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
2009年11月7日下午,出租车司机张平在停靠路边的车里睡得正香,突然咚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尖利刺耳的报警声,仿佛地动山摇——莫非又地震了?他睁大惊恐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见仍在摇晃的车子前挡风玻璃上有一只胳膊从车顶耷拉下来,拳头紧紧地攥着,像是随时准备当头给他一拳;一股鲜红的血迹正顺着挡风玻璃慢慢流下来……
张平抬头一看,车顶已严重凹陷,快要碰到他的头。车顶上显然躺着一个人。等他哆嗦着奋力打开变形的车门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时,四周已经围了一圈人。有人上前搀扶住这个祸从天降的倒霉蛋,有人则早已拿起手机分别拨打了110和120。还有一位胆大的中年男人凑近去观察扑倒在出租车顶上那个一动不动、两条腿扭成麻花的男子,还伸出两根手指试探他的鼻息,然后内行地摇摇头:“嗯,恐怕没救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尖叫了一声:“啊!这不是二单元七楼的祁老板嘛!看,就是楼上那家。”
蓉都市公安局武文分局刑警大队的青年警官帅宁和助手一起到达现场的时候,120救护车也才赶到。法医检验尸体后初步得出结论:死者四十二岁左右,男性,因从高空坠落,脾脏破裂而死,身上所有伤痕均是因坠落时的撞击所产生。
这幢住宅楼,有八层高,其中最顶上一层是屋顶花园,上面种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植物,还有玻璃房、小凉亭之类。这面墙临街,没有阳台,现在已是初冬,各楼层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是紧闭的,所以人不可能从窗户里掉下来,坠落的地点只可能有一个——八层楼上面的屋顶花园。
小区的物业经理匆匆赶来,站在帅宁身边望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摇头叹息。他告诉帅宁:死者祁大虎是一家茶楼的老板,就是这栋楼顶的住户。大约四十分钟前门卫才看到他开着车回来,刚才肯定是从他自家的屋顶花园摔下来的。听邻居们说,他老婆今天才在医院里生了一个儿子,谁知道他这会儿就出了事。
帅宁请物业经理带自己上楼去看一下,经理带他从大门进入小区。小区规模挺大的,环境也非常不错:干干净净的林荫道,院子里有很多比碗口还粗的大树,还有几棵银杏树,正是落叶纷飞的季节,林荫道的地面铺了一层金黄的树叶,煞是好看。他们在里面走了半天才绕到出事的第五栋楼。
“祁老板的妻子是干吗的?”帅宁边走边问。
“他妻子?好像没工作吧,全职太太。”
“这祁老板有四十多岁了吧,怎么才生孩子?”帅宁问。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老婆看上去倒是蛮年轻的。祁老板两口子大概一年多前才搬来我们小区,最近常看到他陪着大肚子的老婆在小区里散步。”
出了七楼电梯,经理指了指左边的房门对帅宁说:“这就是祁大虎家,他老婆在医院生孩子,家里现在没人。”在帅宁的示意下他抬手摁右边住户的门铃,一边回头说,“这家主人姓贾,家里只有个生病的老太太和一个小保姆,现在应该在家里。”
门铃响了半天都没人来开门,帅宁从门镜里望进去,能看到里面分明有人影在晃动,他继续锲而不舍地摁门铃。五六分钟后,终于有动静了。“谁呀?”声音很近,肯定就在门边。
帅宁从兜里掏出警官证对着门镜一晃:“公安局的,请开门。”
经理也赶紧扬声说:“我是小区物业的,请把门打开一下。”
门被打开一条小缝,露出一张年轻女孩儿被吓得惨白的脸。帅宁把大门使劲儿拉开,硬是和经理一起挤了进去。“叔叔,我……他……呜呜……”女孩儿语无伦次地吐出几个字,索性放声大哭。
费了好大的劲儿,帅宁才从这个快吓傻了的小保姆嘴里获得基本情况:今天下午两点多,也就是半个多小时以前,祁大虎提着一只保温桶来敲隔壁家的门。保姆小云打开门,祁大虎说又忘了带钥匙,小云就带他上楼,他照例从楼上的屋顶花园翻到自己家去。这祁大虎是个马大哈,搬过来一年多,已经好几次忘了带钥匙,都是从邻居家翻墙而入自己家。谁知今天祁大虎轻车熟路地从贾家临街的女儿墙外攀着墙体朝自己家缓步移动时,突然大叫一声凌空坠落。小云是亲眼看着祁大虎掉下去的,当时就吓蒙了,抱着脑袋缩在墙角不敢动。
帅宁来到屋顶花园,看见两家相邻的隔断处修起一面两米多高的墙,沿街女儿墙的中间落脚处有两块砖头大的缺口,估计是祁大虎不小心一脚把原本松动的砖头踩掉后一时慌乱,来不及抓住墙沿才掉了下去。
帅宁又跟着祁大虎的足迹顺女儿墙边从邻居家走到祁家,各房间查看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助手小林对周围住户调查完毕,帅宁和小林还一起专程去医院看望了获知老公的噩耗哭得死去活来的产妇陈圆圆。根据法医的尸体鉴定、帅宁和小林的现场勘查结果以及对群众的走访,几天后专案组得出结论:这是一起因意外而导致坠楼死亡的事件。
但是帅宁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他从祁大虎的檔案里查到:去年“5·12”大地震的时候,正在聚源中学初三(一)班上课的祁大虎的儿子祁江被压在垮塌的教室下面,当场遇难;意外承受丧子之痛的祁大虎之妻江萍始终无法从这个打击中走出来,在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服毒药自杀。而祁大虎则在妻子亡故后的短短半年内再婚并有了一个孩子。现在,在他的小儿子刚刚出生的这一天,他竟也意外坠楼而亡。
这个案子定有蹊跷,包括一年多以前祁大虎的前妻自杀的事。
事情要从一年半以前说起。
2008年4月30日是绿岛茶楼老板娘江萍三十九岁生日,正好也是距离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一百天的好日子。当然还有个更值得庆贺的由头:绿岛茶楼这个位于市区不错地段的近八百平方米的商业店铺,终于被祁大虎夫妻买了下来。买下这个茶楼是夫妻俩多年的心愿,如今美梦终于成真,祁大虎简直觉得走路都像驾云一样有一种腾空飘逸的舒适感。他早早就决定:这一天茶楼停工歇业,约几个朋友搞个小型庆祝会,庆贺三喜临门,顺便答谢一下平时经常照顾生意的朋友和生意伙伴。
祁大虎没多少文化,但脑子聪明手脚勤快。当年小两口从一个包抄手的小摊位做起,到现在能够买下一层商业铺面,如果没有大虎的果断决策和夫妻俩齐心协力的奋斗又怎能有今天!
茶楼的大门半掩,门口挂了个“今日停业一天”的牌子。茶楼里好几张方桌拼在一起,上面铺了雪白的桌布,四周摆了一圈藤椅。应邀到场的二十来个好朋友和生意伙伴正围桌而坐,喝着啤酒或品着香茶,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桌上还有一个硕大的双层生日蛋糕,上面密密麻麻地插着三十九根细细的蜡烛。身为寿星的茶楼老板娘江萍身穿一袭改良版的淡紫色碎花旗袍,仍不时迈着小碎步走来走去地忙活,指挥服务员端茶送水,去厨房叮嘱厨师准时上菜。而祁大虎则一手端着个大大的啤酒杯,一手比画着跟来宾们探讨一百天后的奥运会,作为东道主的中国会增设哪些运动项目,有可能拿多少块金牌,哪些项目跟老美有一拼,哪些又肯定没戏……一说起这个话题祁大虎就亢奋得要命,满面红光地扯着嗓门跟别人神侃,早就忘了事先跟江萍保证的今天要让老婆好好休息,只管喝酒吃菜,由他亲自操劳。
宾客们嚷着叫江萍不要忙了,赶紧坐下来让大家给寿星敬酒。谈兴正浓的祁大虎闻言忙住嘴起身,叫来领班陈圆圆,叮嘱她负责张罗饭局,让江姐好好吃饭。
陈圆圆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二十五岁左右,穿一身藏青色职业西装,淡施粉黛,一头中长的黑发利落地束在头上扎了一个马尾。她仰头望着高大的祁老板,微笑着点头:“祁老板尽管放心,我一定安排好。”
祁大虎抬手拍拍陈圆圆的肩头:“多费心,到时候我会单独奖励你。”
陈圆圆的脸红了一下,偷眼望了望刚入席的江萍,见她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忙对老板娘笑了笑,转身进了厨房。
此刻坐在不远处的江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虎和陈圆圆说话。老公那只拍向小姑娘肩头的手臂怎么看怎么扎眼,还有两人站得过近的距离。人家说普通社交距离一般是相距一尺,只有关系更亲密的人才会比一尺更近一些,而老公站的位置离那姓陈的丫头似乎不足一尺,还有小姑娘仰头冲大虎笑和脸红的样子,很有一点儿暧昧。
其实江萍也知道老公不可能跟这女孩儿真的有什么事情,只是他们俩交流的眼神让她感觉有点儿不大舒服。江萍相信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确的,自己眼看就要进入不惑之年,人道是女人一到中年万事皆休,而老公四十一岁的年纪,正是龙腾虎跃、疯狗一样到处乱叫乱咬的时期,有必要看紧一点儿,经常给他打打预防针。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曲终人散,江萍觉得自己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祁大虎也喝得醉醺醺的,不过兴致倒一直高得很。领班陈圆圆很能干也很尽责,整个宴席过程都操持得井井有条,没出什么乱子。把客人们一一送走后,陈圆圆把打包好的生日蛋糕交给祁大虎,说:“祁老板和江姐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盯著他们收拾。”
江萍暗想:这女孩儿确实很会处事,她来茶楼时间并不长,工作却干得很上手。难怪老公对她另眼相看。
2008年5月12日这天,江萍一大早起来就跟祁大虎吵了一架。或许这正于冥冥中预示了这个家庭灾难的开始,当然江萍彼时并不知道。
头天晚上星期天,是2008年琼斯杯篮球赛中国队对安哥拉队的比赛,祁大虎在电视机前坐到半夜三更不挪窝,把江萍烦得不行。她想着儿子祁江这几天一直有点儿感冒,都咳嗽几天了也不见好,今天晚上回爷爷奶奶那边时走得急,又忘了把药拿上,她叫祁大虎别老看电视了,早点儿睡觉,明天一早去都江堰给儿子把药送去,如果觉得病情加重了干脆带他去医院看看。谁知叫了几声他都没反应,盯着电视看个没完,还不时骂骂咧咧的,真像他是场外教练一样,把她也吵得没睡好。
到了12号早上,天都大亮了,祁大虎还睡得跟死猪一样,喊了几声都喊不醒。要不是江萍以前出过一次小车祸以后不大敢自己开车上高速路,她就不求他,自己去给儿子送药了。今天茶楼那边要进货,要去银行还贷款,还有工商局有帮人对茶楼例行检查要去应付。她一想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办,头就大了,使劲推大虎:“你咋还不起床啊,看看几点了?”
