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杰夫里·迪弗/著程耀根周允东/编译
朗·塞利托侦探端起托马斯为他泡好的咖啡,说:“我们遇到件棘手的事,莱姆。”
“不瞒你说,我和艾米莉亚手头还有几个别的案子要查。”林肯·莱姆把咖啡杯放在右边的床头板上。他的左边是一个麦克风,连接着一个语音识别系统。莱姆两年前执勤时不幸负伤后四肢瘫痪,目前,只有右手能稍稍活动。
“我说过,很棘手。”
“嗯……”莱姆仔细打量着塞利托,眼前这个重案组侦探在他任纽约市警察局刑事案犯罪现场调查组组长时,曾经常和他协同办案。
塞利托解释说:“现年五十五岁的慈善企业家罗纳德·拉金被人枪杀在卧室里,他的妻子也受了伤。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证据,也没有目击者。”
联邦调查局和纽约市警察局高层都希望莱姆和他的搭档艾米莉亚·萨克斯能参与案件的侦破工作,由塞利托出任领队。尽管莱姆已经退隐,但是,每当发生重大案件他们首先会想到他,一则是因为他在公众中知名度高,二则是他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当局的重视。
“你听说过拉金吗?”塞利托侦探问。
“让我想想。”除了与法医科学家、“刑事专家”等和工作相关的人打交道外,莱姆对其他人和事都不上心。
“是罗纳德·拉金呀!他可是妇孺皆知的人物,在能源领域做得很大,像输油管、电力、水资源,对了,还有地热。”塞利托随手拿起桌上的面包圈,咬了一口,“他去年退休后把公司托付给了别人,和弟弟一起创立了基金会,在非洲、亚洲和拉美做慈善事业。他平时住在洛杉矶,昨天晚上刚乘飞机过来。今天凌晨他和妻子还没起床,就有人开槍击穿了玻璃,取了他的性命。”
“这一切都是真的?”莱姆感到好奇,“他妻子怎么样了?”
“她也中了枪,滚下床后拨打了911。”
“她都看到了什么?”
“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就被送进了医院,跟她说不上几句话她就开始歇斯底里。毕竟,他们一个月前才刚刚完婚。”
“哦,新婚宴尔……即便她受伤了,也不能说明她不能雇凶杀夫,只需要让她受点儿轻伤就万事大吉了。”
“我之前也这么认为,但我详细调查过了,她没有作案动机。她的钱都是她父亲给的,而且,她和拉金还签署了婚前协议。假如拉金死了,她只能得到十万元和一枚婚戒,那样做不值当。”
“他和妻子签有这样的协议?难怪他腰缠万贯。”
“莱姆,我们想请你和艾米莉亚出山。拜托啦。”
自那次在地铁犯罪现场执勤负伤后,莱姆就成了残废,他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他常常徘徊在纽约广场,观察形形色色的人,调查他们的住所,盘问他们的身份,或者醉心于提取泥土、建材、植物、昆虫甚至是垃圾和岩石的样本,留心各种蛛丝马迹,只要它们有助于办案。现如今,他已无能为力,这使他感到非常沮丧。更要命的是,他现在事事不能自理,而他最讨厌依赖别人。
不过,林肯·莱姆能一如既往地保持理智。此时,他陷入了沉默,不一会儿,对他身边的助手说:“咱们下楼吧,看能发现点儿什么。”
“好的。”托马斯说。
这位相貌俊朗的助手,生得一头漂亮的金发,体形貌似消瘦,实际上非常强壮。他给莱姆穿好毛衣,把他从精心设计的电动床上抱到配有先进操控器的轮椅上。莱姆用他右手的无名指操纵轮椅,进入电梯,下到寓所的一楼。塞利托一边吃着面包圈,一边跟着下了楼。
莱姆说:“我需要联系艾米莉亚,告诉她我们需要勘查现场。”
“我已经打电话给她,她现在可能在现场了。”塞利托嘴里嚼着面包圈说道。
身材高挑的红发侦探艾米莉亚·萨克斯,此刻正站在曼哈顿上东区一座三层高的别墅前。她心里清楚,拉金的死会对全世界的贫困人群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艾米莉亚,你在哪里?”耳机中传来莱姆不耐烦的声音。
“刚到这儿。”她回答着。
“我什么也看不见,艾米莉亚。怎么回事?”
“稍等。”她按了一下耳麦上的按钮。
此刻,莱姆正借助安装在艾米莉亚耳麦上的微型摄像机发回的高清视频,和她一起勘查现场。
艾米莉亚低头扫了一眼门垫,发现上面有一组闪闪发光的字母,那是“拉金能源服务”全称的字母缩写:LES。
“徽标?”莱姆在连接艾米莉亚摄像机的平板显示器上也看到了上面的字母。
“我看是,”她回答道,“你看过那篇介绍拉金的文章了吗?”
“没有。”
“他是国内最知名的企业主之一。”
艾米莉亚继续走进别墅,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对她点点头。
“哪儿是卧室?”艾米莉亚问道。
“在楼上,侦探。”警察答道。
她爬上两段狭窄而陡峭的楼梯后,看到一间法兰西风格的宽大卧室。床靠窗放着,床单、被褥等散落在地板上,凌乱不堪。床单和枕头上有大块大块的深褐色血迹。
“有没有弹孔?”莱姆问。
“好像没有。”她靠近观察,拉金睡的那侧床上没有发现弹孔,“我们得做医检。”
“也有可能使用了达姆弹。”
职业杀手有时会购买或自己制作达姆弹,这种子弹射入人体后铅心会扩张或破裂,因而扩大了创伤面,造成对人员的严重伤害。
“那是什么?”莱姆问道,“在你左边。”
“找到了。”她在一个做工精细的床头柜旁发现了弹孔,又在墙上发现了另一个弹孔。地板上有一小块血迹,她想,那是拉金妻子的吧。另外,还发现一些沉重的铅粒。
“是的,达姆弹。”
艾米莉亚稍后会对上面这些物证进行取样、拍照,眼下她最关心的是,凶案是如何发生的。她走出卧室,来到阳台,这里养着三株花草,看起来好久没有浇过水了。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凶手瞄准的位置,他可能想强行进入房间,以便更近距离地射击,但紧锁的窗户和严实的双扇落地玻璃门打消了他的念头。他又怕撬锁的声音惊醒了受害者,于是干脆直接击碎玻璃,然后开枪射击。
“他是怎样到那里的?从房顶吗?”莱姆问,“哦,不对,我知道了……那个抓钩上是什么?”
