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珂月词中的民歌化特征

2022-05-30 19:05:57杨雪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1期
关键词:情郎音变俗字

杨雪

卓人月(1606-1636),字珂月,号蕊渊,是明末重要文人。张仲谋《明词史》中评他“词有俊语而少精工”,可见其词学成就是不容忽视的。明代词学衰微,而民歌却发展到了巅峰时期。这一时期的民歌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民间流传的歌谣,主要以“山歌”为主,流行于吴越地区;二是承继元曲余绪的“俗曲”,多流行于青楼、坊市等地。卓珂月对明代民歌极为推崇,其词学创作也表现出一定的“民歌化”特征。本文以《全明词》所收九十三首词为底本,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探究明代民歌对珂月词的影响,力求对珂月词有一个更深入、完整的认识。

一、珂月词中的民歌化内容

(一)情爱主题的应用

明代民歌几乎都是对情爱主题的叙述。但其在内容上对情爱的描述更加大胆直白,在思想观念上更加追求爱情婚姻自由和女性人格独立。这既是对前代民歌主题的继承,也是明代俗文学思潮发展的重要体现。珂月词现存九十五首,《全明词》收九十三首,其中描写情爱主题的词占了很大一部分比重,集中反映了其词“民歌化”特点。

珂月词中以情爱相思为主的词作往往有着对情爱大胆直白的描述,如“风伯恁般痴。满树吹。难吹去,心里这人儿”(《十六字令·花去》)。这首词中塑造了两个人物:风伯和被风吹的人。风伯痴痴,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被风吹的人却说道:“你吹不走我心中的姑娘。”词人借他人之口宣泄出了自己的情爱观,大胆直白地表达对心中人的爱恋,虽与民歌的直白程度尚有一段距离,但较之前代已有明显进步。卓珂月在《如梦令·自题书斋三李》中写道:“太白风流无底。后主洵多情。”可见,他对风流、多情、才俊是非常推崇的,这首词便鲜明表现了这一点。写与宠儿调情,却从环境入手。二人寻一处偏僻的地方嬉笑逗闹,直将宠儿闹得脸上红晕泛起,躲无可躲,只能闭上眼睛,欲拒还迎,欲说还休。怕有人来,只是一阵风声便赶忙整理鞋子,怕被人发现,甚至收紧了身上的环佩,以防发出声响。这首词对情爱的描写更加浅显露骨,民歌化特征更加明显。

对情爱的描写之外,珂月词中还表现了对爱情婚姻自由、女性人格独立的追求。试看《三字令·暮春》:“花一片,不禁吹。过墙西。侬有意,愿随伊。暖风轻,幽恨重,未能飞。 临宝镜,换鸳眉。画相思。身倦矣,怕披帏。梦长逢,醒又别,赚人啼。”“花”在这里是词人美好爱情的象征。花随着微风飘入墙内,互相爱慕的青年男女情投意合。但风太轻,花“未能飞”,重重幽恨让二人相知却不能相守。梦中相逢,醒来只有点点啼人泪。“幽恨重”指相恋男女双方之间无法相守,却相思难耐,梦啼妆泪。这与传统纲常伦理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悖,反而与民歌中“奴不曾图你钱和钞,奴不曾图你名行儿高”等内容有异曲同工之妙,表现出词人想要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追求爱情婚姻自由的思想,侧面反映出词人女性人格独立意识的初步觉醒。“风”意象是珂月词中的特殊存在。“风”本是自然世界的一种客观力量,词人心有人儿时“风伯”痴痴地吹,与宠儿游戏时风让宠儿惊慌,与伊人相许时又有风吹过花瓣。卓珂月并不将“风”当作主角来写,它无形无色,却吹来了朦胧旖旎的相思、甜蜜美好的爱情,寄托了词人渴望情爱,追求爱情婚姻自由的情爱观。

(二)塑造主客人物形象

民歌中多有主客问答式的结构,卓珂月吸收并借鉴了这一特点,在其词作中多塑造主客形象进行对话。这一类作品呈现出一种轻松明快、幽默活泼的风格特征,如《十六字令·春去》便塑造了一主一客:春与叹春人,设置了一个主客问答情境。叹春人在暮春之时哀叹:“春天怎么走得那么快!”春回复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充满孩童式的赌气成分,令人读之不觉好笑,充满童趣。

