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桥瑞
(杭州师范大学,浙江杭州 311121)
谈论英国二战后的一代诗人时,作为“非官方的、最名副其实的桂冠诗人”的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年)自然无法回避。然而,在过去的30多年里,拉金的诗歌经历了一个被“去经典化”(de-canonization)的过程。不少学者认为他的诗歌不能再算作文学“经典”了。最直接的例子是,20世纪90年代拉金的诗歌被要求从英国学校的课程计划中完全剔除。至于拉金诗歌被“去经典化”的原因,不少学者认为他的诗风过于消极悲观,无法担起文学“经典”的重任。例如,英国学者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认为拉金的诗歌难以寻找 “肯定”(affirm)的价值[1]。再如,英国学者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1952-)认为拉金的诗歌风格是“失望”(disappointment)和“绝望”(frustration)的[2]。
学界认为拉金的诗歌过于悲观的观点肇始于20世纪90年代。其原因是,随着拉金个人传记和书信集的出版,这其中展现了拉金本人复杂的情感。而认为拉金过分消极悲观的评论家一般都从这些与他有关的非文学资料入手,对拉金诗歌文本的内在价值没有突出强调。如此一来,拉金本人复杂情感中,“悲观”的因子被评论家们放大,他们由此认为拉金笔下的诗歌不能再被看作是文学“经典”。
有鉴于此,本文从拉金诗名的沉浮入手,细致梳理拉金诗歌被“去经典化”的脉络。同时,选取拉金的经典诗歌进行细读,以证明拉金不但不悲观,反而为我们提供了向好的愿景。拉金的诗歌不但连接过去,而且通往未来。因此,本文认为,拉金的诗歌具有无限隽永的内在价值,应被 “再经典化”(re-canonization)。总而言之,无论什么时代,我们都需阅读拉金。
在展开具体论述前,本文还有必要对文中所说的“经典”有所界定。经典(canon)一词谱系的流变和语义的复杂,恐怕不是本文所能涵盖的,当然它也并非本文的论述重点。不妨,我们参考并借鉴美国学者科尔巴斯(Dean Kolbas)对经典的一番评述。他认为“经典化”(canonization)是“与社会现状沆瀣一气的机构化过程”;而“经典性”(canonicity)则是“对一部作品的认知内容和审美判断”[3]。本文要重返的 “经典”,正是拉金诗歌思想(“认知内容”)与形式(“审美判断”)兼具的“经典性”。
拉金诗歌被“去经典化”的过程也是诗人声名沉浮的历程。在20世纪90年代,拉金的相关传记资料出版之前,诗坛和学界对他的评价很高,他的作品自然位居文学经典中。比如,前辈诗人奥登 (W.H Auden)认为拉金是“英语语言的大师”。同辈诗人戴维(Donald Davie)则认为拉金是“那个年代最受宠爱的诗人”[4]。直到拉金去世前,他依然是“英语世界最知名的,而且也是最受喜爱的诗人之一”[5]。总而言之,在20世纪90年代前,宣扬拉金的作品成为主流。
然而,来自拉金生前的一些批评声音为其诗歌后来被“去经典化”埋下了伏笔。这其中的代表是同为诗人的阿尔瓦雷斯 (AI Alvarez)和汤姆林逊(Charles Tomlinson)。他们批评拉金的原因是,拉金的诗歌过分地流露悲情。在《中眉阶层的缪斯》(The Middlebrow Muse,1957年)一文中,汤氏认为拉金“仇外,厌恶莫扎特” (xenophobia,distaste for Mozart! )并且缺乏“写诗的抱负”(lack of poetic ambition)[6]。他还进一步说拉金诗歌的语气是胆小、不真实、悲观主义、失败主义和狭隘的。所幸,20世纪50年代对拉金诗歌极端消极的指责并没有形成批评大势,那时的拉金诗歌仍然是必读的经典。
拉金诗名受到猛烈抨击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1992—1993年有关他的传记和书信集出版后。1992年,英国诗人兼评论家斯维特(Antony Twaite)编辑的《菲利普·拉金诗信选》(The Selected Letters of Philip Larkin)出版,次年评论家莫辛(Andrew Motion)为拉金撰写的编年体传记《菲利普·拉金:一个作家的一生》(Philip Larkin:A Writer's Life)出版。在此后的30余年间(1993—2023年),拉金的诗名急转直下,近乎整个评论界都给他贴上了悲观消极的标签。正如奥斯本所说,学界原来称拉金是“体面”(decent)和“害羞”(shy)的男人,但现在则是“种族主义者、性别歧视者、乡野粗人”(racist,sexist,boorish)。
此外,学界还借用“拉金”的名字“Larkin”造出新词 “Larkinize”“Larkinesque”“Larkinalia” 来表示“拉金式”的一类人。这些新造词都有上文所说的“粗野”“偏狭”之义。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拉金的诗歌就没有被文学经典所青睐了。拉金诗歌被“去经典化”最明显的例子是:20世纪90年代末,英国一名高校教师贾丁 (Lisa Jardine)呼吁把拉金的诗歌赶出校园。她说道:“现在我们的英语系,不怎么教拉金。”[7](We don't teach Larkin much now in my department of English.)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拉金的诗歌在英国学校的课程计划中被完全剔除。一言以蔽之,拉金的诗歌被“去经典化”了。