艾米莉亚也注意到了抓钩。她正盯着其中一个看,抓钩上系着一条用布做成的绳索。
“是法兰绒,好像是撕碎了一件衬衫做的。”
“所以,他拋下去时,没有人听到声音。我猜,这是段结绳。”
“对呀,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在阳台上俯身看向那条足有八九米长的黑色绳索——每五六十厘米处打一个结。
“即便最优秀的运动员也无法攀爬不超过三厘米粗的绳索,你可以爬下去,但绝不可能向上爬。好啦,艾米莉亚,去搜集证物吧,完事后回来报告。”
“有什么关于杀手的细节信息吗?形容一下。”莱姆正在和弗雷德·德尔雷通话。这位联邦调查局的特工瘦高身材,目光犀利,平时的工作是反恐。
“只知道是美国公民,但不排除持有其他国家护照。曾在海外旅居多年,在欧洲受过训,最近出入过非洲和中东地区。”
“雇佣兵?”
“很有可能。”
“知道是谁雇佣他的吗?”
“不知道。”
“非常感谢,弗雷德。”莱姆挂断了电话,转向坐在他身旁凳子上的男子。
法医室技术员梅尔·库珀是莱姆通话时过来的,三十岁开外,体型偏瘦,有些秃顶。他们一起讨论了犯罪嫌疑人的做案手法,不过,看得出来,库珀对这案子不太上心,他更乐意处理显微镜、密度梯度仪和计算机所提供的信息。
几分钟后,艾米莉亚走了进来,带着两纸箱证物。她冲库珀微笑,算是打过招呼,接着把证物箱放在实验台上。
库珀和艾米莉亚麻利地戴上乳胶手套,开始工作。艾米莉亚发现些许耐火纤维,他们推断,可能是从消音器上脱落下来的,左轮手枪不能装外接消音器,那么就只可能是自动武器或者单发武器了。
“窗户上有乳胶手套留下的痕迹,好像是特意擦去了窗上的灰尘,以便选取一个最佳的射击角度。”艾米莉亚说。
莱姆神情沮丧地咕哝道:“有足印吗?”
“阳台上没有。难道在花园里,绳子的另一头?”艾米莉亚推测道。
抓钩是CMI牌的,上有环氧树脂涂层,用灰蓝相间的法兰绒布条缠绕过。打着结的绳索是黑色军用550槽线,由七股尼龙绳编织而成。库珀正在网上查询绳索的信息,此刻,他抬起头,报告说:“全国各地都有售,且价格便宜。可惜他是用现金支付的,假如它使用信用卡,就可以跟踪下去,形成有力的证据。”
艾米莉亚递给库珀一个塑料袋,说:“这是我在抓钩旁边发现的。”
“这是什么?”库珀看着袋子里面的东西问道。
“我想是棉绒,可能是他口袋里的,我想是他攀过栏杆拔枪时带出来的。”
“让我点燃一个样本,看看会有什么发现。”库珀说着转向实验室角落处的一台机器,打开开关。
“有什么痕迹吗?”莱姆问。
“花园和他攀爬过的墙上都没有发现痕迹,只在阳台上找到这几样东西:花园里的泥土、一些砂砾,以及既不属于花园也不属于花圃中的泥土。还有些许橡胶,可能是皮靴或鞋底上的。另外发现两根没有毛囊的黑色卷曲头发。”
这意味着我们无法做DNA比对,因为比对需要头发有毛囊。发丝很有可能是杀手的,因为拉金的头发是纯灰色的,而他妻子的头发是红色的。
库珀正用气相色谱质谱仪对棉绒进行分析,他说:“应该是一名健美运动员,且长期服用美雄酮—— 一种运动员使用的口服类固醇。”
“那是一种什么运动?”莱姆问。
“你问错人了,莱姆。我连狐步舞和华尔兹都不会跳。”
“还有这个……”艾米莉亚拿起另一个塑料袋。乍一看,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但是,当库珀拿起放大镜仔细一看,有一些棕色纤维。
“干得漂亮,艾米莉亚。”莱姆把头凑近塑料袋,赞许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库珀把棕色纤维放到光学立体显微镜下,边看边说:“这是椰壳纤维。”
“做什么用的?”莱姆问。
“主要用来做绳索,也用于制作地毯、桌布、杯垫等装饰性的小玩意儿。”
“不是他用来攀爬的那根绳子吧?”莱姆问。
“对,不是,他用的是尼龙绳。椰壳纤维取材于椰子,最大的生产商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非洲。”
“再检查下沙子和泥土。”
结果显示,沙子和泥土中含有大量柴油燃料和盐。
“这是种特殊的燃料,”库珀边观察边介绍,“含有微生物杀灭剂,而且有海水的成分,表明很可能是船上用的燃油。船上的柴油燃料经常会受微生物污染,因此,厂家常会加一些添加剂进行预防。”
艾米莉亚说:“那么,他可能有船,或许就住在码头附近。或者,是乘船上的岸。”在东海岸,船只仍然是最主要的交通方式,如果你想到纽约,乘船无疑是最佳选择,不但可以躲避关卡,还容易摆脱盯梢。
“咱们将这些全部添加到图表中。托马斯!”
“什么事?”托马斯走进客厅,像艾米莉亚和库珀一样,他也戴着一副手套,不过,他的手套是黄色的。
“你能按顺序记下我们的发现吗?”莱姆向托马斯示意他面前的白色书写板,托马斯摘下手套,记下他们研判出来的内容。
莱姆扫了一眼托马斯记下的要点,在其中的某个要点上注视了许久。
“绳索。”莱姆说。
“有什么问题吗?”艾米莉亚看了一眼莱姆。
“我知道是尼龙绳,且无法跟踪。但它是不是看着有些意思?”莱姆自言自语。
艾米莉亚摇摇头道:“我没看出来。”
“那些绳结……打成结后就一直压得很紧。”莱姆继续咕哝。
库珀道:“还是不明白,莱姆。”
“会给我们惊喜。我在想,那里面会是什么?把它们解开看看。”莱姆微微笑了一下。
“你是让我解开,对吗?”库珀说。
“我倒是很乐意帮忙,库珀。但是……”莱姆微笑道。
库珀用戴手套的手拿起绳索,解开绳结。“好像是铁。”
“这就很不错了。他打結时裹挟的东西留在里面了。”
“还好,里面有东西,”库珀满意地笑笑,“要不,这就是浪费时间了。”
“幸好有所收获。”莱姆也开心地点点头。
莱姆一个人住时,寓所的前厅——从大厅到实验室—— 一直被用作储藏室。现在,艾米莉亚有时会过来居住,她和托马斯对此处进行了重新装修,让它变成了温馨舒适的起居室。
壁炉架上摆放着艾米莉亚父母的照片,还有她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只有十几岁,头上戴着印有道奇突击者的兜帽。
起居室里不只有能唤起她回忆的照片,还有莱姆童年时在伊利诺斯州和父母与亲戚的照片。其中一张快照记录了一个精彩瞬间,照片中的莱姆十岁上下,身材瘦小,穿着学校的田径服,双目炯炯有神。
这时,托马斯打开门,引进来两个人:塞利托和挽着他手臂的一位红发女人。她见到轮椅并未感到丝毫惊诧。
“拉金夫人。”莱姆介绍道,“我是林肯·莱姆,这位是艾米莉亚·萨克斯。”
“请叫我基蒂。”拉金夫人点点头,轻轻地坐到沙发上。
不多时,托马斯进来送咖啡。基蒂取过一杯,但没有喝,而是用两只手捧着。
艾米莉亚指指她缠着厚厚绷带的前臂,关心地问道:“你还好吧?”
