说过。但他当时是作为批评说出来的,为的是让她放松一点,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了告诉她,她已经不只是事事全管的“直升机家长”,而是直接控制了孩子。把孩子当作木偶操纵的家长。但他又能说什么呢?是的,我是这么说过,但我当时是讽刺语气,就因为我讨厌尽心尽责的母亲?“是的,”他最后说,“我觉得她花了很多精力,表现得对亨利十分尽心尽责。”

香农凝视着他,嘴角两侧徐徐上扬,好似她刚刚破解出了什么。“医生,我很好奇。你喜欢伊丽莎白吗?我是说,在意外发生之前。你曾喜欢过她吗?”

马特大为惊叹,香农此时的应变可真是聪明绝顶,她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是的,我喜欢她会给伊丽莎白再添人性光彩;不,我从来都不喜欢她又会显得他心怀偏见。“我其实并不太了解她。”他最终说。

香农笑了笑,是那种母亲决定对两岁小孩的蹩脚谎言放过不管时的宽容笑容。“那么……”她的目光扫过旁听席,像是单口相声演员在台上扫视下面的观众,伺机寻找用以开涮的受害者那样。“……柳朴呢?你觉得他喜欢伊丽莎白吗?”

不知怎的,这个问题让马特一阵畏缩。或许是香农发问的语气过于漫不经心,显然是刻意如此,仿佛这个问题只是随便脱口而出。就像她压根就不在意答案,只是为了在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刻,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提起朴。

马特配合香农那种“这没什么要紧”的语气说:“我并不擅长读人心思。你得去问朴。”

“有道理。那让我换种说法。他说过什么关于伊丽莎白的负面评论吗?”

马特摇了摇头。“我从没听到他说过任何关于伊丽莎白的负面评论。”这是真话:他的确经常从玛丽那里听说朴对她的恼火,但从没直接从他那里听到什么。他眨了眨眼继续说:“朴很专业。他不会和患者乱讲闲话,尤其是关于其他患者的闲话。”

“但你不仅仅是其他患者,对吗?你们是世交。”

他们或许算得上“世交”,但朴其实并不怎么友好。马特怀疑,就像他认识的许多韩国男人一样,朴不喜欢白人男士和韩国女人在一起。他答道:“不。我只是他的一位患者。仅此而已。”

“那么他从来没和你讨论过,比方说,火灾保险的事?”

“什么?”这他妈的唱的是哪一出?“没有。火灾保险?我们为什么会讨论火灾保险?”

香农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朝他走近几步,直视他的双眼,说:“奇迹潜水艇的相关人员中,有没有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和你讨论过火灾保险?”

“绝对没有。”

“有没有听到谁讨论,或是提起过它?”

“没有。”马特已经被惹恼了。还有一丝惊恐,尽管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你知道奇迹潜水艇投保的是哪家公司吗?”

“不知道。”

“你给奇迹潜水艇的保险商打过电话吗?”

“什么?我为什么会……”马特感到已不存在的指关节处隐隐作痒。他想要往哪里打上一拳。或许是香农的脸。“我跟你说了。我都不知道是哪家公司。”

“那么你宣誓做证你从没在爆炸发生前一周给波多马克互助保险公司打过电话,对吗?”

“什么?没有,当然没有。”

“你确定?”

“百分之百。”

香农的眼睛、嘴巴,甚至还有耳朵,整个面部仿佛往上一提,然后走——不,应该说是小跑——到被告席,拿起一份文件,又小跑回他面前,将文件一把塞给他。“你认得这个吗?”

一串电话号码、日期和时间。最上面是他本人的号码。“这是我的电话账单。我的手机。”

“请念一下标出的地方。”

“2008年8月21日。上午8点58分。四分钟。拨出。800-555-0199。波托马克互助保险公司。”马特抬起目光。“我不明白。你是说我打过这个电话?”

“与其说我这么说,不如说是文件上说。”香农似乎被逗乐了,几乎流露出胜利的姿态。

马特又读了一遍。上午8点58分。也许是他拨错了。但整整有四分钟?“可能是我听到某个保险的广告,打电话过去询问报价?”他不记得有过这码事,但毕竟是一年以前了。谁知道他每天能做多少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事情呢,这些无關紧要的琐事他在一周之后都不会记得,更别提一年之后了。

“所以你的确打过这通电话,不过是因为听了一则广告?”

马特看向珍妮。她双手捂在嘴巴上。“不。我是说,也许。我不记得这通电话了,我正在努力回忆……我是说,我压根从来都没听说过这家公司。我为什么会给他们打电话呢?”

香农笑了笑,“只是波托马克互助保险公司恰好会记录下所有来电。”她将文件递给亚伯和法官。“法官大人,我为未事先通知致歉,但我们昨天才发现有这通电话,昨天晚上才拿到记录。”

马特直盯着亚伯,希望后者能看到他满脸写着的我他妈的做了什么,希望他能解救他,不管以何种方式,但亚伯继续读着文件,皱起眉头。“有异议吗,帕特利先生?”亚伯嘟囔着回答“没有”,依然埋首于文件中。

终于,香农把文件递给了马特。他真想一把从她手里夺过来,但他忍耐着,甚至做到了连看都没看它一眼,直到她要他把文件内容念出来。在注明日期、时间、等待接听时长(<1分钟)和通话总时长(4分钟)的标题栏之下,写着:

姓名:拒绝提供。

主题:火险——纵火

概要:来电者想要了解如遇纵火情况,是否我们对所有的火险单都会给予赔付。来电者很高兴得知所有火险单都包括了纵火赔付,唯有当投保人自身参与谋划/实施纵火时除外。

马特淡定地念着,用的是临床诊断般的冷静语调,全然不像某个将要被控预谋纵火的人。香农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仿佛是在等着他打破沉默。我和这事没关系,他提醒自己,然后开口:“那么,我猜这大概不是打去询问报价的了。”没有人笑。

“让我再问一遍,医生,”香农说,“爆炸发生一周前,你有没有给奇迹潜水艇的承保公司打去一个匿名电话,询问如果有人蓄意烧毁奇迹潜水艇,他们是否会给予赔付?”

“绝对没有。”马特说。

“那么你如何解释你手上的这份文件呢?”

一个难以回答的好问题。空气黏糊糊的,满载众人的等待,浓稠到无法吸入,他失去了思考能力。“或许就是搞错了。他们把我的号码和其他人的搞错了。”

香农幅度夸张地上下点头。“当然,这说得通。某个谁拨打了电话,然后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通讯商和保险公司都把号码搞错了,同样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你最后成了一起谋杀案里的核心证人。你瞧,这起谋杀的方式恰恰就是纵火。我说得对吗?”陪审团里有几个人低声嗤笑。

马特叹了口气。“我只知道我没打过那通电话。肯定是有人用了我的手机。”

马特指望会被香农再度奚落,但她看上去已经心满意足。她说:“让我们来一探究竟。这是在去年八月,一个周四的早上,8点58分。你的手机当时有没有丢失或是被偷?”

“没有。”

“有人用过吗?比如自己忘带了问你借一下,诸如此类?”

“没有。”

“那么有谁能在8点58分左右接近你的手机呢?”

“当时我肯定在高压氧治疗。早上的潜氧我一次也没落下过。正式开始时间是9点,但如果所有人都到了的话我们会早点开始,如果有人迟到就晚点。过去一年了,所以我不记得那个早上我们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那么假设你们那天开始晚了,比方说9点10分才开始。有没有谁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用你的手机?”

马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到。我不是把手机留在车上,车门锁好,就是带在身上,然后在潜氧开始前把它放进寄存柜里。”

“那么假如那天开始得早——比方说,8点55分呢?到8点58分时,你就已经在舱内,和其他人在一起,包括伊丽莎白。这时候谁有可能用你的手机呢?”

马特看着香农,她满怀期待挑起眉毛的样子让她内心的兴奋显露无遗,嘴唇两边更是勾出一抹微笑,他明白过来:原来这一连串发问都是一场表演。她从来没有一刻想过是他打的电话。她只是给他这种错觉,好让他乱了阵脚,慌张之下只想找个另外的嫌疑人呈到她面前。显而易见的另一个人。事实上,也是唯一一个。

“早上的潜氧课,谷仓里唯一在的人,”马特说,“就是朴。”这很难说得上是什么秘密。然而,真的说出来感觉却像是背叛。他不敢正视朴。

“所以柳朴能在你早上潜氧时接近你的手机,而潜氧课有时候早于8点58分,也就是这通电话的拨出时间开始,对吗?”

“是的。”马特说。

“汤普森医生,这样解读你的证词是否公正——柳朴一定是用你的手机给保险公司打了匿名电话,询问如果有人蓄意对他的经营场所纵火,火险单是否会给予赔付,而在几天之后疑似纵火的事件恰好就发生了?这是一段公正的总结吗?”

听她这么说,马特万分想说,不,不是朴干的,是伊丽莎白,现在你就凭什么该死的一通电话,居然就说……什么,朴自己炸掉了奇迹潜水艇?为了钱,杀死他的病人?这实在太荒谬了。着火时他看到了朴,看到他不顾一切要救病人出来,连自己会受伤甚至死掉的危险都置于脑后。然而知道现在矛头指向了朴,而不是他,这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让人忘掉一切。尽管马特敬重朴,坚信他的清白,也迫切想看到伊丽莎白被绳之以法,但得以解脱的感觉吞灭了以上这些。再说了,回答“是的”也无非是对他之前已经承认的所有事实进行逻辑上的延伸罢了。他并没有说是朴放的火。距离这通电话和爆炸发生之间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于是马特告诉自己这没什么,说:“是的。”他听到人群的嗡嗡声,就像一大片牛虻围拥享用一具残骸的声音。抑或只是背后传来了听众的低语。

朴脸上唰地通红,是因为羞愧还是愤怒,马特不得而知。香农说:“医生,你是否知道,就在爆炸当晚,伊丽莎白在溪边发现了一张字条,印有韩亚龙超市标识,上面写着:‘我们得给这事画上个句号。今晚见面,8:15。”

那是不自觉的一下,他的反应,目光聚焦到玛丽身上,如同金属被磁石吸引。他眨了眨眼,暗自希望没人注意到他的錯误举动。他接着让目光四处游移,就好像他是在扫视整个韩国人家庭。“不。我从来没听说过。不过,我认得那张纸。”马特转向陪审团。“韩亚龙是一家韩国超市。我们有时候会在那里买东西。”

“柳朴总是用这种便笺簿,对不对?”

马特必须强忍住才没有长吁一口气。香农以为纸条是朴写的。她甚至想都没想过其实是马特写的。至于玛丽,他们压根都没把她考虑在内。“是的,朴用的是这种。”马特说。

香农缓缓地将目光落到朴身上,然后再移回马特这里。“当天晚上8点15分,到十分钟后爆炸发生,你觉得朴在哪里?”

她问“你觉得”时的那种感觉让马特心里发慌。“呃,朴在谷仓里。”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怎么知道的?”

他得想一想。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觉得是这样?柳一家人当时都在谷仓,他们说。DVD没电时,朴让杨到他们住的房子里去找电池。她去了很久都没回来,于是玛丽过去帮忙,但她注意到谷仓后面有什么情况,就走到那里看,然后,轰然巨响。但如果是朴干的……那么柳家人是不是在撒谎?为他掩护?但话说回来,如果是他放的火,朴不会不顾性命地要救出他们,而且毫无疑问,他肯定会保证玛丽当时不在附近。不。马特说:“我知道是因为他负责我们那次潜氧。他把我们送进封闭室,跟我们说话,在爆炸发生后,他打开舱门把我们救出去。”

“啊,说到打开舱门。你之前提到,从舱内降压到打开舱门只需短短一分钟。对吗?”

“是的。”

“所以如果他在现场,舱口就应该在爆炸发生一分钟后打开?”

“是的。”

“医生,让我们来做个实验。这是一个秒表。我请你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顾一遍从爆炸发生一直到舱门开启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按下秒表。你能做一下吗?”

