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翔
一些研究者认为,“既然有送别,就自然有送者写诗赠别,行者留诗致意,遣抒的都是别离之情。这是一个事件的两个方面”(郑纳新《送别诗略论》)。此种主张的前提是,所有送别诗的情感出发点皆为别离之情,实际上,“送”并不总是凄凄满别情。
元代诗论家方回在其诗集《瀛奎律髓》送别类中称:“送行之诗,有不必皆悲者,别则其情必悲。此类中有‘送诗,有‘别诗,当观轻重。”将“送诗”与“别诗”分开讨论,是方回的发明。元人虽反对江西诗派专学子美,但率先举起“宗唐复古”大旗的馆阁文臣戴表元称赞方回“平生于诗无所不学”,且元诗毕竟受“江西”较大影响。譬如“元诗四大家”之一的揭傒斯,其诗现存约六百二十首,约有百首以“送”为题,其中绝大多数不是悲情诗,而以“别”为题仅两首。其他元代文臣如虞集、戴表元的门生袁桷、马祖常、许有壬等,同样创作了许多“不必皆悲”的送诗。仅从数量看,若是以别离之情笼统地概括所有送别诗,似乎也稍显草率。元代中期,来自南北多族的馆阁作家齐聚大都,融合南北文风,创造了最具元代文学特色的作品。故此,本文试以与方回时代接近的揭傒斯等元代中期馆阁文人的诗歌为样本,对元代“送诗”进行研究。
一、元代馆臣“送诗”与“别诗”之差异
依据方回的观点,“送诗”“别诗”最基本、最浅显的差别是情感。元代同样提到了送别诗情感问题的是杨载,其称:“如别征戍,则写死别,而勉之努力效忠;送人远游,则写不忍别,而勉之及时早回;送人仕宦,则写喜别,而勉之忧国恤民,或诉己穷居而望其荐拔。”杨载的诗论有一定参考性,送人仕宦确实皆为喜别,但他陷入一个误区,即将送行原因与情感相关联,单看元代,这也是不符合情况的。
那些无关功名写给家人的“送诗”,也往往谆谆叮嘱而非哀怨悲苦。例如,元人许有壬送别其亲弟许可与时所作的《送可与回武昌》:
昔人贵别强忘情,不道中年百感生。
洹水先茔时拜扫,沙羡新屋待经营。
已知肯构为贤子,慎勿胶荣似缪兄。
早晚君恩听归去,鹤矶樽酒好相迎。
诗歌虽开篇便说从前“强忘情”,如今人到中年百感交集,但言辞却仍是警戒、规劝,可谓是忠言善告多于离情别意。总体来看,馆臣“送诗”情感普遍较为积极,比起抒发对再会的渴望,更多地倾向于提供现实性、实用性的意见以及对之后生活的美好祝愿,表明了“送诗”“别诗”差异确在情感,但与送别目的、对象无关。
“送诗”“别诗”的差别应与送别事件参与度相关。一者,“别诗”作者多为即将出行之人,是送别事件核心人物,“送诗”却未必。二者,“别诗”大多是诗人个人创作,“送诗”则不然,如张建伟所总结,在元代,相当数量的送别诗以集咏的形式创作,那么作者难免会因群体创作流失个性与真情。这些条件都影响了送别事件的参与度,由于参与度不同,出行者与送行者的情感并不总是对称。傅若金在其安南之行结束时,作了一首“别诗”—《别静江文学诸公》赠予南方同僚:
乍见先愁去,将行未忍分。
字期归后寄,歌畏别时闻。
驿树过春雨,江船隔夜云。
驰驱念吾弟,羽翼待诸君。
诗歌情感十分矛盾。前两联气氛压抑,笼罩着绵密的哀愁。诗尾虽强打精神劝勉同僚,但因诗人如此迅速地“逃离”安南,似乎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在实地体验过后,傅若金并不能像大都的文人那样坦率地祝福即将或仍在南方生活的羁旅之臣。许多“送诗”作者,由于参与度低,不需要承担旅途的风险,即使有离别的感伤也往往不如行人的羁旅之思那般持久、沉重,于是可以事不关己地作些轻松的诗歌。这也体现了“别诗”通常是私人的,在送别之余抒发个人感慨,甚至有时送别反是其次;“送诗”大多更强调社交性,诗人须不失礼地完成作品,留给个体诗人发挥的空间并不算多。