“还好。”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医生说,这是子弹的一块。”她抬起了眼睛,“可能是来自打死拉金的那颗子弹。”
这段时间,基蒂和丈夫周游全国,会见了不少公司和非营利组织的负责人。昨天晚上,他们刚从亚特兰大乘飞机过来,准备在这儿会见一个婴儿配方奶粉的供应商。豪华轿车在拉瓜迪亚机场接上他们,午夜时分把他们送到别墅。
“我们下车后直接走进卧室上床睡觉——天很晚了,我们都很疲乏。今天早晨我被某种声音给惊醒了,是沙沙的脚步声,还是啪啪的声音,我说不准。我只记得,我太累了,没有动。我就那样睁着眼睛,躺在那里。”
可能就是这样救了她一命,莱姆心想。如果她翻身起来或者下床,杀手都有可能先向她开枪。
然后,她仿佛看见阳台上有个人影。
“起初,我以为是幻觉,因为我当时昏昏沉沉的。后来,我看清楚了——”
是枪口!
接着是玻璃被打碎的声音,然后是砰砰的枪响。
“我尖叫着滚下床,赶紧拨打911。后来,我看到手臂上的血,这才意识到自己也中枪了。”
艾米莉亚一边安慰她,一边听她说。
“杀手是个白人,宽宽的肩膀,卷曲的黑发,穿着黑色衣服。光线太昏暗,没有看清他的脸。”
莱姆回想起别墅的样子,随即问道:“你们回到家,有没有去过阳台?那儿有什么不寻常之处?譬如,家具是否被挪动了位置……”
“没有,我们进屋后直接就上床了。”
艾米莉亚问:“杀手怎么会知道你们昨晚在那里?”
“报纸上登了,连我们到这儿来、要见哪几个募捐者,他们都报道出来了。”
塞利托问:“你有没有想过拉金先生可能会被杀?”
她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我知道他有仇人,因此在非洲和远东地区做慈善时都配有专职保镖。可是,在这儿……”
说到此处,她开始哽咽起来。艾米莉亚看看莱姆,后者点点头。艾米莉亚说道:“先这样吧,拉金夫人。”
托马斯走进房间,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基蒂道了声谢,擦了擦眼睛。
塞利托告诉她:“你放心,我们会安排人保护你。”
基蒂摇摇头,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不怎么坚强,不过,我会没事的。我只是……”
“哦,拉金夫人,我是说给你安排警卫。”
“警卫……为什么?”
艾米莉亚说:“你是重要证人,凶手很有可能再次作案。”
“可是,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
莱姆说:“可是凶手并不知道。”
艾米莉亚对她解释:“你不只是重要证人,你还要指证犯罪嫌疑人。你可以确定案发时间、凶手站立的位置和姿势以及握枪的样子。所有这些都可以帮我们锁定嫌疑人,以证明他有罪。”
“好吧,不过……我们公司配有安保人员。”
塞利托好言相劝:“最好和警察在一起,你知道的。”
“我想……好吧,我只是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人会来杀我。”
莱姆注意到,塞利托正试图装出很体面的样子,对拉金夫人说道:“概率是一千比一,可是,你知道的,凡事都有万一。为什么不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呢?”
在新泽西州的一幢房屋内,一个体型魁梧的男子正站在厨房的窗户旁,紧盯着起居室里的一台小平板电视。
“我正在看,上尉。”卡特拿着电话回复道。他曾是一名军人,现在从事的工作有个好听的名字——安全顾问。受曾经军旅生涯的影响,他更愿意称呼别人的军衔。
电视上,一位时政评论员正在说刚躲过一劫的罗纳德·拉金妻子的事。卡特在海外执行任务时,主要靠看新闻来获取信息。卡特曾接触过一些真正的富人,在中东,只有少数几个酋长能与罗纳德·拉金的财产匹敌。
“拉金来到本市,打算会见非营利组织负责人,商讨合并组织,成立超级慈善机构的事。”电话那头,上尉对卡特说。
沉默了一会儿,卡特说:“交给我来处理,上尉。保证万无一失。”挂断电话,他走进卧室换上西装,再带上枪。十分钟后,他开上切诺基,朝曼哈顿方向疾驰而去。
罗伯特·凯尔西是拉金基金会的运营总监,每年要经手三十亿美元的捐款。面容消瘦、有些秃顶的他坐在一小时前基蒂坐过的沙发上,显得心神不宁、疲惫不堪。
“我们搜集到了一些证据,并找到了重要线索。”塞利托说道,“但是,还不清楚动机。你知道是谁想让他死吗?”
莱姆对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丝毫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所谓的动机是最没有说服力的,证据才是根本。
“谁想让他死?”凯尔西喃喃自语,脸上浮现出近乎冷酷的笑容,“我们习惯从这里或欧洲购买粮食运到需要的地方,药品也是这样。船刚靠码头,就会有人持枪来抢。抢到的东西或被卖掉,或拿去换毒品。治疗艾滋病的药物甚至会被改换包装运到边境,卖给有钱人。”
“这么糟?”塞利托问道。
“是的。我们运往非洲的捐赠品每年因偷窃和抢劫的损失常常高达上百万元。在有些地区,如果通过政府捐赠,就又成为反对党的威胁……”
艾米莉亚问道:“他在美国也有仇敌?”
