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岭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仓央嘉措《天地人间》
朔风,雪花,寒夜。
一支由警用车、民用车甚至包括一辆装甲车组成的略显怪异的车队,鱼贯驶出兰州城南大门,前往韩家河设卡,拦截几名来自外地的江洋大盗。
这支寒夜出击的车队,由兰州市公安局便衣支队支队长刘云指挥,反盗车大队精锐尽出,还从特警支队抽调了一组全副武装的特战队员,那辆防暴装甲车也是上级特批的。
韩家河地处兰州至临夏的咽喉要道,是兰州警方多年来拦截守候、卡口抓捕行动的最佳点位。而刑警出身的刘云,来到韩家河设卡堵截江洋大盗,可谓是回到老根据地作战。
他入警的第一天,就战斗在韩家河的七里河辖区,近二十年间,他踏遍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山梁。因出色的工作成绩,作为“70后”的他,升任兰州市公安局城关分局副局长不久,又被调到市局,担任作为重要打击维稳力量之一的便衣支队的主官。
在这个月黑风高雪飞的苦寒之夜,兰州警方摆出如此豪华的阵势,足见“来客”确非等闲之辈——警方此次的目标,是偷遍川、甘、青数省,从没失过手的江洋大盗麦冬一伙。
精兵强将,天罗地网,志在必得!
出城的车队把灯火辉煌的城市扔在身后,顶风冒雪,执着向前,向黑夜至深之处驶去……
车队中一辆警用捷达里,坐着年近五旬的老警察李钢。此时,李钢娴熟地转动着这台陪伴了他许多年头儿的老伙伴的方向盘,脸上浮现出暖暖的笑意——他想起了远在外地上学的儿子。
临出发前,爷儿俩在电话里聊了几句。多年紧张而又紧凑的警察生涯,早已养成了他简短直接的说话习惯,每每一上来就是直奔主题。跟儿子通话,还算是最有耐心的,可就是这点儿耐心,也时常被突然而至的警情打断。
他叮嘱儿子:“来到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做的事……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書读好,而你的警察老爸呢,就是要把案子拿下,这就叫不负人生……”
1990年,李钢从部队转业,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六个年头儿。风里来,雨里去,多少桩案子在他手里办结,多少个罪犯受到惩处,多少次立功受奖……不断磨砺、修炼,他成了便衣支队反盗车大队的台柱子,战友们口中响当当的“钢哥”。
这算不算是“不负人生”呢?李钢说不清楚。千真万确的是,对于自己走上的这条从警之路,他一直无怨无悔。
“钢哥,我这头上怎么还冒汗了呢?”坐在李钢身边的年轻民警赵羽忍不住嘀咕。
“不就是几个盗车贼吗?”李钢笑,“这样的贼,你也见过不少了。”
赵羽也笑了。的确,他的警龄也有好几年了,早就不是初出警校大门的毛头小伙子,大大小小的案子经历了不少。当然,今天这个阵仗,是他从警以来前所未有的,可也不至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新警察似的,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吧?
“你这叫抓贼心切……哦,小赵,你结婚多久了?”
“到今天整整三个半月。”
“呵呵,记得真清楚,年轻可真好啊……”李钢突然收起笑容,“记住了,行动开始,你就跟在钢哥身后。你钢哥半辈子都跟这些盗车贼打交道,比你有经验,听钢哥的,保你只占便宜不吃亏……”
车队抵达韩家河卡口。
依照行动预案,一辆闪烁着警灯的警车停在省道与高速公路的分岔口,意在将犯罪嫌疑人的车辆引向兰州警方在省道上布下的口袋阵里。
省道中间,就是那辆战力甚强的特警装甲车以及五名特战队员。支队长刘云特别叮嘱:“把钢哥安排在中间那组……”这一组的主要任务就是拦截,如果犯罪嫌疑人负隅顽抗,他们就要做好经受撞击的准备。刘云的考虑是,钢哥是大队的中坚,必须安排到这一组。同时,有特警的五支冲锋枪加上那辆装甲车,可以确保钢哥安全无虞。
撞击过后,就是围堵与抓捕,这是收尾那一组的主要任务。
反盗车大队大队长魏齐是带队组长,临上车时,他还没忘记叮嘱一句:“赵羽,你这个新郎官可得把钢哥跟紧些,你们队里能跟上钢哥节奏的还真没几个。”
“是!”
一切布置定当,就等着江洋大盗钻口袋了。
风似乎小了些,雪却明显大了不少,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引擎盖上很快有了积雪。李钢手里夹着一支烟——其实他不抽烟,是赵羽硬塞给他的,还硬给他点着了——望着漆黑漆黑的窗外,听着落雪的声音,他思绪蓦然回到了陇西乡下的那个小山村,那个雪花纷飞的春节……
大年夜,白雪皑皑,鞭炮声四起,躺在热炕上的小李钢没等到那扇门推开,便甜甜地睡去了……初二晚上,窗外依旧落着雪,那扇门依旧没有被推开……初三晚上,看着窗外落雪,小李钢眼中便有了泪,哭累了,他含着眼泪睡了过去……
睡梦中,穿一身警服的爸爸推门进来,一身的雪花,但那红艳艳的领章帽徽,暖暖的,热热的,跟炕洞里的火焰一样……
小李钢只觉得嘴里一甜,是爸爸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糖。真的是爸爸回来啦!眼前的爸爸就跟梦里的爸爸一样,一身警服,一身威武,领章、帽徽红艳艳,跟炕洞里的火焰一样……小李钢翻身而起,真的是爸爸回来啦!嘴里的糖,真的好甜……
“儿子虎头虎脑的,还真是块当警察的料!”爸爸在说自己呢。
“当警察有什么好的,年三十都回不了家。”妈妈在说爸爸呢。
爸爸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警察守卫的是国家,服务的是大家,心上揣着你和孩子这个小家,这需要多大的胸怀啊!你说,这是不是咱儿子娃将来要去干的大事业?”
妈妈笑了:“我说不过你,你说咋的就咋的吧。”
小李钢插嘴了:“我听爸爸的,长大也要像爸爸一样,去当一名警察!”
“真是爸爸的好儿子!”警察爸爸一把舉起怀中的小李钢,“儿子当警察啰——儿子当警察啰——”
如今,当了一辈子警察的爸爸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踏着父亲足迹成为一名警察的李钢,每天尽心尽力地干着为大家、为国家的事。这一干,就是二十六年。
在这个大雪之夜,警察儿子可以告慰警察父亲的是:这一路走来,儿子把公家的活儿,大家的事,干得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
风起,雪落……风雪之中,李钢仿佛又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娘。
人老了,活得就跟孩子一样任性了,连吃药都得自己哄着,实在哄不住,还得把药碾碎,掺在果汁里。老娘还就只听他这个儿子的话,只有儿子哄着,才肯吃药。没办法,但凡有点儿空闲,他就得往家里跑,操心老人家吃饭、吃药……老小孩儿、老小孩儿,怕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想着老娘的李钢,手中那根香烟的烟灰已经燃得老长,扑簌簌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风起,雪落……
蓦然,一声刺耳的枪响!紧接着,便是越野车发动机粗野的轰鸣。嫌疑人闯卡了!
听声音,他们的车不止一辆。李钢和赵羽对视一眼,迅速进入战斗状态。李钢发动引擎的同时,还不忘叮嘱赵羽:“记住了,跟在我身后!”
李钢驾驶捷达向装甲车靠拢,两辆车把路面完全封锁。在他们的正前方,一辆接一辆越野车亮着大灯,如同下山的猛兽,全速向两车形成的夹角冲击……
一声闷响。十多吨重的防暴装甲车竟被冲撞得歪到了一边,当然,那辆冲卡的越野车付出的代价是翻倒在公路边。但这次撞击形成的豁口,让第二辆越野车冲出了封锁。
李钢见状,拉开车门下车拦截,恰遇第三辆越野车冲卡。李钢手中的警用防暴钢鞭猛地砸向越野车的挡风玻璃,然而,急于逃窜的越野车压根儿就没有减速,李钢顿时被掀翻在地。殷红的血,飞洒在洁白的雪地上。
紧跟在后的赵羽扑到浑身是血的李钢跟前,他的两眼也变得血红:“钢哥——”
李钢艰难地睁开眼睛:“别管我,追盗车贼……”
李钢手指着越野车逃离的方向,血,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落,滴在冰冷的白雪上,也滴在赵羽的心里……
这一刻,成为青年民警赵羽记忆中永恒的瞬间、瞬间的永恒。
2016年11月30日凌晨1时,那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漫天漫地的大雪中,一位警察的一腔热血,如同一枝腊梅,绽放在寒冷寂静的西北冰原上,异样美丽,异样动人……
特警的冲锋枪响了,子弹追逐着一辆紧跟着一辆全速逃窜的越野车的背影,没入远处无边的黑暗中。
随后赶到的支队长刘云见状下令:“赶紧救人!”
身负重伤的李钢被抬上指挥车。在指挥救护的同时,刘云通过对讲机通知收尾组:“注意安全!盗车贼穷凶极恶,已有民警负伤!”
“收尾组明白!”大队长魏齐放下对讲机,推弹上膛,环顾身边的战友,“嫌疑人强行冲卡,就给我往死里打!”
组与组之间的距离,也就三五公里,对于全速逃窜的越野车来说,只是一瞬间。亮着大灯的牛头越野车马达轰鸣,如同喘着粗气的巨兽向收尾组冲来,在弥漫的风雪中露出它丑恶而狰狞的面目。
魏齐一声令下:“打——”
长短枪同时开火。然而,风雪太大,车速太快,乒乒乓乓一阵枪声过后,两辆高速逃窜的越野车如同鬼魅,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没有丝毫迟滞。
风急,雪猛。
收尾组民警不顾危险,开车紧追不舍,终于,将一辆牛头越野车围堵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越野车一侧车门大开,大灯亮着,发动机依旧轰轰作响。
“注意安全!”魏齐一挥手,民警们呈战斗队形抵近嫌疑车辆,但车内已空无一人。搜查院内,在高高的围墙上发现了新鲜的攀爬痕迹。
“报告大队长,现场查获犯罪嫌疑人遗留的越野车一台,犯罪嫌疑人已经翻墙逃逸。”
“报告大队长,另一辆嫌疑车辆已经逃离……”
此时路面结冰,行车危险指数直线上升。而警方负责追赶的车辆,比犯罪嫌疑人的越野车低几个档次,追赶速度望尘莫及不说,万一天黑路滑,再出个车祸,那就更是得不偿失了。魏齐只能无奈收队。
返程途中,魏齐才得知受伤的民警是李钢,立即赶往医院。
七里河滨河路上的兰州陆军总院,是兰州地面上医疗技术最强的医院之一。
指挥车响着警报、闪着警灯、迎着风雪,向陆军总院疾驰。
“钢哥,你得挺住啊……”车上,紧紧抱着李钢的赵羽,一边不停呼唤,一边带着哭腔催促司机,“张哥,再快点儿,我怕钢哥挺不住了,这血止不住啊……”
泪水早已模糊了老张的双眼,他赶紧抹一把脸,暗暗提醒自己:老张啊老张,你可得稳当些啊,可不敢忙里添乱啊,把自己的车开好,把钢哥安全送到医院……
老张猛踩油门:“钢哥,咱这就到医院了,你可得挺住啊!”
“钢哥……”看着面若金纸的李钢,赵羽恨不得将自己血管中的血注入钢哥的体内。
车到陆军总院急救中心,赵羽背起李钢就往外跑,头猛地撞到门框上,他一个踉跄,跪倒在雪地上,但仍然稳稳地把李钢背在身上:“钢哥,到医院了,我们到医院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然而,等大队长魏齐赶到陆军总院时,迎面推出来的担架床上却盖着一张白布单子,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还要白……
魏齐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魏齐的世界顿时一片惨白……
那夜的雪好大,是2016年冬季最大的一场雪,满天满地满世界都是雪花。李钢就倒在了这个最寒冷的午夜,把一腔热血洒在黄土高原上,实现了人民警察为人民奉献一切的铮铮誓言!
2016年12月,公安部追授李钢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称号;2017年1月19日,兰州市委追授李钢兰州市优秀共产党员称号;2017年11月13日,甘肃省委追授李钢甘肃省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碧血化长虹,英魂映日月。
然而,案子没破,犯罪嫌疑人没抓到,何以告慰英灵?