可能心里有气,下手就重了点儿,祁大虎从睡梦里一下子被惊醒,迷迷瞪瞪地爬起来,瞪着大眼珠子冲她嚷:“你打我干啥?”
“谁打你了,你看都啥时候了?看你那醉生梦死的样儿!昨天叫你早点儿睡你不早点儿睡,吵死个人。跟你说了今天一大摊子事要办,儿子马上就要中考了,要是咳嗽老不好怎么办?你这当爸爸的咋啥事都不管?你不关心我也就罢了,儿子你都不心疼……”
正絮叨着,突然听到祁大虎一声怒吼:“你烦不烦啊!”声音之大,震得她耳膜嗡嗡响。
江萍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还击:“哈!真厉害!没道理就比声音大是吧,生怕邻居不知道你有能耐吼老婆是吧?呸!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话虽一句接一句,肚子里的小火苗也呼呼地蹿得老高,但声音还是刻意压得很低。
砰,一声更恐怖的巨响从厨房传来,原来是祁大虎把一只碗狠狠摔在地上。别看平时祁大虎油嘴滑舌能说会道,一旦真的吵起架来他就啥都不会说了,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大吼一句把她吓得心惊肉跳。不过摔东西好像还是第一次。江萍气得嘴唇直哆嗦,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横不能自己也找个杯子砸地上吧?她连早饭都没吃,一扭身出了家门,砰的一声把门狠狠地关上,算是发泄了一下心中的怒气。
江萍家在十二层,但她连电梯都没有坐,怕自己一脸的泪被邻居看见。她从楼梯慢慢下楼,不住对自己说:“不生气不生气,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能做这种傻事。”这样想着,仍克制不住地泪流不止。她从包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遮住红肿的眼睛。
走到大街上,她先是在街边一个早点铺里买了油条豆浆,边吃边稳定一下情绪,等吃完早点,拿出手机给婆婆打电话:“妈,我是江萍。小江咳嗽好点儿没?哦,去上学啦。妈,您能不能去药店给小江买点儿感冒药回来,昨天家里的药他忘记带去了。行,您记一下……本来大虎今天要回来一趟的,这边茶楼事情太多了。”
低头吸了吸鼻子,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又给陈圆圆打电话:“小陈,一会儿你到茶楼见到祁大虎,跟他说一声,就说我去银行了。叫他别忘了进货和工商局有几个人要来检查的事。”说完匆匆赶到附近一家银行,排队取钱交钱。
这天是星期一,银行人比较多,排队等号就等了半个小时。刚办完还款手续就听到手机响了,是大虎发来的短信:“老婆对不起!是我不好,向你道歉。昨晚你沒睡好,赶紧回家去睡一觉。茶楼有我盯着,进货和工商局的事都搞定了,你就不用来了。”看完短信,江萍一肚子的火气一下子烟消云散。
江萍回家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下,就匆匆出门了,刚站在路边准备打车,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怎么突然有那么多的人呼啦啦地从各个建筑物里跑出来?她纳闷地转头四望:是的,每个角度,每一幢楼房里,都像潮水一样,惊慌的人群从里面奔涌而出,这时她也感觉到脚下明显的晃动,是地震!
刹那间整个公路边前所未有地黑压压全是人,人群中穿什么的都有,还有没穿衣服、只裹着一条浴巾的。满大街的人都拿着手机焦急地拨打电话,并相互询问:“你能打通电话吗?”
江萍本能地往茶楼的方向跑,边跑边回头看能不能打到出租车。还真巧,一辆出租车正好停在路边,一个中年男人惊魂未定地下车后她连忙坐进去,对司机说:“去光明巷38号绿岛茶楼。”
司机说:“我不确定能不能过去,路上好多地方都被人堵死了。”
她说:“尽量走吧,能走到哪儿是哪儿。”
在车上她掏出手机,轮流给大虎和儿子打,还给婆婆家里的座机打,不管怎么都打不通。所有的通讯全部中断!车开到离光明巷还有挺长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被街上的人群死死地堵在那里,司机只得把江萍放下来,掉头往回开。江萍下车,穿过惊恐的人群直奔茶楼,却见茶楼的门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服务员小张站在门前,呆呆地望着街头。
“小张,看见祁大虎了吗?”
“江姐!”小张怯怯地说,“我不知道……他们都跑了,祁老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不敢走,怕丢了东西……”
“你不要担心,没事了。”江萍从包里摸出纸巾递给小张,心里感觉热乎乎的。平时觉得这个胖女孩儿笨笨的,一点儿都不起眼,在这种时候,连老板都跑得没影儿了,女孩儿还知道寸步不离地守着茶楼,可见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不能不让江萍心生感动。
这个时候大虎会去哪里呢,难道是回家去找自己了,或者去都江堰找儿子了?手机仍然打不通,街上不断传来各种消息,一会儿说地震是78级,震中在陕西,一会儿又说只有6级,震中就是蓉都市。江萍一筹莫展,心里慌得不行。忽然听到一个人在跟别人说:“好像都江堰也塌了好多房子。”
都江堰!她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你说什么!都江堰有房子塌了?”
那人看她凶狠急迫的样子,并不计较她的态度,忙解释说:“是呀,我才听交通台广播里说的,说都江堰塌了好多房子,好多车都在往那边开,去救人。”
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赶紧进到茶楼里找出一张纸,写下几个大字:“我去都江堰了!”写完用玻璃杯压在柜台上,然后走到大街上往城外方向的路口去打车。
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从路边的行人口中她得知:这次地震是8级,震中是阿坝的汶川县,那里的房屋基本倒塌,通信设施也已经全部中断。都江堰市也是遭遇地震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无数房屋倒塌,目前正有数百辆车以志愿者的身份进入都江堰抢险救灾。
江萍哭着在大街上拦车。旁边虽然有不少人早就在等车,见她哭得实在凄惶,在第一辆出租车停下的时候都自觉让她先坐。她坐进后排座位对司机说:“去都江堰,我要找我儿子。”
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他说:“好的,我也正要去。我听说那边需要车运送伤员。”
车载收音机在断断续续地播放地震的相关新闻,江萍一边抽泣,一边手里机械地重复着拨打老公和儿子手机的动作,却始终都打不通。一路上人太多了,成群结队的车连成串地涌向都江堰。也有那边回来的车,车上载的几乎全部是伤员。车一路都在堵,开到都江堰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司机直接把她拉到聚源中学所在的那条街,那里人山人海,车根本开不进去。司机默默停下车,拒绝了江萍要给他的两百元钱,对着围上来的人群说:“我是志愿者,来免费运送伤员的。”
江萍一下车就看见不远处校园里倒塌的教室。那间教室她来过两次,从窗户外看见儿子在里面上课。儿子那时才上初中一年级,个子还不到一米七……四周有凄厉的哭声传入她的耳膜,她也想大哭,此刻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只软软地、慢慢地跪坐在地上。立刻有几个人过去把她扶起来。她已经不会迈步,被几个人架着、拖着往学校方向走去,她的手使劲指着儿子以前的教室,那片倒塌的废墟,她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来到儿子的教室前面,昏暗的光线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半跪在废墟上,一边抹泪,一边拼命地试图搬动一块水泥预制板,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是老公祁大虎。
在城郊接合处一个破旧楼房二楼的狭窄两居室出租房里,陈圆圆穿一件旧T恤,腰上系条超市里搞活动送的尼龙花围裙,正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炒菜做饭。她动作娴熟又麻利,一会儿就把三菜一汤端上小餐桌。她擦把汗坐下来,边吃饭边对男朋友说:“我们老板说要给我涨工资呢。”
“又涨工资?你们老板对你这么好,是不是看上你啦?”男朋友半开玩笑地说。
“瞎说啥呀。我看祁老板不像是那种人,而且他和老板娘关系好着呢。唉,他们也真可怜,那么大的一个儿子,说没就没了。听说江姐伤心得几天没吃饭了,病恹恹的,还总和祁老板吵架,怪他地震那天没早点儿去看儿子。”
“儿子死啦?”
“是啊,真可怜。他们才把那个茶楼的房子买下来的。也真有钱,那房子花了好几百万呢——哎,你咋不动筷子,想什么呢?”