“哦,是的。你认为做慈善事业的都是圣人?我是做会计的,让我告诉你,最无情冷酷的企业,比起慈善机构的首席执行官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拉金从供应商手里购买粮食,你们根本想象不到,那些人试图向我们出售多少吨发霉、变质的大米和玉米。拉金曾因此事向有关部门告发了他们。还有一些高级行政人员认为,慈善始于家庭,施舍先及亲友。有一个组织说希望与我们合作,一起做慈善。可是,拉金却发现,该组织负责人一年的薪水高达五十万美元,经常乘坐用捐赠款购买的私人飞机到处旅行。他打电话给媒体披露了此事,那个首席执行官第二天就被解雇了。”凯尔西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不好意思啊。现如今,做慈善太难了。现在,拉金死了,今后的工作会更难。”
“能谈谈拉金的私生活吗?”艾米莉亚继续问。
“他的第一任妻子十年前就去世了,”凯尔西说,“有一个儿子,现已成年,在国外经营能源合资公司。父子俩关系很好,此事对他的打击一定不小。”
“他的新婚妻子呢?”艾米莉亚迫不及待想知道。
“哦,你是说基蒂?她对拉金很好,也非常爱他。你知道的,基蒂也有自己的资金来源——她父亲拥有一家纺织厂,可能还有别的企业。拉金见过许多女人,但她们只爱一种东西——钱。基蒂却不是。”
“他弟弟呢?”塞利托问道。
“你是说彼得?你怀疑他跟他哥哥的死有关?”他不禁笑出声来,“不,不,这不可能。他们关系很好。彼得也是位成功人士,有他自己的公司。虽然不如拉金有钱,但公司运营得非常好,前景很不错。”
塞利托让凯尔西写一份可能与拉金结有仇怨的人的名单。不一会儿,凯尔西便把名单递给塞利托,而后,告辞离开了。
梅尔·库珀搓着手从实验室里走了出来。
“情况怎么样?”
“你知道一共有多少个结吗?”
“二十四个。”莱姆说。
“我觉得我的手腕都要患上腕关节综合征了。不过,我们成功了。”
“你找到了他的商务名片?”
“差不多。外壳,一个非常小的外壳。”
“什么做的?”
“稻子。”
莱姆抿着嘴点点头,艾米莉亚说出他正在思索的问题:“基金会运往非洲的粮食?杀手有可能是在那里招募的。”
“或者是经营农场的人,或者是卖大米的人,也可能是出售变质粮食的人。”
“还有船用柴油,”库珀看着图表点点头,“是货船用的。”
艾米莉亚马上在图表中加上这一条。
“咱们来看看凯尔西写的名单。”
艾米莉亚用胶带把纸粘在白色书写板上。
“不一般的犯罪嫌疑人?”莱姆发出一声冷笑。典型的杀人案都有几项要素,四项或五顶?我们在什么鱼塘里捕鱼?”他指着那个名单,“绝大多数是第三世界国家,一半在中东或欧洲,而且是财富位居五百强的公司。”
“他所做的一切,”艾米莉亚说,“是给需要的人捐钱。”
“你们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塞利托喃喃地说道,“好心没好报。”
这时,塞利托的电话响起:“喂?”
“侦探,一个自稱保镖的人过来了,说是来保护拉金夫人的。不过,她不是我们的人。”受命保护基蒂安全的年轻警员说。
“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
“诺玛·塞奇威克。”
“等一下。”塞利托用手捂着话筒,和莱姆小声交流了一下,接着说道,“行,没问题。”
“诺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坐在后排的基蒂问。
“去市中心的酒店。我们租用了其中的一层,专门用于接待访客。现在那儿没其他人,只有一个同事在值班,您可以放心入住。”诺玛驾驶着林肯轿车,边说边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基蒂。
“不过,我还是希望尽快回到别墅。”基蒂抬起头,柔声说。
沉默中,她们驱车行驶了好一会儿。诺玛身型健壮,面容却极妩媚。看到基蒂的胳膊一直吊着,她关切地问:“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没事了,”基蒂碰了碰绷带,“你们为什么对我感兴趣?真不明白。”
“哦,你丈夫在海外的工作……”诺玛提示道,“涉及敏感话题,你知道的。”
简直荒谬至极。基蒂心想。她最讨厌所谓的保镖,更不希望被“幽禁”在什么酒店。等彼得·拉金夫妇一到,她就会让眼前的女人送她回别墅。
基蒂正想着彼得和他的家人,突然发现诺玛挺直了身子,双肩耸起,不停地看着后视镜。
“拉金夫人,我觉得有辆车在跟踪我们。”
“你说什么?”基蒂扭过头,“不可能。”
“不,我非常肯定。我刚才特意回避它做了个转向,没想到它还一直跟着我。”
“是那辆绿色切诺基吗?”
“对,就是它。”
“什么人在开车?”
“好像是个男的。”
基蒂使劲往后看,试图看到车里的情况,但是有色玻璃阻碍了她的视线。诺玛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小心!”诺玛叫道。
后面那辆切诺基突然加速,径直向她们冲来,然后,快速超了过去,越过道牙石,冲进公园。
“疯啦,他想干什么?”诺玛一边大声喊一边对着手机说,“我是塞奇威克。我们遇到袭击!麦迪逊,23街。他……”
冲进公园的切诺基突然向后倒车,再一个急转,加速向她们冲来。基蒂尖声大叫,等待着撞击。
诺玛踩下油门,将车开上公园的草坪,在一处工地的临时铁丝网围栏前停了下来。此刻,越过道牙石的切诺基也停下来。
“下车,快下车!”诺玛喊道,“快!”
她手里握着枪,从驾驶座跳下来,打开后门。基蒂抓起钱包,爬出汽车。诺玛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进灌木丛。路上的行人和公园里的人四下逃散。
切诺基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下了车。
“你没事吧?”诺玛手里握着枪,仔细地打量着她。
“没事,没事。”基蒂喊道,“我没事。小心!他下车了。”
这时她们看清了那个袭击者,是个穿着深色西装、体格壮实的白人男子。只见他穿过灌木丛迅速向她们逼近,而后又消失在一堆建筑材料后面。
“他在哪儿?在哪儿?”诺玛心急地大喊。
基蒂看了下诺玛手里的枪,她拿得很稳,似乎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她们跑进了死胡同,已无路可逃。
上方有动静。
诺玛发出一声尖叫,基蒂抬起头,看见一个人攀在栅栏上,手里握着枪。不过,不是那个袭击者。
“放下枪,说明你的身份!”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正拿枪指着诺玛,正色道。
“我是政府安全部门的特工。”
“放下枪,出示你的证件。”
“天啦,”基蒂厉声道,“她在保护我。有人追我们。”
诺玛将枪口指向地面,用另一只手拿出证件。警察接過证件,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你应该求援。”
“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你看,在那边,他把我们从街上撵到这儿,身上很可能藏有武器。”
“他为什么追你们?”