兰州市公安局旋即成立了“2016·11·30”专案组,局党委表态:案子不破,专案组不撤!
案子层层上报,迅速成为省督、部督專案。省市两级公安机关抽调精干力量,不惜人力物力财力,必须拿下此案。
是告慰英灵,更是彰显法律神圣,不可侵犯!
匡扶正义,那就必须铲除邪恶!哪怕犯罪分子是来自蛮荒之地的野兽,也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敬畏!
2016年11月30日那个大雪之夜,匪首麦冬驾驶着从兰州市安宁区偷来的牛头越野车,离开兰州城,踏上返程之路。正盘算着这一趟能挣下多少银两,猛然发现前面进入高速车道的路口警灯闪烁,有全副武装的民警设卡查车。他立即通过对讲机通知另外两个同伙,三辆越野车进入省道。
这本来就是他们返程的首选之道。他们没想到的是,专为他们而来的兰州警方在这条道上设下了三道防线,甚至连轻易不动用的特警防暴装甲车都拉了出来,足见兰州警察对这三个远道而来的江洋大盗的重视程度。
为了这次行动,麦冬事先做足了功课。他们三个在阿坝吃完午饭,开了一辆牛头越野车,穿过阿坝草地、甘南大草原、临夏州,直奔兰州而来。兰州是甘肃省会,好车、豪车自然有的是,蒙头杀入,便是狼入羊群,手到擒来。
接近兰州地面时,三个来自阿坝草原的盗车贼便关闭了手机,人手一部对讲机保持联系。多年的盗车生涯,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对付警方追踪的套路。
进得兰州城,他们在一家东乡手抓饭馆包餐一顿,沿着城关、七里河的滨河马路溜溜达达过了黄河,便到了大学城安宁区。此时已是后半夜,三个盗车贼乘着夜色,三下五除二,便将两辆牛头越野车顺利盗走。
他们哼着小曲,驾驶着赃车,一路出了兰州城,却没想到兰州警方在前面的韩家河布下了口袋,正等着他们哥儿仨呢。
出了兰州城便全速向前,遇到什么情况也不能停车,这是三人事先的约定。打头阵的强巴毫不犹豫,猛踩油门闯过第一道卡,本以为已经没事了,心跳还没恢复平稳,第二道卡又山一般横亘在眼前。
那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是什么?卡车?不像啊……远光近光交换一看,强巴的头皮顿时麻了:我的神哎,装甲车啊!这可是只有在电影里才见得着的,拿来对付我们哥儿几个,也太那个了吧……
强巴把心一横,前面就是鬼门关也得闯,这不仅关系到自己的生死,也关系到后面那两位哥的生死。谁让我强巴是头车呢?
眨眼间,装甲车已近在眼前。强巴一脚油门踩到底,牛头越野车像一发出膛的炮弹,直直地朝装甲车和捷达之间的夹角撞去。
一声闷响之后,强巴感觉自己腾空而起,气囊打开的同时,他已经是头下脚上了——他的车翻了。
仅存的那点儿意识告诉强巴,这回完了。但愿那两位哥能利用自己冲开的豁口逃出生天。他俩必须逃出去,否则自己不是白白搭进去了?否则,谁来照顾自己的家庭,谁拿钱给老爸治病……
朦胧中,强巴听到牛头越野车发动机的轰鸣,一辆、两辆……他淌着鲜血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佛祖保佑,老大冲过去了!
在拦截卡口那辆破损严重的牛头越野车里,警方救出了满脸是血的强巴,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强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血流了不少,但并无大碍。进行包扎处理之后,立即进行突审。
坐在铁椅子里的强巴看上去一脸憨厚,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抗拒情绪。不过,只要警察一问到那些关键点位,就有些答非所问的味道了。
自从成了贼道上的一只耗子,对付猫的招数自然而然学了不少。最管用的一招就是:不说,要说也是胡说八道。
何况,草原人有他们自己的生存法则:你敬我一杯酒,那我就必须回敬;你打了我一拳,那我也必须还上。事关名誉与尊严,寸步不让。草原人多少年、多少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讲你的国家法律,他讲他的草原规矩,井水河水,根本就不往一块儿流。
但是,兰州警方必须把他们喊到一个频道上,让他们听懂一句话:法律神圣,不容侵犯!
让兰州警方始料不及的是,这个过程如此艰辛、如此漫长……
此案伊始,兰州警方便摆出超豪华阵容,结果只逮到一名犯罪嫌疑人强巴,却折损了一员大将,显然失分不少。送别英勇献身的英雄警察李钢的同时,此案的侦办一刻都没有停留。
对强巴的讯问在继续。当然,为了保障犯罪嫌疑人的权益,兰州警方专门聘请了藏语翻译。
坐在铁椅子上接受讯问的强巴依旧满嘴跑火车,在为他自己的罪行开脱的同时,还要包庇他的同伙,从这一点上说,他也确实够拼的了。但拼的结果,只能是罪上加罪!
“为什么来兰州?”赵羽问。
“为了钱。我父亲病了,需要钱治病。老大说,在兰州买了两部车,让我跑上一趟,能挣个千儿八百的,我就跟着来了。”
“车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我在南山道上等着,老大他们把车开过来,我们仨就上路了,接着就发生了那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看看这段视频。”
强巴没想到他们三个在大学城转悠的画面被监控拍下来了,嘴里支支吾吾:“那……那是我吗?我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我去那儿干什么?”
赵羽真是见识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还编呢?说吧,你们这个三人盗车团伙,老大是谁?另一个成员又是谁?”
“老大是扎西才让,另一个是扎西彭措……”
时间紧迫,经公安部协调四川省公安厅,“2016·11·30”专案的要犯扎西才让、扎西彭措的通缉令下发到阿坝州公安局。
这边警察还在紧锣密鼓地布置抓捕,那边家属已经哭天喊地找上门来了:“我们的娃儿在成都好好地打着工呢,怎么就跑到兰州偷车去了?难道他们有翅膀,能飞过去不成?那么好的一个娃儿啊,遵纪守法、孝敬爹妈,怎么就上了你们政府的通缉令了?政府可一定要给我们的娃儿做主啊,不然他们年纪轻轻的,以后怎么做人?我们这些当爹当妈的以后还怎么做人……”
这群来自草原牧区的老爷子、老奶奶在公安局门口一搅和,公安局领导当然坐不住了,一边安排民警安抚他们的情绪,一边下令:“赶紧查,用事实说话!”
草原上的人识字不多,但认死理的多。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就得认了。可是,这一查下去,阿坝的警察傻了眼:兰州那边案发期间,两个娃儿扎西才让、扎西彭措还真就在成都打工呢,不但有人证,还有监控视频作证。
消息传到兰州市公安局,兰州这边也犯起了嘀咕:难道我们搞错了?
仔细甄别案发现场提取的监控视频与阿坝警方提供的扎西才让、扎西彭措两人的照片,果然上当了,根本就不是那两个人。
再次提审强巴。
“为什么撒谎?”
“跟那两位哥哥一块儿吃下咒(发过誓)的,出卖兄弟遭天谴,不得好死啊……”强巴眼睛红红的,“草原人最恨的就是不讲情义。交代一个,我们家就得出一个人抵债;交代两个,就得出两个人。我自己倒没什么,可我不能让家里人跟着我遭罪啊……”
“所以你就一个人扛着,你坐牢,那两个人自在逍遥?”
强巴沉默了。的确,那二位哥也不一定就是靠谱的主儿,嘴里说得好听,一旦出事,互相照顾家人,可如果他们骗自己呢?如果自己为他们坐了牢,他们却不管自己的家人,那该如何是好?
证据攻坚,政策攻心,强巴动摇了。他最后交代:盗车团伙的老大叫麦冬,另一个团伙成员叫斯朗,跟强巴一样,都是阿坝县格木草原上的牧民。
再问,强巴又沉默了。
这回他的交代是实话吗?上一次他随口胡说惹出的麻烦,兰州警方还心有余悸呢。
“强巴,你以为你遵守了你们之间的承诺,讲了你们所谓的义气,你的同伙就可以安然无恙了吗?暂时来讲,你好像是保护了你的同伙,但從长远来看,你是害了他们。”
强巴一脸茫然。警察的话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然而,后来的事实验证了此时的预言。
强巴的谎言为他的同伙赢得了宝贵时间,得以逃回阿坝草原,泥牛入海一般无影无踪,让追寻过来的警察只能望“原”兴叹。在此意义上,强巴的的确确扮演了一个“好兄弟”的角色,欺骗了警方,保护了同伙。
当然,他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最终,他被判处无期徒刑。
因为他的谎言,阿坝警方十分被动,好说歹说赔礼道歉,好不容易才将那些前来公安局讨公道的爷爷奶奶们打发走。对于兰州警方来说,阿坝同行的恼火完全可以理解:你们是怎么搞的?不调查清楚就发通缉令,还省会公安呢,就这么个水平?照你们这么干,我们也不用干别的了,天天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得了……
局领导把刘云等人喊过去一顿好训:“丢死个人了!就你们这水平,我真担心凭你们能不能拿下这桩案子,这可是公安部督办啊!你们到底行不行,给句话,不行马上换人!”
几个人被骂得灰头土脸没脾气,谁让事出在自己身上呢?半晌,刘云开口了:“这桩案子是我们便衣支队的,就是换谁,也不能换我。”
“那是草原,是藏区,不换人,你们做好吃苦的准备了没有?”
“李钢都牺牲了,还有比牺牲更难吃的苦吗?”
“这还像一个支队长说的话!那好,我祝你们早日凯旋!”
这也是兰州市公安局一万多民警共同的心愿……
阿坝县隶属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地处青藏高原东南边缘,位于川、甘、青三省交界处,与甘肃的玛曲、青海的久治接壤,是巴蜀进入西北之地的北大门,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阿坝县平均海拔3290米,最高海拔5154米,终年积雪;属于高原寒温带半湿润季风气候,年平均气温只有33摄氏度,且多极端天气。1043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居住了8万人口,绝大部分为藏族,多以牧农业为生。
著名藏族作家阿来就是阿坝州马尔康人,他的成名之作《尘埃落定》,主要描述的就是上世纪四十年代这片高原土地上土司制度下藏族人民的真实生活。
被誉为人间仙境、国宝大熊猫故里的九寨沟就在这里。
阿坝地区还是被世人定义为威猛豪迈的康巴汉子重要的生活区域之一。
康巴藏区在学术上的范围,包括位于横断山区的大山大河夹峙之中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西藏的昌都市,云南的迪庆藏族自治州,青海的玉树藏族自治州等地区。
民风强悍,传统习俗根深蒂固,便是康巴藏区的特色。当然,现代文明的标识物,诸如手机、电脑、汽车和各种家用电器,这里也应有尽有。曾经的、旧有的思维模式,大都潜藏在这些现代文明的标识物之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遇事而起:想干什么?先过我这一关!
阿坝高原,我们来了
这一关怎么过?这一关能不能过去?兰州警察心里没底。
警察是干啥来的?抓人。抓人不就是从人家身上割肉吗?人家当然不会答应。无比看重血脉亲情的草原人尤其不会!
前往阿坝抓人的兰州警察,就是去割肉的。他们遇到的困难,就如同他们远望着的那连绵的高原雪山,云遮雾绕,层峦叠嶂。可是,再难也要爬上去!
匡扶正义,铲除邪恶,不仅是嘴里说的,更要落实到行动上!
是使命、是责任、是担当,警察的担当!
来到阿坝的兰州警察,就是要给这里的草原同胞上一课:法律神圣,不容侵犯!天下再大,也绝没有一个犯罪分子的藏身之地!
兰州警察来了,站在了阿坝草原上。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把部督“2016·11·30”专案的两名犯罪嫌疑人麦冬、斯朗捉拿归案!
来到阿坝地界,刘云、赵羽的感觉便大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天,说变就变。明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派的阳光明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乌云翻滚,雷声大作,大雨倾盆。再走几步,竟是风呼雪啸,天寒地冻,甚至冷不丁儿劈头盖脸来一顿冰雹,把人砸得直犯迷糊:这是到哪儿了哎?
这是到阿坝了!你来与不来,我就是这么个样。
土生土长的阿坝人,早已见怪不怪。初来乍到的,遇着这一波接一波古怪天气,简直就晕头转向了:这样的地方能待得住人吗?