马特点了点头,手里接过秒表,是一个能计时到十分之一秒的数码表。这荒谬地让他发笑,竟然要在一年之后努力回忆一个小男孩头被烧焦的过程用了48.8秒还是48.9秒。他按下开始,闭上眼睛,回放画面。亨利脸上冒火,他去扑打,衬衫着火,火焰呼呼躥到他手上。一直回想到舱门打开的尖锐声音,他按下了暂停。2分36.8秒。“两分半钟。但这推测并不可靠啊。”他说。

香农拿起一张折起来的纸。“这是一份出自起诉方事故再现专家的报告,其中包括从爆炸到舱门开启间的估计时间。你能念一下吗,医生?”

他接过纸打开。在报告的中间部分,有一行用黄色荧光笔标出来的字眼。“最短两分钟,最长三分钟。”

“所以说你和这份报告都认为,”香农说,“舱门一直到爆炸发生两分钟后才开启,比柳朴如果在场本该打开的时间晚整整一分钟以上。”

“还是那句话,”马特说,“这并不是很科学的推测。”

香农看着他,既觉得好笑又不乏同情,那眼神宛如十几岁的孩子看着仍然相信世上有牙仙的几岁小孩。“你之所以觉得柳朴当时在谷仓里还有一个原因:你们在对讲机上说过话。昨天,你的证词,原话:‘舱内一片混乱,噪声很大,所以我也没太听清。你还记得吗?”

马特咽了咽口水。“是的。”

“这么说,你没听太清,你觉得是柳朴,但你并不能确定,是这样的吗?”

“不是。我没法听清所有的话,但我听到那个声音。我知道是朴。”马特说,但即使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也在怀疑这话是否属实。他会不会仅仅是在说服自己?

香农看着他,好像为他感到悲哀。“医生,”她的声音温柔了些,“你是否知道住在柳家隔壁的罗伯特·斯宾纳姆,签署了一份附誓证词,做证说他当天晚上8点11分到8点20分之间都在屋外打电话,在打电话全过程中,都看见柳朴在离谷仓四百米外的地方吗?”

亚伯腾地站起,说了什么缺乏根据之类的话,表示反对,但马特注意的却是亚伯身后传来的猛吸一口气的声音。那是杨,双手捂住了嘴巴。她看上去吓坏了。但并不惊讶。

香农说:“法官大人,我只是询问证人是否恰好知道事情的这一进展,但也乐于收回这一问题。斯宾纳姆此刻就在边上,准备做证,一有机会我们定会尽快传唤他。”她说这后面一句话时对着马特眯起眼睛,仿佛暗含威胁,然后说:“医生,让我再问一遍。你并不能确定当时在对讲机上听到的是柳朴本人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马特揉了揉已然缺失的食指的根部,那里隐隐作痛、突突跳动,但这奇异地让他感觉挺好。“我觉得那是他的声音,但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

“有鉴于此,加上你关于舱门开启的证词,有没有可能至少爆炸前的十分钟内柳朴都不在谷仓里?也就是说,可能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管理这次潜氧?”

马特瞟了朴和杨一眼,他们两人都低着头,身体垂落在椅子上。他舔了舔嘴唇。有股盐味。“是的,”他说,“是的,有这个可能。”

她感到不可思议,待香农问完问题,全场竟然如此安静。没有人低语,也没有人咳嗽。空调没再噼里啪啦,或是嗡嗡作响。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原地石化,头齐刷刷转向朴。他们带着厌恶朝他皱起眉头,正如早些时候对伊丽莎白做的那样。短短一小时,英雄沦为凶手。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就像一场魔术表演,只不过少了咔嚓一声,提示说变就变的那一时刻。

应该要有砰的一声,或是轰隆一记惊雷才是啊。改变命运的灾难难道不都是伴随巨响降临的吗?汽笛、警报,宣告现实转折的某种声音:前一分钟还一切正常,下一分钟就面目全非,仅剩残骸。杨真想跑上前去,夺过法官的木槌,重重地砸下去——啪的一声敲碎这片沉默,一分为二。全体起立。弗吉尼亚联邦诉柳杨。罪名是她居然真的相信他们家的麻烦就此结束了。以及她竟然如此愚蠢,明明早已一次次见识过事情可以多么迅速地分崩瓦解,如同火柴棒堆叠起来的塔。

亚伯起身时,杨有那么一瞬燃起残余的希望,指望他会质问马特怎么胆敢如此撒谎,怎么胆敢把一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然而亚伯在开口时却是挫败的语气,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下还有谁在用这种韩国超市的纸,以及马特对于他所估算的从爆炸到舱门开启的时间为何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杨感觉整个身体都瘪塌了,像是一个被戳破的球,空气瞬间逃离。

杨真想站起来大声尖叫。冲着陪审团尖叫,告诉他们朴是个高尚的人,这个男人为了救患者的命真的是自跳火海。冲着伊丽莎白尖叫,告诉她他不会为了钱搭上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冲着亚伯尖叫,让他扭转局面,她已经相信他了,相信每一丁点证据都是指向伊丽莎白的。

法官宣布午餐休庭,法庭大门在嘎吱声中打开。这时候杨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捶击声。锵锵,当当,伴随着她太阳穴上跳动的脉搏声,促使血液呼呼冲进她的耳膜——回声阵阵,音量放大,仿佛置身水下时所听到的。或许是葡萄园里的那些工人。她早些时候看到他们在山边堆起木桩子。为新的葡萄藤准备篱笆柱。敲打声肯定已经持续了一上午。只是她一直都没听到。

*

他们鱼贯而出,离开法庭来到亚伯的办公室。亚伯走在前面,随后是杨推着朴的轮椅,玛丽跟在后头。他们组成的这一队列由一个身形硕大的男人领头,周围的人群在他们过来时自动避让,仿佛出于厌恶,这让杨感觉如同罪犯在行刑者的押解下在城里巡行示众,引来人群的围观与评判。

亚伯领着他们走入一栋黄色楼房,穿过幽暗的大厅,来到一间会议室,然后让他们在此等候,他去跟下属碰个头。门关上后,杨走近朴。二十年来,他从来都是高于她的,现在她反高于他,看着他头顶上的发涡,这种感觉真怪。她有了更多勇气。就好像低下头侧过脸这一动作本身,冲开了往常堵塞她言语的那座堤坝。“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她说,“我们一开始就该说实话的。我跟你说过我们不应该撒谎。”

朴皱了皱眉头,下巴朝玛丽那边撇了撇,她凝视着窗外。

杨没理会他。玛丽听到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知道是他们撒了谎。他们本来就该告诉她的——她也是他谎言中的一部分。“斯宾纳姆先生看到你了,”杨说,“所有人都知道是我们撒谎了。”

“没有人知道什么。”朴低声说,尽管没有哪个站在边上的人能听得懂他们讲得飞快的韩语。“是我们跟他的证词相对。你,我,还有玛丽,对抗一个戴着厚底眼镜的种族主义老头。”

杨真想要抓住他的肩膀,對着他大喊大叫、猛力摇晃,直到她的这些话穿透他的头盖骨钻进去,像个弹珠似的在他脑袋里嘣嘣作响。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指甲深深按进手掌,强迫自己说话时压低声音,她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平静的话语远比大声说话更能获得丈夫的注意力。“我们不能一直撒谎,”她说,“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只是出去看看抗议者走了没有,是为了保护我们,而且你留了我在那里看守。亚伯会理解的。”

“那后面那一部分呢——现场无人看守,让所有人被关在着火的舱内。你觉得这他也能理解吗?”

杨跌坐到朴旁边的椅子上。她多少次祈愿自己能回到那个时刻,重新来过?“那是我的错,不是你的,我不能忍受你为了保护我而顶罪。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罪犯,到处跟人撒谎。我再也没法继续这样了。”

朴把手覆在她的手上面。他手背上弯弯曲曲的绿色静脉仿佛一直延伸到了她的手背上。“我们在这件事上不是罪人。我们没有点火。我们当时身在何处并不重要——不管做什么都没法阻止这场爆炸。即使我们两个都在那里,亨利和基特也还是会死的。”

“但如果我们及时关掉了氧气的话——”

朴摇了摇头。“我一直都跟你说,管道里还有残余的氧气。”

“但如果你当即打开舱门,火就不会烧得那么大,或许我们还是可以救出他们的。”

“你不知道。”朴说,语气温柔而平静。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抬起与他目光相对。“事实是,即使我当时在那里,我也不会在8点20分关掉氧气。你要记得——TJ当时摘下了头盔。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我都会延长时间,来弥补他没吸进的氧气——”

“但是——”

“——这就意味着,”朴继续说,“即使我就在那里,氧气还是会开着,大火和爆炸还是会一模一样地发生。”

杨闭上眼叹了口气。同样的话题他们已经讨论过多少回了?他们彼此都向对方投去过多少假设与自证?“如果我们没有做错什么,那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朴捏紧她的手,很用力。捏得生疼。“我们必须坚持自己说出的版本。我离开了谷仓,你又没有执照。保险条款写得很清楚,像这样违反规定就会自动被视为玩忽职守,而玩忽职守就意味着没有赔偿。”

“保险!”杨忘了要压低声音,“谁在意那个了?”

“我们需要钱。没有钱,我们就什么也没有。我们所做的一切牺牲,玛丽的前途——全都会付诸东流。”

“听着。”杨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或许低头俯视能让他更听得进她说的话。“他们觉得你是为了掩盖杀人罪行而撒谎的。那个律师想让你顶替伊丽莎白去坐牢。这比拿不到保险可怕多了!你可能被判死刑啊!”

玛丽倒抽一口气。杨本来以为玛丽自顾自沉浸在远离他们的世界里,她总是这样,但此刻她却面对着他们。朴生气地看着杨,“你别再说这样耸人听闻的话了。看,你让她无缘无故地受了惊吓。”

杨伸过双手紧紧抱住玛丽。她在等着她甩开,可她没有动。“我们很担心你,”杨对朴说,“我说的是现实问题,你却没有当回事。”

“我是当回事的。我只是保持了冷静。是你歇斯底里了,在法庭里那样大喘气——你注意到所有人都转过来看你了吗?那才是让我看起来像有罪之人的事情。事到如今,再修改我们说的版本才是最糟糕的做法。”

门打开了。朴瞟了亚伯一眼,继续用韩语说:“谁都不要说一个字。我来说。”但他说时语调轻松,仿佛是在谈论天气。

亚伯看上去像是发烧了。他那张平常油光发亮的桃花木色的脸,现在成了深一块浅一块的黄褐色,上面还蒙着一层半干未干的汗渍。与杨四目相对时,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咧嘴一笑,而是仿佛尴尬般迅速移开了目光。“杨、玛丽,我要单独和朴谈一下。你们可以到下面的大厅等一会儿。那里有午餐供应。”

“我想留下来。和我的丈夫在一起。”杨说着把手放在朴的肩上,她本以为这种支持会换来一点感激的表示——他对她微微一笑或是点头,也可能是像前晚那样握住她的手。但朴反而皱起眉头,用韩语说:“就按他说的做。”他说得很轻,近乎耳语,却带着命令的口气。

杨垂下了手。她真是个傻瓜,才会仅凭前晚的片刻柔情,就以为朴与以前判若两人了。那个一直以来的传统的韩国男人,在外人面前只希望妻子表现出谦恭顺从的样子。她带着玛丽离开了会议室。

她们往楼下大厅走到一半时,那扇门在后面关上了。玛丽停下脚步,四下环顾,然后蹑手蹑脚地朝会议室走回去。

“你在干什么?”杨压低声音向她喊道。

玛丽把手指放在唇上,无声地做出嘘的手势,然后把耳朵贴在门上。

杨往下朝大厅望了望。没有人在附近。她踮起脚向玛丽跑去,和她一起听着。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这让杨吃了一惊。亚伯是那种不喜欢沉默的人。她想不起哪次见面不是充斥着亚伯滔滔不绝的话语,那些词句串成一种没有停歇的声音。那么现在是什么意思呢,这样的沉默?亚伯是不是也变得有所保留、谨小慎微,正在细细斟酌每个字眼,因为朴现在是谋杀嫌犯了?

亚伯终于开口:“今天冒出了很多事。让人头疼的事。”他的话如同安魂曲一般有着沉重的分量和佯装的平静。

朴立马接话,就好像他一直就在等着说话。“我现在是嫌疑犯了?”