“她是凶杀案的证人。”
“是他吗?”警察蹙眉道。他向诺玛的车望去,突然看到一个男人蹲在车后。
“是他。”诺玛也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她转而对基蒂说,“下来吧!”说着,把基蒂推到人行道上。
基蒂气愤极了,她真应该留在别墅。
“喂,你,等等!”警察边喊边向前挪动,“警察。别动!”
但是,那个袭击者发现对方人数占优势,就飞也似的跑回切诺基驾驶座,加速驶入麦迪逊大街,车尾留下一股蓝色的烟。
实验室里,借助高清视频系统,莱姆正观看着基蒂在诺玛驾驶的林肯车里跟塞利托和艾米莉亚的谈话。
基蒂正用颤抖的声音向他们叙述着事件的经过。“我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基蒂说,“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诺玛也在叙述事件发生的经过,可是,她与拉金夫人关于吉普车颜色、袭击者身高、衬衣颜色的说法大相径庭。
对待目击证人的说法,莱姆通常是不太相信的。即便是最诚实的人也会糊涂,往往会遗漏很多细节,甚至会曲解自己看到的东西。
“艾米莉亚!”他实在不耐烦了,按下了显示器。
“抱歉。”艾米莉亚听到了莱姆的呼唤,起身对基蒂和塞利托说。她下了车,走到一旁,“什么事,莱姆?”
“不要管他们看见了什么,你赶紧搜查现场,每一处都不要放过。”
“好的,我这就开始。”
艾米莉亚以其一贯的认真劲儿开始了逐个儿排查,最终,两缕椰壳状的纤维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与拉金被杀案存在关联的证据—— 一模一样的纤维之前在阳台上也出现过。
“没有别的了?”莱姆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桩案子,类似的证物也出现过。
法证学里有一个知名的理论叫罗卡定律,是法国著名法医学家、犯罪学家埃德蒙·罗卡创建的,其理论在于“凡两个物体接触,必会产生转移现象”。用于犯罪现场调查中,指的是犯罪嫌疑人必然会带走一些东西,亦会留下一些东西。即现场必会留下微量迹证。如果能发现证物之间的相互联系,不管它们多么支离破碎,都可以找出罪犯,破获案件,预防悲剧。
若想建立这种联系,就要求调查人员在实践操作中找出微量迹证,确定相互联系,从而有效指证嫌疑人的罪行。在这起拉金被杀案中,莱姆对艾米莉亚找的微量迹证尚无把握,因为这涉及诸多因素——环境、第三方和运气。凶手太聪明,可谓机关算尽,正如弗雷德·德尔雷所说,太专业。
“对不起,莱姆。我知道,这很重要。”艾米莉亚说。尽管她干一切都亲力亲为,但还是失败了。
莱姆让她不用担心,还说了些安慰的话:“我们可以继续检查实验室里的证物,也许,尸体剖检会提供给我们有用的东西……”
但他觉得,这些安抚的话实在是有些牵强。
“你还好吧?”诺玛问道。
“伤到膝盖了,刚才倒在地上时碰伤的。”基蒂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
“真的很抱歉。”诺玛说着,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基蒂,颧骨高高的,生着一双颇具异国风情的深邃眼睛。
“别傻了,你救了我的命。”基蒂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生气。
林肯轿车又向前行驶了二十来分钟,基蒂意识到,诺玛在兜圈子,于是扭头向后看。一辆警车正紧随其后,开车的是位头发和她一样红的高个子女警官——艾米莉亚·萨克斯。
诺玛的手机响起,她拿起来接听,与对方说了几句后,挂断电话。
“是她,那位女警官。没有发现那辆切诺基。”
基蒂点点头:“车上没有牌照?”
“确实。”
她们继续向前,按不规则路线行驶。艾米莉亚的车在不同的街道上穿梭,偶尔会消失一阵子儿。很显然,她是在寻找那辆切诺基。
诺玛刚想说些什么,这时,她的手机再次响了,她拿起来说道:“我是塞奇威克……什么?”
诺玛放下电话,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向后座的基蒂。“是艾米莉亚。”诺玛告诉她,“她说她发现了那辆切诺基!它就在附近。”
“在哪儿?”基蒂有些紧张。
“离这儿有一个街区!那辆车正和我们平行行驶。怎么会这样?他不应跟着我们吗?”她再次接听电话,然后对基蒂说,“艾米莉亚正在跟踪那辆车,已请求其他单位协助。她说切诺基正准备前往富兰克林。”之后她又对着电话问道,“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你觉得……哦,等一下。”
诺玛问基蒂:“在麦迪逊广场公园,他一直躲在我们的车后,对吧?”
“对。”基蒂毫不犹豫地回答。
诺玛把这事告诉艾米莉亚。过了片刻,艾米莉亚才说:“好的,我们现在就去调查。”
诺玛挂断电话,对基蒂说:“艾米莉亚认为,他可能没有打算在公园里伤害你,而是想迫使我们下车,然后在车上安装跟踪器。”
“跟踪器?”
“就像全球定位仪(GPS),一种自导装置。我现在下车看看。”她停好车,下车查看了一圈后说道,“你也检查一下后座,还有你的箱子。他可能塞到某个地方了,那东西应该是个塑料或金属盒。”
上帝啊,基蒂心想,多么可怕的噩梦!她现在更加生气了,那家伙是谁?是谁雇的他?
基蒂打开她的两个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座位上,仔细检查。
什么也没有。
基蒂望向窗外,看见诺玛手里正拿着一个直径七八厘米的圆柱形物体,她看了看,把它放在薄纸上,这样就不会破坏指纹。
“经过磁化,卡在车轮里了。真大,信号可能覆盖五英里。在这个范围内,他可以随时找到我们。”
她把這个圆柱体放在道牙石旁的路面上,然后俯下身子,隔着薄纸鼓捣了一番。很明显,她是想让它失效。
须臾,诺玛的手机再次响起。她接听电话,稍后,用有些可怕的声音说道:“他走了,在下东区,不见了踪迹。”
基蒂对此表示无奈且反感。
诺玛把发现跟踪器的事告诉了艾米莉亚,还说,她们要回酒店。
“等一下。”基蒂一边重新装好箱子,一边说,“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只安了一个跟踪器。”
诺玛一时被她问住了,眨眨眼睛,而后点点头。她拨通了艾米莉亚的电话,说道:“萨克斯侦探,你可以送我们一程吗?”