高原的气候走两极,夏天有多热,冬天就有多冷。看不见高原上男人的脸黢黑、女人的脸红二团吗?那都是夏日强紫外线晒的,冬天寒冷的风给吹的。
一年就在这两个季节中晃荡,大半时间是寒冷的冬季。像是对冬季时间过长的不满与报复一般,夏季的暴风雨便显得异常猛烈,由此引发的山洪、泥石流、山体滑坡、堰塞湖等次生灾害说来就来,那路不是说断就断,而是说没就没了……
天气难测,路难走,这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这里是高海拔地区,缺氧!人就是靠氧气活着,缺氧可是会要命的!
这就是阿坝的天,阿坝的地,阿坝的路。说走就走,但说要战胜,那口气有点儿太大了;说要适应,倒还是有一定可能。
对于一些人来说,适应不了,可以马上走人,比如游客;可对于经办此案的刘云、赵羽他们来说,就没有这么洒脱了。他们既不是走马观花的游客,也不是蜻蜓点水的过客,而是身负使命的警察。
使命没有完成,何以言退?不适应也得适应,扛不住也得扛!
他们日复一日在阿坝那片高原的草地上行走,经过一群一群的朝圣者,看着他们一步一匍匐,朝着他们心中的圣地执着前行、义无反顾……
从某种意义上说,阿坝之行,对于这些兰州警察而言,也是一场义无反顾的朝圣之旅。
为什么?
因为燃烧在心中的信念。
每每想起那个血染的寒夜,赵羽就痛彻心扉。他去外地接李钢儿子李杰回来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李杰问:“我爸他怎么啦?”
赵羽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眼泪却刷地下来了。一路上,李杰没再说一个字,那沉默,更让赵羽扎心。可他又能说什么呢?只有沉默以对。
随刘云出发的那一刻,赵羽便在心中呐喊去阿坝、去高原——为了法律的尊严,为了警察的荣誉,更为了李杰的沉默……
开着车在高原上颠簸的时候,刘云曾经问他:“我们常常行走在死亡边缘,你就没害怕过吗?何况你新婚不久……”
“怕啊。可是,光怕管用吗?怕了,钢哥就不往上冲了吗?怕了,我们就可以止步高原了吗?不会!因为除了怕之外,我们还有勇敢,还有信念,还有珍贵的战友深情。那天晚上,冲在前面的应该是我,而不是钢哥啊……”趙羽的眼圈又红了。
刘云感慨:“人世间,谁能有生死之交?谁能有生死托付?战友啊!”
赵羽看着车窗外的茫茫草原:“可是刘支,我总有个感觉,也不知准不准。咱在阿坝转来转去,转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地方,把咱们都转晕了,可是离目标怎么好像越来越远了?”
的确,一行人到阿坝以来,当地警方的支持不可谓不给力,只要专案组有要求,就会毫不犹豫地出动大批警力协助围捕,可次次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曾经参加过阿坝围捕行动的兰州民警薛凌风回忆,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他们集结在一家寺院内待命。大殿里黑乎乎的,没有取暖设备,为了暖和些,大家只好挤在一起。薛凌风往墙上一靠,软绵绵、暖乎乎,还以为是靠在了一块毛毡上,庆幸自己运气好,于是抱着枪,靠着这块毛毡美美地歇着。
可没多久,他就感觉有些不大对劲,那块毛毡好像在动。开始还以为是错觉,屏气凝神,不对,真的在动!赶紧转过身去按亮手电,妈呀!一只大老鼠,比猫还大,一双溜溜圆的眼睛瞪着薛凌风。这一瞬间,薛凌风浑身都麻了,可那老鼠却十分淡定,爪子挥挥,脑袋一偏,拖着长长的尾巴,慢悠悠爬到里面去了。
老薛说:“要不是寺院内禁止杀生,真有心一枪给它崩了。这家伙好像知道我有纪律不敢下手一样,竟然从容不迫,把老鼠的贼步走出猫一样的大气优雅。”
这就是阿坝!
地广人稀、条件艰苦的阿坝草原,显然不适宜大队人马围猎作战。阿坝警方不论有个什么动作都显眼得很,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冲着谁来的。这种事藏不住,三传两传就传到麦冬、斯朗两个嫌疑人耳朵里了。
相对于兰州警察而言,这两个嫌疑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熟悉环境。只要躲进草原深处,他们可以靠青稞炒面和冰雪水熬上好几个月,大队追捕人马行吗?本地警察还好点儿,兰州警察熬得住吗?闹不好水土不服,得了高原病,这条命说不定就交待在阿坝草原了。
故此,市局领导决定,大部分人马撤回来,留下精干人员继续在阿坝找线索。从大造声势到偃旗息鼓,从水面到水下,欲擒故纵,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刘云、赵羽便是留下的精干人员中的两位。
那个千里奔袭兰州偷车的麦冬还真不是个善茬儿。四十来岁的年纪,有一半的岁月都厮混在偷车的黑道上,手段毒辣,行踪诡秘,二十多年来从未失手。不仅如此,他还将偷车偷成了一条产业链,积累了不少灰色财富。此人出手大方,性格豪爽,在民风剽悍的草原阿坝,还真就有一帮子追随者,再加上其庞大的家族背景,他成了阿坝地面上的“传奇人物”。
二十多年来,麦冬带着他那帮徒子徒孙,从阿坝高原呼啸而下,偷遍川、甘、青多地,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活脱脱一个江洋大盗、“西北贼王”。
刘云、赵羽曾听西宁警察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年冬天,麦冬一伙到西宁偷车,直接用考斯特面包车拉了一车的司机,离开的时候,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开出西宁城——那些车都是偷的。
当然,这只是传说,办案要的是证据。
对于盗抢机动车犯罪,公安机关一直是重拳打击。就拿兰州来说吧,这些年来,在警方不遗余力的打击下,加上高科技防盗技术的推广,阻断了销赃途径,盗抢机动车案件的发案率降低了不少——偷了车出不了手,谁还去偷?
然而,科技进步改变人们生活方式的同时,势必也会改变犯罪活动的方式。比如说,电子支付的普及,让街头扒手大大减少了,可是,让人防不胜防、让警方打不胜打的电信诈骗犯罪又来势汹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这个道理。
兰州的盗抢机动车案件发案率大大降低,但不是绝迹。为什么?一个年代一种活法,草原上曾经的盗马贼改行偷车了。赃车销往广袤的草原,其结果便是破案难,追赃更难。
“你们是哪儿来的,来这儿干什么?”在阿坝草原上,刘云、赵羽经常遇到这样的诘问。
你只要往那儿一站,不用张嘴,就知道你是一个妥妥的外来者。被人一眼看穿了身份,还想在草原上找逃犯的线索,那不是痴人说梦?
不得已,专案组调整策略,刘云、赵羽“心系阿坝”,人走他方——
走他方的刘云、赵羽便顺着麦冬、斯朗两人的社会关系,从川、青、宁、甘、贵开始,一圈一圈向外寻找,远至上海、广州,但凡有其亲戚朋友落脚的地方,都一一前往,期望从中发现一两个能够为办案提供帮助的人。
转了一大圈,刘云、赵羽紧接着跑到川、甘、宁、青四省区的监狱里转小圈,在那些阿坝县、阿坝州籍或与阿坝县、阿坝州有关联的在押人员中摸排,以期挖掘两个逃犯的线索。
一圈一圈转下来,刘云、赵羽那辆满身污泥的越野车穿行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高原上。寻寻觅觅不知不觉间,他们与这辆越野车已经在高原上看到了第二个秋天的来临。
赵羽抚摸着方向盘无限感慨地一声长叹:“突破点在哪里?”
这时,他听到远处有牧民在唱歌,唱的是电影《笑傲江湖》的主题曲《沧海一声笑》:“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歌声沙哑、粗粝却又高亢、激昂,这不正是刘云和赵羽此刻心情的写照?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在歌声中,越野车迎着西天的一抹晚霞,再次起步。
刘云、赵羽在外围转圈子的同时,兰州“2016·11·30”专案组的民警们依然紧盯住阿坝的动静,瞅准时机,便是猛准狠出手,一击必中。
于是乎,那几位知情不举、隐瞒包庇甚至多年为虎作伥的弟弟、妹夫等一干涉案的“至爱亲朋”们统统被抓了。这就是为了敲山震虎,同时表明警方的态度:犯法必究!你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
两个如惊弓之鸟般的逃犯也变得更为敏感、更为警觉、更加小心谨慎。
专案组适时发出指令:抵近侦查!
抵近侦查靠人,但更得靠科技——图偵。
专案组在前期大量工作的基础上,锁定了麦冬在阿坝格木镇边上的住所,一个占地面积甚大的院子和一栋高三层、全木到底的藏式楼房。
用赵羽的话来说:“那院子大得能开进去一辆十吨自卸卡车,掉个头都绰绰有余。”
据当地人说,起这么一栋楼,至少三四百万元。麦冬的家底有多厚,由此可见一斑。
抵近侦查,人没法儿靠到前面,便只能靠“物”了。但这“物”也得靠人送到前头去,不然怎么能做到“抵近”?这些兰州警察不管什么打扮,只要往那儿一杵,摆明了就不是本地人,就会引起本地人的好奇和警觉。
一如在阿坝草原上奔波的刘云和赵羽,专案民警首先要做的就是不引人注目,抛头露面的事尽可能放在晚上,或者委托当地公安帮忙。
经过艰苦细致的工作,2018年10月底,麦冬家大门前及附近的乡道路口上,几个高清摄像头悄然上线。从此,进出麦冬家的人员便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魏齐、卢新发一干侦查员躲在阿坝县公安局一间专门的办公室里,将麦冬家门口的活动看得一清二楚。没用多久,麦冬的直系亲属、七大姑八大姨的情况,都被他们摸清了。
没白天没黑夜地紧盯,只为能看到他们期盼已久的那个人——麦冬。甭说,这一天还就真的让他们给盼来了。
从监控视频中发现,2018年11月3日凌晨3时许,黑暗中一个壮实的身影推着一辆摩托车进了这个大院,直到清晨7点才离开。
虽然目标来去匆匆,但给侦查员们吃了定心丸:麦冬还在此地。
此前,对于麦冬的去向可是众说纷纭,有说逃往外地的,有说偷越国境的,甚至还有说畏罪自杀的,说什么的都有,但都缺乏证据支撑。现在证据来了,这家伙哪儿也没去,就在本地,就在阿坝!
关西是兰州公安系统的一位功勋刑警,遇上了部督“2016·11·30”专案,便当仁不让地挑起了为专案侦查提供技术支撑的重担。没想到在关键时刻,他的身体出了状况——这可是在阿坝,平时健康状况再好的人,到了这儿也不敢保证说一定没事,何况我们的民警大都处于高强度的工作状态。
局领导考虑到阿坝气候严酷,想将他换下来,让他安心养病,他却说:“我还是留在这儿吧,我熟悉情况,特别是跟阿坝这边的人熟悉,熟人好办事嘛。”
局领导拗不过他,但提出一个条件:“治病也不能放松!”
关西嘿嘿一笑:“那当然啦,身体是我自己的,我当然要爱惜了。难受的时候,还不得我自己扛着。”
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关西一头跑阿坝,一头顾着队上的工作,一头还要跑医院。
“其实关副支队长大多数时间都在阿坝。”民警陈度等人如是说,“就是躺在病床上,也没闲着啊,时时牵挂着案子上的事,电话就没断过。”
“谁让我就是那个管事的人呢!”关西说。
当图侦工作终于有了眉目,确定了麦冬就在阿坝时,关西咬了咬牙:“在就好!抓住你那是迟早的事!”
但图侦只是工作的一方面,专案组还得两条腿走路,另辟蹊径。另辟蹊径就得多跑路,几年间专案组把阿坝周围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几乎跑了个遍。
也是天道酬勤,在他们需要跑野外的时候,马(尔康)久(治)高速公路恰好开工,筑路大军蜂拥而入。关西、陈度带着弟兄们混入其中,装扮成修路工人,顺顺当当地完成了野外调查任务。
需要蛰伏时,他们又摇身一变,成了消防队中的一员。当然,打的是省消防总队下来挂职的旗号,与当地的消防队员同吃同住同工作,没任务不得离开消防队一步。
几个月的时间,参战民警个个严守纪律,直到最后一刻,才露出真容。当地消防队的同志恍然大悟:“哦……你们是干这个的!”
