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娟娟
张恨水是现代通俗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家,一生创作了一百多部小说。他的小说当中不乏优秀的女性人物,但是纵观他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她们无论是从衣着、动作或者是命运方面都跟传统戏曲中一些旦角形象非常相似。本文通过梳理张恨水小说中一些旦角化的女性人物形象,试图发现传统戏曲对张恨水小说创作的影响。
张恨水倾注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他的一百多部小说呈现出了不同类型、绰约多姿的女性形象,但就像《童言无忌》里张爱玲所感叹的:“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之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中带点诱惑性。”张恨水倾向于端庄贤淑中带点儿狡邪灵动的女子,因此,总的来说,张恨水笔下的女子要么温柔娴雅,要么活泼灵动。“形式是一种知觉的结构,一种经验和情感的根深蒂固的节奏。”(颜翔林《死亡美学》)这句话强调了社会经验和个人经验在书写方面的重要性。张恨水在散文中也曾经强调自己写作时是不可避免地将自身经历融入到作品当中。张恨水出生于安徽潜山,潜山被称为“中国戏曲之乡”,除了有宫廷戏一类的大戏,也有高腔、徽调、黄梅戏等一类的小戏,因此他从小受到传统戏曲的浸润,养成了听戏甚至演戏的习惯。据张恨水自己透露,他曾经加入剧团,并在剧团参演戏剧达两年之久。除此之外,张恨水散文中曾多次表达自己的戏剧观念,考证戏曲中旦角的称谓,他对戏剧中的女性人物有着自己的见解和偏爱。作为一个戏迷,张恨水一定会自觉地将戏剧精髓和戏剧见解融入到小说当中。通过梳理张恨水小说发现,他很自觉地把女性人物归为戏曲中的旦角,这一点由《斯人记》这部小说中可以得知。《斯人记》是一部以优伶为主要人物的小说,这部小说以“江亭秋”为发端,以戏曲剧本的形式呈现,“江亭秋”是《斯人记》这部大戏的一个楔子,而楔子中张恨水自觉以《斯人记》中女主人公张梅仙为旦角。另外,张恨水笔下的众多女性无论着装、动作乃至性格都有着传统戏曲中旦角的气质,例如《夜深沉》里的杨月容和《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就类似于传统戏曲中的青衣形象,《春明外史》里的梨云、《金粉世家》里的小怜和《啼笑因缘》中的沈凤喜则有花旦的气质。
一、传统戏曲中“青衣”“花旦”形象解读
中国传统戏曲“以歌舞演故事”,有其特有的表演体制,这种特有的表演体制在戏曲中称“行当”,又称“角色行当”“脚色行当”,简称“行”。行当是按照戏曲艺人所扮演不同的角色类型及其表演艺术上的特点而划分的,如扮演不戴髯口的未成年男子称“小生”,扮演丑角中的女子称“彩旦”或“丑婆子”,等等。戏曲行当的发展由简单到复杂,又从复杂回归到简单,发展到今天主要有“生、旦、净、丑”四大行当,在这四大行当中,旦角一直是戏曲舞台上被关注的中心,是戏曲艺术的骄傲。旦角起源较早,据王国维《古剧角色考》记载:“旦名之所本,虽不可知。然宋金之际,必呼妇人之为‘旦,故宋杂剧有‘装旦。‘装旦之为假妇人,犹‘装孤之为假官也。”近代戏曲旦角根据所扮演人物的年龄、性格身份、唱腔以及身段的不同,将旦角大致划分为正旦(青衣)、闺门旦、花旦、武旦、老旦、彩旦等不同的角色。鉴于本文所涉及的张恨水小说中女性角色的类型,笔者在这里将重点介绍青衣、花旦这两种角色。