五分钟后,艾米莉亚赶到了,诺玛把跟踪器交给她,同时,把基蒂推进艾米莉亚的车,三个女人一起前往酒店。路上,诺玛让另外一名特工把车开回去,并对其做全面检查。他们怀疑,杀手在安装跟踪器的同时有可能在车轱辘里安放爆炸装置,所以,纽约市警察局还专门派出一个防爆小组来配合检查。
到了酒店,艾米莉亚让基蒂和诺玛先下车,自己开车回寓所,把跟踪器交给莱姆。
诺玛陪基蒂刚走进酒店,前台服务员就走过来,交给她一个信封。
“我需要登记吗?”基蒂问。
“不用,一切都安排好了。”
她们乘电梯径直上到十四层,对基蒂所住的房间例行检查一番后,递给她房门钥匙,并交代道:“有事的话,可以叫客房服务员。”
“我想和家人……还有彼得先通个电话,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当然,亲爱的,你请便。我的办公室就在大厅对面,有事随时叫我。”诺玛说。
基蒂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把手上,然后慢慢地走进房间。房间和前厅一样,又旧又破,散发着难闻的霉味。她重重地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她拨通了彼得·拉金的办公室电话,说明身份后问,彼得和他的妻子什么时候到。秘书向她表达了同情之意,并告诉她,晚上九点左右可以抵达。她请秘书给他留言,让他们一到这儿就给她打电话。然后,她脱掉鞋,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莱姆把头枕在轮椅的弹性靠垫上,艾米莉亚边给他按摩脖颈边问:“怎么样了,库珀?”
“再给我一分钟。”库珀回答。
“你说过多少个一分钟了。”艾米莉亚有些不耐烦,“这次是怎么回事?”
按摩的舒适感马上就消失了,但这次不是因为艾米莉亚的手指移动到了第四节颈椎骨以下的部位,而是……她走开了,去帮助库珀准备显微镜载片。
莱姆不厌其烦地仔细看着刚补充了新内容的证据图表。答案就在这里,且必须在这里,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既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作案动机,更没有嫌疑犯名单。
证据——微不足道的痕迹,才是问题的关键。
罗卡定律……
莱姆瞥了一眼时钟,喊道:“库珀。”
库珀正专注地看着显微镜,连眼皮都没抬。只听见他在耐心地重复道:“再给我一分钟。”
但是,时间每流逝一分钟,就意味着罪犯多了六十秒的时间逃跑,当然,也多了六十秒的时间杀人。莱姆对此担心不已。
在南街海港,杰德·卡特坐在他的绿色切诺基里,眺望着布鲁克林。他没有老板,只有雇主,所以可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有时他凌晨四点钟就早早起来,开车前往福尔顿鱼市。他会在各个摊位前徘徊,出神地看着那些金枪鱼、鱿鱼、比目鱼和螃蟹等。
如今,鱼市关了,他感到很遗憾。他想,很可能是资金出了问题,或者,也有协会管理不善之故——卡特曾多次帮助协会解决问题。
这时,手机响了,卡特低头扫了一眼来电显示。
“你好,上尉。”他用尊敬的语气说道,“……当然可以,我能办到。”挂断电话,他又拨通了另外的号码。
卡特很高兴自己要找的那个人没有外出。不远处,一条小货船隆隆地驶向东河上游,他喜欢看这个景象。
“喂?”卡特开始和那人通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讲起了法语。
基蒂被一阵儿电话铃声惊醒,她拿起手机小声说道:“喂?”
电话里传来彼得·拉金的声音:“基蒂,你还好吧?”
她见过许多彼得的照片,但只在婚礼上真正见过这个男人一次。彼得给她的印象很深:瘦高个儿,头发稀疏,眉眼间有点儿像罗纳德·拉金。
“噢,彼得,太可怕了。”基蒂回答道。
“现在还好吗?”彼得关切地问。
“还好吧。”她清了清嗓子,“我刚睡醒,老是梦见你哥。噩梦总挥之不去,太可怕了。你怎么样?”
他们相互慰藉了一番,彼得说,他和妻子还在机场等待托运的行李,估计两小时后才能抵达别墅。他们的女儿直接从大学过来的,已经到了。
基蒂看了一眼手表。这款表是罗纳德·拉金送给她的,手表简洁优雅,价值不菲。
“你们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我明天早上过去。”基蒂说道。
“好的。你有地址吗?”彼得问。
“在什么地方?我……我不知道那儿。”基蒂突然想起来,他们会面的地方她也没去过。
于是,彼得把地址告诉基蒂,感慨地说:“一家人要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该多好啊。”说完,挂断了电话。
基蒂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便回到房间。她照了照镜子,心想,一夜之间,她的变化好大呀!她根本不是什么基蒂,而是一个名叫普里西拉·恩迪科特的职业杀手—— 一旦入了这行,她就不可能再做回自己了。
普里西拉是一个激进分子,倡导暴力,偶尔也实施危险行动。大学毕业后,她只身前往海外,参加了那里的地下组织,并日渐成长为组织中的小头目。四个月前,她接到一个大买卖,受雇刺杀罗纳德·拉金和他弟弟夫妇,酬金为五百万美元。为此,普里西拉特意做了一些外貌上的改变:增加体重,染红头发,注射胶原蛋白,戴上有色隐形眼镜。就这样,她摇身一变,成了美女基蒂。同时,她还编造了无懈可击的履历,并设法儿在洛杉矶通过参加一些慈善活动来接近罗纳德·拉金。她曾在非洲生活多年,只要谈起对这个地区的救助扶持,她总能给出一些独到的见解。
基蒂使出浑身解数施展个人魅力,频频和罗纳德·拉金约会,并伺机履行协议内容——把他杀死。但是,要杀死一个像拉金这样家喻户晓且备受瞩目的公众人物,再毫发无损地逃脱,远比她想象的困难得多,更别提还有他弟弟夫妇。
就在这时,罗纳德·拉金自己为她送上了一个解决方案——他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成为他的妻子,全方位地介入他的生活,不再受保卫人员的干扰,还能获取他弟弟夫妇的信任——真是一举多得。她不失时机地向罗纳德表达自己的爱情宣言:“亲爱的,我嫁给你可不是因为你的钱,而是你的责任感。还有,你这个老家伙身体倍儿棒。”她还声明,“我不要你一分钱,我有父亲給我的信托基金。”
在这种情况下,谁会去怀疑她?