高原行車,随时都可能有这样的惊险
“多谢这些天来的关心照顾!”
“客气啥?都在尽职尽责!”
没错,都在尽职尽责!
正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在气候恶劣、条件艰苦的高山草原上坚持着、硬挺着、煎熬着……
也许,正是那一颗颗赤诚的心,感天动地,让他们一次次与灾难、与死神擦肩而过,有惊无险!
2017年8月8日,阿坝九寨沟发生地震时,刘云、赵羽驾驶着那辆越野车正翻越牧马山,地震加暴雨引发的山体滚石,一路上乒乒乓乓不停地击打在行进中的车体上。两人一个负责驾驶,一个负责观察,配合精准到位,躲过了几次极其危险的塌方。
抵达县城后,看着伤痕累累的车体,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互相击掌,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形之下,陈度和魏齐他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在一个大雪天翻越牧马山时,他们遭遇极寒天气,肆虐的暴风雪将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冻成了溜光镜滑的冰川,尽管车轮上绑着防滑链,竟也有些大撒把的感觉。那辆平日里开得得心应手的越野车,此时如中了魔法一般,压根儿不听使唤,就像脱缰的烈马,由着性子左蹦右跳,把个老司机魏齐折腾得满头大汗,还是没能收住它的野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越野车顺着一段下坡冰溜子直溜溜地滑出了路面……
好在坡势较缓,车速也不快,越野车溜到路边,一个侧翻进了路沟,卡在道牙子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动弹不得了。
车内气囊全开,把车里的人全罩在里面,个个吓得半死。互相帮衬着从破损严重的车里爬出来,几个人互相打量,万幸,都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死里逃生的三个战友紧紧拥抱在一起,眼泪止不住奔涌而出……
陈度给关西打电话汇报时,怕他担心,没敢将翻车事故说得那般严重,只是轻描淡写地请示:“得修修车,请领导放心,工作不会耽误。”
当时关西心里就有点儿犯嘀咕,好在人没事,也就不再深究。事后陈度送来那辆车的维修单请他签字,关西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换了这么多零件,跟买辆车有什么两样?可见那起车祸有多严重!
“这和你电话里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啊!”关西说。
陈度只有挠头苦笑。
关西深深呼出一口气:“老天爷保佑,你们个个安然无恙,不然我怎么向组织交代?又怎么向你们的老婆、你们的娃娃交代?你们几个的确得好好感谢那辆车,老是老了些,破也破了些,偶尔还不怎么听使唤,但毕竟把你们哥儿几个囫囵送回来,也算是烧高香了……”
一路的艰辛,一路的凶险,就这样一程一程地被专案组民警甩在了身后。不仅如此,一路的征程,他们还播下了一路的善因。
也许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一年深秋,山洪暴发,刘云、赵羽冒着被洪峰卷走的危险抢救出一车两人。两人都受伤不轻,刘云、赵羽给他们做了紧急处置,送往最近的医院,方才救下二人的性命。
二人痊愈出院,得知获救原委,大为感动。他们想方设法找到了刘云、赵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只要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聊天中得知,两人中年纪大的名叫马越,经常行走于甘、川、藏的草原上,做皮革药材生意,可以说是位真正的草原通。加之马越做生意诚信为本,利益均沾,故在草原牧民中享有一定的声誉。
刘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那就赶紧抓住吧。
“马老哥,我和我的同事来草原,为的是伸张正义,维护法律的权威;你和你的朋友来草原,为的是商业贸易,图利挣钱。本来是两股道上的风云,井水不犯河水,哪料在那个生死结点上,我们有了交集。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多少有点儿生死之交的味道,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啦!”
“你从商,谋的是利润,讲的是诚信。我从警,保的是平安,讲的是法治。从这个层面上讲,我们的三观基本相通。挣钱是身为商人的天性,就如同抓坏人是我们警察的天性一样。”
马越阅历丰富,一点就透。“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世间,必须是非分明,知恩图报,这是咱中国人历来的讲究。刘支队长,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一个坏人,不,应该说是一帮子坏人,开着偷来的车闯卡,撞死了我们一个执行公务的警察兄弟。作为战友,就是跑遍天南海北,我们也要把这伙人绳之以法,您说是不是?”
“于公于私都必须这样啊!不过,我听您的意思,敢情这坏人跟草原有关?要么就是这草原上的人?”
“三个坏人当场抓了一个,还有两个逃之夭夭。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显示,那两个坏人就在阿坝草原。只是草原太大,雪山太高,当地情况特殊,我们无法深入,只能在外围打转转。也不怕老哥笑话,三年了,至今依然没有进展……”
“兄弟你有话直说,需要我这个跑草原的老江湖做什么?”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就是想麻烦您在路过阿坝以及周边的甘、青、川藏地草原时,帮着留意一下这两个人的行踪,一旦有情况,知会我们一声。”
“就这点儿事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行走草原几十年积累下的资源、人脉,这下都能派上用场了。放心,我走我的商道,见的都是老熟人,应该不至于打草惊蛇。”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想得已经十分周到,我们也就不必多言,恭候佳音就是。”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了马越前端情报的支撑,后端的侦查工作便踏着稳健的节拍,步步跟进。
君子重一诺,从此之后,马越走到哪儿,就把对那事的操心带到哪儿。凭着多年来在川、甘、青藏区积累的人脉,还就真的把“2016·11·30”专案两名重要逃犯麦冬、斯朗的消息弄到了手——国庆节期间,麦冬可能会去青海久治见他的情人。
刘云、关西立即带队赶往久治布控,可左等右等,国庆节过去好几天了,都没能见着麦冬的影子。也许,他嗅到了什么危险的信号……
专案组只有无功而返。
在月亮最圆的那个夜晚,刘云、马越如约相见于马尔康。把酒赏月之时,刘云说的最多的就是:“感谢!非常感谢!”
马越摆手:“情报不准,是我做事不到位,谢个啥?你这是寒碜老哥哩!”
“久治行动失败,与老哥你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你把情况打听清楚了,告诉我们了,可麦冬偏偏不露面,那谁也没办法。这些年来,这样的事我们经历多了,早就习惯了。再说了,哪一次成功,不是前面无数次失败的煎熬换来的?”说着,刘云端起酒杯,“就把这次失败,看作朝圣路上的一次磨难、一次洗礼吧。”
马越也举起酒杯:“兄弟有如此境界,何愁大事不成!”
刘云饱含感情地回敬:“有了老哥的加持,这事哪有不成之理!”
馬越一拍胸脯:“兄弟这么看得起我,那你现在唯一要干的事就是等着,等着老哥给你逮兔子去!”
人,天生就是群居动物。长时间隐于荒野,不傻掉也会疯掉,要么那人本身就是傻子或者疯子。
长期隐匿荒野的逃亡生活,让不疯不傻且早已习惯于人前吆五喝六的麦冬度日如年,苦不堪言,这跟身陷囹圄也差不了多少,而且还多了一份惊恐不安——随时要警惕警察突然而至,把他逮个正着。
失去的才觉得弥足珍贵。曾经自由自在的日子,原来是如此美好,重温往日生活的念头如此强烈,驱赶着这个草原上孤独的逃亡者,哪怕孤身犯险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也是警方的切入口,至于能不能切进去,那就得看刘云、关西他们的手段和运气了。
春节雪夜,麦冬潜入邻居家和家人见面。阿坝特警立即围了上去,结果看到的却是麦冬的妻子央金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警察抓人啦!警察抓人啦……”
四周的民房中立时窜出一条条人影,将行动的警察十分“友好”地“分割包围”了……
无奈,只能撤了。
早已了解草原人性格的刘云不由苦笑:“要是放在兰州,我们已经抓他无数次了。”
关西幽幽地说:“可惜,这里不是兰州……”
冬雪消融,草原披绿,生机重新回到了高原。
又一个月圆之时,还是在马尔康那家酒店,刘云、马越都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然清澈而坚定。
马越打趣:“没想到啊,这一年来,我老马把你们公安的事都当成主业了,挣钱倒成了副业,兄弟,你说这怪不怪?”
“呵呵,谁让老哥你不知天高地厚拍腔子担保的,现在骑虎难下了吧?”话虽如此,刘云实在于心不忍,“歇歇也无妨,可别把马哥给累着……”
“有你这句话,当哥的也算值了,只是还没到歇的时候,让马哥再努力一把!在草原上,要拼耐性,谁先耐不住,谁就输了。”
“说啥也得耐住!事关警察荣誉,法律尊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那小子,我们怎么有机会凑在一起喝酒?”
刘云苦笑:“只是这个循环往复也太长了些,人力物力财力耗费得也太多了些。眼下已经是第五个年头儿了,万一家里的头头脑脑哪天神经突然搭错线,把我老刘喊去,‘还能成不能成?生个娃都快上小学了,不成赶紧换人——那该咋办?”
马越表示理解:“也是哦,要是我老马的一桩买卖五年了还没开和,端起的酒,怕也是一杯苦酒了。就是为了还能和兄弟举杯赏月,也得再加把劲,弄出点儿响动来才好。”
刘云听出些端倪:“马哥这么说,是不是有高招了?”
马越狡黠一笑:“高招可谈不上,老马大俗人一个,能使出的几招,不外乎酒色财气。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我们的运气吧。”
这个秋天,躲在草原深处的麦冬得知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他的情人索朗措姆被一个青海来的牛羊贩子看上了,对方一出手就是一个大钻戒,索朗措姆死守了好几年的防线眼看着就要崩溃……
草场、牛羊、女人,是草原男人必须争夺的人间三宝,自古如此。他们争夺的不仅仅是财富,更是荣誉,还有传承血脉的机会。在麦冬心爱的女人身上下刀子,比直接在他身上下刀子更让他痛苦。
眼瞅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抢走,自己连个响屁都没放上一个,还是男人吗?堂堂的草原汉子,还有何面目立足人世间?
一个风轻月朗之夜,麦冬悄然潜入索朗措姆的家中。刘云、关西带着阿坝警方派出的特警悄然围了上去,结果又扑了空。
那位美丽而狂野的草原女子也是个打死什么都不说的主儿,不过,麦冬到过她这儿,这是确凿无疑的,刚好走在警方的包围圈合拢之前。
既然麦冬敢于冒险露面,说明他快熬不住了,那么,离他落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是所有参战民警的共识。
草黄羊肥,转眼间便到了草原的收获季节。
草原人通宵达旦歌舞狂欢,庆祝一年中丰收的日子。格木小镇上美酒飘香,俊男雄猛的劲舞,靓女高亢的歌喉,尽情释放情绪,为接下来那个漫长的冬季贮备身体及精神上的能量。阿坝草原醉了,醉倒在这一年最美好的丰收季节,醉倒在情侣间的呢喃里,醉倒在朦胧的月色下……
此时此刻此景,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万马奔腾,渴望在天幕下最宽广的草原上驰骋;每个女人心头都有一万头奶牛在漫步,渴望那格桑花铺满山岗的春天……
与马有关的故事,与狼有关的故事,与酒有关的故事,与女人有关的故事……都会在这个季节里埋下一粒又一粒种子,经过一冬的蛰伏,破土出芽,抽枝散叶,然后雨一般洒遍山间小溪,风一般跑遍森林草场,落在草原人的心上,成就一段传奇……
五年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让山外的猎人追赶得成了一条有家不能归的野狗。甚至连一条野狗都不如,成了一只躲藏在黑暗地洞中丑陋不堪的老鼠,天日难见……这样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何日是个尽头?
那年八月十五的中秋之夜,站在高坡上俯视格木镇的麦冬,仰头灌下几口白酒,翻身跃上一匹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的黑马,如飞而去。
于是,在这个一年之中月亮最圆的夜晚,一代草原贼王的黑色生涯终于落幕。
接连围捕失利的专案组,在检讨失误的同时,将图侦工作人员撤到距阿坝两百公里的汶川。撤退,为的是更好地出击——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马越的情报传递到位。
刘云、关西立即向兰州的专案指挥部汇报。在省厅协调下,阿坝州公安局一百余名特警以轮训的名义提前赶往阿坝县特警训练基地待命。同时,撤往汶川的专案组成员,在夜色的掩护下,又悄然回到了阿坝县城。
2021年9月21日夜,阴历八月十五,当那轮圆月在天边升起之时,兰州、阿坝州警方实施的联合抓捕行动悄然展开,以麦冬的情人索朗措姆居住的大院为中心点,接连布下了三道严密如铁桶的包围圈,志在一举将麦冬拿下!
