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烁
萧红在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中,深切地怀念了呼兰这座小城的风土人情、社会百态。这份童年记忆,掺杂了作家个体的复杂情感,既想要忘却又愿意温习,这种矛盾心态表现为两种视角叙事的运用。一是儿童视角的回忆,表现作家对自身童年经验的认可,童年时期对自己未来的哲思遐想。二是成人视角的批判,表现对鲁迅批判精神的延续,是萧红阅遍世事沧桑之后的冷静叙述。本文试图以《呼兰河传》的双重视角为切入点,探讨小说不同视角叙事的艺术表现及成因,以此分析作家的生活经验和精神特质对其创作心态形成的影响。
一、儿童视角的叙事运用及其表现
童年的故事很多,萧红为什么会选择以下这几件事呢?一方面经过了成年萧红结合了自己阅历的筛选,是萧红想要呈现给读者的;另一方面,借助童年萧红之口,尽可能以儿童视角还原当时的情景,达到一种不同于成人的陌生化的视角。与此同时,儿童记忆的非逻辑性,不但使文本散文化,而且能够博取读者的信任。单纯与复杂的交织,让人深陷其中,放下戒心,随着作者的笔触慢慢思考童年童趣表层下的世态炎凉。
其一,儿童视角的运用体现出一种儿童心态。小说从第三章开始采用儿童视角,“我”把狗尾巴草认成谷子、翻看家里的老物件,改诗喊诗、赶鸭子,这些带有童趣的事情洋溢着甜蜜的、幸福的基调。这种快乐首先得益于一种诗意的自由,柏拉图认为这种自由包括儿童的自由、梦的自由、游戏的自由。连劳动都是跟祖父一起的快乐、自由、惬意的劳动,成人眼中已经自动化的景色在儿童眼中是那么特别,一丁点儿的快乐被无限放大,读者也放下戒心,在孩子的世界里快乐驰骋。
其二,儿童视角的运用有利于表现成长主题。儿童逐渐成长,心态发生悄然变化,在萧红与祖母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窥见一斑。起初,萧红对有洁癖、曾拿针刺过她的手的祖母单纯讨厌。祖母去世前,她甚至吓唬过祖母,动机也只是出于好玩,在这里获得了一种游戏的快乐。当冬天后花园变得寂静时,“我”开始搬运家里的老物件,勾起了祖母对往事的回忆,祖母只是说说,在这里,萧红与祖母的关系开始变得缓和。后来,“我”把祖父的帽子里偷偷塞上花,和祖母一起取笑祖父,在这里,“我”和祖母的关系更近一步。由此可见,“我”在慢慢懂事,儿童的视角不再那么单一幼稚。
当读到“少小离家老大回”这句诗的时候,“我”的时间意识再度被唤醒。在儿童的视角里,归家与离家这两对概念与“我”的生命联系起来,独自去探索后花園外的世界让“我”感到新奇与恐惧。祖母去世之后,“我”被小伙伴拉去看外边的世界,离开后花园这个乌托邦,“我”的未来将何去何从,“我”开始对自己的未来、生命有了遐想。
其三,儿童视角的运用渲染出一种悲剧意蕴。孩子的目光敏锐而聪慧,童年的萧红就洞悉到有二伯这个形象的边缘性。有二伯在封建文化中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他的身上存在着“自卑”与“自尊”的变异呈现,他是张氏家族的人,地位却不如一般的仆人,连老厨子都能跟他吵一架;他没有子嗣,现实生活中屈辱求生,精神世界却自高自大;他忌讳别人叫他乳名,把尊卑等级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一旦得到一丝尊重,便想昭告天下。自大又自嘲,怯懦又勇敢,这点跟阿Q的形象很相似,这又何尝不是大多数呼兰河人的生活状态。
萧红通过塑造冯歪嘴子这个人物形象,寄托了对国民性诚挚的希望,希望通过这个形象“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通过孩子的视角,小说缓缓道出冯歪嘴子对不公生活的乐观,侧面反映了他对幸福强烈的感知能力。即便他的妻子王大姑娘被人奚落,难产而死,养的两个孩子也长不大,他仍旧勤勤恳恳地打他的梆子、卖年糕、热心地与人交谈。他这样在生活中挣扎,却被周围的人视为异类。通过儿童的“有限视野”,小说具体展示了冯歪嘴子的生存困境。当冯歪嘴子的妻儿在0℃以下的屋子里生活时,只有“我”敢于为不幸的人说话。儿童的天真、善良的品质、平等的观念与周遭人的势利丑恶形成鲜明的对比。