“没什么。对了,我明天再给你爸寄两千回去吧。”
“你有钱吗,又寄那么多?”她有些奇怪地问。
“你妈那病老拖着也不是个事,那天你爸不是说那些讨债的都跑你家去砸东西了吗?我们公司这段时间还不错,这次又发了抗震救灾奖,我得了一千二呢。”
陈圆圆放下碗,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我家那么大个拖累你都不嫌弃……”
“说啥呢圆圆。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儿,你那么聪明漂亮,本来可以找个大款,就不用这样辛苦地工作了,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唉,可惜我是个没本事的男人,挣不了多少钱,要啥没啥,害你住在这么个破地方。”
“你不要这样说嘛。跟着你,住狗窝也是幸福的。如果不是给我爸妈还债,你早就可以买房了。”
“好圆圆,这么多年我没看错你。你相信我,一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当然,我绝对相信。”
……
地震一个月以后,绿岛茶楼涣散的人气才又慢慢地聚集起来,老板祁大虎紧皱的眉头也跟着重新舒展开来,他现在忙得甚至没有悲伤的时间。自从儿子遇难,老婆江萍就像没了魂儿似的,茶楼的事情根本甩手不管,成天就往灾区跑,去当志愿者,给那些灾民送去吃的喝的用的,跟他们絮叨在地震中遇难的儿子,和那些同样失去亲人的灾民一起哭天抹泪。虽然地震给人们带来的创伤一时间难以平复,但生活毕竟还要继续往前走。可江萍似乎已经停留在5月12日那天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不仅如此,江萍还拿走家里好几千块钱去给都江堰的灾民买衣服被子,有一次把给茶楼买茶叶的钱也拿去给一个失去儿子的农村老太太买电视机去了,害得祁大虎临时抓瞎,差点儿耽误大事。
开始,祁大虎还对江萍的行为抱着理解和宽容的态度,而且他也确实非常后悔那天晚上为了看那场球赛,没听老婆的话早点儿睡觉,第二天早点儿去看看儿子,说不定就会带儿子去看病而躲过那场灾难。他每天一个人在茶楼忙前忙后累得要命,晚上回去还要哄着老婆,听她没完没了地抱怨他那天晚上看电视的事,陪着她一起回忆儿子如何如何的乖,如何如何懂事听话,忍受她半夜三更歇斯底里的哭诉,实在是厌烦透了!好在陈圆圆真是一个好帮手,聪明能干不说,早出晚归加班加点,对茶楼的事情尽心尽力。好几次她出面去陪吃陪喝、拼命灌酒,终于把那个存心刁难的工商局干部摆平。这几个月里祁大虎已经给陈圆圆涨了三次工资,她现在的收入是一个普通服务员的四五倍,祁大虎还是觉得她拿得太少。祁大虎有时甚至会胡思乱想:假若这次地震遇难的不是儿子,而是……老婆,那么他一定会爱上圆圆,会娶圆圆为妻。嗨,乱想些什么啊!祁大虎摇摇头,像是要把自己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掉。
这天又是很晚陈圆圆才下班,男朋友去茶楼接她回到出租屋。“那个才出去的个子挺高的男人就是你们祁老板吧?”男朋友问。
“是啊。怎么了?”
“长得蛮帅嘛。”
“嗯。他老婆长得也不错,身材蛮好的。”
“祁老板现在跟老婆关系如何呀?”
“好像不咋样,那天还听他们在电话里吵架来着。”
“圆圆你爱我吗?”
“你好奇怪!这还用问吗?”
“圆圆,今天我给你爸爸打了电话,你妈妈的病不能老这样拖下去了。医生说,如果做那种治疗的话,至少需要三十万,也可能更多,而且最好一两年内就做手术。”
“哇!那么多!把我卖了也没那么多钱啊。”
“把你卖了?一亿也不够!你就是个无价之宝。”
“也就是你把我当个宝贝。哥,你说我妈妈的病怎么办呀?”
“办法倒是有一个,就看你肯不肯去做。”
“你说!”
……
“啊……你!”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你混蛋!”
两人第一次闹翻,圆圆冒着瓢泼大雨跑出家门。
最近祁大虎觉得陈圆圆似乎心事重重的,先前的那股子机灵活泼劲儿一下子减了几分,没事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愣神。这丫头别是也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吧?祁大虎不由得有些担心,甚至有点儿心疼。见陈圆圆不主动跟他说,也不太好意思问,他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呢。
“你最近咋回去这么晚?其实你不用晚上老加班的。”一天祁大虎和陈圆圆一起吃工作晚餐,他给圆圆夾了一只清炒大虾仁,柔声说。
陈圆圆目光有些涣散,机械地往嘴里刨着饭粒:“没什么,一点儿小事。”
“哦,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或许我能帮上忙。”祁大虎有点儿饿了,开始埋头狼吞虎咽。
半天没有动静,也不见圆圆夹菜,抬头一看:“咦?你怎么哭啦?”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圆圆哭,只见她满脸是泪,却无声无息。
见祁老板愣愣地看自己,她连忙低头抬起手臂掩饰着,起身去卫生间洗脸。祁大虎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一下子拽住圆圆的胳膊,竟把她拉了个踉跄,一头撞在他厚实的胸前。她抬头看了看他因紧张和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像是下了决心一样,说:“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分手就分手了呗。”祁大虎有点儿不以为然,又问,“是他欺负你了吗?”
“没有。只是……我确实很难过。”她勇敢地承认。
“坐下说坐下说。”他指指椅子,把她揽到椅子前坐下,然后自己在对面坐下来,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我和男朋友相处已经有好几年了,基本算是青梅竹马吧,我们是一个村里的。他比我大几岁,对我很好,对我父母也很好。我爸爸妈妈都挺喜欢他的。我承认我很爱他,也很依赖他。”
“然后呢?他爱上别的女人了?”
“怎么说呢?可能是吧。最近他好像开始跟我有点儿疏远了,前几天,他突然跟我说分手的话。我猜他是有别的女人了吧……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陈圆圆起身准备收拾桌上的杯盘碗盏,却被祁大虎一把按住肩膀迫使她坐下。他起身轻掩房门,回头对陈圆圆说:“妹子,你如果不嫌祁哥莽撞,以后就把我当你亲哥,有啥委屈尽管跟哥说!谁要敢欺负你我去给你出头!”
“祁……老板,我……”她有些窘迫地看看虚掩的房门。这个包间很小,一关上房门立刻感觉空间有些压抑。
“圆圆,私下你就不要叫我老板了好不?就叫祁哥吧。最近祁哥也挺不顺的,碰上这么多糟心事,多亏你全力帮忙,一直想感谢你。”
“祁哥不要这么说,我真的没做什么。是祁哥和江姐关照我……”
一提到江萍,祁大虎脸上立刻阴云密布,陈圆圆一看他的脸色,连忙缄口。祁大虎趁热打铁:“你今晚没什么事吧?干脆陪我出去转转,散散心,好吗?”
陈圆圆望着他期待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深夜一点左右,祁大虎半搂半抱着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陈圆圆走出一家KTV的大门,伸手打了个出租车。他把圆圆塞进后座,自己也挤进去,对司机说:“找家酒店,要好点儿的。”
这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夜晚。凌晨三四点钟时,极度疲惫的陈圆圆才蜷缩着身体在祁大虎的怀里沉沉地睡去。祁大虎觉得自己已经有一百年没这么酣畅淋漓地享受男欢女爱了,他并不认为这是在乘人之危,相反,他觉得这是帮助圆圆赶快忘掉那个背信弃义的男朋友最好的方式。
祁大虎有个观点:没有哪个男人可以经受住美色的诱惑,就如同猫肯定要偷腥、狗改不了吃屎、向日葵只要没死就一定会追逐阳光一样。只要对老婆孩子好、有家庭责任感并且肯付出辛勤和努力来养家糊口的,就是好男人。所以,结婚十几年,祁大虎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偶尔找机会在外面偷偷打野食是对不起老婆,不管是在酒吧找一夜情也好,去夜总会和桑拿房招小姐也罢,他能做的就是绝对不让老婆知道,不给老婆伤心的机会,这就是对老婆最大的好了。要让一个男人做到对老婆绝对忠诚,一辈子只和老婆一个人上床,祁大虎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而且极其不人道。就算是山珍海味也还有吃腻的时候呢,何况天天在床上面对同一个人几十年?当然祁大虎这个观点从来不敢对江萍讲,只是在和几个哥们儿看球赛的时候偶尔发布,肯定是百分百被投赞同票的。
这么多年,江萍还真没怎么怀疑过老公有外遇,这并不是江萍反应特别迟钝,一方面因为祁大虎非常小心,另一方面,他从来只是身体出轨而感情不会随便溜达出去,一颗心基本还是扑在老婆身上的。
而此刻酣睡在怀中的这个娇小的女孩儿,祁大虎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她确实很喜欢。这些天他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圆圆,看见她伤心,他会心疼;见到她笑颜绽放,他的心情也会跟着轻松欢快起来。
第二天傍晚,祁大虎总算有了一点儿闲暇时间,他坐在办公室喝了杯茶发了会儿呆,然后揉揉发痛的太阳穴,打了个电话叫前台送五千元营业款过来,然后把陈圆圆叫进办公室。陈圆圆进门的时候低着头,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祁大虎起身把门轻轻带上,陈圆圆有点儿紧张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老板。祁大虎并没有做出任何亲昵的举止,只是回身从桌上拿起那个装钱的信封,对她说:“圆圆拿着,最近辛苦了。”
陈圆圆的脸色渐渐涨红,表情由一丝羞涩变成愤怒。她没有接过那个信封,而是直视着祁大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祁老板是怕我以后缠上你吧?其实你大可不必吓成这样,我陈圆圆虽然很穷,可还没穷到要卖的地步!”