這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坏事,反而是秦汉祖饯文化的余韵。郗文倩《祖饯仪式与相关文体的生成空间》认为“祖饯诗”与祖道仪式联系紧密,并指出随着魏晋以后士人个体意识的自觉,“《文选》诗‘祖饯8首全为表达别情而不涉及祖道内容,故‘祖饯诗已成‘别离诗的代称,是披着祖道外衣的离别诗”。若沿用其观点将二者独立看待,与其说是“别离诗”,部分集体创作的“送诗”更称得上与“祖饯诗”一脉相承。苏天爵数次记载有名望的士人离京,皆提及了“朝士及诸生祖饯于国都门外”类似事迹,故此祖饯于元代馆阁应不稀见。许有壬也曾作诗《中书疑予行前一日既大设祖翼日又遣使具牲醴追送通州走笔会使者以谢诸公》描写官方及同僚为其举办祖饯活动,其诗称:“敢笑圣贤三宿去,漫沾牲醴一船香。已知腹负将军久,更笑诗酬使者忙。”由此可知,当时馆阁祖饯亦是祭祀礼仪与诗歌唱酬相结合的群体性活动。
二、馆阁“送诗”与元代士人心态
不少学者指出,由于地域辽阔、交通发展、社会变革等等原因,元代游历之风盛行,这是“送诗”所以兴盛的客观基础。笔者旨在结合“送诗”探究元代士人心态,二者互为观照,思考元代馆臣在何种主观因素影响下创作了较多数量“不必皆悲”的送行诗歌,同时还原元代文坛之文学生态。
文化交融、经济发展等等变化为传统儒学带来了冲击,具体表现在其发展出前所未有的包容性。许衡作为有元一代大理学家提出“治生论”,称“士君子当以务农为生。商贾虽逐末,果处之不失义理,或以姑济一时,亦无不可”(《鲁斋遗书》卷十三《国学事迹》)。儒士的逐利在理学家的认可下合理化。许有壬在《送蔡子华序》中写道:“复听从事简书者,盖重其役,而亦使人益自重也。人益自重,则事可不率而兴矣,盈与优生,俾为捷径,人亦忘其重劳焉。”季乃礼曾总结宋代理学家的义利观:“理学家虽然否定私利,把它看成义的对立面,但并不是要消灭‘利,相反的,他们在一定限度内承认‘利的合法存在,只不过是把‘利置于‘义的支配下。”季教授随后引用张载的话作为例证,“利,利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张载集·性理拾遗》)。显然,许有壬此番话并非出于利民,而是以私利劝导,亦是元人思想认识所不同于前代之处。
科舉时断时续同样对元代儒士观念有巨大影响。科举废,士人“学而优则仕”一路不通,少不得转谋他计。科举兴,儒士也并不是最大受益群体,揭傒斯便指出科举复行后“天下武人氓隶之子弟皆为士为儒”“急功利者遂从而弥缝附会”“自是法律愈重,儒者愈轻”,儒士群体无法保持纯洁性,儒者的风评变差。他更是直言:“故其学不止于为进士。夫文以制治,武以定乱,法律以辅治,财用以立国,皆君子之事所当学者。”揭傒斯考虑到社会环境对士人不友好,将“学”与“仕”解绑,鼓励士人“再就业”。在这种环境下,其他行业尤其商贾的社会评价难免有所提升,“商人重利轻别离”在当下语境所能提供的批判力度也随之减小。另一方面,无论科举兴废,出仕不再是士人唯一道路,于是士人从商、士人为利而游成为社会常态,送行便不以悲情为主题,而是祝愿对方游有所得。
即使有逐利的倾向,元代士大夫仍然具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元代恢复科举之后士人地位依然不高,碑志记载:“官司轻视学舍,厌鄙儒生。”上文也已提及,名宿大儒都认为士人大可不必出仕,此时仍然出仕之人多称得上“志士不忘在沟壑”。以许有壬为例,他一生数次以病辞官,又每每在动乱之际出山,《元史》称其“不知有死生利害,君子多之”。他评价文天祥以身殉国:“一旦就义,视如归焉。光明俊伟,俯视一切,顾肤敏裸将之士,不知为何物也。推此志也,虽与嵩、华争高可也。”读其书想见其人,许有壬势必也向往同文天祥一般担当国家责任。像这样的志士,死生尚且不顾,别离更在其次,此乃元代馆阁“送诗”所以兴盛原因之一。