杨指望亚伯会反驳:不!当然不是了!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玛丽默默咬着自己一股浓密发梢的咔哧咔哧的轻柔声响,这个坏习惯是她来美国第一年养成的。

过了一会儿,亚伯说:“大家全都是嫌疑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亚伯经常说些这样的话,本该含着安抚之意,然而如果你琢磨一下,他言下的回旋空间其实足有一个天主教堂那么大。就像在警方审查朴是否疏于职守之后亚伯说的:“你差不多就是清白的了。”你要么清白,要么不清白,怎么可能在真的清白了以外还有差不多清白的情况呢?

亚伯继续说:“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给保险公司的电话,比方说。是你打的吗?”

“不是。”朴说。杨真想对着朴大叫,让他说说清楚,告诉亚伯他根本没理由打这个电话,因为他本就知道答案。签署保险合同之前,她帮他翻译过那项条款,他们当时还笑话美国人的合同写得何其愚蠢,用了这么多段来写些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浅白道理。她还特别说到了纵火部分。(“整整两页都在说如果是你自己把房子烧掉或是雇人烧掉的,他们不会赔钱!”)

“你该知道,”亚伯说,“保险公司目前肯定在回溯这通电话了。”

“很好。那就会证明我不是打电话的人。”朴的语气中带着愤怒。

亚伯说:“那次上午潜氧时还有谁可能拿到马特的手机?”

“没有。玛丽8点半就出门去上SAT课了。杨在收拾吃完的早饭。每天的首场潜氧总是我一个人,每天都是。但是……”朴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但是什么?”

“有一天马特说他拿了珍妮的手机,珍妮拿了他的手机。他俩搞错了,互换了手机。”杨想起来了。马特当时心神不宁的;几乎都不想上潜氧课了,只想马上把手机拿回来。

“是发生那通电话当天吗?爆炸前一周?”

“我不确定。”

沉默良久,然后亚伯说:“珍妮知道你们是和谁签的保险合同吗?”

“是的,”朴说,“是她给我推荐的公司。她们办公室也是用的这家。”

“有意思。”刚才的问答似乎打破了亚伯的戒备;他平常那种连珠炮似的,时高时低、抑扬顿挫的语调——就像是他的声音坐上了旋转木马——又回来了。“那么,又牵扯进来你的一位邻居。你在最后一次潜氧期间离开谷仓了吗?”

“没有。”朴说。这一声斩钉截铁的否定让杨感到畏缩,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男人竟然可以如此决绝果断、毫不犹豫地对人撒谎。

“你的邻居说他在爆炸前十分钟看到你在外面。”

“他在撒谎或是记忆出错了。我那天检查了好几次电路,去看电力公司有没有派人来修了。但都是在休息的时候。没有一次是在潜氧期间。”朴听起来很有自信,几乎是带着傲慢。

亚伯再开口时语气中的僵硬感已经全然消解,他说:“听着,朴。如果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现在就是说的时候了。你经历了非常严重的创伤。谁都难免因此糊里糊涂的。记错什么事情都是很自然的。你都不能相信有多少证人发誓他们清楚记得,告诉我事情是如何如何的,然后当我告诉他们另外某个人说了什么时,啊哈,他们就会想起来一些原本忘得干干凈净的事情。重点是现在要和盘托出,在你出庭做证之前。你第一次就把所有事情跟陪审团说清楚,那么万事大吉。你等到后面才说,这些事也不会飞走不见。突然之间,陪审团就会奇怪了,他在隐瞒什么?为什么改变了他的说法?然后轰的一下,香农大叫着说他们的怀疑有理有据,于是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不会有那种事的。我说的都是事实。”朴的声音响起,音量提高。

“你应该知道,”亚伯说,“你邻居说得很让人信服。他当时在打电话,正在跟儿子说你在捣鼓电线上的气球什么的。他儿子也证实了。电话记录对得上。你俩肯定有一个在撒谎。”

“是他们记错了。”朴说。

“其实,我实在不能明白,”亚伯自顾自说下去,就好像朴刚才没有说话,“你为什么要争这一点。那可是一个多么宝贵的不在场证据啊,有一个中立的第三方证明你当时不在火灾发生地附近。香农可以没完没了地大喊大叫,说你没打开舱门;但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是伊丽莎白放的火这一事实。所以就我的目的而言,为了把那女人送进监狱,我对斯宾纳姆说的完全没意见。我有意见的是你在撒谎。因为不管你在什么事上撒谎都会让我觉得你在隐瞒什么,你知道吗?”

玛丽又开始咬自己的头发,一片寂静中,她牙齿啃噬头发的声音被放大,更加不依不饶,节奏配合着杨耳中回响的愈来愈重的心跳声。

“我是在谷仓里。”朴说。

玛丽摇着头。她的脸拧成皱巴巴的一大片,焦躁地用手捏着头发,贯穿她脸颊的那道疤痕凸显出来,是鼓囊囊的惨白色。“我们得做点什么。他需要帮助。”玛丽用英语说。

“你父亲叫我们什么都别做。我们必须照他说的做。”杨用韩语说。

玛丽看着她,张嘴欲言却又一言不发。杨记得她的这个表情。朴来美之后,他告诉她们决定举家搬到奇迹溪,玛丽跟他吵了起来,哭着喊着说她不要搬去这样一个谁都不认识的荒凉地方。朴责骂她不把父母权威放在眼里,她转向了杨。“告诉他,”她说,“我知道你赞同我说的。你也有权发声。为什么你就不能发声呢?”

杨也很想发声。她很想吼道,他们现在是在美国,这四年来是她独自一人照顾女儿,经营店铺,处理所有财务问题,而朴几乎都已经不认识她们了,更不用说他对美国的了解还不及她一半,他凭什么指挥她该做什么呢?他脸上写满了疑惑和焦虑,就像一个初到新学校的小男孩,不知道哪里是属于自己的位置,她看得出这几年的分离从他身上夺去了什么。他拼命地想要重建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角色。她很同情他。“我相信你能决定什么是最有利于我们家的。”她这样告诉朴,然后在玛丽脸上看到了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表情:掺杂着失望、轻蔑,最可怕的还有对于她软弱的怜悯。她感觉自己变得很幼小,就好像她是孩子,玛丽反而才是大人。

此刻杨很想把这一切都跟女儿解释清楚。她想要握住玛丽的手,拉着她走到外边,这样她们就可以说说话。但她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说任何话,玛丽就转过身,打开门,响亮、清晰地说:“是我。”

*

她会生气玛丽如此孩子气地冲动行事,但这是后话了。在那一刻,冒到她意识表面的却是嫉妒之心。她嫉妒女儿,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却这样勇敢。

“什么是你?”亚伯说。

“斯宾纳姆先生看到的是我,”玛丽说,“爆炸前我在外面。当时我戴着一顶像我爸戴的那种棒球帽,头发塞到了帽子下面,我猜从远处看,他把我当成我爸了。”

“但你当时在谷仓里,”亚伯说,眉头紧蹙,“你一直都是这么说的,说你直到爆炸前几分钟都和你爸待在一起。”

玛丽脸色煞白。显然,她未曾想好如何让自己的新说辞与他们之前的版本保持一致。玛丽看看杨又看看朴,眼神里满是惊慌失措,无声地向他们乞求帮助。

朴及时救场,用英语说:“玛丽,医生说你的记忆会慢慢恢复。你是新想起什么来了吗?你去外面帮妈妈找电池,或许当时还发生了什么?”

玛丽抿住嘴唇,像是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当她终于开口时,说得也是吞吞吐吐、犹疑不决的。“我之前和妈妈吵架了,让我多帮点忙,烧饭、打扫什么的……我觉得……如果单独和她待在一起,她只会变本加厉地冲我吼叫,所以我……没有进屋。我记得……”玛丽皱起眉头,专注凝神,就好像在努力唤起一段模糊的记忆。“我知道电线的事,于是……我就走到电线那里。我想或许……我能把那几个气球取下来,可是……我够不到线。所以我折返回来。”她看着亚伯。“我就是在那时看到冒烟了。我就往那边赶,来到谷仓后面,然后……”玛丽声音哽咽,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仿佛是收到了什么指令,旨在凸显她脸上疤痕的坑坑洼洼。

杨知道她应当扮演一个为女儿感到痛心疾首的母亲形象,刚才是女儿在事后头一次谈起那晚的情形。她应当抱住女儿,抚摸、理顺她的头发,做各种母亲在安慰孩子时会做的事情。但她做不到,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一阵恶心,惶恐传遍周身:她肯定亚伯一下就能识破玛丽编造的说辞。

但他没有。他全盘接受了,至少他表现得如此。他说这样就能解释很多,当然了,零零星星的记忆慢慢浮出水面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医生说的那样。看上去,听到对斯宾纳姆先生的证词有了一种可信的解释让他如释重负。如果亚伯对玛丽的叙述有过怀疑,比如,即便很远,怎么会有人把女孩错认成中年男子呢;玛丽说的“只在电线边停留了几分钟”怎么和斯宾纳姆先生说的“十几分钟”对上呢,他也是默默自语几句就过去了:他年纪大了视力不好,白人老头觉得亚洲人都长一个样,以及十几岁的小孩对时间没概念。

亚伯对朴说:“我不知道香农为什么决定针对你。你没有动机啊。就算你想要拿到保险金,你为什么不能等到舱里没人了再行动?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去杀害孩子?这说不通啊。要不是这番关于你在外面的错乱指证,她就没有你的任何把柄。”

玛丽发出又像大笑又像抽泣的声音。“都怪我。要是我早一点想起来……”她看着亚伯,脸因为痛苦而皱成一团。“我太抱歉了。这不会伤害到我爸爸,是的吧?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不能进监狱啊。”

玛丽在朴身边跪下,头倚落在父亲肩上。朴轻拍着她的头,好像在说没事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然后玛丽向杨伸手,把她拉到自己和父亲这里。尽管她走了过去,一手拉着玛丽,一手拉着朴,三人环成一个圈,杨却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被隔绝在丈夫与女儿的紧密纽带之外。朴这样就原谅了玛丽没有按他的计劃行事,但他对杨会如此通情达理吗?玛丽为了朴打破了数月以来的漫长沉默,她会为了杨这么做吗?

亚伯说:“别担心,我们会解决好的。朴,我要你明天出席做证时解释清楚。玛丽,我可能得让你也走上证人席。”亚伯站了起来。“但要是你们不跟我坦诚交代的话,我也爱莫能助,我不希望再有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发生了。那么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情,任何事情,你们还没有告诉我的?”