指挥部严令:执行围捕任务的特警两人一组,在指定位置隐蔽,没有命令,不许离开半步!
追踪此案五年之久的赵羽,抢到了主攻大门的任务。赵羽摩拳擦掌,五年了,不亲手抓住麦冬,怎能解心头之恨?
月亮越升越高,不知几时,草原上已飘起了一层寒雾。在寒雾越来越浓重的后半夜,三道包围圈已经严丝合缝,指挥部下达了行动指令。
索朗措姆住所的那扇大铁门被喊开,六名手持微冲打头阵的阿坝州特警突入的同时,跟在后面的赵羽多了个心眼,持枪闪在大门一侧,以防与特警“擦肩而过”的麦冬趁乱逃之夭夭。
也真是久病成医,一个突然间的灵感,还就让赵羽撞着了大运——紧贴着向院内突进的特警队员的背影,一条壮汉蓦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赵羽一声低喝:“麦冬!”
五年多的追踪,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麦冬的形象早已刀刻斧凿一般印在了他的心里。今夜,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突现眼前,立时重合了平日里的记忆。赵羽没有丝毫迟疑,连人带枪瞬间压了过去。
赵羽只是做了举枪的动作,并没有扣动扳机,因为上级有令,要抓活的。哪料到对方却一伸手掏出枪来,枪口正对着赵羽的面门。赵羽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好在对方这一枪没有打响——是个哑弹。
就这工夫,那身影已经窜出十步开外,浓重的夜雾之下,便显得有些模糊了。
“站住!”赵羽鸣枪示警。
麦冬那边可不客气,还击的枪声随之响起。
逃命,自然是慌不择路。可这里是人家的家乡,往哪儿走都是轻车熟路。加之寒雾越来越重,只见那个身影三纵两跃,便融入了茫茫夜雾之中。
又急又气的赵羽赶紧向刘云报告:“目标已从核心包围圈逃离,正朝你们的方向逃窜,注意,目标手上有枪!”
“明白!注意自身安全!”
追赶途中,赵羽恨得牙痒痒:前面数次围捕失败,麦冬会不会都是用这种方法逃出包围圈的?这次可别又让他得逞了……
远处,手枪、微冲的枪声此起彼伏。
枪声是警告,更是驱赶。联合行动指挥部如此这般的做法,暗藏一个目的,就是将逃犯麦冬的逃跑线路从两侧山坡压向中间的河谷地带,那里地势开阔,易于发现目标,利于追捕行动的展开。
何处枪声密集,何处的警力必然也密集,这是常识。麦冬果然中计,顺着沟底朝金盆河岸奔去。
所谓金盆河,平日里就是一条小溪,人们踏石而过,脚面都不会沾水。麦冬的想法是,过了这条河,再找上一辆车,那我麦冬马上就龙入大海,虎归南山了。在阿坝草原,谁不知道我麦冬的车技?不论汽车还是摩托,搞上一辆,进了草原,任谁也追不上我!
接下来的情势似乎正按着麦冬的想法发展,顺利穿过了沟底、顺利来到了河岸、顺利踏入河中……许是慌不择路,许是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后的追兵上,许是夜雾笼罩的河面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瞅不清,当他一脚踏入河水之中,心底不由发出一声惊叫:“完了——”
明明是小溪,怎么就成了一条奔腾的大河了呢?这水是从哪儿来的?最近也没下雨啊?
要知道,高原的洪水大多来自高山雪水,深秋季节,那寒冷更是透肌渗骨,不论会不会游泳,只要掉进这冰冷的河水中,眨眼间就会被冻僵。与其说是让河水淹死的,还不如说是让高原的寒冷给冻死的。
水一急,浪一大,河面自然宽阔了许多。急急如丧家之犬的麦冬,狂奔数百米,一身大汗,再一头扎进冰冷的洪水,顿时手脚僵硬不听使唤,甚至都没挣扎几下,就被奔涌的河水吞没……
如果麦冬知道他的对手刘云、关西在对岸也布有一道防线,他还会不会选择这条路逃跑?
死者无语,徒留疑问在山间。
麦冬的死,的确让不少人松了口气。但凡跟他沾上点儿边的親戚朋友,谁又不是提心吊胆、居无宁日呢?五年啊,是个人都会觉得那时间是有些长了。
但警方这口气不能松。
三道包围圈,缓慢向河道边收拢,可越接近河道,大家的心里越不安:人呢?
谁都在问,可谁也无法回答,因为谁都没见着人。
大队长陈度带队沿岸搜索了数里地,发现河中一块岩石上若隐若现地似乎趴着一个人,赶紧通过对讲机向河对岸的关西汇报。
关西问:“能不能看见我的手电光?”
“不能!”说着,陈度和几位战友将手中的警用强光手电全部照向河对岸,“关支队,能不能看见我们的手电光?”
“看不见!我这就过来。”接着,就是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
“关支队,慢点儿,这可是在高原,您别这么猛……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领导交代?”司机小周在后面撵着。
河上有一座公路桥,绕过来还要走好长一段路。陈度抄起对讲机:“关支队,别急,这边有我盯着呢!”
夜战金盆河
这时,一路追到河岸边的赵羽赶过来了,喘着粗气问陈度:“人呢?”
陈度把手电往河面上一晃:“在那儿呢,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追的那个。”
“哪儿呢?”赵羽的目光在河面上搜寻,脚下迈步就要往河水里蹚。
麦冬那么壮实一条汉子,下河就没影了,何况赵羽?陈度赶紧一把拽住他:“还不一定是呢!小心!”
赵羽这才看清,眼前的金盆河居然黑水滔滔:“啥时候变成这样了?先前那条小河呢?”
没人回答他。赵羽将手电光往河面上那块大石头上晃着,陈度和其他几个民警也帮着照亮,半晌,赵羽说:“应该是他,反光的东西,我估计是他手上戴的戒指。”
“肯定?”
“大差不差吧……”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关西赶来了,看了一眼情况,大声吩咐:“快调辆汽车过来,用大灯照着,再联系消防队,让他们把冲锋舟派过来。对了,一定带上医护人员!通知各封控点,加强戒备,遇有形迹可疑的人员,立即控制!”
汽车大灯自然要比手电筒强得多。车灯往河面上一打,通过望远镜仔细辨别,河中的大石头上趴着的的确是个男子,但看不清面目,究竟是不是警方追捕的目标,谁也不敢咬死。
“再让我看看。”赵羽抢过望远镜瞅了好一会儿,“是他,我和他打过照面,他手上戴着个大戒指,穿的好像就是这样的衣服……”
“好像?”刘云盯着赵羽。
刘云这一问,把原本信心满满的赵羽给问含糊了:“哦……好像……就是他……”
心情可以理解。警察,特别是经办大要案件的警察,一定要谨言慎行,信口开河是要误大事的。眼下是和当地警方联合行动,就更当如此。
刘云瞪了赵羽一眼:“越是这种时候,嘴里越要有把门的!”
望着河中的那块大石头,还有大石头上面那团黑影,人人眉头紧锁——他到底是不是五年来兰州警察日思夜想的那位?
焦虑的等待中,县消防大队的冲锋舟运过来了。搜救抢险乃至搬运伤病员,那是消防队员的专职工作,可赵羽二话不说,上去就抢了头排的位置。之后,便被专案组的同事们戏称为唯一在高原上坐过冲锋舟的警察。
在岸边众多目光的关注下,冲锋舟突突突驶向河中心。等它突突突驶回来的时候,众人忍不住一拥而上。
“是他吗?”
“是他吗……”
这回赵羽的语气确定无疑:“是他!就是他!”
一颗心终于落回腔子里,刘云仰頭朝天,吁出一口长气,眼泪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紧张的神经瞬间放松,关西突然感到胃里一阵转着筋儿似的剧痛,似乎要把内脏扯碎。他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司机小周第一个发现不对劲:“关支队,您怎么了?”
其他同志也呼啦一下围上来。关西强忍疼痛,晃晃悠悠站直身体,冲大家摆摆手:“没事没事,老毛病了,一到要紧的关口就给我添堵。”
他本想笑笑让大家放心,可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小周明白,大家也都明白,这时候你想让关西撤回去,打死他也不干。那就只有继续煎熬着,谁让咱干的就是这份吃苦的活儿呢?
用关西的话说就是:“咱们这个工作,按说干不了可以走人。可我没出息,只能死皮赖脸待在这儿,为啥?因为除了这活儿,其他的啥也干不来。更要命的是,自从干上这活儿以后,对其他什么活儿都不感兴趣了。既然如此,那就得把手头这个干得了也得干、干不了也得干的活儿干得像那么回事才行。不说对得起组织对得起同事,最起码要对得起自己。咱啥也不求,好歹也要求个心安理得。小周,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小周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其实他心里希望关西少说两句,夜风凉啊,说的越多,喝风越多,可关西似乎正说到兴头上,拦也拦不住:“警察这份职业的特点是什么?依我说就两个字:死撑!”
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不撑死都不叫撑啊……当然,这话小周没敢说出口。
今夜又到了死撑的关键时刻,身为司机的小周只能陪着死撑。望着夜雾茫茫的河面,小周默默祈祷:诸神保佑,可别撑出个什么麻达来才好……
尽管捞上来的男子明显没了生气,随消防车过来的医护人员还是进行了施救,最终确认:已经没救了。
刘云立即协调阿坝县公安局刑侦队来出现场:“一定要派最好的侦查员、技术人员和法医!”
很快,几辆拉着警笛、闪着警灯的警车开到河边。现场勘查、痕迹物证提取、法医初检,有条不紊。
等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已是曙光初现。河风鼓荡,呼啸厉烈,温度也降到一天中的最低点。在场的民警们差不多都冻挺了,开了瓶酒,一人喝了几口,还是没压住冷,依旧浑身哆嗦。至于关西,小周也没征求他的意见,直接把他送医院了。
这回,关西没再说什么。他真的有点儿撑不住了。
从金盆河水中打捞上来的男子,就是兰州警方追捕了五年之久的公安部A级逃犯麦冬,经法医检验后确认,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刘云立即将这一情况向兰州市公安局作了汇报。
情况逐级上报至省厅、公安部。上级指示:速将犯罪嫌疑人遗体专车送往阿坝州公安局法医室进行死因分析,同时要注意尊重地方风俗,保证行车安全。
一辆长城皮卡开进河边验尸现场。麦冬的遗体被装进裹尸袋,四角打上封印,放在皮卡的车斗里,再罩上厚重的帆布。捆扎妥当后,刘云大喊一声:“赵羽!”
“到!”
“检查武器!”
赵羽拉开枪栓检查子弹。“报告支队长,检查完毕!”
“上车,执行护送任务!”
赵羽微微迟疑:“就我一个?”
接到上级下达的运送犯罪嫌疑人遗体的指令后,刘云才发现身边竟已无人可派,只剩下一个赵羽了。明知道一个人执行如此重大的任务有些不妥,但时间紧迫,也只得如此了。
“就你一个。”刘云对赵羽说,“沿途都打好招呼了,万一有情况,可得到就近警方的支援。如遇身份不明者强行拦车,可以开枪!听明白了吗?”
“明白!”赵羽立正敬礼。
“那就出发!”
从阿坝县到阿坝州公安局所在地马尔康,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大多是翻山越岭的盘山道,遇到暴雨天气,因滚石或泥石流断路是常事。难走不说,关键是车上这个特殊的“乘客”,他的家族成员或者曾经的团伙分子、道上好友,都可能成为前进道路上的洪水猛兽。
一路的风,一路的冰雪……翻越一座大山之后,赵羽冷不丁儿听到身后车厢里哐当哐当的响动,顿时浑身麻了:该不是这哥又活过来了吧?