但许有壬虽历事七朝,忠心为国,政事上却无太大话语权,揭傒斯为其诗集作序称:“而扈从上京,凡志有所不得施,言有所不得行,忧愁感愤,一寓之于酬唱。”元代“政烦教驰,民情壅塞,风俗不兴,上之泽不下流”(揭傒斯著,李梦生标校《揭傒斯全集》),馆臣虽对此不满却并无办法,只好寓于酬唱。送别是酬唱的主要发生场合,因此“送诗”很多时候是诗人对临行官员的政治寄语。许有壬写道:“湖广地方数千里,南包岭、海,西控庸、蜀;其士质而秀,其俗俭而野;丁畲洞瑶,喜惊而嗜斗;羁州縻邑,惮严而乐宽,御得其道,则狙诈咸作使自御;失其道,逢人困于千戊,重湖疲于饷馈,二十年于此矣。参预地虽底而任则首,洞其弊而药其瘵,于伯修深有望焉。”许氏大谈此行之不易,然而多落笔于土俗民风,旨在勉励苏天爵须治理有方。查洪德曾总结:“厌乱思治是元代文学共同的主题。”从这些送别诗诗序以及前文具体诗例中,既能看到元代士人对乱世的厌恶,也能看到他们积极地以文学影响社会。
三、元代馆阁“送诗”的盛世书写
元代“送诗”诗艺上的亮点不多,以文学性论,没有超越于前代之处。但元人普遍对元代诗歌成就十分自信,查洪德指出元代人倡导“盛世之文”,并指出“元代文人所说的‘盛世,其主要的表现是疆域广大,国力强盛”,疆域、国力的空前优势是他们自信感的主要来源。游历是最能体会到有元一代地广、国强的行为,故此,“送诗”天然适宜用来表现盛世气象。
元代盛世的首要比较对象是宋代,许有壬为宋代理学家著作作序称:“前辈言,天限南北时,宋行人箧《四书》至金。”虽承认宋代理学之昌盛,却也指出其局限。“南北”这一概念在元人“送诗”中常被提起,如揭傒斯《送孙志言远游》:“昔者限南北,放浪徒空言。”批评宋代限于南北,显然是自豪于元代国家统一、六合同风。再如袁桷《飞鸿轩》:“劳生贵贱各有适,攘臂何人限南北。”不限南北几乎成为元人鼓励士人远游的惯用话术。许有壬《大一统志序》常作为典型材料用以说明元人之信心与气度,其中一句“则是古之一统,皆名浮于实,而我则实协于名也”,很能说明元人“送诗”为何热衷强调“南北”。
许有壬曾夸耀:“然梁限于江,蜀局于西南,宋画于白沟,唐虽一天下,其詟翔漠,一时怀柔,不能一家也,则异方物产,有不得而悉者已。开辟以来,幅员之广,莫若我朝。东极三韩,南尽交趾,药贡不虚岁。西逾于阗,北逾阴山,不知各几万里,驿传往来,不异内地,非与前代虚名羁縻,而异方物产邈不可知者比。”地大物博、物产丰富是元人敢于比较盛唐的资本。送别诗往往言及地方风土,方回便称:“风土诗与送饯诗当互看。”认识元代“异方物产”,“送诗”有一定参考价值。试看泰不华的《送都元帅述律杰云南开阃诗》:
西南形势自天开,付托还须上将才。
邛僰几年来蒟酱,渥洼今日得龙媒。
云边小队旌旗发,花底元戎号令催。
归去弓刀悬画戟,好将诗句佐春杯。
此诗虽是奉承之词却不流于谄媚,全诗刚劲洒脱,理明辞确。值得注意的是“蒟酱”很少作为意象用于诗歌中,《瀛奎律髓》远外类小注指出:“汉蒟酱、邛竹、蒲萄、安石榴皆自外国至。”不少传说都称其乃张骞出使西域带回。如此一来,以其为物象既可表现元代物产丰富,亦能体现有元一代贸易、交通之发达。同样奉送述律杰的班惟志写道:“旗亭折杨柳,箧盏酌葡萄。”将葡萄酒与传统的送别意象并提。元代国家一统,中西交通进一步畅通,擅长葡萄种植与酿制葡萄酒的畏兀儿人来到内地传播技术,促进了葡萄酒的产业化,葡萄酒称得上是充分体现元代盛世精神的物象。“送诗”以其优越的文化属性,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元代的世风百态,从中亦可感受元人所谓的“混一之盛”。
总的来说,方回将“送诗”“别诗”分而论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诗学视角。“送诗”“别诗”存在一定的差别,元代特殊的历史文化环境使得“送诗”大量出现。在过往的研究经验中,我们多以文学性为出发点,以情感作为评价送别诗的标准,忽略了送别诗的文化属性与社交属性,而将“送诗”与“别诗”脱离,可更好地展现其在文化层面的文献价值,更好地发现元代诗歌的“异量之美”。
课题项目: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元代竹枝词研究”(课题编号:KYCX20_2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