朴说:“没有。”

玛丽说:“不,没有。”

亚伯看向杨。杨张口欲言却无字吐出。她意识到玛丽推门而入以后,她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个字。

杨想起,那个晚上玛丽帮朴一起监视抗议者,而她则孤身一人满屋子地寻找电池。她想起自己给朴打电话抱怨时,他一如既往地维护女儿。

“还有什么没说的吗?现在就是说的时候。”亚伯说。朴和玛丽紧紧捏着她的手,敦促着她与他们站在一边。

杨低头看着丈夫与女儿的脸,然后转身面向亚伯,说:“就是这些了。”说完她站起来,依然和家人手牵着手。亚伯告诉他们,经过下一场庭审,没有人,绝对没有人,还会对伊丽莎白蓄意杀子有哪怕半点怀疑。

特蕾莎

她无法将意识从性事上移开。午餐休息期间,她嚼着食物,闲荡于商店之间,遥望着葡萄园:性,性,性。

一切始于主街上建起的一家格外可爱的咖啡店。店里淡紫色的墙上装饰着手绘的葡萄画作,显然是一个时髦贵妇出入的场所。前台处站着的,却是一个真男人,活脱脱像是刚从影片《火热帅哥》的主角试镜会上走出来的,他那轮廓分明的肌肉在花里胡哨的背景映衬下更显突出。她走近他,为午餐沙拉付款,特蕾莎捕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从记忆深处被唤起。有点辛辣——或许是她高中时代男友用的马球系列香水,混合着汗水蒸发的气味。

“外面很热。你确定要打包带走吗?”男人问道。

她以一种自认为带着隐约挑逗意味的语调答道:“我喜欢热一点。”然后像是暗示什么似的向他似笑非笑,翩翩离去,品味着自己那条半身裙的裙角翻飞,丝绸擦过皮肤的触感。走过一个街区后,她遇见了马特,后者管她叫“特蕾莎修女”,她不得不克制住想要大笑的冲动:这真是美妙与可笑并存的一刻啊。

或许是那条裙子的缘故。她有好多年没穿过裙子了。因为时不时要弯腰整理罗莎的轮椅和她身上的插管,裙子不在她的选择范围之内。或许是因为此刻一人独处。不同寻常、妙不可言、令人晕眩的独处时光,没有谁需要照顾。十一年以来,第一次从罗莎的全天候妈妈兼保姆、卡洛斯的兼职妈妈角色中解放了。

也不是说她没有一点自由时间。每周有几个小时,教会志愿者会轮流看孩子。然而,这些外出都是匆忙的,排满了各种杂事。昨天是她十年来第一次有一整天离开罗莎,第一次没有料理她的各种进食和换尿布,没有开着她们那辆为残障者改装的货车送她去治疗,没有喊她起床,没有给她晚安吻。这让她紧张不安,那些志愿者得推着她走出家门,说不用担心,只管专心参加庭审就行。一到法庭她就给家里打了电话,第一场休息时又打了两次。

昨天午休时间,特蕾莎给家里打了电话,吃着自己带来的三明治,看着表上的时间。还有五十分钟,没有任何她必须做的事。于是她去散了散步。漫无目的。没有塔吉特或好市多超市。只有那些珠光宝气、为华而不实的爱好打造的商店,无不显耀着它们与实际生活之间刻意为之的格格不入。她走进一家书店,里面有一整块区域陈列着旧时地图,却找不到一本关于特需育儿的书;走进一家服装店,里面足足有十五种不同式样的搭扣款法式文胸,却没有内裤或袜子。随着每一分钟的流逝,她都只是随意浏览而非做着看护者,特蕾莎逐渐觉得自己卸下了那个角色,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就好像蛇蜕皮似的,让此前一直被掩盖的东西重见天日。她不再是修女特蕾莎,不再是看护特蕾莎,而仅仅是特蕾莎,一个女人。围绕罗莎、卡洛斯、轮椅和插管的世界变得遥远缥缈。她对他们的爱与担心在强度上渐趋微弱,如同寥落的晨星——它们还在那里,只是不太看得清了。

第一天审判结束后,特蕾莎驾着租来的双门小汽车驶回家,路上跟着摇滚歌曲唱起来。到家时距罗莎上床睡觉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她继续往前驶过家门,把车停在树木掩映的一处隐蔽地,读起了一本她在休息时买的书,99美分的玛丽·希金斯·克拉克悬疑小说,读了十五分钟,享受着这偷来的额外时光。

这就像体验派的演员,假扮另一个人的时间越久,他们在角色中就会沉浸得越深。今天,特蕾莎比需要出发的时间早一些离开了家。她扮演起一个单身女子的角色。她在车上化了妆,头发长长地披下来,望着外面葡萄园里的工人。在和那个前台男人接触的短暂瞬间,她真的感觉成了一个自由女人,一个没有拖着残障女儿和阴沉儿子的女人。这对“拖油瓶”组合足以让许多男人对她敬而远之。

她等到最后时刻才返回法院。在门口有两个女人冲她打招呼,她们是以前排在她后面进行上午潜氧的奇迹潜水艇的病人。其中一个说:“我刚在说这真是太难了,让我来这里。我丈夫可不习惯照看孩子。”另一个说:“就是说啊。我真希望审判早点结束。”

特蕾莎点了点头,嘴唇努力抿出一个代表“我也是这样想的”的微笑。她不知道,她放縱自己贪享生活中的偶得空隙,是否就意味着她是个坏人。她是不是个坏妈妈?因为她没有想念罗莎翘起嘴唇张嘴叫“妈妈”的样子。她是不是个坏朋友?因为她暗自祈祷这场审判将会持续一整个月。她开口自语:“我知道,我很惭愧。”她看到她们脸上没有愧疚,而是写满兴奋,眼睛四下张望,完全被法庭里的戏剧气氛吸引了。特蕾莎这才反应过来:这些女人可能也像她一样,扮演着“好母亲”的角色,努力装得像是她们并不享受这种半放假的状态,此时她们的丈夫硬着头皮接管了她们习以为常的冗杂琐事。特蕾莎看着她们,笑了一笑说:“我完全懂你们的感受。”

*

法庭里潮湿闷热。有人说气温到了37摄氏度,她本以为到了室内会凉快点,但里面的空气就跟外面一样滞重。或许是每个在大太阳下走过的人带来的,他们像海绵一样吸足了湿气,现在走入屋内,释放出潮乎乎的闷热感。

亚伯宣布他的下一位证人:史蒂夫·皮尔逊,纵火案专家,也是本案的首席调查官。他走进来时,秃头上滑溜溜的,粉粉的头皮渗着汗水,特蕾莎几乎都能看到蒸气从那里冒出来了。特蕾莎身高不足一米五,所以大多数人对她而言都是大个子,但皮尔逊警探足足是个巨人,甚至比亚伯还高大。他走上前时,证人席的地板嘎吱尖响,在他魁梧的身躯边上,那把木质座椅看上去活像个玩具。他入座后,窗外倾泻进来的阳光如聚光灯般打在他的秃脑袋上,在他的面孔周围笼罩上一圈光晕。这让特蕾莎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是爆炸发生当晚:他站在火灾的背景前面,扭动的火焰映照出他光亮的头皮。

那是噩梦般的场景。赶来的救火车、救护车和警车汽笛齐鸣,音调不一,刺耳尖厉,盖过了吞噬蔓延谷仓的大火那平稳不变的噼啪声。救护车闪动的灯光打在夜色愈深的天空中,营造出夜店般的迷幻氛围,消防软管在半空中交叉,喷洒的泡沫水宛如舞动的彩带。还有担架。铺着白晃晃床单的担架,到处都是。

奇迹般地,特蕾莎和罗莎都安然无恙,只是吸入了烟雾,正因为这里给她们供应的——多么讽刺啊——是纯氧。她大口吸气时,看到马特正在奋力挣脱想要制止他的急救人员。“让我过去!她还不知道。我必须告诉她。”

特蕾莎停住了呼吸。伊丽莎白。她还不知道她儿子死了。

史蒂夫·皮尔逊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宽阔得怪异的肩膀和秃顶脑袋让他看上去活像某个电影里坏蛋的漫画版本。“先生,我们会找到那位死去男孩的母亲的。”他说话尖声尖气还带着鼻音,她本以为发自如此庞大身躯的应该是低沉轰响,事实和想象两相对比之下,他的声音就更显奇异了。感觉不对劲,就好像他的真实声音被一个早熟小男生录好的声音给替换掉了。“我们会传达消息的。”

传达消息。女士,我有消息告诉你,特蕾莎想象眼前的男人说出这话的样子,就好像亨利之死是CNN上某则有趣的外国新闻报道。你的儿子死了。

不。她绝不会让这样一个长得像北欧相扑手、说话像花栗鼠艾尔文(美国导演蒂姆·希尔执导的福克斯《鼠来宝》电影系列中的主角。——译注)的陌生人来告诉伊丽莎白,绝不会让他玷污了那个伊丽莎白日后会一遍又一遍回想起的时刻。特蕾莎自己就遭过这种罪,一个听起来就是个位高权重的大忙人医生告诉她,“我打来是通知你,你女儿昏迷不醒”。就在她惊慌叫道“什么?这是开玩笑吗?”时,他骤然打断,“我建议你以最快速度赶到这里。她很可能撑不了多久了。”特蕾莎希望由一个朋友去温柔地告诉伊丽莎白,和她一同哭泣,给她一个拥抱——就像特蕾莎当时希望前夫做的那样——而不是把这事随便交给一个陌生人。

特蕾莎让救护人员照顾一下罗莎,然后自己赶去找伊丽莎白。当时是晚上8点45分,本来潜氧应该在不久前就结束了。她人在哪里呢?没在车里。或许她是出去走了走?马特以前说过溪边有一条不错的散步小径。

她花了五分钟才找到她,她正躺在溪边的一张毯子上。“伊丽莎白?”特蕾莎叫她,但她没有应答。走近一点,她看到了她耳朵里的白色耳塞。轰鸣音乐的轻微回声从那里流泄出来,与汩汩的溪水声和蟋蟀的唧唧声混合在一起。

夜色渐深,在伊丽莎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淡紫红色的阴影。她闭着眼睛,脸上挂着一丝浅笑。非常安详。毯子上放着一包烟和一盒火柴,边上有个烟头、揉皱了的纸,还有一个保温瓶。

“伊丽莎白。”特蕾莎又叫了一遍。毫无应答。特蕾莎弯下腰扯下了那对耳塞。伊丽莎白吓了一跳,身体猛地躲闪开。保温杯倒了,一种淡麦秆色的液体咕噜噜地流出来。是酒?

“哦,上帝啊,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睡过去了。现在几点了?”伊丽莎白问。

“伊丽莎白。”特蕾莎双手环成杯状。救护车狂闪的灯光一阵一阵地照亮天空,如同远处绽放的烟花。“发生了很可怕的事。着火了,爆炸。一切都太快了。”她握住伊丽莎白的双手。“恐怕亨利……也在其中,他……他已经……”

伊丽莎白什么都没说。没有问他怎么了?没有倒吸一口气,没有高声尖叫。她只是节奏均匀地朝特蕾莎眨着眼睛,就好像在默默倒数特蕾莎说出她那句话最后两个字之前还有几秒。五,四,三,二,一。受伤,特蕾莎多想这么说啊。快死了,这样也行啊。只要还留有一线希望。

“亨利死了,”特蕾莎最后说了出来,“我太遗憾了,我没法告诉你——”

伊丽莎白紧紧闭起眼睛,抬起手来像是在说,别说了。她身子轻轻摇晃,往前往后,像是夏日微风吹拂下挂在衣架上的一件衬衫,当特蕾莎靠近想要安抚她时,她张开嘴无声地做号叫状,然后猛地甩头向后,特蕾莎这才反应过来:伊丽莎白是在大笑。笑得很大声,很尖厉,像是疯子一般的咯咯狂笑,边笑边像念咒语似的重复着:“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

特蕾莎听完了皮尔逊警探关于当晚其他情况的证词。伊丽莎白是怎样以诡异的平静扫视现场的。他是怎样带她来到亨利的担架前,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自己扯下了盖在亨利脸上的那块白布的。她又是怎样淡定,没有叫,没有哭,也没有抱住尸体不放的,就像其他悲痛欲绝的家长那样。他当时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因为震惊过度而导致的呆滞,不过话说回来,那真是讓人毛骨悚然。

全程听他重述这些她早已知道并亲身经历的事实时,特蕾莎低下头,兀自抚摸手上的皱纹,回想着伊丽莎白大喊“他死了!”时的情景。她当时那种放声大笑——她正是因此知道亨利不是伊丽莎白杀的,或者即使是她杀的,她也绝不是故意的,不是谋杀。八岁时,特蕾莎曾经掉进过一个池塘。水冰冷刺骨,但反倒有种沸水烫身的感觉。伊丽莎白的大笑就有这种意味,仿佛她太过痛苦,已经超越了哭泣的程度,直接跳到了更深的一个层面:悲痛到只能狂笑,但这种笑里包含的痛苦远远超过了任何哭泣或是尖叫。但她要如何用言语表达出来,解释清伊丽莎白的这种大笑并非真的大笑呢?她喝酒、抽烟,没个母亲的样,这本已够糟糕的了。当被告知自己儿子死了时还在大笑,更会让人觉得疯疯癫癫,这还是往好里说的。要是往坏里说,这就是心理变态。所以她从未向任何人说过。

亚伯在黑板架上放了什么东西。一张便笺的放大照,整张纸上写满了笔迹潦草的各种短语。大多是记的待办事项:电话号码啦,网址链接啦,还有杂货条目。其中有五个短句,散落在页面的不同地方,用黄色标了高亮:我受不了了;我要夺回生活;必须今天就结束!!;亨利=受害者?怎么可能?;还有,再也不做高压氧治疗了,最后这句用一笔一连画了十几个圈,像是孩童稚气描画的龙卷风。纸上弯弯曲曲的线条纵横交错;这张纸本来被撕过,然后又像拼图似的被拼凑了回去。

亚伯说:“皮尔逊警探,告诉我们这是什么。”

“这是在被告人家里厨房找到的一张便笺的放大版副本,标了重点高亮。纸本来被撕成了九块,丢弃在垃圾桶中。字迹分析确认这是被告人写下的。”

“所以被告人写下来,撕碎,又扔掉了。为什么这张纸这么重要呢?”