祁大虎张口结舌:“不是的圆圆,我……”
“尽管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纠缠你,必要的话我还可以辞职!”说完,她不等祁大虎做出任何解释,跨前一步拉开房门,噔噔噔地走了出去。
自从祁大虎在宾馆里与失恋并醉酒的陈圆圆有过一次亲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的关系都客气而疏远,当然主要原因是装在信封里的五千元钱大大挫伤了陈圆圆作为一个年轻女孩儿的自尊。做了错事的祁大虎一直想找机会弥补,同时向她表达欣赏和尊重,但无奈陈圆圆除了与他在工作上必要的交往和联系,平时根本不给他机会多谈一个字,这让他在沮丧的同时对这个特别的女孩儿好感倍增。无论如何,她并没有愤然辞职离他而去,这就说明他们不会永远没有沟通的机会。
祁大虎之所以迫切地想要与陈圆圆交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现在也处于十分孤独的状态,正急需来自异性情感的滋润和抚慰。
自从儿子去世后,老婆江萍一天比一天难以捉摸,每天就像个冷漠的幽魂一样在身边游走,即使去了茶楼也是心不在焉,要么就对陈圆圆百般挑剔。江萍过去从来都不是个刻薄的女人,更不会因为嫉妒而故意找某个女人的茬兒。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她只要来茶楼就会明显跟圆圆过不去,几次摆出老板娘的款儿对她颐指气使,让祁大虎十分恼怒和不安,又不好明目张胆地护着圆圆,内心对江萍的不满和厌恶一日重似一日。难道中年丧子的打击可以让一个原本温柔豁达的女人彻底改变性情,变成一个不讲理的妒妇吗?慢慢地他开始找借口阻挠老婆来茶楼,宁愿自己一个人忙得四脚朝天。他非常害怕圆圆有一天会一气之下一走了之。
江萍果然不大来茶楼了,也不知道她成天在忙些什么。祁大虎一心一意地经营着茶楼,每天早出晚归,回家的时候江萍大都是早就睡着了,夫妻俩虽然每天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基本上连句话都懒得说。
有一天祁大虎叫圆圆去“老房子”酒家订了一个包间,晚上请几个朋友吃饭。祁大虎在上卫生间时无意中看见一个半开着门的小包间里有一男一女正在腻歪,那男的背对着门口,身体紧挨着一个女人,正举着一勺什么菜要喂到女人嘴里去。女人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太兴奋,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躲躲闪闪。
祁大虎的脸气得铁青——这女的居然是江萍!他从没见过自己老婆如此恬不知耻的模样,喝得醉醺醺地跟一个小男人调情!虽然没看见这个男人的脸,但从他的背影也能看出应该是个年轻的男人。看着江萍在别的男人面前那副扭捏作态的样子,祁大虎血液中的酒精全都化作一肚子酸醋和冲天的怒火,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蓄势待发。但一想到隔壁包间里的朋友们,只好拼命克制住想要冲进去狂揍这对狗男女一顿的冲动,颓然回到自己的包间。
见祁大虎突然意兴阑珊,几个朋友也很体谅地没再闹酒,几个人埋头吃饭,饭局很快就结束了。其间,祁大虎又去了一趟卫生间,却见小包间里已经人走茶凉,两个服务员正在收拾桌子。
那天晚上祁大虎没有回家,而是假装醉得厉害,第二次把陈圆圆“挟持”到酒店。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他就十分郑重其事地对怀中的小女人说:“做我的女人吧,让我好好疼你。”这一次,陈圆圆没有拒绝。
第二天上午祁大虎接到江萍的电话,当时他正召集员工开会讲加强纪律的事。一看是江萍的号码,他想都没想就摁断了。还是不解恨,过了几分钟又发过去一条短信:“你现在本事大得很啊,敢拿老子的钱去养小白脸了!!!”后面连续三个叹号表达自己做丈夫的权益受到严重损害时的极度愤怒。他等着江萍低三下四甚至痛哭流涕地打来电话,向自己解释,却不料等了半天都没有任何动静。他有些心慌,像是自己出手重重的一拳,却并没有击中对手,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对手躲在哪个角落里,说不定正嘲笑自己这个被戴了绿帽子的冤大头呢。之后有十来天时间祁大虎都没有再见到江萍,等他终于和老婆面对面的时候,两人已是阴阳相隔。
那段时间茶楼生意很好,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而陈圆圆自从做了他的情妇,就不好意思继续留在茶楼里工作了,祁大虎正托人另外给她谋求一个合适的岗位。平时他晚上就在茶楼找个房间将就一晚,或者去圆圆的出租房里过夜,一直赌气不回自己家。
祁大虎有一种透心凉的感觉: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夫妻,一旦失去了孩子这个坚实的纽带,居然就可以形同陌路,各自寻找快乐,相互竟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之前他怎么就没发现江萍是个如此薄情寡义的女人呢?
对于陈圆圆,祁大虎也觉得她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他不能够完全清晰地把握圆圆对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从一开始,在他们的关系中她就处于一种被动接受的地位。对他的表白和进攻,她的态度是暧昧甚至是鼓励的,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祁大虎能感觉到她的思绪并没有完全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是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就像一叶小舟,在浩瀚的大海中随波逐流,不知去往何处。
是心里还没有彻底放下男朋友吧,祁大虎这样想着,有点儿醋意又有点儿坦然,好像这样自己也就不欠她什么了。好在圆圆还从来没有和他谈起过将来的事情,这让祁大虎稍许心安。虽然现在他像一个贪婪的孩子一样享用着圆圆年轻的身体和激情,但他知道自己无法承诺给予她一个未来,至少现在还根本谈不到那一步。眼下才买下茶楼,还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假若和江萍离婚,茶楼就无法经营下去。就算双方各自分到两三百万又如何,坐吃山空,今后他靠什么来生活和立足?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恐怕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取代自己对事业的追求,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把自己辛苦打拼了多年,现在正欣欣向荣前景看好的绿岛茶楼拱手让给他人——也就是说,现在他不能跟江萍离婚,不管他们的感情坏到什么程度。至少,他必须等到茶楼赚的钱足够还掉全部贷款并能让自己继续拥有这个茶楼的经营权才行。等到那个时候,哼,他一定会和江萍这个无耻的女人离婚的。反正她也能分到几百万,就让她拿这些钱去养小白脸好了。
陈圆圆是个相处起来会让人感觉很舒服的女孩儿。她性情平和,手脚勤快,处事很周全,心思也比较缜密,从不会丢三落四怨声载道或者得寸进尺咄咄逼人。而且,她厨艺颇佳,做饭特别合祁大虎的口味。祁大虎干脆劝圆圆不要出去找什么工作了,反正也不缺她这点儿工资。
他这样说,圆圆也就点头同意了,从此更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地照顾和取悦于他。这种取悦并不像是刻意讨他的欢心好从中有什么所图,而是……祁大虎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圆圆对自己的态度,竟然好像她亏欠自己什么一样。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
2008年8月初的蓉都,天气一如以往的沉闷湿热,动一动就是一身黏糊糊的汗。这天祁大虎照例在晚上八点多回到陈圆圆的小屋里,圆圆做了绿豆粥和几样爽口的小菜,两人开着空调喝粥吃菜。吃完饭圆圆收拾好桌子洗完碗,就一起坐在客厅兼餐厅的小房间里看电视。到十一点多的时候正好连续剧《亮剑》结束,两人关掉电视准备洗漱睡觉。
祁大虎先进卫生间去洗澡,圆圆在房间折叠洗干净的衣服时突然听到耳边有“我不做大哥好多年”的音乐声响起,这是祁大虎的手机铃声。
陈圆圆探头向卫生间的方向望了一眼,听见祁大虎正在卫生间里心情很好地边淋浴边大声唱歌。她喊了一声“大虎”,那头没理会,她又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起来接听。
等祁大虎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发觉圆圆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忐忑不安又有些恼怒的样子。“怎么啦?”祁大虎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陈圆圆低着头,可怜巴巴地说:“说了你不许骂我。”
“哟,可怜的宝贝,到底怎么啦?”祁大虎揽过圆圆,亲吻着她光洁的脖颈。
“刚才,你洗澡的时候,你老婆来电话了。”她用下巴朝床头柜示意了一下。
“嗯?”他松开圆圆,探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
陈圆圆一把摁住他的手,又道:“是我接的电话。我们吵架了,吵得很厉害。”
“吵架了?”祁大虎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他很难想象圆圆跟别人发生冲突的情景,她是那么温婉柔和忍耐克制,即使心里不高兴,也不会轻易逞一时口舌之快出口伤人。
圆圆解释道:“开始我也没注意是谁打来的电话,喊你你也没听见。我想着可能是茶楼有什么事情,就接了。结果她一听见是我的声音劈头就骂,骂我不要脸,费尽心机勾搭她老公……后来,我就跟她吵起来了。”说到这里,圆圆的喉咙开始哽咽。
“好啦好啦,没事的。甭理那个疯婆娘。”祁大虎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把圓圆安抚着睡下后,他想到另一个房间里去打电话。不料圆圆却腾地一下子坐起来,一把抢过他的手机:“不许给她打!”
她紧咬着嘴唇,脸色因极度的委屈而变得苍白,眼泪无声地从大眼睛里流下来,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让祁大虎心疼得要命。他知道,如果不是被伤得太重,圆圆一定不会如此失态。江萍那个泼妇,还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恶毒的话让她伤心成这样……
第二天上午,祁大虎还是抽空给江萍回了个电话,却是打通后无人接听状态。一直到下午,电话仍无人接听。他感觉不太对劲儿,决定立刻回家一趟。顶着下午热辣辣的太阳开车回到已经十来天没回的梅花小区,他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陈圆圆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里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电视,突然手机响起,是祁大虎打来的:“圆圆!不好了,江萍她……”他的声音抖得简直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怎么了?江姐她怎么了?”陈圆圆也紧张起来,一迭声地问。
“她好像……服毒自杀了。”
“自杀了!怎么会突然自杀了!你在哪儿呢?”