明知不可能活过来,可这个念头就是挥之不去,干脆靠边停车。下来一看,后车厢的帆布篷好好的。还是放心不下,再看车厢里面的裹尸袋,捆绑的绳索有点儿松了,好在封印完好,赵羽松下一口气。又把绳索紧了紧,里面冻得邦邦硬,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人在呢。
唉,你说你一个草原上的尕小子,放牛放羊放马,干什么不好,偏要去偷车,胃口还越偷越大,跨省越州的,硬把自己偷成了个江洋大盗,还把我们的钢哥给撞没了……你跑了五年,我们追你追了五年……你以为你能躲过去,可你也不想想,让你躲过去,我们怎么跟钢哥交代?怎么跟钢哥的家人交代?我们兰州警察的脸往哪儿搁?可你想不明白啊,结果现在躺在这儿,硬得跟块石头一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为了追你,五年啊,我们大伙儿节假日都难得回趟家,即便回去,也跟做贼似的,跟老婆孩子亲热一下,转身就得走;多少个春节都是在高原上过的?大年夜,街上的饭馆全歇业了,大伙儿猫在驻地,想方设法弄来一疙瘩面,就为自己做顿年夜饺子……
赵羽回到车上,发动引擎,嘴里还念念有词:“麦冬啊,是好是坏,走到今天都算是个了结。你我也算今生有缘,五年间的心心念念,全在你这儿了。这最后一程,兄弟来送你……来生做个堂堂正正的汉子,再好好活一回吧!”
皮卡再次上路。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赵羽突然意识到,这五年来,这一路上的山山水水,竟然都了然于心了。五年啊,小赵都熬成老赵了。看我这脸,高原上风吹日晒的,都快跟当地人一个模样了。
想到这儿,赵羽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五年来,我也算把这高原看了个遍,草地、雪山、湖泊,还有藏羚羊和雪豹……不亏。
皮卡开进阿坝州公安局,一队刑警和法医迎上来。签字交接之后,赵羽歉意地说:“让大家久等了,感谢兄弟们的大力协助!”
“这是哪儿的话!”对方说,“我们这是互相帮助。你们兰州警察帮我们阿坝警察破了一直想破而破不了的案子,抓了我们阿坝警察一直想抓而抓不了、抓不到的人,办了我们阿坝警察想办而没能办成的大事!你们兰州警察的坚强意志,吃苦精神,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是我们阿坝警察学习的榜样!弟兄们,列队——向兰州警察致敬!”
兰州警察赵羽瞬时泪目——爬高山,过草原,翻越大雪山,那吃的苦啊、遭的罪啊、经受的磨难啊,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加持、洗礼与升华——
正义无价!
英雄无畏!
当警察的意义不正在于此吗?
几天之后,刘云和马越再次相约在马尔康的那座酒楼。
马越端起酒杯:“案子結了,应该高兴才对,可我看你的情绪不怎么高啊。”
“说案子结了为时过早,毕竟还有一个嫌疑人在逃。不过,我可能是该撤了。”
马越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定了吗?”
“基本定了。这个案子的收尾,我不能参与了,不过,马哥您的活儿可还没完。”
“那当然啦,咱必须有始有终。”
“那马哥就算是答应兄弟了。”
两人举杯相碰,却再没有一句话。
一瓶酒见底,两人并肩走出酒楼的木门。
大街上空无一人,寒风呼啸而过,雪花肆意飞扬。两个男人的身影,渐渐融入阿坝马尔康山城2021年的第一场风雪之中……
风起,呼啸有声,刮得格木寺院里的经幡噼啪作响。
煨桑漫漶,酥油灯长明,诵经声缭绕。朝圣的善男信女们,环绕着寺院、经堂、僧房,摇着经轮,唱着佛号,磕着等身长头,向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佛祈求健康、平安、幸福,来年风调雨顺、羊肥牛壮……
年及古稀的老阿妈拉毛草,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地行走在朝圣的人群中,风吹打在她那满是皱纹的黢黑的脸上,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您老人家可得保佑我的儿子斯朗平安无事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几滴混浊的眼泪挤出老阿妈凹陷的眼眶,老阿妈口中念念有词:“老佛爷啊,您老人家睁开眼睛看看啊,我就是一个又苦又穷又有病的老太婆,不像东坡头的人家那样有钱有势,也没有西坡头那家人多势众,只能求您老人家佛光普照,保佑我家的那个娃能安安稳稳活着就成了啊……可西坡头那家的娃被抓,判无期了。无期不就是一直关在牢里,再也回不到草原,见不上阿爸、阿妈了吗?我家那娃要是被抓住,判了无期,那该咋办哩?东坡头那家的娃跑了五年,前不久在逃跑路上掉到河里淹死了。跑了五年啊,最后还是没跑了……坏事是不能做的啊,不然,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警察也一路跟着你……现在,就剩下我家的一个娃还在外头了。我的个天啊,我家的娃该怎么办啊?佛祖啊,您老人家大发慈悲,给我这个老太婆指一条活路吧……”
拉毛草匍匐在地,寒风裹挟着草屑、尘埃在她周围漫卷,无声无息……
麦冬在逃亡途中溺毙之后,兰州“2016·11·30”专案组得以集中全力,专门对付另一个逃犯斯朗。
兰州市局指令刘云及其率领的便衣支队专案工作组收尾麦冬案,暂做休整;追捕斯朗的任务由兰州市公安局七里河分局接手。
2021年9月27日,专案正式移交,代号依然是“2016·11·30”专案。
七里河分局迅速成立专案组,专案组接到明确指令,必须在2021年12月24日之前拿下此案。
市局特别指示:公安部正在进行的百日追逃攻坚行动如火如荼,兰州“2016·11·30”专案,已成为公安部一号督办案件,在逃犯罪嫌疑人斯朗名列公安部A级通缉犯榜单。必须从讲政治的高度,从警察荣誉的高度,从战友之情的高度出发,力争在规定的时间内拿下此案!
警令如山!
同时,也是压力山大!
其实“2016·11·30”案发伊始,七里河公安分局的刑警就赶到了现场,时任直属大队副大队长孔广才就是其中的一员。配合专案组对现场抓获的强巴进行讯问、收集相关证据以及对麦冬部分亲属包庇犯罪的侦查,大都有七里河公安分局刑警的参与,毕竟,案发地韩家河现场是七里河分局的辖区。
根据属地管辖原则,与此案相关的所有法律程序,出口都在七里河公安分局,这些琐碎而细致的幕后工作,都由不久后被任命为直属大队教导员的孔广才牵头经办,故对案情十分熟悉。
接到指令后,专案组马上进入了办案的快车道。向刘云、关西详尽了解了此案的进展之后,副局长高建武、直属大队教导员孔广才率领七里河分局专案组民警,冒着绵绵秋雨离开兰州,向阿坝草原进发。
此前,斯朗的家人通过临夏州公安局一派出所所长带话兰州警方:斯朗要投案自首,可否从轻判处?可否不判无期?
兰州警方当即回复:只要投案自首,在量刑时一定会考虑!
可斯朗的家人浅尝辄止,此后再无音讯。
据说是受到了威胁。据说,威胁就来自麦冬一方,人家放出话来:你家斯朗可以去自首,但如果我家麦冬有个什么闪失,这账就算到你家头上!祸是大伙儿一起闯下的,那就必须大伙儿一起扛。能活,大伙儿一块儿活,要死,那就谁也别想着先跑!
斯朗的家人犹豫了。让斯朗去自首,万一麦冬落到警察手里,咱说不清啊!到时候人家隔三岔五上门找麻烦,我们这个日子还怎么过?人家家大业大,人多势众,掌握着话语权呢。曲直是非,只能由着他们说,他们说啥,乡里乡亲的就相信个啥。本来是人家将咱家的娃带上了贼船,这下可好,倒过来了,成了咱家的娃害了他家的人。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全家人头都抬不起来,还怎么在这阿坝草原上活人?
唉,上了贼船,哪儿那么容易下来?权衡利弊,斯朗的家人只得暂时放弃与警方合作的想法,采取观望态度,看看风向再说。也许,长期抓不到人,这案子就不了了之了呢?那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谁也没料到,兰州警方竟然如此执着,他们的人一直在阿坝待着,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从没间断过。看来,他们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警方一次又一次围捕麦冬失利的消息传来,斯朗家人心惊肉跳。麦冬不仅是警方誓必摘除的定时炸弹,亦成为斯朗家人长久的心病,折磨得他们日夜不宁、寝食难安,多少有点儿“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意味。当然,这个想法只能停留在心里,说出来,就要惹麻烦了。
问题是,提心吊胆的时间太长了,搁谁也扛不住啊,难道这日子就要这样煎熬下去?
终于,2021年那个中秋之夜,麦冬持枪拒捕,在逃亡途中失足掉进金盆河。斯朗家人心情复杂,有终于放下包袱的轻松,更有对斯朗命运的担忧。不管怎么说,好歹算是有个结果了吧。现在轮到咱家斯朗了——警察千方百计抓麦冬,怎么可能忘了咱家的斯朗?佛祖保佑,他可不能走上麦冬那条不归路……
洛桑活佛是拉毛草的本家弟弟,斯朗的阿舅,是家族中最有学问、最有地位的人。家族中人遇着什么纠结的事,便会来到寺里,请求活佛指点迷津。
拉毛草拜倒在洛桑活佛面前。活佛照例先给拉毛草赐福,然后给她倒了一杯刚煮好的奶茶,摩挲着那串已经是精光水滑的念珠,静静地听老姐姐絮叨。
半晌,洛桑活佛开口了:“哦,是斯朗的事啊,快到完结的时候了。先看看政府怎么说,还是和为贵啊……”
拉毛草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不解,更不安:“政府会怎么说?和为贵又是啥意思?”
洛桑活佛握住拉毛草那双枯槁且有些微微颤抖的手:“现在不知道不要紧,过几天就会知道了。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会去找老姐姐您的。老姐姐有什么话,尽管跟他们说,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他们提,政府会考虑的。”
“真的吗?政府的人会来找我吗?”
“放心,佛祖会保佑斯朗的,但这得跟政府合作才行,才能把斯朗救出苦海,这就是和为贵啊。”
之后的幾天里,拉毛草时不时念叨着洛桑活佛的话:跟政府合作……把斯朗救出苦海……和为贵……
这么念叨着,还真把政府的人给念叨来了。
洛桑活佛的话真灵啊……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洛桑活佛的话一定要听。洛桑活佛还说,有什么话,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政府说,政府会考虑的。那我可要好好想想,到时候跟政府的人怎么说……
拉毛草这边做足了功课,代表政府的兰州警察自然也不敢偷懒,准备工作反反复复不知做了多少遍了。
如果说追捕麦冬彰显的是法律的威严,那么对斯朗的劝投工作,则是展示公安机关人性化执法的舞台。根据局党委的指示,七里河专案组制订了说服劝投为主、强力追捕为辅的行动方案。
有线索表明,公安部A级逃犯斯朗躲藏在四川阿坝与青海久治交界处的高山草原中,行踪不定,但与家人依然暗中保持着联系。
这便是劝投工作能进行下去的基础。
进入高原、进入草原、进入藏区去做藏族老阿妈及家族的说服工作,需要当地警方的配合。
之前有刘云、关西与当地警方近五年的磨合,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案件移交后,七里河分局专案组在阿坝地区的追逃行动,依旧得到了当地警方强有力的支持。当然,关西和他的团队在后方的技术和情报支撑,也同样不可或缺。
根据兰州专案组的要求,当地警方派出两名责任心强、群众基础好、政治觉悟高的同志,配合专案组在藏区开展工作。孔广才在两位当地同志的指点下,依照当地的习俗,带着礼物,捧着哈达,先去拜访了家族老太拉毛草。
在阿坝藏区,家族老太多是一族之长,拥有家族的话语权、主事权,大事小事都由这一族之长说了算。况且逃犯斯朗是老太的儿子,斯朗是否能投案自首,这位老奶奶的意见占据了相当大的分量。要是没有老奶奶的认可,警方想见到斯朗,怕是连门都没有。
可是,要得到老奶奶的认可,又谈何容易?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想从做娘的心头上挖出一疙瘩肉来,人家能舍得?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警方说服斯朗投案自首,一方面是出于维护法律尊严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对斯朗的人生负责。孔广才相信,凭着这个真诚的态度,一定会打动老奶奶,打动洛桑活佛,还有他们的整个家族。
信任,是双方合作的前提。想让老奶奶配合警方的工作,首先要取得人家的信任。孔广才工作组想对方所想、思对方所思,如同春日的暖阳融化寒冰,让老奶奶、让老阿舅洛桑活佛、让家族里的众多亲友切实感受到兰州警察的真诚态度。
老奶奶拉毛草将亲手煮好的奶茶捧给孔广才,未语泪先流:“政府啊,西坡头的那娃被抓住,早就判过了,是无期;东坡头的那娃被赶到河里淹死了……该打的打了,该罚的罚了,现在就剩下我家那尕娃了。政府能不能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太婆,就放过我家的尕娃吧,要赔多少钱,我家卖牛卖羊卖房子,啥都成。你政府就是我拉毛家的救命恩人,活菩萨啊,老拉毛给你们磕头了……”
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拉毛草起身就要拜将下去,吓得孔广才跳将起来:“老奶奶,使不得,使不得啊!”嘴里说着,孔广才连忙扶老奶奶坐下,给老奶奶的碗里添上奶茶,“老阿妈,不要急,有话慢慢说……这法律呢,是国家定下的,谁犯了都得承担法律责任。就是我孔广才犯下了,一样得受到法律的惩处,逃是逃不掉的。就如同谁的饭得他自己去吃才成,别的人吃了也是闲的,对于那个饿着肚子的人,起不到半点儿作用。至于赔偿,也得人到位之后再说,到时候,在法律框架内,倒是可以作为从宽量刑的一个依据……”
“难道花钱也不行吗……”老奶奶的失望溢于言表,“我家那娃非得要带走不可吗?难道就没有第二条道可走了吗?”