20世纪90年代后,拉金诗歌被“去经典化”的原因在于,评论家们更多地发掘与拉金有关的非文学资料中与他本人有关的言论和行为,而不再讨论拉金诗歌本身的价值。这恰好与近几十年来,西方学界“大刀阔斧”的“去经典化”浪潮相连。美国学者汤普金斯(Jane Tompkins)的一席话暴露了学界这种罔顾经典的批评思路:“经典作家的声誉并非来自他/她作品内在的优点,而是来自复杂的外部环境。”[8]笔者认为汤氏的话揭示了拉金的诗歌被学界 “去经典化”的原因。
尽管拉金被污名化了,但事实告诉我们他从未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2003年,英国《卫报》发布了一则新闻,宣布“诗歌喜好者加冕拉金为(英国当代)诗歌之王”[9]。2008年1月5日,《泰晤士报》特约评论家瓦格纳(Eric Wagener)报道了拉金荣膺“二战后最伟大的五十名英国作家”之首[10]。所幸的是21世纪以来,学界对拉金也有拨乱反正之态。2008年,奥斯本出版的《拉金,意识形态和批评暴力:一例错误的 指 认 》(Larkin,Ideology and Critical Violence:A Case of Wrongful Conviction)一书就是最好的例证。可见,21世纪以来,人们开始呼唤让拉金重回经典。
这返归经典的原因在于,评论家们开始细致地讨论拉金诗歌的内在价值。比如,奥斯本在其书中论证的基础是扎实的文本细读。也就是说,学界现在更关注拉金作品的“经典性”而不是“经典化”,即学界更强调文本审美形式与思想内容的兼容。我们需要更多宣扬拉金诗歌“经典性”的声音,本文便尝试做出这样的努力。前文提到,拉金诗歌被“去经典化”的原因是过往学界认为拉金的诗歌太过消极悲观。因此,要想让拉金重回经典行列,我们必须回应这一观点。
拉金生活的当代英国,早已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日不落帝国”,卡莱尔(Thomas Carlyle)在《过去与现在》(Past and Present,1843 年)中的预言似已成真——“英格兰也在空虚浅薄中日益消亡”[11]。面对这样的英国,拉金首先流露的是一种焦虑之情(anxiety),正如他在《远跳》(Long Jump,1940 年)中这样发问:“在你焦虑不安的玩笑话背后是否藏着一个祷告/为了一块新土地,一段远航/它被震荡的血液之潮所控制”。拉金的诗歌流露出焦虑情绪为真,但焦虑就等同于消极悲观吗?看来,我们须弄清这焦虑的来龙去脉。 请看拉金名诗《去海边》(To the Sea,1969)中几句诗行:
The same clear water over smoothed pebbles
The distant bather's weak protesting trebles
Down at its edge,and then the cheap cigars,
The chocolate-papers,tea-leaves,and,between
The rocks,the rusting soup-tins,till the first
Few families start the trek back to the cars
拉金笔下的诗人—语者(poet-speaker)明明是前往海边度假的,可这海边的场景着实令人忧伤。这海岸分明不是度假之地,而是工业文明侵蚀的垃圾场。也就是说,拉金生活的社会出问题了,拉金的忧伤与焦虑全出于此。这在拉金的诗歌中,还有更多的体现。 在《蒙骗》(Deception,1950)中,拉金写道:“除了那苦难是真切的,但无论哪里,/只要欲望主宰一切,指数便会疯狂增长?/因为你根本不会在乎/你会较少受骗……”值得一提的是,拉金在《蒙骗》中直接引用了英国学者梅修(Henry Mayhew)的社会调查报告 《伦敦的劳工和伦敦的穷人》(London Labour and the London Poor)中的文字作为诗歌的题记。无疑,这昭示着工业文明给英国社会带来了很多问题。拉金笔下描写英国社会状况的诗歌还有很多,比如《钱》(Money)中:“我听见钱在歌唱。好像从偏野小镇的/长长的落地窗往下望,/夕阳里,贫民窟,下水道,/华美而疯迷的教堂。极度悲伤。”在《癞蛤蟆》(Toads)中:“一周六天它在拉屎拉屎/用它令人作呕的毒物——/仅仅为了付几张账单!/那真是太不合算”。这样的例子在拉金笔下还有很多,不再赘述。由此可见,英国当代社会的现实问题,面对这样的情形,诗人当然会流露焦虑之情。
但拉金不能苟同的是明知社会已在危机之中,却对此视而不见,甚至盲目乐观的观点。例如,大名鼎鼎的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1894—1986年)曾认为:“大多数英国人的日子现在过得最红火!”[12]但拉金针锋相对地提出了相反的观点,请看这首拉金在《聆听》(Listen)上发表的短诗《日子》(Days):
What are days for?