“在我家里呢……”
“那你报案没有?”陈圆圆急急地问。
“报了。公安局的人叫我就在这里等着,说他们马上就到。”
“啊!那昨天晚上江姐给我打电话的事……”圆圆的话音里早已带了哭腔。
“你放心圆圆。这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该怎么说,是我昨天接的电话。”尽管心里乱成了一团麻,祁大虎还是本能地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保护好无辜的圆圆。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再多牵扯别人也是于事无补。在等待警方到达现场的这十来分钟里,他想好了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
“大虎,我昨天不是故意跟她吵架的,怎么会这样啊?”电话里,圆圆开始哀哀地哭泣。
“跟你说了没你的事!就这样吧,我挂了啊。”祁大虎挂断电话,哆哆嗦嗦地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负责调查“8·05”梅花小区室内服毒自杀案的是锦河分局刑警大队重案组警察文家祥和搭档任峰。8月6日下午三点零五分,110报警中心接到报案称,本市梅花小区二栋一单元12楼1203房间的女主人江萍已经在家中死亡,报案的是死者的丈夫祁大虎。
祁大虎告诉警察他刚才一打开房门走进客厅,就看见妻子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瓶红酒,散发出浓烈呛人的气味儿。他想摸妻子的脉搏,却摸到一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腕,于是马上打110报了案。
文家祥在现场勘查时发现,红酒瓶里的酒只剩下小半瓶,而死者的口腔里也同样散发出那种与酒瓶里一模一样的强烈气味儿,他很清楚那就是毒鼠强的味道。毒鼠强是目前市场上比较容易找到的唯一一种毒性很强的药物,它原本是用来毒杀老鼠的,虽然已经被明令禁止公开销售,但仍无数次被一些厌世的男女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以,在刑警大队重案组效力多年的老文已经是好几次跟这种气味儿冲天的毒药打交道了。正因为它的气味儿太大,倒是很少被凶手选择作为谋杀的工具。无论毒鼠强是被拌在饭里还是混在酒中,那股刺鼻的气味儿都难以遮掩。
尸体检验的结果,死者江萍死亡时间大约在十六到二十个小时之前,也就是说,是在昨晚八点到十二点之间死亡的,死亡的直接原因就是毒鼠强,死者的胃里还残留有大量的红酒成分和食物的残渣。另外,化验的结果显示,死者的血液里还含有大量的安眠药成分。茶几上的红酒瓶里毒鼠强的成分非常浓,一小杯就足以使人当场毙命。茶几上还放着一个手机,祁大虎证实是死者江萍的。
指纹鉴定的结果,红酒瓶和手机上都只有江萍一个人的指纹。现场家具和物品放置整齐,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现场也没有发现遗书。后来警方得知江萍早已父母双亡,儿子在地震中遇难,自己又是个独生女,除了老公祁大虎之外,她没有其他直系亲属。
手机显示昨天一共有两个电话。下午五点多,电信公司10000号打进来一个电话,通话时间是三十九秒;晚上十一点三十二分打出过一个电话,通话时间是四分十二秒,拨打的对象是“大虎”。
“是的,头天晚上我老婆给我打了个电话。”在分局接受询问的时候,祁大虎老实地承认。他显然已经被妻子的意外死亡吓坏了,脸色惨白,声音颤抖,一脑门子的虚汗。
“当时你在哪里呢?”文家祥眯缝着小眼睛,心平气和地问。
“我……”祁大虎抬手擦把汗,欲言又止。
“说吧,当时你在哪里?”文家祥好脾气地望着他。
“警官,如果跟案情没有关系,我希望你们能为我保密。因为这是我的个人隐私。”祁大虎鼓足勇气要求道。
“这个不用你提醒,该怎么做我们自有分寸。”一旁的年轻警官任峰有点儿不耐烦了。
祁大虎没敢计较任警官的态度。“当时,我正和陈圆圆在一起,昨晚我在她的房间里过的夜。”祁大虎的头垂了下来,两只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
“嗯。现在你讲一下昨晚跟你妻子通话的内容。”文警官对祁大虎的这番坦白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兴趣,甚至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依然眨巴着小眼睛,公事公办地继续往下问。
“昨晚我老婆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心情很坏,睡不着觉。说她想儿子,然后又骂我,说是我那天没去都江堰接儿子看病才害他死了的……反正就是那一套。我劝了她几句。”这几句话是祁大虎在脑子里反复演习了很多遍的,所以,说出来格外流畅。
“她有没有向你表示想要自杀的意思呢?”任峰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没有。”他摇头,想了想又补充说,“现在看来,或许她早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昨晚我确实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不然,我再怎么也不会看着她……”祁大虎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哭声压抑而沉闷。
年轻的任警官瞪着一双炯炯的大眼睛,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祁老板猫哭耗子行为的强烈鄙视;而中年警官文家祥则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耐心等待对方慢慢平息下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起身碰了碰祁大虎的手肘,示意他也来一支——他从祁大虎被煙熏得焦黄的手指上看出他跟自己一样,是个老烟鬼。
祁大虎抬头,感激地冲文警官点点头,接过烟,掏出打火机先为文警官点燃香烟,然后自己也点燃,狠狠地吸一口。一团烟雾袅袅地上升,掠过他凄惶的面孔和哭得红肿的眼睛。
“你最后一次看见你老婆是什么时候?”文警官的态度依旧十分和善。
“大概有快十天了吧,最近茶楼事情很多,她又帮不上什么忙……自从儿子去世,她一直神神叨叨的,情绪很坏……”
“她平时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吗?”
“以前她从不吃的,但儿子没了以后她老是睡不好觉,就开始吃了。我也劝过她不要老吃那东西,上瘾了就麻烦了,她不听,一说就跟我吵……”
“哦,好吧,祁老板,今天先到这里。最近请你尽量不要离开本市,我们可能随时会找你了解一些情况。”文家祥请他在询问笔录上签下名字,然后起身送客。
警方对死者周围住户和小区门卫的调查也比较顺利。邻居们说,祁大虎和江萍夫妇在梅花小区已经住了好多年,以前两口子的关系很不错,一起经营一个茶楼,经常亲亲热热地同出同进,也很少听到他们夫妇发生争吵;但自从他们的儿子祁江在地震中遇难以后,两口子的感情似乎也因儿子的去世而发生了很大变化。邻居们经常能听到他们在家里大声争吵,有一次还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后来就很少看见祁大虎回来了。
小区门卫说出事当天傍晚,有一个穿着电信公司维修人员工作服手提工具箱的小伙子进入小区,说是二栋一单元12楼1203房间电话线路有问题报修,小伙子大约六点半进去,八点左右离开。这名维修工人进入小区的时候门卫照例打开了与住户的可视对讲电话来确认此事,电话中江萍亲口证实了是她要求电信公司来人维修电话线路的。
在电信公司的维修服务室里,年轻的技师袁浩告诉警察:“我和江萍姐是‘5·12地震以后在一个社区的青年志愿者组织里认识的。江萍姐跟别的志愿者不太一样,对那些灾区百姓尤其是有家人在地震中遇难的特别容易动感情。后来我知道她儿子是在都江堰聚源中学遇难的,他的去世给江萍姐的打击特别大。她在精神上几近崩溃,干脆全身心投入到那些受灾群众的身上,像是从中获得感情的支撑。我也听她说过一些类似‘活着没意思,还不如死了跟儿子做伴之类的话。我劝她想开点儿,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她真的会走这一步。出事那天江萍姐约我去给她家检查网络,她家网断了。我傍晚过去的时候看见她情绪似乎不太好,就劝了她几句。没想到……唉!”
祁大虎作为江萍死亡后最大的受益者,自然被列为警方调查的头号嫌疑对象。而绿岛茶楼的多名员工和陈圆圆出租房所在小区的不少邻居都可以证实,事发当天祁大虎全天在茶楼里忙碌,晚上八点多回到陈圆圆的出租房;而他的情人陈圆圆除了上午去菜市场买菜以外,全天待在家里没有外出,两人均有足够的不在现场证明。
最后的调查结果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定性为自杀。理由主要是死者在晚上十一点三十二分给老公祁大虎拨出过一个电话,那么她死亡的时间应该是深夜十一点三十二分以后。这个时段她是独自在家,小区物业的监控显示,这个时段以后也没有任何住户以外的可疑人员进出小区,也就是说,不可能有人于深夜潜入小区杀害江萍。
祁大虎和陈圆圆是在江萍去世后四个月结的婚,他这么快就再次步入婚姻是因为圆圆怀孕了。考虑到前妻江萍自杀身亡的特殊情况,他们的婚礼很低调,领证后祁大虎带着身怀有孕的小新娘去南方几个海滨城市走了一圈,算是蜜月旅行,回来给邻居分发了喜糖,在两人为结婚而新买的秀色花园小区住宅的单元门口和家门口贴上喜字,也就没再搞什么仪式了。
婚后的圆圆肚子慢慢地挺起来,她一如既往地对祁大虎温柔顺从,勤勉持家,并不计较祁大虎对她始终有点儿防范之心,没有把财政大权全部交到她的手上。当祁大虎知道圆圆身在农村的妈妈患有嚴重的肾病需要约三十万治疗费用之后,二话没说,立刻给她父母打过去五十万,说剩下的钱就给二老盖套房子,还说如果不够尽管说话,因为她家里的房子已经破旧得不像样了。这件事让圆圆对老公更加感激涕零,在家里任劳任怨地买菜做饭伺候老公,全心全意做一个温柔的贤妻和未来的良母。
祁大虎觉得上天对自己实在是不薄,虽说地震无情夺走了他心爱的儿子,原配之妻也以最极端的方式与他阴阳两隔,但老天又慷慨地给了他一个如此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小娇妻。与前妻相比,且不说年龄和相貌的优势,单要论起性格脾气,陈圆圆确实要比江萍相处起来舒服得多。茶楼的生意也不错。虽说忙得脚不沾地,但每天晚上打烊时看着账面上一天天上涨的数字,祁大虎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祁大虎一死,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老婆陈圆圆。据说绿岛茶楼的生意不错,他们的财产少说也有上千万了。”案情讨论会上,帅宁翻看着他的调查记录,一只手神经质地把玩着他的圆珠笔。
“可是,他们的儿子才出生啊。小区里住户们都说,祁大虎两口子感情一直很不错,而且陈圆圆在邻居中口碑也很好,别人都说她虽然年纪不大,倒是个为人和善有礼、行为端庄自重的女人。所以,尽管他们夫妻看起来年龄差距挺大,邻居们也并没有太多的闲话。再说,出事那天她刚生完孩子,那些天应该一直在医院里哪儿都去不了。”助手小林说。