童趣之外,情趣也是珂月詞中主客问答式的一个重要主题,如“莺声直透纱窗里。报道春光今欲驶。春光驶。花无几。揭帐唤郎郎不理。郎将窗外指。有甚花枝如尔。好歹任他飞起。春光还在此”(《应天长·春闺》)。这首词中的主客分别是妾与郎。春来春去,花谢花开本是自然常态,妾看到花谢时依然心情低落,于是便进屋叫醒自己的情郎。情郎却说道:“有什么花比你还娇艳动人呢?你就是最美的春光。”这本是恋人之间的小事,经词人落笔,从“郎不理”到“春光还在此”,塑造了一个智慧、贴心的情郎形象,前后剧情突转,极富情趣。再看《河满子》二首:

两两三三姐姐,人人个个纤纤。灼灼师师盼盼,香香软软甜甜。夜夜心心愿愿,双双对对鹣鹣。(《河满子·嘲游女》)

小小哥哥妙妙,风风韵韵般般。处处堪堪可可,人人喜喜欢欢。故故招招惹惹,来来去去看看。(《河满子·游女答》)

与前词不同,《河满子》二首的主客人物塑造不再拘泥于一首词中,而是分成了两首。前首主问,后首客答。人物塑造也由单个人物延展到了人物群像。这样的主客人物塑造方式还见其《如梦令·去问》《如梦令·来问》二首中。《嘲游女》塑造了一群“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丽游女。她们三两成伴,身材纤长,眉若远黛,顾盼生辉。一群少年郎见之,忍不住展开遐想,幻想和她们成双成对。她们被嘲也不气不恼,反而“故故招招惹惹”,与民歌中男女求爱对唱的情歌十分相似。词作呈现出轻快活泼的特点,民歌特点鲜明。

二、珂月词中的民歌化形式

刘勰认为,文学作品的形式之美主要体现在其语言之美上。民歌产生自民间劳苦大众之口,这也就决定了它通俗易懂的语言特点。卓珂月受此影响,其词作的语言中也呈现出一种口语化特征。珂月词受明代民歌,尤其是江南民歌的浸透,语言上民歌化倾向明显,主要表现为对俗字俗语的应用和对儿化音变的应用,鲜明地体现了其词的民歌化特征。

(一)对俗字俗语的应用

首先是多用俗字俗语。民歌中多应用俗字俗语以达到明白晓畅的目的,易为大众所接受。珂月词中也多有俗字俗语入词,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

1.“郎”“么”等字词的运用

珂月词中的俗字俗语较多,种类多样。其中“郎”“郎君”是珂月词中应用较多的俗字。在这类作品中,词人多以妾妇自拟,叙写闺情,或表现深闺难耐的愁苦之情,如“自多闷。自多恨,不关郎”(《乌夜啼·即事》);或是女子鼓励情郎大胆求爱,如“微闻隔扇啼莺舌。郎休怯”(《秋蕊香·解嘲》);或是表现恋人之间的日常情趣,如“揭帐唤郎郎不理”“郎将窗外指,有甚花枝如尔”(《应天长·春闺》);或是表现伊人对情郎生死追随的痴心,如“郎去。郎去。打叠离魂随去”(《如梦令·去问》);或是控诉情郎喜新厌旧,另结姻缘,如“郎君忘却桃花姐。别有桃花牵惹”(《桃源忆故人·本意》),“春愁不比郎相负”(《钗头凤·错认》)。

“么”字是一个语气助词,多用在词尾。在民歌中,“么”字多作为衬字出现。珂月词中对“么”的应用与民歌中的含义大体相同。有的用在句末,表示疑问,如“今日问郎来么。明日问郎来么。向晚还问殷,有个梦儿来么。痴么。痴么。好梦可如真么”(《如梦令·来问》)。这首词勾勒了一幅好女念郎图。女子日日问郎,早晚念郎,痴痴苦等却始终等不到自己的情郎,于是连发六问,生动形象。有的用在句中,作为衬字出现,如《荷葉杯·春堤》两首中的“痴么痴”与“知么知”。