“它看上去像是某种计划书。被告人受够了照顾她的残障孩子。她计划在那晚‘结束这一切。”说到“结束”时,他在空中比画了一对引号。“‘再也不做高压氧治疗了,她写道。通过将上面的网址和号码同被告人的网络浏览史和通话记录加以比对,我们判定她就是在爆炸发生当日写下这些的。几个小时后,高压氧治疗现场爆炸,她儿子死亡。而当事故发生时,她正在喝酒抽烟以作庆祝,我们可以将其视作摆脱母亲责任、获得自由的终极象征。”皮尔逊皱着眉头看向伊丽莎白,那样子就好像他刚刚吃到了什么馊掉的食物,特蕾莎不知道如果他昨晚看见了她,是否也会流露出一样的神情,当她偷偷躲在车里,多享受了几分钟远离残障孩子的自由时光。

“可能被告人写这个的意思只是厌倦了高压氧治疗,想要退出。这也有可能呀,警探?”

皮尔逊摇了摇头。“她就在当天发邮件取消了亨利的各项治疗——言语训练、作业疗法(指一种使肉体或精神病患者进行某种脑力或体力活动以帮助康复和适应生活和生产技能要求的治疗方法。——编注)、体能和社交训练,除了高压氧治疗。为什么没有把高压氧治疗一起取消呢,如果‘再也不做高压氧治疗了指的是她想要退出的话,除非当她心知肚明高压氧治疗项目会毁于一旦,那当然就没必要取消了。”

“嗯,的确很奇怪。”亚伯摆出他那副“我可真想不通”的表情。

“是的,奇巧无比,被告偏偏就在发生爆炸的那一天决定退出高压氧治疗,而她写下来的每句话都变成了现实,顺理成章的还有,亨利再也不会需要她取消了的这些治疗服务了。”

“但有时候的确会有巧合。”亚伯的声音里来了劲,显然是想在陪审团面前演一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戏。

“是的,但如果她都决定要退出了,为什么还要去下一场潜氧呢?为什么大老远的开车过去,然后又谎称她生病了呢?为什么在上课之前,她要花一下午的时间研究高压氧治疗的着火问题呢?我们对她电脑做的取证分析证实了这点。”

亚伯说:“皮尔逊警探,你作为纵火调查专家,从被告的电脑检索和写下的纸条来看,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她的检索主要围绕高压氧治疗着火的机制,火怎么燃起来,又是怎么蔓延的,从中可以推断这个人有意纵火,她想要知道怎样纵火才能最好地确保高压氧治疗舱内的人死亡。她写道‘亨利=受害者?怎么可能?表明她关注的是怎样确保亨利成为受害者,也就是死者。后来她精心安排亨利的座位,确保他坐在最危险的位置,也证明了这点。”

“反对。”伊丽莎白的律师请求移步庭侧私下商议。律师和法官在边上谈话时,特蕾莎看着那张放大的便笺。上面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特蕾莎自己会写下的。她曾经多少次想过,我受不了了,我要夺回自己的生活?见鬼,这不就是她每天晚祷的一部分吗:“亲爱的上帝,求你帮帮罗莎,请给我们带来一种新疗法或药物或别的什么吧,上帝啊,因为我要夺回自己的生活。卡洛斯要夺回他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罗莎要夺回她的生活啊。求你了,上帝。”去年夏天,每天两次大老远开车过去,她还不是在倒数着还剩几天,并对罗莎说“最后九天了,我的女儿,然后我们再也不做高压氧治疗了!”吗?

还有那句,亨利=受害者?怎么可能?皮尔逊的解释从逻辑和理智上似乎说得通,但这句话里有什么让她想起了什么。亨利等于受害者,怎么可能。亨利是受害者,亨利作为受害者?怎么可能?她重复着,沉浸在这一串短语的节奏中,有一种如此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是一首许久以前的摇篮曲。

她突然想起来了。那天早上的抗议者。“你们在伤害他们,”那个银发波波头的女人说,“你们只想满足自己的扭曲欲望,把他们变成你们想拥有的教科书般的完美孩子。”这话对伊丽莎白冲击很大——她的脸在蒸桑拿般的天气唰一下变得惨白——特蕾莎当时宽慰她:“得了吧,亨利是受害者?这真是太可笑了。你给亨利连内衣都是买有机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但后来她自己也忍不住想,罗莎是不是我对她接受无能的受害者呢?但我只是想让她健健康康的啊。这有什么错呢?要是有张纸的话,她当时可能也会随手写下:罗莎=受害者?怎么可能?

律师回到桌前,亚伯亮出另一张示意图。

“警探,”亚伯说,“告诉我们这是什么。”

“这是被告在爆炸前最后浏览的网页上的一张示意图。她搜索了‘舱外着火引起的高压氧治疗火灾,我们推断她是想找到抗议者传单上说的案例,然后她搜到了这个:有一个和奇迹潜水艇相似的潜氧舱,从舱外开始着火,大火烧裂了输氧管,氧气跑出来,与火接触。一号氧气罐爆炸,炸死了与这个氧气罐连接的两名患者。”

“所以说被告看了这张图,几小时后把自己儿子安置在了标注死亡的第三个位置。你是想告诉我们这个吗?”

“正是。各位别忘了,”皮尔逊看向陪审团,“奇迹潜水艇爆炸的方式和这张图一模一样。火都是从同一个地方燃起来的,就在输氧管的U型下弯处。致死情况也一模一样,都是在那两个后排座位,也就是她坚持让儿子坐的位置。”

特蕾莎看着左边那个标注没有受伤的方块,那正是罗莎坐的位置。在之前每一次潜氧中,她都会坐在那个标注死亡的红色方块位置。要不是伊丽莎白坚持改变座次,那么被大火吞噬、烧得只剩骨头的就会是罗莎的脑袋。特蕾莎打了个哆嗦,摇了摇头想赶走那个想法,把它丢到脑后。这种逃过一劫的感觉过于强烈,以至于她双膝一阵发软,随之涌上一阵羞愧感:面对事实吧,她心里谢天谢地是别人家的孩子以如此痛苦的方式死去了。特蕾莎这时想,有没有可能她对伊丽莎白的声援并非因为觉得她是无辜的,而是出于对她的感激,感激她策划的这场爆炸让罗莎安然无恙?是否是自私之心让她歪曲解读了伊丽莎白的大笑,和她的纸条?

亚伯说:“你和被告讨论过起火位置吗?”

“是的,就在被告指认了儿子尸体之后。我告诉她我们一定能找出肇事者,搞清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说:‘是那群抗议者。她们在外面放了火,就在输氧管下面。记住,那时我们尚不知道火是从哪里,是怎么烧起来的。后来,当我们的分析证实了她说的位置正是起火源头时,不得不说,我们都大吃一惊。”

“她知道位置会不会是因为就像她声称的,是抗议者放了火,就像她们传单上写的那样?”亚伯说,语气活像是一个纯真的小男生在问复活节小兔是否真的存在。

“不。”皮尔逊摇了摇头。“我们对抗议者进行了彻底调查,基于多种理由排除了她们的嫌疑。首先,六名抗议者全部在晚上8点结束受讯后被释。她们说她们立即驱车驶回华盛顿特区了,没有在任何地方逗留,当时的手机基站信号也证实了这点。其次,六人的過往背景都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是和平守法的良民,她们的首要目标只是保护孩子不受伤害。”

特蕾莎听得直摇头,真希望自己能告诉陪审团,不要被这种所谓的“和平”假象所蒙蔽了。他们没在那天早上见到这群女人,她们那咬牙切齿的样子,眼神里满是轻蔑。只要能阻止高压氧治疗,她们看上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像那些打着拯救生命的名号开枪打死堕胎医生的狂热分子。

特蕾莎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皮尔逊站在席上说:“就算你相信她们为了恐吓人们不再搞高压氧治疗,会做出像纵火那么出格的事情,但她们也不会在氧气开到最大挡、舱内有孩子的情况下做啊,这说不通。”

氧气开到最大挡。这句话激起了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想法:万一她们压根就不知道氧气开着呢?那天早上,第一次潜氧结束,她匆匆从她们中间挤过去时,那个银色波波头女人冲她吼道:“我们哪儿也不去。今晚6点45,不见不散。”当时她没多想,只是被她们激怒了,但现在回过头来,特蕾莎突然意识到:抗议者对他们的时间安排了如指掌。也就是说,她们本以为供氧会在8点05分结束。根据皮尔逊的说法,不管是谁放的火,火都是在8点10分至15分之间被点燃的。完美的时间安排:抗议者认为那时潜氧临近结束,氧气已经关掉了,所以火只会慢慢燃烧,让患者能在走出来时目睹火光,他们肯定会惊慌逃离,并把情况报告给朴。高压氧治疗就再也办不下去了。这样就完全说得通了。

亚伯说:“我明白你为什么排除抗议者的嫌疑了。但如果她们与此案无关的话,被告人是怎么知道确切起火位置的呢?”又是那种疑惑加好奇的腔调,仿佛他真的是一头雾水。

“两种可能,”皮尔逊说,“第一,她自己放的火,选在那个位置是为了嫁祸给抗议者。杀人之后栽赃他人,经典计划。非常聪明,要不是我们找到了不利于她的有力证据,这个计划可能就成功了。”

“那第二种可能呢?”

“一种巧合到不可思议的猜测。”

有几个陪审员咯咯发笑,特蕾莎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挤压着她的肺部。伊丽莎白恨透了那群抗议者;这是显而易见的。这种仇恨会不会强烈到了让她铤而走险、放火烧谷仓的底部呢?不是要杀死谁,而仅仅是为了让抗议者身陷麻烦?最后那次潜氧中,TJ耳朵疼痛,所以朴用了平常两倍长的时间才完成加压,开始供氧。而伊丽莎白并不知情,她会以为8点15分时氧气肯定已经关掉了。她可能就会在那个时候点火,以为所有人马上就会出来,然后在火势变大之前发现火情。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当她得知火灾和亨利被烧死时,尽管悲痛万分却没有大吃一惊。意识到她亲手害死了儿子,他成了自己狂妄、仇恨和罪孽的牺牲品,她毫无疑问会精神崩溃,发出让特蕾莎永生难忘的那阵痛苦狂笑。多么讽刺啊,没有人能受得了。

亚伯说:“警探,火具体是怎么燃起来的?”

皮尔逊点了点头。“我们的纵火取证小组认为,火首先是从一条输氧管下面一支点燃的香烟和一包纸板火柴那里烧起来的,它们放在一堆枯枝条中间。管子裂了,里面的氧气跑出来与火接触。尽管氧气本身不是可燃物,但它和潜氧设备内外的杂质一结合,就导致了爆炸,爆炸的威力将香烟和纸板火柴弹到了远处,使它们未被完全烧成灰烬。我们找回了这两样东西的多个完整残片,对它们的化学成分和颜色样式进行了实验室检测。我们判断香烟的牌子为骆驼牌,纸板火柴则是在这一地区的7-11连锁便利店销售的。”

亚伯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是在努力不让自己幸灾乐祸地笑出来。“在被告的野餐区域里找到的香烟和火柴是什么牌子的呢?”他说到野餐时的语气就像那是一个污秽之词。

“骆驼牌香烟和一包7-11的纸板火柴。”

整个法庭的人似乎都坐了起来,为之一振。每个人都在椅子上伸长了背,倾身向前或是转向侧边,就为了看上一眼伊丽莎白的反应。

亚伯等待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挪椅子的吱嘎声安静下来。“警探,被告是否尝试解释过这一巧合?”