看着老奶奶浑浊红肿的眼睛,孔广才心里一懔,瞬间明白了什么是“為母则刚”,护犊子可以放下一切,当然也就可以不顾一切。哪个当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哪个当娘的不是为儿女默默地奉献着自己?哪个当娘的又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当着自己的面,甚至是通过自己的手被送进监狱、失去自由?
同样是身为父母,自然感同身受。孔广才知道,此时此刻,必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能给人家不切实际的幻想:“老阿妈,跟您实话实说吧,还真的再没有第二条道可走了。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就只剩下一条死路了。那个溺毙在金盆河的麦冬,就用自己的一意孤行做了最好的求证。老阿妈,我也是一个孩子的阿爸,我能体会您的心情,哪个当父母的愿意看到这样的悲剧在自家孩子身上上演?老阿妈,我以一名警察、一个孩子阿爸的名义面对苍天大地发誓,孔广才在您老人家面前,没有半句虚言!”
老阿妈伸出那双苍老的手,颤颤巍巍拉住孔广才:“你这个政府人的话,老太婆信了,相信政府是真心为我家那个犯了事的娃好。这么多年了,你们还在为这事操心,一个个背井离乡的,吃了不少苦呢……”
软软的两句话,戳中了孔广才心头最柔软的部分,想起那些在草原上奔波了五年的战友,顿觉眼睛涩涩的:“多谢老阿妈的理解。”
老阿妈仰天长叹:“既然非得到政府那里去点卯,那也就只能去了,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就是不知道,如果听了政府的话,把我家娃交到你手上,我这个当阿妈的能不能向政府提个要求呢?”
“老阿妈,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在法律容许的范围内,我们会尽最大努力,让斯朗得到尽可能多的法律援助。”
“前面抓的那娃,可是判了个无期。我们家斯朗一时糊涂,跑了这么多年,会不会罪加一等,判得更重?”
“只要斯朗在逃跑的五年内没有新的违法犯罪,并且在规定的时间内投案自首,相信法庭在量刑的时候会考虑的。可如果他执迷不悟,继续潜逃,增大警方的执法成本,甚至暴力抗法,那会导致什么后果,我不说,阿妈您也清楚。”
“我们草原人没什么文化,但知道好歹,政府是真心替我们着想,我们懂。既然都坐下来谈了,那就得有谈的诚意,背信弃义是要遭报应的。”
老阿妈如此明白事理,孔广才趁热打铁:“政府之前没找你们谈,是考虑到你们的处境,压力比较大。现在这些外界不利因素消除了,压力化解了,再跟政府兜圈子,那就太不把政府当回事了,结果是坐失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不但对斯朗没好处,反而害了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政府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桩案子已经拖了五年了,太久了,拖不起了,确实到该解决的时候了。”
“政府时时处处替我们想,我这就跟孩子们说去,让他们把斯朗找回来……”
送别孔广才时,老阿妈紧紧拉着他的手,孔广才能感觉到老阿妈手的热度。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高原的秋风已经很有些寒意。
高原的秋风,本来就很有寒意。
给洛桑活佛献上了一条哈达。
活佛回赠哈达一条。
奶茶奉上,气氛融洽。孔广才这才表明来意。
洛桑活佛手捻佛珠:“佛有佛规,国有国法;道不同,理相通。守规尊法,乃为僧、为人之根本。谁损坏了根本,就是损坏了自己的善根,就是罪孽。斯朗之所以走到今日窘境,怕就是因果报应吧。既然种下了恶因,自食恶果也就是命中注定……事情的原委,我那位老姐姐早已跟我说过了,说句实在话,我早就盼着你们来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台阶,此时不下,更待何时?再说,你们这些政府的人,何尝不是在渡人呢……从个人角度也好,从我老姐姐的角度也好,我都愿意为斯朗回归正道助一臂之力,只是这路还得一步一步走,也希望你们能理解。”
很快,孔广才就理解了所谓“一步一步走”的含义。
听说政府来人的消息,斯朗家的远亲近邻,骑着马、开着车、走着路,纷纷来到格木镇上的专案组驻地,或者问一下情况,或者表达一下关切、担忧之意。
来者都是客。况且,这也是一个普法宣讲的大好机会。只是来人太多,孔广才和他的左膀右臂韩子凡、宋思远只得各带一组人,分别接待。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耐心、细心、真心,一样不少。倾听、解释、交流、沟通,为的是能达成共识。
自认为做思想工作挺在行的孔广才,到了阿坝,面对老阿妈的大家族,才知道原来自己还差一大截子呢。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不说,还有高原反应时不时作祟,但他必须硬撑着——副局长高建武完成与当地警方的对接后返回兰州,阿坝追逃的主责便落在了身为教导员的孔广才身上。作为此次任务的主官,身上的担子与责任之重,非比寻常。
用刘云、关西的话说,要是搁在兰州,十个八个逃犯也抓住了。可这是在高原,在藏区,才有了长达五年的追捕,才有了五年追捕之后艰难的劝投。
让孔广才和他的战友们目瞪口呆的是,草原上的家族可真大啊,这一批还没送走,那一批又来了。刚觉得可以歇口气了,打开房门,竟然还有一批人在门口等着,排着队,一个跟着一个,井然有序……
我的个天啊!该不是整个儿草原上的人都跑这儿来了吧?
再看那一张张朴实的面孔,那期待的眼神,你就是有拒绝的心思,到这个时候也说不出口。一口水没来得及喝、一口饭没来得及吃的专案组民警们,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接待恳谈工作。
孔广才从心底发出这样的喟叹:没想到草原人的家族如此庞大,没想到草原人的亲情如此质朴浓烈,没想到草原人对警察的动向如此关切……
太让人感动了!只是,越是厚重的情感,越是需要加倍的付出,才能去托举、去承受、去化解……
作为孔广才左膀右臂之一的宋思远病倒了。
“病了也得硬挺住,换人来不及,更办不到。即便换了人,也得有一个适应期,万一又病了呢?怎么办?难道还继续换?”这便是宋思远坚持留下来的理由。
孔广才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那就先留下吧,但必須按时打针吃药。”
作为曾在玉树抗震救灾行动中奋战过近五十天的老战士,孔广才知道高原反应、高原疾病的可怕。当年在玉树并肩战斗的特警,有一位差点儿魂断高原,还有三位至今都无法回到原工作岗位,甚至连正常生活都受到了影响。高原疾病的后遗症,可能会伴随一生……
好在上苍保佑,专案组里最年轻的宋思远,凭着良好的身体素质,就这样硬扛了过来,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兰州。
韩子凡的叔叔病重,想见侄子一面,可重任在身,分身乏术,孝道便只能让道给为职业尽忠了。那份浓浓的思念和歉疚,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征途中,多少事、多少情,便只能如此这般暂时放下,甚至放弃……
倾心劝投的同时,专案组对斯朗踪迹的搜寻一直没有间断。时间不等人啊!恩威并施,双管齐下,以打促谈,方能尽快达到预期效果。
刘云的挚友马越,把配合专案组工作的任务交代给了他的好兄弟马啸:“既然我答应刘云了,就必须把答应的事给办妥了。给专案组办事,必须像给我办事一样。如有差池,那咱们这兄弟就没的做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就只有把事情做得跟马越一样尽心尽力。只是,斯朗比麦冬安分,轻易不到处乱窜,能捕捉到他行踪的机会自然也就不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孔广才对马啸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谢谢”。
有情报显示,斯朗在久治出现。专案组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大张旗鼓地前往青海久治县清查搜捕。
孔广才这一招叫“敲山震虎”,就是让斯朗的家族、特别是斯朗的老阿妈知道,主动到案,双方都有面子;如果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就休怪政府不客气了。
时间飞快,翻过了10月,便是11月。
大雪早已封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便是专案组民警们在高原行车途中所能看到的唯一风景。
万里雪飘的寒冷如果还能忍受的话,千里冰封的路面可就苦了大家。以往九个多小时的行程,现在能拉长到十七八个小时,给车轱辘绑上防滑链还会打滑。
冷难熬,路难走,饭难咽,都能克服。让孔广才越来越焦心的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老阿妈一次又一次答应,一次又一次没了下文……
有时候,孔广才都开始怀疑自己了:这许多天没日没夜的说服工作,到底有没有用?自己可是立下了军令状啊,12月24日就是最后期限!
问洛桑活佛,洛桑活佛笑了:“家族大,人多口杂,事情就多。再说啦,瞻前顾后、斤斤计较本来就是女人的特点,更何况你们又是去挖人家的心头肉,一波三折,自在常理之中。不要急,一切皆有定数……”
话是有理,可眼看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孔广才哪能不急?
终于,老阿妈给了准话,十天后见人。
但这已经不是老阿妈第一次答应,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就像洛桑活佛说的,家族大,人多嘴杂,老人耳根子软,顾虑多,心事重,摇摆不定。
怎么才能让老阿妈的许诺落地为实?孔广才和弟兄们顶风冒雪,带着礼物,前往老阿妈的住地。
像之前每一次到来一样,哈达献上,奶茶倒上,油果子端上,甚至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绝对的贵客待遇。也的确是贵客,能决定逃亡儿子命运的贵客。
孔广才心里再急,脸上必须沉静如水,这就是老警察的功夫。“这些天,斯朗回来看老阿妈没有?难道他不想他的老阿妈吗?我一段时间不来,心里都一直念着老阿妈啊……”
对方提起儿子,老阿妈的眼泪又下来了:“政府啊,不给斯朗判无期是你们答应下的事呗?”
“是。”
“不打不骂,是你们答应下的事呗?”
“是。老阿妈,凡是我们应下的事,就一定会尽力做到!不过,”孔广才终于祭出了杀手锏,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必须在12月24日之前见到人。老阿妈,我们所有的承诺,都会以12月24日为截止日。过了这个时间,所有承诺都无效了。”
说罢,孔广才向老阿妈深深鞠了一躬。
老阿妈和她旁边的人都愣住了,怎么画风突变了?
孔广才也十分无奈,再不变,就来不及了,都是给逼的。此时的孔广才只能步步紧逼:“老阿妈,不是孔广才不讲情面,而是没有时间讲情面了。孔广才上面还有更大的政府管着呢,12月24日便是最后的期限。打第一次见到老阿妈算起,已经整整三个月了,现在距离最后期限,就剩下十来天的时间了。时间一到,还见不着你家斯朗,那就等于我们这些政府的人,白白跑了这许多趟路,白白消耗了这么长的时间。老阿妈,你说我两手空空,怎么向政府交代?”
老阿妈怯怯问了一句:“如果十天后政府的期限到了,我家那娃还见不着,会是怎么一个后果?”