此外,“侬有意,愿随伊”(《三字令·暮春》),“被风篁吹起,旋把鞋抠”(《凤凰台上忆吹箫·嘲人》),“痴着想,想杀是凌波”(《望江南·美人足》),以及“风伯恁般痴”(《十六字令·花去》)中的“侬”“抠”“着”“恁”等字也是珂月词应用俗字的典型体现。

2.叠字的运用

民歌中运用叠字几乎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形容词、副词、量词、名词等都可以重叠。珂月词中大量应用叠词,使其在思想内容和音韵特征上都有了很大进步。最典型的体现莫过于《河满子》二首。两首词通篇用叠字呈现,既有“两两三三”类的量词重叠,也有“香香软软甜甜”类的形容词重叠,更有“人人”“哥哥”类的名词重叠和“招招惹惹”类的动词重叠。内容诙谐幽默,充满轻快活泼的民歌气息,朗朗上口,明快自然,突出体现了词的音乐美。

珂月词中还有一些新奇的叠词用作形容词,如《水龙吟·次坡公杨花韵》中“笑鳞鳞桃片,田田榆荚,卧苍藓,谁能起”,将桃花比作鱼鳞,以表现桃花的茂盛;用“田田”形容榆荚,以彰显榆荚树之多,生动形象。又如写泪时,用“一般般”修饰泪水,表现落泪的平常:“弹与一般般泪。”单字三叠在珂月词中也有所应用。“夜夜夜深歌子夜,年年年节度丁年”(《瑞鹧鸪·湖上上元》)单句之中,“夜”与“年”字分别出现四次,且分别有一次三叠出现,这样的结构组织将词的音乐性发挥到了极致,令人读来晓畅流利,通俗易懂。

对传统叠词的创新也是珂月词的一大特色,这主要体现在卓珂月对传统词牌的创新上,如“谁怜谁念,谁唱谁愁,谁亲谁眷谁戚”(《声声慢·次李易安韵》),开篇一句十三字共用了七个“谁”,七连问营造出整首词的悲戚感伤氛围,为后文定下基调。而其《凌波曲》二首的组词句式相似,上下片首句重章叠句,明显受到了《诗经》的影响。其中“兮”字的运用,则是受到了楚辞体的影响。读来朗朗上口,音韵铿锵。

(二)对儿化音变的应用

对儿化音变的应用也是珂月词语言口语化的重要特征。儿化音是一种音变现象,常被看作是普通话的重要特征。它的出现可以使我们发音更加省力,使音色更活泼柔和。民歌中大量应用儿化音变,可以在不同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美学色彩。卓珂月吸收了这一特点,并将儿化音变大量应用在自己的词作中。

珂月词多把“心”“人”等意象儿化,如《十六字令》三首。珂月词中对四季的描摹较多,因卓珂月其人风流多情的特性,其词在描摹四季景物之时也不免带上些许浓情。当日常的话儿化之后,浓烈的情感随之迸发。相对“人”“人儿”更像是一个爱称,可见主人公对心上人浓烈的欢喜,花虽去,但主人公对心上人的爱意长存。而同样的字在不同的场景中儿化,其情感效果也不同。秋季悲情寂寥,《秋来》中的主人公怕秋来,“心儿”一次突出体现了心的柔软,反衬秋之可怕,表现了词人对秋的浓浓忧惧之情。珂月词多哀叹春归之作,《莺来》中莺啼本预示春来,是喜事,而词人却反其道而行之,说自己还在痴睡,莺却啼,好梦被惊,原本美好的事物也变得十分可恶。“心儿”在这里代指的是主人公的痴睡与好梦,表现了主人公清晨好梦被惊扰的烦躁不甘。

前文主要从现存珂月词的内容和形式两方面探讨珂月词的民歌化特征。卓珂月对明代民歌推崇备至,称其为“我明一绝”,他的词学创作也受到了民歌影响:一方面,卓珂月叙写情爱主题,塑造主客人物形象,为其词内容上的民歌化作了有力储备;另一方面,俗字俗语和儿化音变现象的应用使珂月词在语言形式上也呈现出一定的民歌化特征。陈宏绪在《寒夜录》上卷中说,“友人卓珂月曰:‘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或许正是明代民歌的勃然兴盛,方才成就了卓珂月这位“李贺式的文学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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