“解释过。被捕后,被告说她那天晚上在树林里捡到了一包开过封的香烟和火柴。”皮尔逊带着唱歌般的声调,语气活像是保姆在给小孩子读童话故事。“她说看起来像是谁丢掉的,所以她就拿起来抽了。她说上面还附了一张印有韩亚龙标识的纸条,写着:‘我们得给这事画上个句号。今晚见面,8:15。她说她当时没有想到,但它们肯定是纵火者丢下的。”

“你对这一解释作何反应?”

“我觉得不可信。要是青少年抽别人丢掉的香烟,我信。但一位四十岁的上流社会女性会这样做?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认真地对待了她的这一‘解释。”他又在空中打出一对引号。“我们用了粉末法让香烟盒和纸板火柴上的指纹显形。”

“有什么发现?”

“有趣的是,我们只发现了被告人的指纹,没有别人的。她对此解释说,她在抽之前,”皮尔逊的脸拧成一团,好像在憋住不笑出来,“用抗菌湿巾擦拭了它们。因为你知道,它们是从地上捡来的。”

法庭上下传来轻轻的嗤笑声。也有人干脆大笑起来。亚伯皱起眉头,故意拧紧面孔。“不好意思,你是说抗菌湿巾?”陪审员们也笑了,像是被逗樂了,但特蕾莎发现自己非常讨厌这种一看便知的戏剧化表演,这种假装惊诧的样子。“所以她只要是用了抗菌湿巾,就愿意抽这些随地捡来、鬼知道属于谁的香烟了?”听亚伯又把“抗菌湿巾”四个字说上一遍,让人感觉很幼稚,像是一种欺辱,特蕾莎真想冲他吼过去,让他闭嘴,告诉他伊丽莎白的确有这种随身携带湿巾、什么都要用它们擦一下的习惯,这又怎么了?

“是的,”皮尔逊说,“然后在这么做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就‘抹去了任何本可证实或是反驳她的叙述的证据。”特蕾莎真想跳起来,一巴掌打在这个男人肥嘟嘟的、活像是画上画的小兔爪子一般的手指上。

“那么那张韩亚龙超市纸条上的指纹呢?被告想必没有用抗菌湿巾擦纸吧。”

“我们没找到任何便笺。”

“会不会是漏掉了?”

“爆炸当晚,我们在她野餐地点周边围起了很大的一片场地,第二天早上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个遍。那附近没有韩亚龙超市的纸条。”

一阵酥麻感击中特蕾莎的头皮,向下传导至她的肩膀,温暖而厚实的感觉像是围上了一件披肩。那天晚上是有一张便笺。闭上眼睛,她能回忆起来:毯子上一个揉皱的纸团。她想不起上面有什么字了,但她眼前能浮现出色彩鲜亮、红黑相间的点状图案,韩亚龙超市的标识在拧成团的纸上看起来或许就是这样的。

特蕾莎想象告诉亚伯。他会相信她吗?他会问她为什么没有早说。事实是,她为了避免提起伊丽莎白在得知亨利死讯时的狂笑,她当时说自己不太记得那场对话了,包括附近看到过的物品。“我当时一心只想着告诉她亨利的死讯,估计把周围的一切都给忽略了。”她说。她可以说是皮尔逊的证词唤起了她的记忆,但亚伯不会买账;他会像一只秃鹫般揪住不放,直到她的叙述土崩瓦解。也就是说,到时候她可能就只得和盘托出,解释一通伊丽莎白为什么会狂笑。而这对伊丽莎白会是多大的伤害啊,还不如只说她看到了什么隐约像是韩亚龙超市纸条的东西。

所以私下去找亚伯是行不通的。但保持沉默同样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陪审团必须知道伊丽莎白在便笺的事情上没有撒谎。

特蕾莎睁开眼睛时,皮尔逊正说到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伊丽莎白对事件的叙述。特蕾莎站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说:“不是这样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张韩亚龙超市的纸条。”

法官敲下木槌,要求肃静,亚伯也说让她坐回到位置上,但特蕾莎还是站在那里,望着伊丽莎白。香农对伊丽莎白说着什么,但伊丽莎白没有看她,而是望着特蕾莎,与她目光相接。伊丽莎白的下嘴唇颤抖着,扯出微微一笑。她眨了眨眼,早已蓄满眼眶的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眼泪落得那么急,如同决堤之水。

伊丽莎白

审判开始前一周。香农告诉伊丽莎白,开庭时她们需要让很多人坐在她身后,越多越好。他们可以给她递纸巾,对亚伯的证人怒目而视,诸如此类。家人这一选项被排除在外。伊丽莎白是独生女,她的父母都在1989年洛杉矶大地震(1989年10月17日,发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湾区的一场严重地震,造成63人死亡,近3800人受伤。——译注)中丧生了。那么就只剩下朋友了。问题是:她一个也没有。“我们不是说要那种一辈子在一起的死党闺蜜。只是愿意坐在你边上的人。坐着,就行了。你的发型师、洗牙师、全食超市(全美最大的天然食品和有机食品零售商。——译注)的某个收银女孩。谁都行。”香农说。然后伊丽莎白说:“我们为什么不能雇些演员来呢?”

她并非从未有过朋友。的确,她一直都属于较为内向的那一类,但在大学时代和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时,她也有一些关系很好的朋友;她结婚时有三个伴娘,她也两次做过别人的伴娘。然而自从六年前亨利确诊自闭症以来,她实在是太忙了,没时间做一点不是围着亨利打转的事情。白天,她要开车送亨利接受七种治疗——言语、作业疗法、体能、听觉处理(托马提斯法,一种通过音乐和语言改善运动、情感和认知能力的治疗方式)、社交技能(人际关系发展干预疗法)、视觉处理、神经反馈——在此期间,她还要辗转于各个营养/有机食品商店间,寻找不含花生/麸质/酪蛋白/乳品/鱼类/蛋类的食物。晚上,她要给亨利准备食物和补品,还要上各种自闭症治疗论坛,例如高压氧治疗孩子论坛、自闭症—医生妈妈论坛。多年音讯杳无之后,朋友们逐渐也不再和她联系了。她现在能怎么办呢?打电话过去说,嗨!好久没聊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来参加我的谋杀罪审判,在我被处死之前待上一会。哦,顺便说下,不好意思六年来都没有回你电话,但我只是在忙着照顾儿子——你知道的,就是我被控谋杀的受害者?

所以,是的,伊丽莎白知道没有人会过来声援她(香农不算,因为伊丽莎白每小时可是要付她600美元的)。然而昨天走进法庭,看到身后那排空座位,那是偌大法庭里唯一的一排空座位,她还是难受得像腹部被看不见的拳手重击了一拳。两天以来,伊丽莎白身后的那排座位一直都是空的,仿佛在昭告世界她连半点声援也没有,彰显着她有多么孤独。

当特蕾莎突然开口,说她见过那张韩亚龙超市纸条时,法官试图撤销她的说法。他敲下木槌,告诉特蕾莎不能这样大喊大叫,并指示陪审团无视她的话。特蕾莎道了歉,但当他让她坐下时,特蕾莎跨过柳家人身边,穿过过道,走向那排空着的座位,在伊丽莎白正后方坐了下来。这是伊丽莎白日后躺在床上时将在脑中反复回放的一个片段。陪审团中有几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似乎是把伊丽莎白看作了麻风病人,或许没有传染性,但要敬而远之。

伊丽莎白转身看向特蕾莎。有个人为她站出来说话,宣布自己站在她这边,光明正大地坐到她身边。但一想到那几个同样参加两次潜氧的家长,她们曾经每天共度好几个小时,如今却连看都懒得来看她一眼,也都不会在心里问一句到底是不是她干的,她还是非常受伤。她们都自动认定她是有罪的。

她们当中的一个人愿意做她的朋友。感恩充盈了她的内心,就像气球里注满了水,随时就要炸裂开来,无数她无法说出口的“谢谢你”汇成喷涌而出的水流。她望着特蕾莎,努力想用眼神传达谢意。

就在那时,她蓦地瞥见人群中一头晃动的银发。那群抗议者的头领,这个女人在网上有个伪善的用户名:“自闭症儿童的骄傲妈妈”。她本期望香农在审判上戳穿她所谓的不在场伪装,把她扳倒,然而那通询问纵火的電话又让香农的矛头对准了朴,于是这个女人得以安安定定地坐在这儿,像个无辜的旁观者那样欣赏着这场审判。伊丽莎白感到胆汁慢慢爬上了嗓子眼,那种熟悉的情绪爆发,怒火、恨意和谴责交织在一起。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的儿子现在就还活着。他应该九岁了,马上要上四年级。鲁丝·韦斯,伊丽莎白跟基特打了那通致命的电话后才知道她的恶毒恐吓和想要摧毁她整个生活的企图——上帝啊,她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打过那通电话。就是那通电话,让伊丽莎白的理智逐渐溃散、剥离,裹挟她走向了将让她悔恨余生的那一时刻。那一系列愚蠢至极、不可理喻的行为,最终宣判了她的命运,还有亨利的命运。

伊丽莎白转身看向特蕾莎,想象她当时被困在骇人大火中的情状,而她呢,则在那里喝着酒,庆祝高压氧治疗的终结,赞叹着唇间的香烟滋味。她想,要是特蕾莎知道了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要是她知道伊丽莎白——她对鲁丝·韦斯的仇恨——正是亨利之死的罪魁祸首,她会怎么想。

*

香农恨透了皮尔逊警探。“真是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混蛋。”他们第一次会面后她就这么说,然后在他当庭做证后又一次说。“我真受不了他那个尖嗓子。真的都让我起鸡皮疙瘩了。”

伊丽莎白以为见到他会让她痛苦不堪——就是这个男人带她走向了亨利的尸体,她的儿子变成了没有生命的一样东西。但她其实不记得他了。不管是他的脸,还是那令人不适的违和嗓音。她不记得他所说的任何事情,更没法像香农希望的那样指出其中的不实之处,她只是像个被动的电视观众那样接受了他的说法。

当法官让香农开始她的交叉质询时,香农对伊丽莎白说:“你就坐着好好欣赏吧;我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她站了起来,却用余光瞄着皮尔逊(是这样吗?香农是在释放魅力?),然后笑了笑,露出两个酒窝。她说:“下午好,警探。”刻意用了一种低沉的嗓音(是想显得性感,还是为了对比突出他的尖嗓子,伊丽莎白分辨不出来),踩着碎步朝他走去,臀部却一个劲地晃来晃去,伊丽莎白觉得她仿佛在跳滑步舞曲。

“警探,”香农继续用喉音说着话,伊丽莎白简直想清一清自己的嗓子,“让我们先来聊一聊你。我们听说,你在犯罪调查方面是个专家,拥有二十年的经验,也是这桩案子的首席调查官。事实上,我还听到传言说,你开设了一门关于证据收集的研讨课。”她边说边转向陪审团,活像一位吹嘘自家儿子的骄傲母亲。“一门所有新人警探的必修课,显然是,”她又转向他,“是这样吗?”

“嗯,是的。”他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开场。

“这节研讨课的名字叫‘笨蛋的犯罪调查课,是真的吗?”香农咯咯笑起来。香农这样一位严肃、专业,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格纹套装和一双不透明连裤袜,身材微胖的律师,竟然像个四岁孩子那样咯咯笑着。

“那个不是官方名字,不过确实,有人这么叫来着。”

“我听说你自创了一套绝妙的图表,你上课就全用这套图表。就一页纸,是这样吗?”

皮尔逊看上去一头雾水。他望着亚伯,像个向朋友寻求答案的学生。亚伯微微耸了耸肩。“是的,我有个一页纸的图表用来教研讨课。”

“我想你肯定尽量确保这张图表反映的是你的真实经验,不仅仅是课本上那一套,而是你关于何种证据最为可靠、最具相关性的实战知识。这样说对吗?”

