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特欧琳达·热尔桑
下午温暖的空气、关上的窗户、踩在地毯上的光脚丫、被扔得远远的皮鞋、随意丢在地上的衣服、对另一个身体的渴望——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刻早就开始了,仅仅为了这一刻,他们飞越过河流、山峰、多个国家。直到在彼此身上消失,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一次次爱的游戏、一句句爱的言语。终于,他们精疲力竭地睡着了,而外面回荡着钟声与鸟鸣。他们想:这本就是个充满钟声与鸟鸣的城市,却不知道那声音是清晨的,还是黄昏的。
晚些时候,他们睁开眼,看向圆形钟表盘,上面的指针在黑暗中发亮。他们听到街上的一阵喧嚣:在车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之后,车子重新发动的声音、笑声和说话声、玻璃破碎声,然后是易拉罐或者是塑料瓶的声音,显然,有人在踢着玩。
早上,他们找到了吃早饭的餐厅,也许那儿也供应晚餐。餐厅的天花板和墙面是玻璃材质,所以用餐时能看到外面的一个小花园,花园角落处还有个临时泳池。花园的中央有一株巨大的玉兰,周围有许多十分老旧的房子。如果里面的人打开窗户往下看,能看到酒店的客人在花园里的帆布躺椅上读报纸。
出酒店的时候他们发现,昨晚之所以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应该是因为前面人行道上有一个大垃圾箱。他们一直走到老桥,逛上面的小金铺。这些店铺最里面的一面墙都被改成了窗户。桥下的阿尔诺河是绿色的,像黏土,仿佛静止了一般。再往前有另一座桥,那边的水位有落差,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瀑布旁的标示牌上写着“水剧院”。人们坐在高大的墙下看着它。
他们从那些一米半宽,墙上挂有铁质路灯的中世纪街道上的昂贵店铺前走过。(但丁故居就坐落在一条这样的街上。令人失望的是,里面没什么真迹。在一条窄到不可思议的小路上,他们买了一条印有精美动物图案的丝巾。)
大教堂广场上有马粪的味道。一辆辆马车载着游客离开。没生意的时候,车夫会用颜色鲜艳的毯子把座位盖起来候客。有时在那些游客中间,会出现小孩兴高采烈的脸庞——在塞维利亚,对,在塞维利亚他们也曾搭乘这种马车穿越大街小巷——在充满南方气息的塞维利亚。
但其实,游客让人很不舒服(显然,是除他们以外的游客让人不舒服)。在大教堂里,人山人海淹没了他们,不管和别的游客朝同一个方向行进,还是朝相反的方向行进,他们都出不去。神父正在祭坛前布道,一次次将手臂张开又合上,不过人们什么都听不明白,回声从一个拱顶荡向另一个拱顶,就像海螺震耳欲聋的噪声。布道最终变成这样:看神父在连续的声波中动着嘴唇,张开又合上双臂。
在佛罗伦萨旧宫的地图厅里,有一些不准确的地图——非洲仍是“印度”,尼罗河的一条支流汇入了大西洋。
(后来他们说,人的身体也是一幅不准确的地图。只有开始旅行后,只有经过许许多多爱的航行后才能够了解它。)
晚饭时,在他们挑选的一家餐厅里,有一对美国情侣坐在旁边桌。那对情侣还很年轻,交谈时显得很亲密。主要是女人在说话,男人用很殷切的语气回答,却并不看向她。那对美国人站起来,走在他们前面出去。上楼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个女人是盲人。她撑着一根带白环的拐杖,用它去探前面的台阶,再一步步地踏上去。男人没有帮她,不停地说着话,由着她自己找方向。最后,那对情侣和他们一样,也消失在出租车里。
赤身躺在未整理的床单上,脸庞裸露在吊灯下。他们解开绳索,出发旅行,去寻找对方和自己。身份是爱的一部分。
过了很久,日间的光进入房间,敲打着梳妆柜上的圆镜、墙壁上的木质衣架。这像个学生住的房间:挂西装的柜子像小孩的衣柜,床头柜是个只有手掌宽的架子,由一根歪着的钉子固定在墙上。大概正因如此,架子才是斜的,放在上面的东西才会都垂直滑向地面。
一个人的头靠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熟睡着。一个鲜活的身体呼吸着,血液跳动着。
楼上某处传来脚步声,天花板上的吊灯开始颤动。现在是在另一个房间里(他们已经逃离了街上的噪声)。这个房间在更高的楼层,还有一个阳台。从阳台上可以望到室内花园、泳池和周围那些老旧房子。
有时他写作。赤脚赤膊,坐在一张缺脚的小桌子前。这桌子有些摇晃,他就拿一张报纸,折叠多次后去垫,好让桌子不晃。她听着他敲打笔记本电脑键盘,写文章。这些文章他会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收信人。
在维也纳时,他也在一张摇晃的桌子前写作。那时他們住在多姆加斯旁边的一家小宾馆里。莫扎特生前就在那附近生活。那是个被市井生活吞掉的地方,喧闹无比、臭气熏天、破败不堪。生活就在那里,在那窄窄的街上,从一扇扇窗户下经过,进入他的房子,进入这栋建筑里的很多层楼,那里塞满了邻居和小孩的叫喊声;生活也进入楼道,人们在那儿撞见彼此、高声交谈、争吵,而莫扎特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写着《费加罗的婚礼》,并未将自己封闭起来。
但是在贝特拉姆卡,那个他逃去过几次的地方,他请求人们把他锁在房间里,在他创作完成前不要给他开门——(这是在某处读到的事实,还是他俩记忆出现的偏差?)