“也是啊,陈圆圆怎么说也没理由去害死自己才出生儿子的父亲,除非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他。”帅宁不经意地随口说完这句话,两人都猛然吃了一惊的样子,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冬日的蓉都,阳光懒洋洋地透过树梢,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脸颊。通常每天上午太阳出来的时候,秀色花园住户中有小孩儿的家长或保姆就会带着孩子来院子里晒晒太阳,以帮助孩子增加钙的吸收。保姆们喜欢扎堆闲聊,八卦些家长里短,相互攀比主人每月给多少工钱,或者控诉自家主人如何的刻薄吝啬……
5栋二单元七楼2号祁家的保姆刘琴是个30多岁的女人,平时从不参与这种八卦兼控诉会。她带的孩子还不满百天,基本上除了吃就是睡。没事的时候,小婴儿沐浴着阳光,在童车里呼呼大睡,刘琴就安静地坐在一边拿出针线活儿来做。别的保姆来跟她搭话,她也只是简单地答应两声,并不多言。
“琴姐,快来坐这里晒晒太阳。哎哟,你这是给宝宝织的小毛衣吧?琴姐你的手真巧,哪天教教我好不?我也想给妞妞织件毛衣呢。”同她打招呼的是5栋一单元二楼王家的小保姆,叫小烨,才来这个小区不到一个月。刘琴注意到小烨跟其他小保姆不太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那些过时的旧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怎么看怎么洋气;她说话虽然也带有浓重的乡音,可也不像别的保姆那样土得掉渣。更重要的是,她从不跟别人讲主人家里的事,从不抱怨主人如何不好,也不会一脸八卦地向刘琴打听她的工钱和主人家的隐私什么的。
刘琴听说小烨几年前是考上了大学的,不料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父亲上山采药不小心从半山腰上摔下悬崖,瘫在了床上。她毅然撕碎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留在家里打工挣钱,给爸爸治病,直到现在都还没谈婚论嫁。刘琴很喜欢这个有孝心的小妹妹,就坐在那把长椅上,把她给主人的儿子织了一半的浅蓝色小毛衣展示给小烨看。她一边留意着小推车里婴儿的动静,一边和小烨随意闲聊了几句天气和正热播的电视剧《双面胶》。只坐了一会儿,她就仿佛椅子上有刺一般,心急火燎地推着正熟睡的孩子离开了。“孩子该喂奶了,可能他妈妈都等急了。”她解释说。
其实刘琴并非沉默寡言的性格,之所以不大与其他保姆多话,完全是主人陈圆圆一再叮嘱警告的结果。这家女主人每月给她开的工资远远高于普通保姆的市场价,只强调一点:绝对不要把家里的任何事情在小区里向邻居八卦,也不要打听别人家的闲话,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一旦发现她把家里的事情给别人讲,立刻辞退。
在陈圆圆家干了两个多月,她感覺很满意;看陈圆圆对她的态度,显然也是很满意的,不仅每月工资一分不少地递到她手中,上个月还特地上街去给她买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称赞她干得不错,做家务勤快,照顾孩子细心,所以买条裙子表达一点儿谢意。她在高高兴兴试穿新裙子的时候,陈圆圆又说:“我最喜欢你这点,不爱跟那些人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做保姆最大的恶习就是去外面跟别人讲主人家里的事情,你一定千万注意。”
刘琴连连点头,心想:我肯定不会冒着失去这份好工作的危险去跟别人嚼舌头,你尽管放心好啦。
所以,刚才小烨虽然只跟她谈了几句天气和连续剧,她就紧张得不行,生怕陈圆圆从窗口那儿看见她跟别的保姆说话,一不高兴把她给辞退了。
回到家里,刘琴见陈圆圆正在客厅打电话,好像是在和房屋中介谈买卖房产的事情,见她进门,忙对着电话说以后再谈,放下电话过来接过儿子,在儿子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哎哟宝贝儿,这么快就回来啦?”
“今天天气挺干燥的,回来给他喂口水喝。”刘琴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童车,一边回答。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刘琴照例带着刚吃完奶的宝宝出门晒太阳。突然宝宝大声哭闹起来,一检查,原来是拉肚子了,她急忙推着孩子回家换尿不湿。刚进门给孩子放水洗屁股,就听见对讲机在叮咚作响。
陈圆圆去接,原来是保安向她求证是不是有三个人约好来她家。陈圆圆说:“对呀,是我家亲戚,放他们进来吧。”
一会儿门铃响了,家里来了两男一女三个客人。陈圆圆客气地将他们招呼进屋,给他们找出一次性鞋套,然后带着他们挨房间参观。看样子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是个房屋中介,正给那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殷勤地介绍这个小区的绿化率有多么高,环境有多么幽静雅致,四周有商场超市医院小学,生活多么方便;还有这个户型多么合理,采光多么好……比主人还要热情。
刘琴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出尿不湿给孩子换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有些慌,想着难道陈圆圆要搬家?那她会不会辞退我?唉,明明是来看房子的人,为什么她却跟保安说是自家的亲戚呢?是怕被别人知道她要卖掉房子吗?她想起陈圆圆好像一直有点儿神神秘秘的,总爱把她支到院子里去,然后自己在家里不知道忙些啥。联想到陈圆圆那么不愿意自己跟别人讲家里的事情,难不成她是有什么秘密生怕别人知道?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正胡思乱想着,陈圆圆进来对她说:“刘姐,外面太阳挺好的,你还是带宝宝出去转转吧。”
她忙答应着把孩子轻轻放进童车,又把一张干净的尿不湿塞进童车下面的小包里,然后推着孩子出门进电梯。来到院子里,见到小烨正守着妞妞的小推车,手里拿了一个透明塑料袋,袋里放着几根棒针和一团粉红色的粗毛线。她一看到刘琴就使劲招手:“琴姐!”
刘琴推着童车朝她走过去。“琴姐,你教我织毛衣吧,你看我把毛线都买好了,你瞧好看不?”小烨掏出毛线给她看。
“好看。”刘琴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后手扶着童车,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她知道陈圆圆正在家里忙着招呼客人,没工夫从窗口观察她是否跟别的保姆多话,所以不再心慌慌地怕跟小烨多聊。她也特别想找个人帮忙分析一下,究竟自己的主人家是什么意思,卖房子之后是不是打算不用她了?她能不能张口去问陈圆圆呢?
“琴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她抬头,看见小烨关切的目光。
“哦,没有。刚才家里来客人了。”她没头没脑地说。
“哦?”小烨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通常不管别人怎么打探,琴姐都是不会把家里的任何事情向邻居们透露的,今天真是奇怪。
“那几个客人好像是来买这套房子的。我不知道陈老师是不是想搬走,不打算用我了……”她一口气向小烨倒出心思。
“这样啊。我想不会吧,大概是她老公在这里出的事,她觉得不吉利才想搬走的,不过她就是搬到别处也应该把你带去对不?不然谁给她带宝宝呢?”小烨很有把握地帮刘琴分析。
“也是啊,前几天陈老师还表扬我来着,说我带宝宝有经验,又细心,把儿子交给我特别放心。”刘琴的心情顿时开朗愉悦起来,又道,“昨天她还出门办事来着,一去就是大半天,回来见孩子好好的,可高兴了!”
“陈老师经常出门吗?是去打理茶楼吧?听说她是茶楼的老板娘呢。”
“也不是经常,我也不知道她忙啥去了。对了,我来教你织毛衣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连忙岔开话头。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刘琴已经在陈圆圆家干了四个月,大概因为吃得有营养,心情也不错的缘故,她很快变得丰腴白皙起来。她非常感激陈圆圆的知遇之恩,越发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宝宝,把家里的事情也料理得井井有条,让陈圆圆十分满意。陈圆圆也多次送给她一些女人的小饰品,七八成新的衣服,有一次还送给她一套全新的护肤品,装在一个漂亮的大盒子里。
春节的时候陈圆圆给刘琴放了十天假,让她回老家去看看公婆和孩子,也跟在另一个城市打工的老公好好亲热亲热。陈圆圆说自己临时请了个钟点工来做饭收拾房间,孩子就由自己带着,等她休假回来。走的时候陈圆圆还硬塞给她一个红包,说给她女儿买点儿礼物带回去。刘琴感觉红包里厚厚的一沓,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嘎嘎新的二十张百元大票!她当时真是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暗下决心今后要更加努力,争取做得更好。
正月初九那天,在家乡过完年的刘琴凌晨四点多就起床了,使劲推开被惊醒后还想和她亲热一次的老公,急急忙忙洗漱后拿一个大馒头几口啃完,喝下一大缸子水,然后去婆婆房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女儿,就拎着行李在村口搭乘一辆拖拉机一大早赶到县城,挤上回蓉都的长途汽车。下车后已经是中午一点多,她顾不上吃点儿东西填肚子,风尘仆仆地乘坐公交车来到秀色花园,进了大门,看见保姆们带着孩子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八卦,这熟悉的场景让她心里一热,虽说两手拎着沉重的行李箱和给陈圆圆带的老家土特产,脚步仍然轻快。
进入5栋二单元上电梯,上七楼来到再熟悉不过的2号房门口,她放下东西就抬手按门铃,等了半天却没有动静。是门铃坏了吗?这个时候陈圆圆应该在家的啊。她开始敲门,还是半天没反应。她有些心慌,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倒是把隔壁的门给敲开了:“刘姐回来啦?”是邻居的保姆小云。
“小云,你知道陈老师去哪儿了吗?”她急忙问。
“不知道啊,好像走了好几天了,这几天都没听到有小孩子闹呢。”小云因为要照顾一个瘫在床上的老人,平时除了偶尔上街去买菜,基本不大出门,小区里的新闻八卦之类她也不怎么清楚。刘琴想了想,把脚下那堆东西交给小云代为保管,然后转身下楼,同时拿出手机给陈圆圆打电话。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怎么可能!
刘琴来到保姆堆中四处寻找小烨的身影,却找不到。有人冲她喊:“嗨,二单元祁家那个,你是找一单元王家的小烨吧?”
“是啊,她今天还没出来吗?”她问。
“你还不知道啊?人家已经辞工啦,可能是找到婆家了吧。”那人嘻嘻地笑着。
真是太奇怪了!
她颓然走到小区大门,见门口的保安盯着她看,就随口问:“请问5栋二单元七楼2号的陈圆圆搬去哪儿了,你们知道吗?”