“是的。”

“非常好。”香农往黑板架上放上一张海报。

“警探,这是你的图表吗?”香农问道。她声音中的甜腻显得过于夸张,隐约透出一丝嘲讽意味。

皮尔逊和亚伯齐声开口,前者问:“你到底是怎么搞到这个的?”后者道:“反对。这是误导。豪格女士非常清楚弗吉尼亚州法律并不区分直接和间接证据。”

香农说:“法官大人,我们大可等到具体敲定陪审团指令的时候,再来争论立法上的技术细节。而现在,我是在问首席调查官他的调查方式。这并非一份保密文件,而且上面都是他本人的话,不是我的。”

“反对无效。”法官说。

亚伯不敢相信似的张大嘴巴,坐回座位时连连摇头。

“警探,我再问一遍。”香农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语调,那一层过分夸张的甜腻感就像香蕉皮似的被剥离掉了。“这的确是你的表格,是你用来指导其他调查员,包括本案的调查员的,对吗?”

皮尔逊警探狠狠瞪了香农一眼,然后含混不清地说了“是的”。

“所以这张图表告诉我们,按照你的经验,直接证据要优于间接证据,且更为可靠。对吗?”

皮尔逊看了看亚伯,后者皱着额头,扬起眉毛,好像在说,是的我知道,但我又能对这个发了疯的法官做什么呢?“是的。”皮尔逊说。

“这两种证据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你在研讨课上举了一个跑步者的例子,对吗?”

皮尔逊的脸上现出又是惊叹又是恼怒的混杂表情。当然了,他一定在想是谁告的密,想象他要怎么处置这个叛徒。他摇了摇头,像是要理清思绪,然后说:“一个人在跑步的直接证据是有人看到他真的在跑。间接证据是有人在跑道附近看到他穿了跑步装和跑鞋,脸上红通通的,满头大汗。”

“所以间接证据有可能是错的。这个满头大汗的人可能是打算待会跑步,可能比方说只是刚从一辆很热的车子里出来。对吗?”

“是的。”

“我们来看本案。先来说重中之重的直接证据,根据你的专家指示。你列出来的第一类直接证据是‘目击证人。有人目击伊丽莎白放火吗?”

“没有。”

“有人目击她在谷仓附近抽烟或点火柴吗?”

“没有。”

香农拿出一支很粗的记号笔,划掉了直接证据栏下面的第一项类目:目击证人。“接下来,有任何伊丽莎白放火的录音或照片吗?”

“没有。”她划掉了记录犯罪的录音/录像和嫌疑人犯罪的照片这两项。

“接下来,我们来看‘嫌疑人、目击证人,或共犯的犯罪记录,有吗?”

“没有。”又是大笔一划。

“那么我们就只剩下你说的‘圣杯了——供词。伊丽莎白从未承认放火,对吗?”

只见他嘴唇紧闭,抿成了一条粉色的线。“是的。”划掉。

“那么就是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伊丽莎白犯了罪,没有属于在你看来‘更好,更可靠这一类的证据,对吗?”

皮尔逊急促地吸了口气,鼻孔张得像马鼻子那么大。“是的,但是——”

“谢谢你,警探。完全没有直接证据。”香农在那张表的直接证据四个字上划了一道粗粗的删除线。

香农退后几步,满面微笑。这是一个肆无忌惮的笑容,胜利写在她脸上的每个地方——眼睛、两颊、嘴唇、下巴,甚至连眼睛都上扬了。这场审判的结果并不会真的影响她的生活,她却如此全心投入,让人觉得有点好笑。是输是赢,她都可以照样拿着按小时计的高额收入,照样住在她的房子里,有她的家庭,而对于伊丽莎白来说,审判的结果则意味着重回郊区生活和被送上死刑台之间的天壤之别。所以为什么她反而丝毫没有香农的那种兴奋感呢?

香农继续说:“那么剩下的就是间接证据了,用你的话说,也就是‘不那么可靠的那一类。第一项是‘确凿证据,或者根据本案的情况,可以说成抽过的烟。”好几位陪审员咯咯笑了。(香农这里玩了文字游戏,“确凿证据”smoking gun和“抽过的烟”smoking cigarette第一个词相同。——译注)“你在爆炸现场的香烟或火柴上找到了伊丽莎白的DNA、指纹,或是其他任何法医证据吗?”

“火灾造成的损毁过大,我们没办法取回这类识别信息。”皮尔逊说。

“那么说就是没有,警探?”

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是的。”

香农划去了间接证据类目下的确凿证据。“接下来,让我们跳到‘犯罪机会这一项。放火地点是在外面,谷仓后面,对吗?”

“是的。”

“谁都有可能走到那里然后放火,对吗?没有锁或栅栏什么的吧?”

“當然,但我们讨论的不是理论上的机会。我们看的是现实上的犯罪机会,有谁当时在附近,又没有不在场证据的,就像被告人这样。”

“在附近,没有不在场证据。我明白了。那么,柳朴怎么样呢?他就在附近。事实上,他的位置比伊丽莎白近多了,不是吗?”

“是的,但他有不在场证据。他就在谷仓里面,这点有他的妻子、女儿和患者做证。”

“啊,是啊,不在场证据。警探,你知道有个邻居出来做证说,看到柳朴在爆炸前站在谷仓外面了吗?”

“我知道。”皮尔逊说,声音中透着自信,脸上露出那种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的得意笑容。“那么豪格女士,你知道柳玛丽已经澄清了那晚是她在外面,而那位邻居在听到后承认,他从远处看到的那个人的确很有可能是玛丽了吗?”皮尔逊摇了摇头,嗤嗤轻笑。“很显然,玛丽当时戴了顶棒球帽,头发扎了起来,所以他还以为是个男的。一个无意的错误。”

香农说:“反对。请命令回答不要岔开——”

亚伯站了起来:“是豪格女士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法官大人。”

“反对无效。”法官说。

香农转身背向陪审团,垂下目光,似乎在读自己的笔记,但伊丽莎白能看到她双眼紧闭,眉间深蹙。片刻过后,她豁然睁开眼睛。“那么就让我们理理清楚,”她转向了皮尔逊,“柳家人都在里面,然后柳杨出去找电池,柳玛丽走到外面,邻居看到了她。对吗?”

皮尔逊接连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颇像那种未来主义机器人处理信息时的样子。“我是这样理解的。”他用试探性的语气说。

“这就意味着柳朴在爆炸前是独自一人在谷仓里的——在附近并且没有不在场证据,符合你的‘犯罪机会标准,是这样的吧?”

他不再眨眼,看上去像是屏住了呼吸;他的表情和身体都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咽了咽口水,喉结鼓了起来。“是的。”

香农脸上粲然一笑,在犯罪机会边上用红字写下柳朴。“下一个,动机。告诉我,警探:你见过的纵火案里最常见的动机是什么?”

“这不是一起常见的纵火案。”他说。

“警探,我没有问这是不是一起常见的纵火案。请回答我的问题:你见过的纵火案里最常见的动机是什么?”

他先是像个拒绝回答母亲问题的男孩双唇紧闭,然后吐出几个字:“钱。骗保。”

“而柳朴有机会拿到130万美元的火险保金,对吗?”

他耸了耸肩。“也许吧,听起来没错。但还是那句,这不是一起常见的案子。绝大多数骗保案中,纵火人是在场地没人的时候纵火的,也没有人受伤。”

“真的吗?非常有趣,因为我这儿有你对最近一起纵火案做的笔记,”香农看了看手里的一份文件,“我们来看看,去年十一月在温彻斯特。你写的:‘罪犯放火后仍然待在里面,是因为觉得如果建筑里没人的话承保人就会怀疑是骗保。罪犯认为假如他受伤了,承保人就更可能相信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并支付赔偿。”她将文件递给皮尔逊。“这是你的报告,对吗?”

皮尔逊咬紧牙关,眯起眼睛,几乎没有低头看那文件,只说了“对的”。

“那么,据你的经验,你觉得一份130万美元的保险单能为房屋主人,例如柳朴,提供放火烧房屋的动机吗,即使当时里面有人?”

皮尔逊警探看了朴一眼,又移开目光,最后回答:“是的。”

香农用红色大字在犯罪动机边上写下柳朴,然后指向下一条。“警探,说到‘特殊知识与兴趣,你在后面加了几个打括号的字‘例如有炸弹方面的技术或研究。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针对特殊犯罪而言的。比方说,在爆炸案中,假如嫌疑人知道如何制造某种型号的炸弹,或是对此做过研究,我就会将其视为重要证据。我们在被告电脑上找到的证据就非常像这一类。”

“警探,柳朴在高压氧治疗引起的火灾方面有特殊知识,难道不是吗?实际上,他研究过与此案类似的先前火灾,是吗?”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你得自己去问他。”

“事实上,我不需要问,因为你的助理已经帮我做了。”香农举起另一份文件。“给你的一条办公室备忘录,建议排除柳朴的犯罪性火灾过失嫌疑。”她把文件递给他。“请读一读划了重点的部分。”

他清了清嗓子读道:“‘柳朴十分清楚火灾危险。他研究过先前火灾,包括火源在舱外输氧管下面的案子。”

“那么,让我再问一次,柳朴在与本案类似的高压氧火灾方面有特殊知识与兴趣,是这样吗?”

“是的,但是——”

“谢谢你,警探。”香农在特殊知识与兴趣边上写下柳朴,接着退后两步。“所以我们看到,奇迹潜水艇的拥有人柳朴同时具备犯罪的动机、机会和特殊知识。我们来讨论你图表上剩下的一条:凶器所有。现在,你认为本案的凶器——用于点火的香烟和火柴——属于伊丽莎白,对吗?”

“不是我以为,豪格女士。事实是,引起火灾的是一支骆驼牌香烟和7-11便利店出售的火柴,而被告人身边不远处就有骆驼牌香烟和7-11火柴。”

“但她跟你说了那些不是她的,而是她在树林里发现的。完全有可能是谁用它们点燃了火,为了消除证据而将其丢掉。你调查过除伊丽莎白以外其他人购买了这两样东西的可能性吗?”

“是的,我们调查过。我的调查队去过奇迹溪和被告人居住街区附近的每家7-11便利店,搜寻购买收据或是类似的东西。”

“啊,那可真让人松了口气。这么说你肯定问过那些店员能否认出其他人了,包括柳朴,这位我们可是知道他同时具备放火的动机、机会和特殊知识的。”香农指了指她标出的那三个鲜红的柳朴。

皮尔逊怒视香农,嘴巴紧闭。

“警探,你问过任何一个7-11店员柳朴买过骆驼牌香烟吗?”

“没有。”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抗拒。

“你查过他的信用卡账单有无7-11消费记录吗?”

“没有。”

“搜过他的垃圾桶里有无7-11收据吗?”

“没有。”

“我明白了。這么说来,你所谓的大量搜查,只是针对我的委托人的了。好吧,我们来听听看。有几个7-11店员认出了伊丽莎白?”

“没有。”

“没有?那么收据呢?你们肯定搜遍了她的垃圾桶、车子、钱包和口袋,想要找到7-11的收据,对吗?”

“是的。但是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找到。”

“伊丽莎白的信用卡账单呢?”

“没有。但那些指纹确凿地——”

“啊,指纹。我们来聊聊这个。你不相信伊丽莎白是捡到香烟和火柴的。据你看来,它们是她的东西,尽管事实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购买了它们。正因为是她的,所以没有其他人的指纹留在上面——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摸过它们的人,对吗?”

“正是。”

“警探,这正是让我疑惑的地方。如果香烟和火柴是她的,那她肯定是从哪里买来的。那么店员的指纹不是会留在上面吗?”

“如果她买了一整盒的话就不会。”

“一整盒,十包。两百支香烟。你在她家或垃圾桶里找到过一盒开了的骆驼牌香烟吗?”

“没有。”

“她钱包里呢?”

“没有。”

“车里呢?”

“没有。”

“她车里或家里的垃圾桶里有烟头吗?有任何表明她经常吸烟以至于会买一整盒香烟的证据吗?”

皮尔逊连眨了几下眼。“没有。”

“然后是火柴,即使有人买了一整盒烟,他们还是会递给你单独的纸板火柴,对吗?”

“是的,但是时间一长,接触多了,被告人的指纹就会盖住店员的,不管在火柴上还是在香烟盒上。所以这两样东西上没有店员的指纹并不令我感到惊讶。”

“警探,如果对一个物件的使用频繁到了会抹去先前指纹的程度,物件的主人就应该会留下多层的重叠指纹,对吗?”