他们走过陌生的街道。那里的宫殿有三叶状且带飞檐的窗户。在皮蒂宫的波波里花园有一个亭子,亭顶有赭色的雕塑。从最后一堵墙那里可以远眺到柏树遍布的乡村景色。(是的,这也可以是希腊的景色。)在花园的另一头,朝相反的方向看,佛罗伦萨消失在雾中。
出其不意地,下雨了。快速飞行的鸽子扫过乌菲兹的廊柱,几乎要撞上一般。一阵阵风卷起一张张复制画,把它们推到地上,推向四面八方,小摊贩跑着去捡,有时动作不够快,免不了有画掉进水洼,被浸坏。
乌菲兹,那些博物馆和宫殿,那些描绘处女、天使、朝臣、高利贷者的画作,广阔而缤纷的世界,天花板上那些不可避免的神话人物和墙上那些新鲜的壁画,达·芬奇和顶级的波提切利。但他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癖好,或者说一种瘾——与别人相反,他们去博物馆不是为了看艺术品,而是为了看那些看艺术品的人,因为所有人都令人着迷,只是被观看者不自知,也可能是因为被观看,这些人才显得令人着迷。因为一切都取决于观看。
(吃早餐时他们见到些有意思的人。六十岁左右的巴西嬉皮士;一个北欧长相的女人悄悄把饼干分给桌子下面的狗;一家德国人,其中有个胖小伙儿每天早上都拿着一个装着很多空瓶子的纸袋走出酒店,把瓶子丢到街上的大垃圾箱里。)
在那些小小的金铺里,他们想到布拉格的黄金小道。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城堡,想起人们聚集到广场上看死神敲钟的情形,耶稣和他的信徒在前方游行(或者是布道者?)——那是教会作为阉割者的声音——他们曾这样说过,甚至发笑,因为他们一点都不愿相信死神,他们更愿意相信布拉格的那些奇妙故事,那些他们每晚都迷失在其间的剧院。
时间的垂直。一个地方折射出许多其他地方,一张张脸折射出许多其他的脸庞。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发生的事情将自己带往别处。因为正是那些对抗平庸的偶然冲击突然成为意义的承载者,仿佛闪现的灵光。
那些他们安排秘密约会的城市,他们一个点一个点地标记的地图,在身体上,也在记忆里,还包括那些站台、酒店、机场、卢森堡花园的椅子、蒂尔加滕的开端、柏林动物园站的钟、时间表、咖啡桌、高声说话的人、商店、刊物、抵达与出发、雨里的交通堵塞——出租车前行的困难。
包括了所有可能的城市,除了他们彼此的。这两个城市被他们暂时放到了生活的括号里,变得透不进光。在旅行的间隙中,他们忽略了自己的城市,只有在去往别的城市时才感到活着。他们的生活在长期以来的次次灰色间隙中已变得紧凑而简短。
他们再一次观摩老桥:那下面的河水是黏土色的,也许是因为在墙与河岸之间有一块宽大的长着青草的土地。晚上,在河里,在桥外,人们点亮了灯,在那里跳舞。(他们说,那条河不流动。这是静止的时间。悬浮的。)
然而,早上他们坐出租车穿过另一座橋的时候,河水是流动的,在小瀑布那里,就在那下面。水的戏剧仍在上演,帷幕从未开合。
机场,他们说。司机答道:好极了(原文为意大利语。——译注)。他不能想象他们将要去往不同的地方。(反向路线:在机场打一辆出租车,进入酒店,照例填表,进入电梯,到达他等她的房间——他等着再次用手臂环绕着她的身体,用手松开她衬衣的扣子,他们知道这一刻在很早之前就已开始——他们从上一次离开彼此时就开始期待着这一刻。)
如果爱结束了,他们想到——这时他们提着行李下车,在前往不同的目的地之前还撑着同一把伞——如果爱结束了,所有的城市都将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