保安仿佛就等着她问这句话,反问道:“你是不是她家以前的保姆,叫……”
“我叫劉琴。”
“对了,刘琴。是这样的,陈圆圆那套房子已经转卖给别人了,她给你留了一封信,还有一个袋子。”他转身进到里面的小房间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编织袋,然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信封上写着:“请转交刘琴亲收,陈圆圆托。”
“那陈圆圆究竟搬去哪儿了呢?”她急忙问。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业主搬到哪儿怎么会告诉我们呢?”保安翻翻白眼,好像怪她不懂规矩,不该问的也要乱打听。
刘琴接过信和大编织袋,又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上写下“信和包裹已经收到”和自己的名字,然后垂头丧气地拎着编织袋来到院子里的一条长椅旁,拂去灰尘坐下来。编织袋虽然很大,倒不是很重,估计里面主要是衣服之类。她想起自己以前多次坐在这条长椅上教小烨给妞妞织毛衣,而现在自己才离开了十天的工夫,已经物是人非,她知道自己肯定是被陈圆圆抛弃了,这种舒心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她把编织袋放在脚边,疲惫地坐在长椅上,慢慢打开那封信。
刘姐你好。首先感谢你这四个月来对宝宝的悉心照顾,同时向你表达歉意,因为特殊原因,我需要离开这个城市,而且不方便把你带走,虽然我和宝宝都非常舍不得你。
或许我们今后真的没机会再见面了,或许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彻底完结。我以前的手机没有再用了,假若我的宝宝还需要你的帮忙,我会给你打电话,他跟着你我最放心。如果你的手机号有变化,那么请你与秀色花园的保安取得联系,把新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们好吗?
陈圆圆
2010年正月初六
这封信刘琴看得似懂非懂,好生纳闷。信里明明说陈圆圆要离开这个城市并明确表示不能带刘琴去,也不告诉自己她到底去了哪里,却又云遮雾罩地说什么“缘分未尽”“他跟着你我最放心”之类的话。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号,为什么不能直接跟自己联系,非要通过保安转达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封信还是带给刘琴一线希望:自己还是有可能继续给陈圆圆的孩子当保姆的。
突然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请问你是刘琴姐吧?我是小烨啊。想起来没?就是带妞妞的小烨。”
“啊,小烨!他们说你不在这里做了,你现在在哪儿呢?我正想找你呢!”刘琴高兴坏了。
“我现在在武文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呢,你方便来一趟吗?”
“啊!你……你怎么啦,咋会跑公安局去了呢?”刘琴吓坏了,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各种可能,说话也不由得结巴起来。
“你先过来一趟吧,来了就知道了。我在办公室里等你。”电话里分明是那个保姆小烨的声音,但又不太像,究竟是哪儿不像呢?今天发生了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琴边走边想,脚下生风,很快就到了武文区公安分局。她东张西望地往里走,却被一个门卫拦住:“请问你找谁?”
刘琴犹犹豫豫地说:“我找……找小烨,是她约我来这儿的。”她记得小烨明明跟自己讲的是“在办公室里等你”,但她不确定这个门卫知不知道小烨是何许人,正想进一步解释,却见门卫手朝里面一指:“请进,上二楼左拐是刑警大队办公室。”
这时一个漂亮的女警官从里面走出来,同她热情地打招呼:“琴姐。”
啊!这不是小烨吗?刘琴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年轻女警官,大张着嘴巴,半天都合不拢。
“你来得好快啊,快进来喝口水吧。”小烨完全是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简直酷毙了!
2010年3月的蓉都,已经有了几分春天的韵致。虽说寒风依然料峭,但街上那些爱美的女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薄薄的丝袜和短裙。彼时春运刚刚结束,蓉都市双林机场仍是人群熙攘。陈圆圆一款长靴加风衣的打扮,正排队等待安检。她浓密的棕色长发上别着一副咖啡色大框墨镜,肩上挎一只很大的黑包,手里抱着一个五个月大的孩子,神情冷峻,目光有几分焦灼地站在队伍里。她手里机票的目的地是洛杉矶。她的风衣是黑色的,面料挺括,更衬托出她皮肤的白皙。她的脸色也很白,而且越来越白……
原来,她看见两个年轻男子正朝她走过来,这两人无疑是她此刻最最惧怕见到的。所以,她就像见到鬼魅一样面无血色,只能强作镇定。
身穿便装的帅宁和小林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陈圆圆面前,两人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随后帅宁彬彬有礼地轻声说:“陈圆圆,我想我们不必再相互介绍了吧?现在请你跟我们走。”
陈圆圆紧紧抱着孩子,下意识地回头朝人群张望。
“不用看了,他已经在分局刑警大队等你了。”帅宁仍保持着轻言细语的声调和潇洒的站立姿势,耐心地等待着因陷入绝望而情绪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的陈圆圆慢慢平静下来,看她似乎没力气抱稳怀中的孩子,帅宁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孩子。那个睁着大眼睛的小男孩儿居然非常顺从地张开双臂让帅宁抱过去,然后伸出一只小手紧紧地搂着帅宁的脖子,耷拉着小脑袋在帅宁胸前蹭啊蹭的,不一会儿就流了一摊口水在他的外套上。
眼看陈圆圆的身体软软地瘫下去,被小林一把扶住。三个人并肩走出机场,四周的乘客没人注意到这三个人有什么不妥,除了几个目光锐利、一直密切关注他们的男女,他们是配合这次抓捕行动的分局刑警大队便衣。
从机场出来坐上分局的小车,一路无话。陈圆圆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很舒服地撅着小屁股蜷缩在帅宁怀中熟睡的儿子,目光充满母亲所独有的温柔和慈爱。车停在公安分局院子里,陈圆圆仍然紧紧盯着儿子,和帅宁并排往楼上走。快走到刑警大队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对帅宁说:“帅警官,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帅宁回头看着她。
“你看我儿子还这么小,我能不能请求你们帮我找一个人,来帮我带儿子。”
“你是说刘琴吧?”帅宁说着又开始往前走。
“对对对,就是刘琴!能麻烦你帮我找到她吗?我这里有她的联系方式。”陈圆圆一边加快脚步跟上去,一边急忙从包里掏手机。这时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迎出来,从帅宁手中接过孩子。宝宝醒了,挥舞着小手表达着兴奋,嘎嘎地笑着。
“刘琴!”陈圆圆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刘琴的脸庞和她复杂的目光,但她的心已经从半空中彻底地落了地。
她一步跨上前,对着刘琴扑通一下跪下去,声泪俱下:“刘姐,我儿子就拜托给你了!求你好好待我儿子,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
刘琴一手抱着孩子,慌忙去扶陈圆圆,一旁身穿警服的小烨也过来拉起她。陈圆圆泪眼模糊地抬头一看,咦?这不是隔壁单元给老王带孙女的小保姆吗?
陈圆圆被带到讯问室,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她开始转头四处寻找,心想:刚才帅警官说他已经先于我被带到这里来了,这个冤家!他究竟在哪儿呢?
帅宁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他现在也关押在我们这里,但目前你们还不能见面。”
陈圆圆说:“帅警官,我一定要亲眼看见他,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帅宁说:“你是在威胁我们吗?”
“不是,我就是想看他一眼。求你了。”
帅宁想了想:“那行吧,小林,你去把他带过来。”
几分钟以后,一个年轻男子被两位刑警带到讯问室。男子的双手被铐在一起。他是袁浩,陈圆圆的恋人,也是她儿子的亲生父亲。他一直低着头,沉默着,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陈圆圆,也不说一句话,任凭圆圆一双泪眼死死地盯着他。片刻后,他又被警官带了出去。
眼睁睁望着爱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陈圆圆的心头突然充满恨意。是的,此刻她恨透了这个一肚子心机和诡计的男人,自己原本只想和他一起过普通平淡的小日子,却生生地被这个无比贪婪恶毒的男人教唆成一个杀人犯的帮凶。同时她也百般憎恶眼瞎的自己,对袁浩这份盲目且盲從的爱情令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与这个曾经青梅竹马的翩翩少年从此将后会无期,地狱是两个作恶之人最后的归宿。
2010年3月中旬,秀色花园高空坠楼案告破,同时破获的还有2008年发生在梅花小区的室内服毒自杀案,两案的受害者祁大虎和江萍系夫妻,而凶手均为同一人——袁浩。同时获罪的还有这两起杀人案的另一个涉案者,犯有包庇罪和伪证罪的陈圆圆。
袁浩和陈圆圆是一个偏远山区同一个村子的老乡,保持了多年稳定的恋爱关系。2002年,十九岁的陈圆圆考上家乡的一所大学,因她母亲生病,家中一贫如洗并欠下巨额外债,袁浩主动承担了陈圆圆的学费,靠打工攒钱来供陈圆圆读完四年大学,他的这一义举在他们的家乡被传为佳话。陈圆圆曾郑重发誓:“今生宁死不负浩哥!”