二、成人视角的叙事与女性意识呈现
萧红将女性的细腻敏感和自我的女性经验融入国民性批判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批判视角。坎坷的生活经历构成了她女权意识觉醒的起点。她无疑是清醒又果敢的,那团圆媳妇的冤魂时刻警醒她,用笔、用行动,撕裂了那张网,向那个时代发出最强的女性声音。
其一,小说通过成人视角完成全知视角的叙事。《呼兰河传》开篇采用“上帝的眼睛”审视呼兰河人的生老病死。世间的一切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什么能与时间对抗。人们轻视生命的态度让萧红十分寒心。卖豆芽菜的王寡妇的独子掉到河里淹死了,她仍旧平静地卖着豆芽菜。在呼兰河人看来,平凡人的生老病死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一种生命的悲哀。
成人的语言平淡、准确、讽刺暗生,看似是直白地叙述着呼兰河人因循守旧的生活:任那牙医生的招牌悬挂两三年也无人问津;人们打心眼儿里认可“老牌子”李永春药店;人们在这里看火烧云、买豆腐、买黄米糕,麻花掉在地上仍旧继续叫卖。
对于呼兰河人的麻木与吵闹的特质,萧红以成人的眼光洞穿,对生老病死莫名的规律的探究,体现了萧红作为成人对生命的思考:向死而生是一种懦弱还是勇敢?活着就穿衣吃饭,死了就完了?麻花真的干净吗?几千年的定律就一定对吗?萧红的讽刺继承了鲁迅的批判精神,敢于打破陈规。
作家在小说中以成人眼光透视国民灵魂。成人眼光的犀利使萧红一下子抓住大泥坑意象的典型性。泥坑折射出呼兰河人民的愚昧与精神上的缺失:人们在泥坑这里吃尽了苦头,眼睁睁地看着动物和人掉进去也不把它填满,而是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萧红延续鲁迅“改造民族灵魂”的传统,借泥坑事件讽刺了国民性中的惰性。而成人视角起到的作用就是将事实陈列,让读者自行评判。在泥坑旁穿着长衫、为掉进去的马喝彩的人,象征着不作为的旧知识分子,他们选择作为旁观者。与之相对照想方设法把马救出来的普通老百姓,是干实事的人。小说写于1940年,当时的中国,缺的就是有反抗精神的实干家。
其二,小说中成人视角利于作家女性意识的呈现。萧红小说中成人视角主要表现为女性视角运用和女性意识的呈现。小说中以女性视角与女性产生共情,由共情生发出对旧制度的批判讨伐,这是萧红运用女性视角的优势所在,在小团圆媳妇事件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首先,女性是无知且弱小的。团圆媳妇刚来胡家时只有十二岁,身体已然发育而精神尚未成熟,来到胡家出于本能的恐惧想回家。其次,呼兰河人对标准女性认知的固化。小团圆媳妇不能是大模大样的,不能一点儿也不怕羞,打她时她不能反抗。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破坏了规则,那么她就是错的,就要给她看病,就要给她强加罪名。第三,女性反抗的无意义。小团圆媳妇不想妥协于封建规则,婆婆打她的时候她也还手,但终究是败给了无数偏方,败给了鬼神信奉,难逃被放在大锅里煮的凄惨命运。这些都体现了萧红对女性存在的思考。
小团圆媳妇是萧红对自我形象的想象延伸,是萧红想象出来的自己命运的最坏可能。甚至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小团圆媳妇就是“反抗但未逃走的萧红”。萧红1930年因抗婚离家出走,如果也没有向规则妥协,会不会落得和小团圆媳妇一样的命运?