Days are where we live.
They come,they wake us
Time and time over.
They are to be happy in:
Where can we live but days?
Ah,solving that question
Brings the priest and the doctor
In their long coats
Running over the fields。
这首诗歌第一小节中对“日子”的两问,可以看作对麦克米伦上述话语的反问。这看似偶然的应和,可以看作拉金对“进步”话语,即对相信社会直线进步式发展论调的质疑(对“进步”话语的讨论,详见殷企平《推敲“进步”话语——新型小说在19世纪的英国》一书)。这样看来,拉金虽然深感焦虑,但他没有消极悲观,而是通过自己的诗歌真实地记录着这种焦虑,并且默默地挑战了“进步”话语。正如王佐良先生评价拉金:“他虽写的是有点灰色的当代英国,他的诗歌却不是灰色的。人们倒是发现:他的诗里有一种新的品质,即心智和感情上的诚实。”[13]我们可以说,拉金不是绝望者,反而是个勇士。
然而,拉金绝不止步于此,他还为我们提供了向好的愿景。1956年,拉金与情人莫妮卡(Monica Jones,1922—2001 年)在奇切斯特(Chichester)的度假期间参观了一座教堂,他们看到了一尊 “前巴洛克”(pre-baroque)风格的阿伦德尔伯爵 (Earl of Arundel,c.1138—1289年)与其夫人的纪念雕塑,随后拉金写下此诗。诗歌的最后一节可谓是拉金最负盛名的诗行:
Time has transfigured them into
Untruth.The stone fidelity
They hardly meant has come to be
Their final blazon,and to prove
Our almost-instinct almost true:
What will survive of us is love
拉金在给莫妮卡的信中说:“最后两行写成 ‘我们接近本能的事物也接近真理/一切留存给我们的就只爱情’:要是最后一行真的用‘All’开头,那么‘almost’那行将不会奏效。我不觉得这已经写得很好了,但至少更加准确。并且我觉得一个丑陋的倒数第二行(an ugly penultimate)会加重最后一行的效果。或者说,一个‘微妙的’(subtle)的倒数第二行,会突出‘简单的’(simple)最后一行。”看来拉金想要重点强调的就是“爱”。因此,我们可以说拉金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向好的愿景,爱的力量跨越时空,我们仍需相爱!