大学毕业后陈圆圆来到蓉都市,与袁浩一起打拼。2008年“5·12”地震后,陈圆圆突然与袁浩解除恋爱关系,令亲朋好友大为震惊,而两人均对分手原因守口如瓶。几个月后陈圆圆闪电般地与她曾经工作过的绿岛茶楼的老板祁大虎结婚。人们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忘恩负义的女人是攀高枝儿去了。
绿岛茶楼多名员工和陈圆圆所租住的小区住户都能证实,陈圆圆与祁大虎之间的情人关系应该始于2008年7月下旬,也就是祁大虎的原配江萍死前半个月左右。江萍于8月5日突然“自杀”,而且“自杀”前袁浩以“维修电话”为由与她在一起待了一个多小时,这是促使警方决定重新深入展开调查的最大疑点。当初之所以得出自杀的结论,是在并不知道袁浩与陈圆圆曾经是多年恋人关系的前提下。当然,凶手极其狡猾的作案手段也是迷惑警方的原因之一。
首先,在江萍“自杀”的当天,祁大虎情人的前男友袁浩有什么理由,可以在江萍家里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袁浩后来向警方承认他和江萍是朋友关系,说他们是因为碰巧在同一个青年志愿者灾区服务队而认识的。事实上,无论是按行政区域划分还是以工作单位组合,袁浩和江萍都绝无任何可能被分配在同一个志愿者灾区服务队,袁浩是通过熟人介绍设法进入江萍所在的这个志愿者队伍中去的,换句话说,袁浩是处心积虑地寻找机会与江萍结识,从而达到他的最终目的。
从时间顺序上看,袁浩在“5·12”地震发生后不久就与陈圆圆分手,并几乎同时期开始设法与江萍接近;而祁大虎与陈圆圆关系开始暧昧是在大约一个多月以后。袁浩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想通过与江萍的朋友关系从感情和情绪上对她进行控制,并挑拨她与老公祁大虎的关系,从而给陈圆圆接近祁大虎并与之成为情人创造机会和条件。另外,也可以适当激怒祁大虎,让他与江萍的关系更加恶化,把感情之舟顺利地划向陈圆圆这边。毕竟祁大虎夫妻俩原本感情不错,要达到让祁大虎移情别恋的目的还是需要费一番心思的。而彼时江萍面临丧子之痛,内心脆弱,情无所依,也急需有一个倾诉和依靠的对象。对于颇有心机且很有女人缘的帅哥袁浩来说,趁虚而入搞定江萍确实易如反掌。包括某天晚上祁大虎在“老房子”酒家无意中撞见老婆和一个年轻男人举止亲密,其实也是出自袁浩的刻意策划。
当初锦河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之所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理由主要基于三点:
一、死者死于大量服下毒鼠强,这种毒药因气味儿很大,不可能在无意中误食,所以排除了凶手事先在红酒中下药导致江萍在喝酒时误食毒鼠强而死亡的可能。
二、死者在晚上十一点三十二分给老公祁大虎拨出过一个电话,那么她死亡的时间应该是深夜十一点三十二分以后。这个时段她独自在家,小区物业的监控显示,这个时段以后也没有任何住户以外的人员进出小区,也就是说,不存在有人于深夜潜入小区杀害江萍的可能。
三、现场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说明死者不可能被强行灌入毒药导致死亡。
当时尸检后发现死者胃里除了毒鼠强,还有安眠藥的成分。警方询问祁大虎后得知江萍近期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所以没有把安眠药与这次死亡案件联系起来。锦河区公安分局刑警文家祥在后来的重新调查中设想出另一种可能:假若死者是在服用过量安眠药后进入深层睡眠的情况下被强行灌入掺有毒鼠强的红酒呢?另外,现场取证时发现放在茶几上的红酒瓶上只有江萍一人的指纹,仔细一想,这个也不尽合理。一瓶红酒从生产到包装到流通环节,应该有不少人接触过啊,那上面怎么可能只有死者自己的指纹呢?除非是有人故意把之前的所有指纹全部擦掉,然后把江萍的指纹重新印在上面。
该案最难以解释的是死亡的时间,因为袁浩离开小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而警方推断出江萍确切的死亡时间是深夜十一点三十二分以后,正是这个时间差成为完全排除袁浩是凶手的重要证据。其实江萍这个死亡时间的唯一证据支撑就是江萍在十一点三十二分用手机打给祁大虎的电话,毕竟死人是不可能打电话的。这就是当初警方得出自杀结论的主要依据。
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在手机上做了什么手脚呢——文家祥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袁浩就是电信公司专门维修电话的技术人员!
当他神色凝重、一字一句地把这句话说给搭档任峰的时候,任峰也一拍脑袋:“对呀!前几天我去电信公司调查袁浩工作情况的时候,他们公司里的人都说袁浩的业务能力非常强,对座机和手机都玩得特别溜,还可以改装电话,增加新的功能呢。”
文家祥打开尘封了一年多的“8·05”梅花小区室内服毒自杀案相关物证袋,拿出江萍的手机送到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技术科,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个手机是被人改装过的,新安装了一个芯片和程序,使这款手机具有定时拨打的新功能。警方在江萍手机的内部多处检测到袁浩的指纹。
定时拨打!也就是说,十一点三十二分打出的那个电话,有可能是在江萍已经死亡后凶手设置的定时拨打功能。但前提是必须有人接听这个电话才行。按当时祁大虎的证词,他确实接听了这个电话,还说到江萍在电话里就儿子遇难一事对他进行指责。难道,祁大虎也是配合袁浩杀害妻子江萍的帮凶?!
这个推论,完全不合逻辑和情理呀。祁大虎怎么可能协助袁浩杀害江萍呢?再想想……
帮凶肯定是有一个的,因为袁浩要确保这个深夜十一点三十二分打出去的电话顺利地被人接到,而且这个人在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无声电话后不会大惊小怪,而是十分默契地编出一套假话,好像江萍真的在电话里和他说话了一样。但这个帮凶一定不会是祁大虎,那么,谁最可能成为袁浩的帮凶?
陈圆圆——那天晚上祁大虎正好和陈圆圆在一起。
接听到祁大虎的电话并不难,只要确保祁大虎在十一点半左右听不到这个手机铃声就可以了。事发后陈圆圆可以向祁大虎承认她在电话里与江萍发生争吵,并央求祁大虎对警方证实是他与老婆通话,这样可以避免节外生枝,避免把陈圆圆牵扯到这个案件里来。于是,祁大虎顺理成章地向警方作了伪证。因为他不可能料到江萍并非自杀,而是被凶手蓄意谋害。
陈圆圆归案后的交代,证实了警方这一推论完全符合事实。袁浩事先在电子邮件中和陈圆圆有过沟通,祁大虎通常习惯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洗澡睡觉,所以他专门把这个定时拨打的电话安排在这个时间,以确保电话被陈圆圆接到。
自从陈圆圆两年前与袁浩“分手”后,他们几乎没有通过一次电话,所有的联系都是通过电子邮箱。袁浩十分谨慎,每次互发邮件之后他都立刻删除了所有邮件记录并指示陈圆圆也照办,两人见面的次数也非常少。2009年年初,他在确定江萍死亡案已经基本平息并淡出公共视线之后,才开始找机会与陈圆圆接触,两人在非常隐蔽的地点约会,直到确认圆圆怀孕以后又不再轻易见面了。据陈圆圆交代,她是在怀上袁浩的孩子后才与祁大虎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同房,袁浩则开始全力策划实施杀死祁大虎的计划。
在确定对祁大虎坠楼案重新开始侦查以后,武文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派出刚从公安大学心理学系毕业不久的女警官田小烨假扮小保姆来到陈圆圆居住的秀色花园进行调查,从陈圆圆的保姆和邻居口中了解到很多重要情况。也是她巧妙地获取了陈圆圆儿子的头发,通过DNA鉴定证实了她儿子与祁大虎之间并无血缘关系。
田小烨还调查到:祁大虎出事后不久,5栋二单元七楼1号的小保姆小云跟别人讲起过她在祁大虎坠楼的几分钟后,似曾听到祁大虎家的开门和关门声。后来小烨装作串门去向小云求证这件事,小云很详细地向她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那天祁大虎刚摔下楼的那一刻,她吓得蜷缩在墙角不敢动,却似乎听到祁大虎家门口好像有很轻的开门和关门声,当时她太过紧张和害怕,竟忘记了把这个细节告诉警察。后来她再次想起这件事时,又怀疑是自己因为太紧张而产生的幻觉,所以也没有给警察打电话。
后来帅宁和小林又去向5栋二单元的住户挨家挨户调查,果然三楼1号的一位六十多岁的退休老人说:“我听到楼下闹哄哄地说有人掉下去了,也想下楼去看热闹。刚出门,就差点儿和一个穿灰色卫衣戴帽子的男人撞个正着。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人是从楼上往下走,当时我还纳闷儿呢,谁家的孩子这么没礼貌,差点儿撞倒老人也不道个歉,看热闹比我还积极……”
帅宁查看屋顶花园墙边伸出的砖块,发现掉落的那两块砖断口很整齐,很可能是被人为故意弄断的。他们在祁家屋顶花园现场勘查,在女儿墙四周多处发现了袁浩的指纹,另外他们在屋顶花园的凉亭里发现了一根约一米多长的木棒,好像是普通拖把的木把,上面也布满了袁浩的指纹。
在接受讯问时,开始袁浩死不承认祁大虎是被自己事先躲藏在屋顶花园里用那根拖把的木棒捅下去的,帅宁不紧不慢地说:“不要以为你这样一口咬定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现在公安机关的刑侦技术和设备都先进得很,我也不妨给你透露一二。最新刑侦科技成果表明:一个人在突然受到极度惊吓的瞬间,映射在他瞳孔中的影像会长久地保存在视网膜里,當然这个影像靠人的肉眼无法辨别,只有特殊的电子仪器才可以把这个影像记录下来。而市局最近恰好进了一台这种仪器。”
帅宁回头对身边的小林说:“就是那天我们去市局技术科,余科长给我们看的那台电子瞳孔影像设备。你还记得吧?”
小林点头道:“嗯,那玩意儿挺贵的吧?那天余科长生怕我们把它给碰坏了。”
帅宁又对袁浩说:“其实不管你交不交代,证据都很清楚地摆在那里。当然如果你的认罪态度好,或许可以争取到一些政策,比如看看你儿子。”
说到儿子,袁浩再也撑不住了,终于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他的犯罪事实。
他事先叫入院待产的陈圆圆找机会藏起祁大虎的家门钥匙,他自己在祁大虎回来之前藏进祁家,去屋顶花园把那两块砖头弄断,然后潜伏在屋顶花园守株待兔。被陈圆圆派遣回来拿一些日用品的祁大虎回到家,才发现兜里钥匙不在,只好像以前一样从邻居的屋顶花园翻过去。祁大虎踩到被做了手脚的砖头上,失去重心。这时,袁浩从墙的上方伸出木棒,使劲顶在祁大虎胸前,把他推了下去。
邻居与祁大虎家之间有两米多高的墙相隔,保姆小云看不到袁浩和他伸出的木棒,只能看见祁大虎突然掉下楼。
所有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结果。凶手袁浩费尽心机、步步为营,先后设计害死江萍和祁大虎。作为同案犯的陈圆圆对袁浩言听计从,与之配合默契,企图在成功除掉两人后把他们的上千万财产据为己有。这盘棋他俩整整下了一年多。
走出讯问室,小林奇怪地问帅宁:“帅哥,市局什么时候进了这么个先进的电子仪器啊?我咋不知道?居然还可以储存凶手的影像,真了不得!”
帅宁嘻嘻一笑:“就等着你以后发明这么个玩意儿呢。”
责任编辑/张小红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