“我觉得是的。”

香农走向自己的桌子,快速翻阅文件夹,从中挑出一份文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她大摇大摆地走回去,把文件递给皮尔逊。“告诉我们这是什么。”

“这是对在野餐区域找到物件的指纹分析。”

“请给我们读一读划了重点的段落。”

他扫了一眼文件,整张脸顿时垂了下来,活像烈日下的一尊小蜡像。“纸板火柴,表面:一处完整和四处局部指纹。香烟,表面:四处完整和六处局部指纹。十点分析鉴定:伊丽莎白·沃德。”

“警探,在你们办公室,惯例是对重叠指纹予以记录的,如果真有的话?”

“是的。”

“你们办公室在两样物件上各发现了多少重叠指纹呢?”

他鼻孔鼓得老大,咽了咽口水,咧开嘴像是勉强装笑。“没有。”

“只有火柴上的五处指纹和香烟上的十处指纹,全都是伊丽莎白的,没有重叠指纹,也没有其他人的半点痕迹。干干净净,你说是吗?”

他目光侧向旁边。过了一会儿,他舔了舔嘴唇说:“应该是吧。”

“既然至少还会有其他一人,一个店员,碰过这两样物件,那么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必然意味着,有人在什么时候把它们全部擦掉了,是这样的吗?”

“应该是的,但是——”

“有很多人,包括朴柳,都可能碰过它们并在之后擦除指纹,我们无从得知,是这样的吗?”

“是,的确无从得知。”他的眼睛眯成了细线。

香农在图表归嫌疑人所有/所属的物品那栏边上写下可能有很多人(包括柳朴),这时他说:“别忘了,首先是被告人自己把它们给擦掉的。”

“怎么,警探,”香农张大眼睛说,“我以为你不相信是她擦掉的呢。很高兴你终于转变了观点。”她对他笑了——不,应该是眉开眼笑——活像一位母亲骄傲于自己一两岁的孩子终于学会了乖乖听话,然后退后几步展现最后完工的图表。

“谢谢你富有启发性的证词,警探,”香农说,“我没有进一步的问题了。”

马特

他开车去7-11的路上想着指纹,想着那些沿着褶子和皱纹分叉的弧形、圈圈和旋涡,浸在弯弯曲曲纹路里的汗液和油渍,在茶杯、勺子、马桶冲水柄、方向盘上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种种痕迹,抹糊、覆盖掉几秒之前、几天之前或是几年之前别人留下来的痕迹。每个人的指纹都各不相同,每个人各个手指的指纹都不相同,世上独一无二的指纹数目多到令人眩晕。几十亿?几万亿?但一个人从六个月大的胚胎到长大成形,再到身体萎缩步入暮年,指纹不会变。

他过去有十个指纹,和所有人一样。三十三年来,从他还在母亲子宫里,像个一英尺长的小潜艇那样,手指头只有豌豆大小时起,他的十个指纹就都是一成不变的。而现在它们已不复存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都在手术室灯的强光下被切除了,然后丢弃,带着指纹一起,在那个医疗废物焚化炉里,完成了始于火灾的肉身入尘的任务。而他剩下的八个手指头也熔化成了扁平光滑的粉色伤疤。简直就像亨利那个头盔油亮光滑的塑料表面还粘在他手指上不肯下来。

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按过指纹,除非你算上幼儿园里将指纹装饰成火鸡形状的感恩节活动。这就意味着世上从未有过他的指纹记录。不复存在,再也无从知晓世界上那些留在墙上、门把手上、X光胶片上的无数潜在指纹中,有哪些是属于他的。

刚截完肢时,他愁眉不展,自怨自艾,这时有个他最喜欢的烧伤科护士对他说:“想想好的一面。有些人还巴不得抹去指纹呢。”“是啊,暴徒和毒枭什么的。”他答道。她笑道:“我就说嘛,你可是做成了有些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更何况你还能为此拿到保险赔偿!”他和她一起笑了,不算大笑,更多只是微微一笑,但仍然是自他截肢以来第一次摆脱了愁眉苦脸的状态,“是啊,现在我再不用担心哪个警察用指纹把我扯进某个谋杀案了。”

马特时常回想这句话。为了逗一个疲倦护士开心的随口玩笑竟一語成谶。皮尔逊警探说他们发现火灾是由一支香烟导致的,目前正在树林里仔细搜寻丢弃的烟头和烟盒。马特想到那个溪边的空树根,他以前总是往那里丢垃圾,不由得一阵惊恐。尽管他哪怕一秒钟也没想过自己会卷入火灾一事,但珍妮那里肯定够他受的了,更不用说万一他和玛丽的事败露了,随之而来的颜面尽失。但皮尔逊说不用担心,他们会找到罪犯的,指纹从不会撒谎,这让马特想起了他的玩笑话,算是松了口气,又不得不用咳嗽掩盖过去。树林里的每支烟上都可能有一组他的指纹,随时可以拿去实验室化验,但没有人会知道。没问题的。

但是7-11:这可真是个问题。今天上午在法庭上他才第一次听说,原来点火用的烟以及伊丽莎白野餐时吸的烟都是7-11出售的骆驼牌——和马特去年整个夏天用的烟出自同一个品牌、同一家商店。他以前从没想过,但有没有可能那就是他的烟呢?会不会是他扔在了哪里,被伊丽莎白或是朴或是天知道是谁的哪个人捡到了,然后用它点着了火,让马特稀里糊涂地变成了谋杀案凶器的提供者?而现在,照香农炮轰皮尔逊“调查”漏洞百出的这架势,警察岂不是要挥舞朴的照片,可能带上其他人的,甚至包括马特的,到这一地区每家7-11挨个问一遍?

还有那张纸条——伊丽莎白声称在香烟旁边发现了显然是他写下的纸条,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他在韩亚龙超市纸条上写下我们得给这事画上个句号。今晚见面,8:15。溪边,爆炸当天早上他把纸条留在了玛丽车子的挡风板上。玛丽加了两个字好的,然后留在了他的挡风板上。早上潜氧结束,马特拿下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但会不会当时掉了,吹走了,最后正巧吹到了香烟边上?

马特掉转方向,来到7-11便利店前面,停在离入口很远的地方,透过后视镜打量这家店的样子。距离他上一次来这里过了快一年,店铺还是一点没变。这地方充斥着一股荒废的气息——还是那块裂了缝的7-11招牌,年老体衰般倾向一侧,生了锈的柱子上看不到残障人士停车标志,白色的停车区界线褪成了阴影般惨淡的点划线。街对面则是一家光鲜亮丽的埃克森美孚公司,里面热热闹闹地停着一排排的小车和卡车,总有人进进出出,大门不是哗啦打开就是哗啦关上,永远没个停。去年第一次买烟那天,他差点儿就选了那里。他已经驶入了去埃克森的左转车道,跟在两辆等待掉头的半拖车后面,几分钟后,马特放弃了,驶向了道路远处的7-11。有点破旧,当然了,但至少清静。

现在,当他坐在车上眯眼斜视,努力透过沾满灰尘的后视镜认出那个店员时,马特突然想:要是他当时耐心一点,多花三十秒等那两辆半拖车掉头,然后去了埃克森呢?那现在他肯定就不用担心店员会指认出他了;街对面的店员总是很忙,显然如此,根本就不会记得他。不像7-11那个长得像圣诞老人的店员,那人曾嘲笑马特一边因为咳个不停而忧心忡忡,一边还偏偏要来买香烟,后来还开始管马特叫“抽烟医生”。见鬼,他要是认准了去埃克森,压根就不会买香烟。他只会想速战速决吃两口——甜甜圈加咖啡,也许,或是玉米热狗配可乐。反正就是珍妮的“不利生育”禁止食物列表里的某个组合。他是在经过7-11门口那几个抽烟者之后决定,香烟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或许它比垃圾食品还要不利于精子活性。要不是那样,他压根就不会徒步到溪边去抽烟,也就不会撞上玛丽,然后一盒接一盒地买烟,天知道后来买了多少盒,而其中某一盒最后落到了一个杀人犯手里。会不会就是因为一年前那一天选择了右转而非左转——一时冲动,就跟挑哪条领带似的,都算不上怎样的“决定”——他无意中改变了一切?要是他往左转了,会不会亨利就还活着,脑袋好好的,而马特此刻也待在家里,手没有残废,正对着一个熟睡的新生儿拍照,而不是在这个破败不堪的停车场里暗中观察,想要知道那个可能把他跟谋杀凶器联系起来的店员还在不在那里上班?

马特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这些思绪。他必须要停止这种精神受虐症,不要再问自己这些没有答案的“要是……”问题,这只会损害他的大脑,他必须专注于眼前的任务。这个任务花了五分钟:一分钟用于看清店员是个女孩,四分钟用于到外面打公用电话给那个女店员,说他想找一个店里的雇员,一个有点年纪的白头发男人。她说没有的那一秒,马特立马挂上电话,深吸一口气:这儿没有那样的人,至少在她上班的十个月里从来没有。他以为能就此摆脱纠缠了他一整天的恶心人的恐惧感——以为压力能就此从他的肺部消散,以为一呼一吸能让他振作精神而非精疲力竭。但所有这些都没有发生;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只是他的不安感更加强烈了,就好像关于7-11店员的担忧盖住了别的什么,如同绷带一般,而现在绷带被扯了下来,他不得不去面对更大的担忧,真正的烦恼,自从在法庭经过玛丽身边时轻声说了那句“6点半,今晚老地方”以后他就一直在害怕的事:和玛丽见面。

*

去年夏天第一次见玛丽是在一个排卵日,又名“珍妮的疯狂做爱日”。这又体现了珍妮那种超级无敌刻板的性格,她的这种特质(就像打鼾、烧焦食物、屁股下方有颗痣)一开始很让他着迷,现在他早已厌烦至极。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并不记得自己何时就变了;这是不是就像从悬崖上跌落下来,前一天他还爱着这些奇怪的特质,第二天醒来就讨厌它们了?还是说魅力这东西会一点一点地消退,就像新车的味道那样,会随着婚姻一小时一小时地衰老而直线下降,直到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就跨过了临界线?前一小时,一点点喜欢,过一小时变成中立,再过一小时,一点点讨厌;十年之后,降至反感;三十年之后,恨到“你要是再不闭嘴我就拿斧头往你头上劈过去”的地步?

现在想來真是难以置信,珍妮身上那股一门心思扑在未来目标上的劲头,竟是两人初遇时让他一见倾心的原因之一。倒也不是说这有多不同寻常。差不多每个医学院学生都有一种迫切到可悲的进取欲求,在他认识的亚裔中更是达到了不可想象的顶峰程度。珍妮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为什么。他的那些亚裔美籍朋友都会跟他讲述父母是如何逼迫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地舍命学习的,如何成天在他们耳边念叨要上常春藤名校的悲惨故事,而珍妮不一样,她的进取心是源于叛逆,因为父母没有逼迫她。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她就告诉他,她曾经有多喜欢这种自由状态,相较于她的弟弟——父母逼着他连生病时都要去上学(她则不用),或是因为拿了A-而惩罚他(她也不用)——直到后来她明白了:他们对弟弟的期望更高,是因为他是个男孩,是他们最重要的长子。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实现他们在他身上的期望(上哈佛,当医生),仅仅就为了惹怒他们。

这当然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但真正迷住马特的地方是珍妮讲述的方式。她痛斥韩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这种偏见明目张胆、毫无歉意,她坦言正因为此,有时候她会恨韩国人,恨自己是韩国人;然后她又笑着自嘲,一心想要摆脱亚裔人对于性别的刻板印象,到头来却又落入美国白人对于种族的刻板印象,成为老掉牙的固定角色:过分进取的亚洲学霸。她争强好胜,人很有趣,但也容易受伤,有点迷惘、忧伤,这让他既想要膜拜又想要保护她。他想要加入她,在她努力证明她父母错了的奋斗中与她并肩作战,尤其是在她母亲和他第一次见面时说了“我们更希望她找一个韩国男人,但好歹你是个医生”之后。是的,他想过或许和他交往本就是珍妮反抗的一部分。但不,他没有(过多)纠结过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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