婚后一段幸福的时光之后,她告诉自己,该行动了。
星期二晚上,他们乘坐私人飞机抵达拉瓜迪亚,然后开车前往别墅休息。凌晨四点半,她穿衣下床,戴上乳胶手套,在她最喜爱的自动手枪上安好消音器,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为伪造现场,她故意留下痕迹以误导警方——在栏杆上留下抓钩,把绳子扔到阳台外,然后回到窗户旁,打碎玻璃,对准罗纳德连开三枪,又冲她自己的枕头开了第四枪、第五枪。
然后,她拨打911,歇斯底里地报了案。挂断电话后,她打开电视机的后盖,把枪、消音器、子弹和手套放进电视机里,再用指甲剪在手臂上划开一个口子,将一块达姆弹碎片塞进伤口。实施完这一切行动后,她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等候警察的到来。当然,罗纳德弟弟夫妇听到消息后也会很快赶来,到时她再将他们杀死,把现场布置得就像是同一个人作案。
完美的计划……
但是,计划虽完美,执行起来却并不顺利。
天啦,一个真正的杀手——驾驶切诺基的男人——出现了。他想让她出局。可以想象,她的敌人——这些年来她有不少敌人——从报道罗纳德的新闻中认出了她,尽管她尽力避免出镜,而且改变了容貌。
或者,此事与普里西拉·恩迪科特毫无关系;或者,这个男人的目的只是想杀死拉金夫人。也许,此人受雇于拉金以前的情妇。
此事真是富有讽刺意味,她不禁苦笑了一下。在这里,警方和政府都在指派专人保护她……
普里西拉拿起手机,拨通了某个号码——她不相信酒店里的电话。
“喂?”一个男人应答道。
“是我。”
“我的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刚看到新闻,有人在跟踪你?”
“别担心。”
“他是谁?”
“我不知道。去年,我在刚果办事,一个目标逃走了。也许是他。”
“是这样啊,他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
“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慌失措。”普里西拉说。
“当然,我是感到惊慌失措。怎么……”
“深呼吸。”
“我们该怎么办?”他重复道,声音显得更加惊慌失措了。
“一笑置之。”
对方沉默不语。也许他觉得普里西拉荒谬至极,歇斯底里。少顷,他问:“你什么意思?”
“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总想给警方留下个什么嫌疑人,这个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对。”
“好,现在我们有了人选。彼得夫妇一小时后回到他们的别墅,我偷偷溜出酒店杀了他们,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他们会以为是那个开切诺基的家伙干的。他也不傻,当他听说自己被当成凶案嫌疑人,就可能逃之夭夭。这样的话,我安全了,你也安全了。”
男人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轻声笑笑说:“这法子可行。”
“一准儿能行。第二笔款什么时候到账?”
“已经打到你账户里了。”
“好,我不会再打电话,你看新闻就成。哦,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你……彼得的女儿也从大学赶来了,我到那里时,她会和他们在一起。”
男人毫不迟疑地问道:“有什么问题?”
“我想,这意味着……”普里西拉道。
两个小时后,趁前台服务员不留神,基蒂从酒店侧门溜了出去。她在离彼得夫妇两个街区的拐角处下了出租车,一路步行着走过去。富豪们多在曼哈顿置业,他们的私宅管理严格、戒备森严,要想进入其中任何一个地方而不被发现,实非易事。
她在别墅外止住脚步,看看手提包,再次检查武器。枪是她早些时候回去收拾行李时,从罗纳德·拉金卧室的电视机里取出来的。现在,她爬上台阶,仔细打量着街道——没有人,然后戴上乳胶手套,按响蜂鸣器。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来彼得的声音:“哪位?”
“彼得,我是基蒂。我来看你们。”
“哦,基蒂。”声音再次从门上的对讲机里传来,“我们以为你明天才会来,不过,很高兴今天看见你。上来吧,我们都在起居室,二楼。门开着。”
雾蒙蒙的夜空回荡着门锁的嗡嗡声,普里西拉推门进去。她心里盘算着行动的步骤,如果他们都在一起,就以最快的速度首先干掉最危险的目标——保镖。接着是彼得女儿的男友,如果有的话。下一个是彼得,他人高马大,也会构成威胁,必须一枪打爆他的脑袋。然后是他女儿,年轻,可能体格健壮。最后是彼得的娇妻。
干完这一切后,必然会留下更多物证。把这次凶杀和罗纳德的那次关联起来——类固醇、黑色卷发(从理发店的垃圾桶里偷来的)、跑鞋(她稍后会丢弃)上脱落的微粒以及更多的砂砾和泥土(她在拉丁美洲从小艇上刮下来的)。
普里西拉心里默念:找到目标,找到保镖,检查室内环境,比如安全保障系统,尤其是摄像头。
她爬上楼梯,只觉一股霉味扑鼻而来。难道是因为别墅长期无人居住?虽然如此,这里的一切处处透着奢华。彼得和罗纳德的财富相当可观,多达数十亿。这么一大笔财富居然只掌握在两个人手里,尽管他们一直在从事慈善事业,仍时时激起她对财富分配不均的愤慨。不过,她也即将成为一名富婆,那是她杀人的酬劳。
普里西拉把手伸进手提包拿出枪,把枪背在身后,疾步走进起居室。
“有人吗?”刚说完,她蓦地呆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空荡荡的房间。
难道是走错房间了?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电视机开着,音响也开着,但是,空无一人。
哦,不……她正要转身出逃,战术小组的几名警察突然从门道两侧冲了进来,高呼,尖叫,用枪指着她。不到一秒钟,她被按倒在地,双臂被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
人行道上,莱姆審视着这幢别墅。
“真是个好地方。”艾米莉亚说。
“还行。”莱姆对建筑没什么兴趣。
塞利托在一旁感叹道:“老天呀!我知道他们很富有,但是,真的……”
过了一会儿,受雇刺杀罗纳德·拉金和他弟弟夫妇的普里西拉被警察押了出来。普里西拉经过他们身旁时,莱姆上下打量着她。