青衣即传统戏曲中的正旦,这类女性多久处逆境,饱受生活的折磨,身着青衣,故称青衣。青衣的年龄一般由青年到中年,扮演的是端庄贤淑、举止大方、老成凝重、品格优秀、严肃正派的人物,属于贤妻良母或者旧社会的贞洁烈女之类,一般性格较为坚毅,不容易为苦难或者恶势力所屈服。从服装上看,青衣穿褶子为多,有的青衣也穿大蟒或者宫衣,但不论穿什么,衣服的色彩一般都比较素雅。此外,从人物命运的角度来看,青衣所扮演的人物命运大多不好,她们有些遭受遗弃,有些生活困苦,虽然她们主演的并不都是悲剧,但悲苦与青衣有着内在的联系,所以,青衣另外还有一个名称叫作“苦条子旦角”,例如《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汾河湾》里的柳迎春等。花旦是传统戏曲旦行中的第二大类,区别于正旦,扮演的多是天真烂漫、活泼开朗、热情大胆、敢说敢做而又动作敏捷伶俐的妙龄女子。从衣着服饰来看,她们一般穿短衣裳,或者是短褂子、短裤子,或者是短袄子、短裙子,即便穿长衣裳也是绣着颜色鲜亮的花样。花旦一般是达官贵人家的佣人、侍女,也包含烟花妓女,当然,花旦之中也会有一部分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
二、凄婉清绝的青衣
在张恨水众多小说中,最具有旦角气质的应数冷清秋。在《金粉世家》中,冷清秋是张恨水极力塑造的一名女子,她性子娴静凝重、宽厚矜持,是张恨水小说中较为典型的拥有青衣气质的旦角。小说的楔子部分,张恨水第一次描绘冷清秋时,这样写道:“她用两只手撑着桌子,抬起头来,微微嘘了一口气。我看她的脸色,虽然十分憔悴,但手脸洗得干净,一望而知,她年轻时也是一个美妇人了。”在这里,张恨水似乎把冷清秋放置在了戏曲的舞台上,宛若饱受磨难的青衣,站在桌子前,微微嘘出一口气,似乎接下来便是对自己身世及家门的吟唱。而接下来《金粉世家》的正文部分冷清秋便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形象出现,文中作者又多次写到清秋的着装,大部分以青色为主,即便不是青色也淡然素雅,如第一回“陌上仙游坠鞭惊素女,阶前小谑策杖戏娇”,张恨水用“素女”二字将冷清秋推到读者面前,首先突出了冷清秋的清秀素雅,接着写金燕西偶遇冷清秋时清秋的穿着打扮“挽着如意雙髻,盘着一根鹅黄绒绳”,“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细条白辫周身来滚了。项脖子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北风吹得翩翩起舞”。第六回“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燕西透过窗子偷看冷清秋时,“只见冷清秋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锦云葛长袍,下面配了淡青色的丝袜,淡青色的鞋子”。即便在冷清秋嫁到金家以后,她的着装依然简单朴素,在金家她穿的蓝布衫甚至还引起了金家穿蓝布衫的风潮。冷清秋身着素衣的打扮并不是作者偶然为之,这与戏台上穿青色褶子裙的正旦在着装青素淡雅方面具有一致性,正旦素雅的打扮是在突出其端庄贤淑,而张恨水这样安排冷清秋的着装其实也是在突出她性格方面的朴实温和。
除了衣着,在动作方面冷清秋更有青衣的温文尔雅和慢条斯理。如张恨水描写冷清秋吃面时用的是“挑了几根”“呷了两口汤”,张恨水极少写到冷清秋的动作,即便是有也仅限于“理一理鬓发”“牵了一牵衣襟”这类小动作的描写,即使描写了其他动作,作者也会加上“缓缓的”“慢慢地”“从从容容”一类表示动作慢条斯理的修饰词。最后,在性格方面,冷清秋不像张恨水笔下那些交际场上的女性,她符合青衣老成凝重、端庄贤淑的性格特征,完全是一个贤妻良母式的人物。如果说冷清秋在未婚之前还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小家碧玉,那么婚后的冷清秋身上处处闪耀着青山隐隐、此恨悠悠的青衣影子。婚后的冷清秋喜欢清静,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安静地读诗写字,不像金家的其他人经常出去交际;在待人接物方面她如同进入贾府的林黛玉,处处小心谨慎,不贪求金家的巨额财产,力求妯娌之间和平相处,对待仆人也温和可人,处处讨得金太太的喜爱,同时也备受金家三姐妹的青睐与爱护。在金家,冷清秋如同在戏台上表演的青衣一般,她隐忍、温良,金太太和金家姐妹的善待虽然让她稍感安慰,但面对金燕西的冷落和不理解,清秋的孤独与苦楚成了心底最沉重的隐痛,清秋最终选择在金家发生大火时逃离金家,是她对自己悲剧性婚姻的一个了结,也是对自己酸楚生活的一种解脱。冷清秋用其波折坎坷的经历,演绎了一个青衣淡然却苍凉的一生。冷清秋之外,《夜深沉》里的京剧名伶杨月容也具有浓郁的青衣气质。她是戏曲舞台上命运悲苦的青衣,也是现实生活中一次次走进命运怪圈,虽竭力反抗,却被命运之绳一次比一次紧缚的青衣。