孔广才一声叹息:“东坡头上那家的麦冬是个怎么样的下场,您老人家可是一清二楚。”
老阿媽终于下定决心:“十天之内再见不着斯朗,拉毛草替他顶罪去……”
是夜,老阿妈家的大门缓缓打开,几辆摩托车驰往不同的方向。
是夜,孔广才便得到了这个消息。
看样子,这次有戏。
煎熬的等待中,终于有了消息。
那夜出动的几辆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开回老阿妈家的大院,接着传出老阿妈悲怆的哭声:“你们是想害死我的尕娃斯朗啊……要是在24日之前还没有斯朗的消息,那我这个老太婆就死给你们看……”
如果让族长老太有个三长两短,那哥儿几个可就有好看的了。就是把草原翻个遍,也得把斯朗找到,交到老太太手上啊!
老太家族能出动的人全出动了。
老太家族能出动的车都出动了。
拉毛草每天杵在楼顶,瞭望四周,期盼着那娃的消息,心急如焚;孔广才每天杵在旅社,一支烟接着一支烟,脸色阴沉得如同窗外的黑夜,心急如焚……
风一夜,雪一夜,一夜更比一夜苦……
24日,最后的期限,一辆越野车卷起风雪,如飞而至。车内跳出老太本家孙子辈的道吉,一边往门楼跑一边喊:“阿乙(藏语奶奶的意思)……斯朗有消息了……”
门楼上的老太一个劲儿冲他摆手:“不要上来,快去找孔政府,尕娃的命在他手里捏着呢!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啊……”
煎熬到24日的孔广才倒已经不再煎熬了,大不了从头再来。一大早起床,孔广才抽着烟,饶有兴致地欣赏起窗外高山草原的雪景,来高原这么久,说真的,还没认认真真看过高原长什么样呢。
就在老警察沉浸在眼前壮阔的风光雪景之间时,一辆越野车如飞而至,车门开处,一个年轻的身影跳将下来,几个跨步便抢到院子里:“孔队长,快!斯朗有消息了,老阿妈让我带你去见他!”
说着,道吉拉起孔广才的手,就往那辆还没熄火的越野车上拽。
“孔教导,带上枪——”韩子凡追了出来。
“师父,我跟你一起去!”宋思远也跟了出来。
这时,又是两辆越野车踏着雪浪飞驰而至,车内跳出几个剽悍的年轻人,招呼道吉:“老阿妈让我们跟你一道去!”
来来往往几个月的交往中,道吉和孔广才成了老相识。孔广才很喜欢这个开朗健谈、阳光率性、本真善良的小伙子,只要有他在场,他就是老阿妈当仁不让的翻译。看得出来,家族老太对这个本家孙子疼爱有加,高看一眼。而老太的本家孙子道吉,对眼下家族里这个最重大的事件的确十分上心卖力,俨然成为此事的主办,和专案组的民警们混得烂熟。
见韩子凡、宋思远那副紧张的样子,道吉笑了,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看你们两个急的,我还能把你们孔教导吃了不成?”
孔广才一愣,旋即明白了,这小子话里有话,是想让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就一个人,还真怕你吃了我不成?
“就我一个人去,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估计也是斯朗的意思,是不是,道吉?”
道吉笑而不语。
韩子凡和宋思远当然不放心,孔广才说:“我一个人去,就是让斯朗看到我们的诚意。带什么枪呢?有道吉兄弟在,比什么枪都好使,是吧,道吉?”
道吉笑了,伸出大拇指。
没带枪的孔广才却带上了一副手铐,那意思同样很明确:道吉你就是我老孔此行的护身符,有你在,绝对出不了什么问题。如果出了问题,那就是道吉也把控不了的大问题了,那就要按我老孔的办法来处理了。
“还有,”孔广才吩咐,“再给我带上两瓶酒,我和斯朗也算神交已久的老朋友了,见了面,怎么也得喝上一杯。出发——”
一阵乒乒乓乓的车门声响过,三辆越野车吼叫着冲进了风雪之中。
宋思远怔怔地看着越野车消失的方向,韩子凡招呼他:“别傻站着了,我们该干啥干啥。”
“干啥?”宋思远随即醒悟,跟着韩子凡上了专案组的越野车。
逃亡五年的斯朗终于归案
有兰州警方的后台技术支撑,孔广才乘坐的车到了哪儿,自然是一目了然。但愿别出意外,一旦出了意外,韩子凡和宋思远可以及时跟进。
载着孔广才和道吉的那辆越野车,顶着风雪开进高原深处,开到了路的尽头,一行人只得弃车步行。
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风雪中徒步前行,当地人都甚觉吃力,孔广才受的罪可想而知。没走多远,孔广才便觉得心虚气短,头晕目眩,大有一头栽倒在地的虚脱感。他不住提醒自己:“哎,老孔!就是要倒,也得选一个好点儿的地方,倒在这么一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算个啥?再说啦,眼前的任务也不容许你倒下!挺住,必须挺住!那么些当地弟兄瞅着你呢,咱丢人也不能丢到这高原雪地上是吧……”
道吉伸出手搀扶,孔广才拒绝了。他捧起一把冰冷的雪抹在脸上、头上,皮肤被冰雪灼痛的感觉,瞬间让他清醒了许多。就这样,孔广才熬过了最初的适应期,走着走着,居然能跟上当地人的步伐了。
那雪依旧下得漫天漫地,那风依旧刮得没边没际,而行进在风雪中的他们,如同风浪中的一叶小舟。那是孔广才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猛烈的风雪,猛烈到让人看不到走出风雪的希望。那是孔广才有生以来跋涉过的最艰难的旅程,那一座连着一座的山,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而使命与责任的风暴,也在孔广才的心中愈刮愈烈,支撑着他前进的每一步。
这就是忠诚的力量!
这就是信念的力量!
就在孔广才感觉自己的体能已经达到极限时,突然听到道吉的一声欢呼:“在那儿——”
“在哪儿?”
“就在那儿,山凹凹里的帐篷!”
孔广才眯缝起眼睛,透过弥漫的风雪,终于看到了一顶不起眼的小帐篷,支在一块凹地里,已与周边的冰雪融为一体,没有高山雪地生活经验的人,若是无人指点,压根儿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孔广才心中不禁感慨: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
一群人急火火地赶到那顶小帐篷跟前,掀开门帘一看,里面却空无一人。
人呢?
除了孔广才那张惊诧的面孔,其他人却都是见怪不怪的表情。道吉说:“在呢,你看那碗里的糌粑,还新鲜着呢。”
孔广才一颗悬起的心,才略微往下放了放。
道吉站在风雪中,扯开嗓子喊:“斯朗,接你回家啰——”
同来的几个年轻人跟着吆喝:“斯朗,接你回家啰——”
呼喊声回荡在山谷中,竟然压过了风雪的呼啸,异常清晰,异常震撼。
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声中,一条黑影掠过风雪,从旁边一个小山头上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回家!回家……我要见阿妈……”
逃亡五年,蓬头垢面,破衣烂衫,野人一般的斯朗痛哭流涕,和几个年轻人拥抱在一起。
道吉拉过孔广才:“这是孔教导,从兰州来,专门接你回家的。”
斯朗向孔广才深鞠一躬:“谢谢!谢谢!”
孔广才连忙还礼:“时候不早了,收拾一下,赶紧上路吧。”
斯朗嘴里答应着,跑到小帐篷旁,从雪坑里挖出一个包裹背在身上:“政府,走吧……”
看样子,他已经提前做好了上路的准备。否则的话,孔广才一行人的行踪,他能看得一清二楚,要是还想跑,早就溜得没影了。
这兄弟是真的不想再跑了。五年多啊,的确是跑累了,跑不动了。这荒天野地的原始生活,是人过的吗?
孔广才把那副象征着法律威严的手铐戴在逃犯斯朗的手腕上时,竟感觉自己的眼角湿润了。为了这个斯朗,兰州警察在高原上奔波了五年多,真的要结束了吗?
他掏出手机,才意识到这里信号全无。“道吉,什么地方能有手机信号?”
“怕得到我们停车的地方了。”
孔广才看了一眼手表:“返回停车处,最快多长时间?”
道吉看了一眼依然风雪弥漫的天空,面带忧色:“怕也得三四个小时吧……”
现在是下午一点,而公安部给的最后期限是下午六点,必须在六点之前将这边的情况汇报上去,不然,所有努力都会大打折扣。
“那就快走!”
道吉大声喊道:“弟兄们加把劲,注意安全,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事关咱们兄弟斯朗的生死前程,必须全力啊……”
一路狂奔,一路风雪,一路的跌跌撞撞,一路的担惊受怕,这群人只有一个目的:抢在那个时间档口之前走出没有手机信号的大山!
当那几辆车的身影出现在这群人眼前时,所有的艰难困苦,都化作了难抑的激动:“我们成功了!我们走出了风雪,走出了困境!”
望眼欲穿的韩子凡、宋思远飞奔着迎上来,止不住热泪滚滚——男儿有泪不轻弹。短短一天的离别,真是如隔三秋!特别是在通讯信号阻断的大半天里,那种心急火燎的煎熬,用任何词汇也无法形容。这就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之情啊!
时间已接近下午五点了,距离公安部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一个来小时,已经是非常紧迫,甚至连抒发情感的时间都没有,必须争分夺秒!
从这里到阿坝县局还得四五个小时,根据公安部上传资料的要求,赶在规定的时间之内,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尽快向兰州报告这边已经成功劝投的情况,请公安部放宽时限,以巩固这个来之不易的胜利,更不枉五年来兰州警察所付出的艰辛。
兰州市公安局收到“2016·11·30”追逃专案组发过去的初步讯问笔录和简短的视频后,立即通过省公安厅上报公安部,请求对这桩特殊案件给予照顾,将甘肃警方上报追逃情况的时限适当延长。
祭奠烈士李鋼
公安部追逃办经过紧急磋商后,给予了极大的支持,放宽了甘肃方面的最后时限,由12月24日18时推迟到午夜。
孔广才一行一路飞奔,薄暮时分,终于赶到阿坝县城。在阿坝县公安局的大力支持下,专案组将该案的音频、视频、照片等资料,依照规定上传至甘肃省公安厅,由省公安厅审定后,上传公安部。
午夜时分,当公安部追逃办通过此案验收的通知回执依次到达甘肃省公安厅、兰州市公安局,再传至在高原阿坝焦急等待的专案组时,孔广才一把推开窗户,大片大片的雪花顿时蜂拥而入。他伸展开结实有力的臂膀,将整个身心融入浪潮一般的风雪之中,大口呼吸着高原的寒风,拥抱着高原冰冷的雪花,这位来自兰州的警察,禁不住热泪盈眶……
高原,你好——
草原,你好——
风雪,你好——
阿坝,你好——
李钢兄弟,您现在可以安息了啊……
投案之后的斯朗认罪服法,对伙同麦冬、强巴于2016年11月30日晚在兰州盗车、驾车冲卡导致民警李钢牺牲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为了让积极配合劝投工作的老阿妈放心,让走上认罪服法之路的斯朗安心,专案组特邀道吉随行,一路“护送”斯朗回到兰州,见证了兰州警察“言必行、行必果”的决心。
听着回到高原的道吉慢慢道来的老阿妈,抹了一把眼泪,放下手上的佛珠,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存折,交到道吉手上:“你阿尼(藏语爷爷的意思)的换命钱,是到该花它的时候了……拿去,给东坡头那家人送去,一点儿心意,赎罪的心意……”
次年春天,法院宣判,斯朗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斯朗表示服判,感谢政府的宽大,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争取早日回到草原,早日见到阿妈……
送监之日,孔广才专门去了一趟看守所:“斯朗,别辜负你阿妈,别辜负草原上所有关心你的人……”
2021年9月23日,在全国第八个烈士纪念日即将来临之际,甘肃省公安厅、兰州市公安局在兰州市华林山烈士陵园举行李钢烈士的骨灰安放仪式——凶犯服法,是对李钢烈士的最好告慰,是对烈士遗属的最好慰藉。
也是那个冬天,在雪花飘飞的兰州华林山烈士陵园,刘云、关西、孔广才、赵羽等一干专案组的弟兄肃立在李钢的墓前。赵羽捧出一块石头:“钢哥,这是阿坝金盆河里的石头……”
风起……
雪飞……
雪花落在烈士李钢的墓碑上,落在沉静的烈士陵园里,天地之間,一片剔透晶莹……
(文中涉案人员为化名,照片由作者提供)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