普里西拉面目狰狞地问道:“怎么……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罗卡定律,莱姆心想。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回答,而是说:“纤维,是椰壳纤维令我产生了怀疑。”
她不解地摇摇头。
莱姆解释道:“艾米莉亚在阳台上发现了椰壳纤维。椰壳纤维主要用来制作地毯和垫子,我记得,艾米莉亚第一次到现场搜查时,曾看见别墅前的门垫上有‘拉金能源服务的徽标。我提示她做进一步检查,这才发现纤维果然是来自那块门垫。你从机场回来时,脚踩到了门垫,因此鞋底粘附上了纤维。你后来在阳台上杀了罗纳德,又把纤维留在了那里。”
她眨着眼睛,摇着头,接连说着“不,不”,但莱姆可以看到,她脸上溢出的沮丧神情——他的那番话触到了她的痛处。她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可是,正如罗卡定律所说,“凡两个物体接触,必会产生转移现象”。
“阳台上的其他线索?类固醇、橡胶、棉绒,以及带有柴油痕迹的砂砾和泥土,这些都是你刻意要留下的,好为你圆一个栽赃嫁祸的荒诞故事。”
再看看基蒂,她全身仿佛僵住了。“天啦!不,是他。他要……”
就在这时,一辆绿色切诺基缓缓驶来,停在他们旁边。莱姆扭转了一下轮椅,看到一个留着平头、体格魁梧、穿着传统套装的男人从车上下来。
“不!”基蒂叫道。
“上尉。”男人说着,冲莱姆点点头。莱姆很高兴听到卡特用他在纽约市警察局工作时的警衔称呼自己。
杰德·卡特从事私人安全顾问的工作,专门为那些在非洲和中东开展业务的公司服务。莱姆是几个月前处理布鲁克林非法武器案时,与他认识的。当时,卡特正在协助联邦调查局和纽约市警察局抓捕军火走私犯。他不苟言笑,僵硬而呆板,有着莱姆不愿深究的过去,但他用事实证明了,自己在追捕罪犯方面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卡特与塞利托以及战术小组的警察们一一握了手,然后,他充满敬意地向艾米莉亚点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普里西拉喘着粗气说。
艾米莉亚说:“就像莱姆说的那样,我们怀疑你,所以比对了你的指纹,但在哪里都找不到你的档案。”
“不过,很快就会有了。”塞利托兴奋地补充道。
“而且,仅靠一点儿纤维远远不够,于是我请杰德·卡特先生和诺玛·塞奇威克探员帮助。”莱姆说。
诺玛是政府安全部门的特工,经常和弗雷德·德尔雷一块儿执行任务。德尔雷找到她,解释说,他们需要有人扮演保镖,帮助制造一起袭击事件。她欣然同意了,于是,他们在麦迪逊广场公园安排了卧底,并请来一个巡警配合,希望能由此找到更多的物证。这样的话,就可以确定纤维来自基蒂了,而且,出现在阳台上的人也是她,从而获得搜查令。
但是,这招没有奏效。艾米莉亚在麦迪逊广场四周搜查了基蒂趴倒的位置,还把那辆林肯轿车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但是,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也没有发现她与枪械有联系的任何痕迹。
于是,他们又做了一次努力。莱姆认为,他们需要搜查她的箱子。艾米莉亚打电话给诺玛,说所谓的杀手安装了跟踪器。诺玛假装在汽車下面找到一个跟踪器——那实际上是她用过的护肤霜的瓶子——基蒂就把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倒在后座上,寻找跟踪器。
艾米莉亚把她们送到酒店后,就立即返回轿车里,仔细搜查。她发现了类固醇的痕迹,还发现了含有柴油成分的砂砾和泥土,以及一粒稻米。具有讽刺意味是,绳索里的米粒和诺玛车里的那粒稻米并非属于运往非洲的粮食,它们来自一个系着银色丝带的花边球里的一匙干米饭,那是罗纳德和基蒂婚礼上的纪念品。这女人忘了将其从箱子里取出。
莱姆补充道:“就这样,塞利托侦探去法院拿到了搜查令和一个窃听装置。”
“一个窃听装置?”基蒂低语道。
“是的,把它安到了你的手机上。”
“该死。”基蒂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哦,对了,”塞利托喃喃道,“我们找到了雇佣你的那个混蛋。”
想要罗纳德和他弟弟性命的不是什么极端组织或图谋报复的雇主,也不是第三世界的独裁者或堕落的首席执行官。
基金会的运营总监罗伯特·凯尔西才是基蒂一小时前呼叫过的人。当他得知罗纳德·拉金有意和其他基金会合并,那么势必会对所有基金的运营状况做全面审计,这样他从极端组织那里拿好处、贿赂政府官员以及换取慈善物质停靠位置情报的事情就会败露。
“哦,是的,我们每年因偷窃、抢劫而损失的非洲捐赠多达数百万……”他盘算着,必须阻止合并,必须干掉他们。
凯尔西已经招认,作为交换,他不会被执行死刑。但是,他发誓说,他不清楚基蒂的真实身份,艾米莉亚和塞利托相信了他。基蒂不蠢,她有好几个假身份。
这就是为什么莱姆在不久前打电话给杰德·卡特的原因,他想让这位前雇佣兵多了解一些有关她的信息。卡特不负所望,答应道:“上尉,我和马赛、巴林、开普敦等地的战友通了电话,他们说,获得一个身份证明用不了太长时间。”
上帝啊!莱姆心想。
“这是个错误。”基蒂冲莱姆咆哮着说。这可以理解为,他错了,或者说,制止她是一起多么鲁莽而危险的行为。
不管是什么,都对他毫无意义。
塞利托把她押上警车,一行人朝着中央拘留所驶去。少顷,战术小组的警察也全都离开了。
“再会啦,上尉、女士。”卡特与莱姆和艾米莉亚告别。
“好了。”莱姆说。他的意思是,咱们回家吧,他很想喝一点儿格林莫瑞威士忌表示庆祝。他让艾米莉亚给托马斯打电话,他的车就停在前面的大街上。可是艾米莉亚皱皱眉说:“哦,我们还不能走。”
“为什么?”莱姆疑惑地问。
“有人想要见你,罗纳德·拉金的弟弟和家人。”基蒂一到,他们就在楼上卧室被几个警察保护了起来。艾米莉亚望了一眼三楼的窗户,对正在朝他们看过来的中年夫妇招了招手。
“我们必须见他们?”
“你救了他们的命,莱姆。”
“那还不够吗?我还要跟他们闲聊?”莱姆摊摊手,满脸无奈。
她大声笑了起来,请求道:“就五分钟。这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
“好吧,我倒是乐意。”他说着,虚伪地一笑,“可是,不方便呀。”他冲着楼梯扬扬头,又看了看自己的轮椅。
“哦,别担心,莱姆。”艾米莉亚说着,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打赌,他们会下来找我们。”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