三、俏皮热闹的花旦
张恨水爱戏,他的小说里有青衣气质的旦角,更少不了花旦式的旦角,《春明外史》里的清倌人梨云就是这样一位类似花旦形象的旦角。《春明外史》是一部社会言情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社会人生百态,像一出内容驳杂的大戏,而这出大戏里热烈活泼的花旦就是梨云。梨云是北平八大胡同里一个“清倌人”,她十五六岁,一张鸭蛋脸,乌溜溜的眼睛,配一条漆黑的辫子,打扮活泼灵动,经常穿“白华丝葛夹袄夹裤”“月白色的袷袄袷裤”“水红绒紧身儿”“葱绿印度绸旗袍”等颜色比较鲜亮的衣服,活脱脱一副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花旦样子。尽管梨云只是一个枇杷门巷里的烟花女子,但其举手投足间尽显一个花旦大胆热情、活泼俏皮的姿态,如第一回梨云拿瓜子抛跟她乱开玩笑的何剑尘,张恨水写道:“梨云低头一笑,顺手在桌子上碟子里,抓了几粒瓜子,一粒一粒地往何剑尘身上抛来。”第六回,面对开自己和杨杏园玩笑的吴碧波,“梨云笑着啐了吴碧波一口,把中指甲湿了一点茶,把大指头按着,隔着桌子对吴碧波一弹,溅了他脸上几滴水珠”。这种“啐”“弹”热辣大胆的动作完全是一个从戏台上走下来的花旦才应有的姿态。俏皮的花旦也柔情百转,作为《春明外史》里前半部分的女主角,她和杨杏园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这段爱情里她和杨杏园郎情妾意,杨杏园教梨云读书识字,为她赋诗作文;梨云则暑天给杨杏园私送西瓜,冒着被无锡老三捉住的风险探杨杏园的病。但杨杏园和梨云的爱就像戏曲里多情的青楼女子和才子书生的爱情,一个没有自由,一个没有钱财,早已经注定了悲剧的结局。梨云有花旦的气质却没有花旦的幸运,小说第二十二回梨云因病去世,俏皮可爱的花旦永远地退出了属于她的戏曲舞台。在《金粉世家》里的所有女仆当中,小怜是张恨水着墨最多的人物,她和梨云一样,拥有传统戏曲中旦角中花旦的气质。首先从张恨水注重对小怜“丢了手巾,跑了过来”“对他微微的啐了一下”“一掉辫子就跑了”“扭转身就跑了”等一系列动作的描写,就能隐隐看出小怜身上热辣活泼的花旦影子;其次,在叙述到小怜的穿着打扮时,张恨水也用“花衣服”“热闹的衣服”“艳妆”等词极力突出其花旦式的热闹造型。不仅造型和动作与传统戏曲中花旦相似,小怜敢说敢做的个性更是与花旦如出一辙,因此,小怜敢于逃出金家,与柳春江前往日本,大胆活泼的小怜最终也收获了属于花旦的圆满结局。
张恨水笔下无论是梨云、沈凤喜还是小怜,这些具有花旦气质的女性们大都是依靠自己在社会上讨生活,长期在社会的泥淖中摸爬滚打造就了她们独立自主的思想,有实现追求的自觉性。但是,当时社会依然处于一个新旧变革的时期,新的思潮已经形成,但是对社会底层女性的影响并不明显,旧的思想和封建等级意识在她们脑海中依然根深蒂固。总而观之,她们所追求的依然是依附于男性,并未真正的自省,所以命运的悲剧不言而喻。《金粉世家》中张恨水留给小怜一个光明的前景:和柳春江的结合,但是这个结合的背景是两人前往日本,离开封建大环境才得以结合,如今初回国内可以不考虑门第是否相配,那未来情况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张恨水是现代通俗小说大家,其小说创作時期恰好处于中国近现代史上文化断裂的关口,一味坚持旧文化明显已经背离了时代的潮流,因此,“立足传统文化并对其进行改良和革新,对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的转换已经成为张恨水的文化立场和文化选择”(温奉桥《张恨水新论》)。传统戏曲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影响着世世代代的中国民众,作为一个对戏曲有着浓厚兴趣并拥有丰厚戏曲知识的作家,张恨水的小说在承受戏曲潜移默化的影响的同时,也积极进行“创造性的转换”,汲取传统戏曲塑造人物以及叙事方面的精华,丰富了其小说创作的思路,为小说和戏曲的越界融合提供了思路和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