综上所述,拉金的诗歌的确显得忧郁和焦虑,但那绝非等价于悲观和消极。这焦虑是因为英国社会出了问题。然而,面对问题的拉金没有坐以待毙,他既在用真诚的诗笔记录着问题,又通过诗歌勇敢地挑战“进步”话语。最终,他还为我们提供了向好的愿景。总而言之,拉金是怀抱希望的。
上文的论证已经向我们展示拉金的诗歌被 “去经典化”的不合理之处。然而,要进一步说明拉金诗歌内在的“经典性”,我们还必须深挖这其中的核心问题,即什么是当代诗歌的“经典性”。对此,国内知名学者殷企平教授曾指出:“摆渡性是西方诗歌经典的核心要素。经典宛若一只小舟,承载着‘命名’的使命,体现着衔接时空的精神诉求。”[14]这段话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要让拉金重回经典行列,那么必须说明,他的诗歌绝非诗人孤独地自我呓语,而能衔接时空,即无论何时何地,拉金的诗歌依然能带来感动。
亚齐·伯内特(Archie Burnett)曾说“拉金很少提及自己的文学底蕴,但他的诗歌大量用典并且呼应了很多前人的写作”。也就是说,拉金能够连接过往的诗人,形成英国诗坛的精神传统。不妨,我们以他和其前辈诗人阿诺德 (Matthew Arnold,1822—1888年)的互文关系为例来证实。英国诗人兼评论家斯维特(Anthony Thwaite,1930—2021 年)指出,拉金许多诗歌的意境与《多佛海滩》相似,尤其是它们都强调了 “时间和死亡的核心主题”(the crucial themes of time and death)[15]。此外,英国评论家莫里森(Blake Morrison,1950-)在《运动派:19世纪 50年代的英国诗歌和小说》(The Movement:English Poetry and Fiction of the 1950s)一书中认为,拉金《北行船》(The North Ship,1945 年) 中的第十六号诗(XVI,1943—1944年)与《多佛海滩》存在互文关系:诗中那“既不汹涌,也不深”的河流是对阿诺德笔下“没有欢乐,没有爱和光明,/没有肯定,没有和平,没有对痛苦的救助”一句的“呼应”(echo)。
事实上,他们的相似远不止步于此。《北行船》(The North Ship,1945 年)中的第三号诗(Ⅲ,1943—1944年)如下。
The moon is full tonight
And hurts the eyes,
It is so definite and bright.
What if it has drawn up
All quietness and certitude of worth
Wherewith to fill its cup,
Or mint a second moon,a paradise?-
For they are gone from earth.
莫里森认为此诗与《多佛海滩》存在“更深的指涉”(further allusion):拉金将《多佛海滩》开头两行缩写为“今夜月满”,并在诗中也使用了“肯定”(certitude)一词[16]。再看,拉金中晚期的作品《床上交谈》(Talking in the Bed)。
Talking in bed ought to be easiest,
Lying together there goes back so far,
An emblem of two people being honest.
Yet more and more time passes silently.
Outside,the wind's incomplete unrest
Builds and disperses clouds about the sky,
And dark towns heap up on the horizon.
None of this cares for us.Nothing shows why
At this unique distance from isolation
It becomes still more difficult to find
Words at once true and kind,
Or not untrue and not unkind.
这首小诗与阿诺德的《多佛海滩》非常相似。《多佛海滩》中,叙事者呼唤爱人来到窗边,并说道:“啊,爱人,愿我们/彼此真诚!……”与这充满爱意的图景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窗外:潮水的吼鸣、阴郁的边岸、赤裸的沙滩……这对爱人“犹如处在黑暗的旷野”[17]。而《床上交谈》则是不安的狂风、打散的云彩、昏暗的小镇,以及这阴沉的场景中爱人之间的床上交谈。上述意象和场景的相似,正是拉金与阿诺德的互文关系的具体体现。通过阿诺德与拉金互文的例证,我们可以说,拉金的诗歌没有脱离英国诗坛的传统,从过去到拉金生活的时代,他们共享着相通的诗心。
前文的论述说明,拉金还为我们提供了愿景。这说明他的诗歌不仅连接过去,还通向了未来。拉金曾这样写道:
Reaching for the world,as our lives do,
As all lives do,reaching that we may give
The best of what we are and hold as true:
Always it is by bridges that we live[18]
上诗译成中文的大意是:与世界相连,正如我们的生命,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相连,让我们拿出最好的自己,本真的信仰:我们永远都是依桥而生。我们可以说,拉金的诗歌连接了过去、沟通着未来!任何时候,我们阅读拉金,都能重获感动,这就是拉金诗歌“经典性”的核心问题。
本文从拉金诗歌被“去经典化”的现象入手,细致梳理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拉金诗名的起起伏伏。并指出拉金被“去经典化”的原因是,不少学者认为他的诗歌过分的消极悲观。本文回应了这一观点,即本文通过对拉金诗歌的文本细读,说明拉金并不悲观绝望。他是发现了英国社会的危机,生出焦虑之情。同时,他的诗歌挑战了“进步”话语,提供了美好愿景,而充满希望。此外,本文进一步发掘拉金诗歌“经典性”的核心问题,即连接过去并通往未来。总而言之,我们需要返归拉金诗歌的“经典性”,让拉金重回经典的行列。一言以蔽之,我们仍需阅读拉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