文中提到的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是一个可恨又可悲的女性形象。起初,她恪守传统的规则,家风利落干净,一时成为妇女的楷模,直至小团圆媳妇出现才暴露出真实面目。打与被打,媳妇成婆,这里存在着一个命运的回环。“被吃的也在吃人,正吃的也曾被吃”,小团圆媳妇的死,是萧红彻底的反抗,狠狠地嘲讽了传统女性的保守怯懦,预示了同性相残的悲剧将代代相传。
女性视角能灵敏地察觉到一切对女性不公的细节。野台子戏精彩表演之后,作者一笔带过指腹为亲的情节,女性被摆布的命运显而易见。当两家出现变数的时候,女性却要承担莫须有的罪名,甚至有人因此跳井、上吊,这一切都被冠以“命运”二字。萧红所听所见的这些故事的悲惨、荒谬,于平淡的語调中,我们仿佛能够听到她灵魂深处的呐喊,“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萧红的批判具有前瞻性的目光:我们几千年来的话语体系都是由男性所决定。
三、双重视角叙事背后的作家创作心态探析
小说《呼兰河传》双重视角的运用,是萧红叙述的一个策略,其中既有理性的过滤,也有感性的加成。儿童视角渲染童年生活的寂寞与欢乐,成人视角增强文本的批判与深刻。两种视角的交织似乎是很自然的,在夹叙夹议的过程中体现了萧红的叙述角度的自觉性。童年的记忆固然也掺杂着现实的情感,成年的萧红心中也保有童趣。不管是人生还是童年,萧红都渴望如同一匹野马飞驰在广阔的土地上。
其一,小说以描写后花园的变化体现作家童年经验对其创作心态的影响。总体来说,小说中呈现出的呼兰河是寂寞的,后花园是寂寞的,孩子的心也是寂寞的。
后花园的景色从繁盛到荒凉,也暗含了“我”的心从欢喜转向寂寞。刚开始,后花园是阳光的、漂亮的,阳光强烈。时间推移,后花园景象变得冷清,祖母去世的时候也没有人陪“我”。而到最后,萧红直接用荒凉来形容。童年的后花园,在困顿时刻给予萧红内心的慰藉,“童年快乐的终结使童年情绪成为成年人最发自内心的宗教情绪,追忆童梦则成为成年人寻找精神家园的基本内容之一”(谭桂林《论萧红创作中的童年母题》),年岁渐增,童年的世界逐渐被解构,“我”感受到院子的衰颓、荒凉、随意。独居在这个封闭的园子里,其实也是一件寂寞的事情。
寂寞来自萧红处境的孤独可怜。她需要面对重男轻女且喜怒无常的父亲,在家族中也是一个被忽略的透明人。这种处境解释了萧红依赖祖父的原因是无人可依。寂寞来自童年萧红的聪颖敏感,她仔细省察着后花园物候的变化,一点一滴的改变都能使她的内心受到触动,她不光给犁头配对,还设想生锈的犁头可以大哭,与万物通感的她更能体会到孤独。寂寞来自萧红童年生活的刻板单调,到后花园看黄瓜开花、看蜻蜓、背诗,这些活动的背后,是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对于一个鲜活的儿童来说,是一种绝望的寂寞。
以上这仅仅是以一个孩子的眼光来观照寂寞。
其二,作家在小说中对成人视角的运用也体现出其寂寞的创作心态。在成人的视角下,呼兰河不管是四季更迭还是生老病死,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模式化过程。鲁迅给二萧的信中说他们身上有一股“野气”,她从来就不甘心做一个封建社会的平庸女性,她忍受不了呼兰河的这种愚昧、保守、平庸。
萧红的寂寞还有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孤独。与萧红最亲近的祖父能够体会到那些不幸之人的痛苦,并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帮助他们。但是,他无力改变周边的世界,这种无力感加深了萧红的孤独感。
联系萧红写《呼兰河传》时的背景,她在香港的生活是寂寞的,在悲壮斗争的大时代,她没有朋友,抑郁难遣,童年的寂寞和欢笑再次涌上心头,寂寞的情绪再度渲染。
回想自己的人生之路,萧红宁愿从成人的寂寞走向童年的寂寞。纵使童年如此寂寞,却也是一种热闹的寂寞、单纯的寂寞。童年培养了萧红的独立意识和自主性,这对萧红以后的人生道路影响深远,“命定要一个人走路”。
萧红一生都在漂泊,没有归属感。坎坷而孤独的行进之路,让她的精神也在渴望着一个归处。在为反抗包办婚姻而脱离家族后,她与萧军相爱。1938年,怀孕的萧红惨遭萧军的抛弃,到生命的后期她倔强地与疾病斗争。属于儿童快乐的天性被不断压抑,原来人生实苦,后花园之外的世界是一个“吃人”的世界。
《呼兰河传》是萧红在生命即将消逝的最后时刻,回望乡土的自祭奠,完成了自我意识的确证。小说中体现了复调理论,两种声音在平等对话,一种是孩子的平静叙事,另一种则属于成人的议论。以儿童的口吻描述生活,以儿童的思维来感知事件,以儿童的眼光审视人间,儿童视角的纯净与柔和,使得萧红的文风不像鲁迅那样犀利、尖锐,而是平添一份无奈与悲哀。我们发现萧红的寂寞当中,尚存有温情。女性视角的运用,显现了萧红作为女性的自尊、自信,同时也透露出具有男性特质的勇气果敢。双重视角共同促成萧红自身独特的主体精神,其寂寞之中顽强的生命力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