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2022-05-30 08:05
青年作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儒生石碑

寇 挥

我这几年常常到洪庆堡村去。这是由于我在西安地图上发现了秦坑儒谷,就按图索骥,当走到迷途时,就问当地的老百姓,大多数人不知道,但总有人知道,我就算交了好运。我穿过村子,终于在村外的田野里找到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以往的古河道,水枯了,开垦成了田地,种上了庄稼。我去的时候,那儿种植的是一片小麦。绿油油的麦苗在寒风里料峭。这儿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要不是那通高高的造型还算讲究的石碑,也就与其他地方的麦地没有丝毫差别了。我站在前面,看着石碑上的文字。

秦嬴政坑儒遗址纪念碑文:

秦坑儒谷即今临潼洪庆堡村南之鬼沟,西距西安城十五公里,北至县城八公里,地处秦东陵西南缘。《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始皇三十五年儒生议政有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位皆坑于咸阳。文献通考又云其后秦始皇令儒生七百人集骊山脚下。汉人记其事云,秦始皇命人种瓜骊山谷汤温处,冬于实,治儒生诸贤解辩至,则伏机弩射杀,后谷上填土,埋之历久声绝。唐颜师古于《诏定尚书序》云今新丰县温汤之处西南三里有马谷,谷之西岸有坑,古老相传以为秦坑儒处也。今洪庆秦属咸阳内丽山市,人烟稠密,汉唐为新丰县辖,以秦坑儒处建愍儒乡,唐玄宗时建旌儒庙于此。命中书舍人贾至撰文勒石彰祭先贤。故又有旌儒乡之称。宋后庙毁碑亡。一九七零年于遗址发掘唐刻儒生像一尊,现存临潼博物馆。此地曾有马王庙一座,毁于一九五八年。此物足证此即古之马谷建于汉时之儒生塚,传云诸生冤魂不散,天阴雨湿,鬼声凄厉,村人称之鬼沟。始皇暴虐,焚书坑儒,民不堪其苦,揭竿而起,二世而亡。先贤诸儒罹难,历代悼祭不辍。居是乡人追念仰止,缮其塚,重修旌儒庙。今勒石昭揭志其崇文仰贤之志也。是为记。

陕西教育学院图书馆馆长 高云光 撰书秦始皇坑儒遗址纪念馆筹建处 勒石富平县石刻艺术馆承制 田正新 镌刻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三日

仔细阅读了碑文,我心里是有了些数。不管怎么说,我找到这个地方,还读到了文字记载的二千二百多年前的历史事件,这件事就在我的心上重新刻了一刀。童年时光中就听说的故事,今天好像终于落地了。我长出一口气,久久地盯着石碑看,看了好久好久,黄昏时分,去村路的拐弯处赶公交车。后来我又去了多次。去时,我买了一瓶太白酒,把它打开,把酒全部洒到了石碑上。转着圈儿洒的。最后把空酒瓶放到了碑前。碑座造型是贔屭,头断掉了,只留下脖颈。这叫我有不祥之感。有一次去时,天已经擦黑了,我走到一户人家的门楼外,被一条大金毛狗扑上来咬,多亏我用手中的酒瓶抵挡,它才算没有扑到我的身上。我想是被坑的贤儒们保佑了我。有一年春节期间,大年初一吧,我独自去了这个地方。也是先用酒祭奠了,走到村边与几个晒太阳的村人交谈。有一个听说我拿得有酒,就想去捡回来,后悔把它祭洒到泥土里去了,想到以后就不要把酒倒掉了,祭奠后送给村人喝,也是积德之事。那村人说秦始皇装扮成农民外出,夜住野店,出来小解时,与几个读书人望夜空。有个儒生说,啊,皇帝出宫了。秦始皇一听就惊了,心想这些儒生这么大的本事,知道他不在咸阳宫里,若是刺杀他,那还了得,回去就下令坑儒。这是我在民间听到的对于坑儒原因的解释。这也符合秦始皇的性格,他要杀尽天下能人,留下愚笨的人,他便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了,这与他的愚民治国方略是密切相关的。弱民强君,首先削弱民众的智慧,就从坑儒开始。掐指一算有七八年了,我有时候一年还去坑儒谷两次,天冷时去一次,热天去一次,有外地朋友来了也领他们去看看。其实嘛,就是一片田野,不远处是荒山和村落,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关键的意义就是那个石碑,标记了这个地方曾经经历过秦朝的著名事件。有一次,我带的白酒是瓶装的“一斤多三两”。这是我在村人开设的小卖部里买的。出城时由于行色匆匆,往往就忘记了这样的事,等到快到目的地了,想起来了,就临时找家商店。越是乡村偏僻之地,十元左右一瓶的白酒越是不会缺少。“一斤多三两”那牌子的酒若不是我临时抓瞎,还真碰不到,也就不会知道它的存在。我想这一斤三两白酒祭洒给那二千二百多年前的亡魂们,他们就能多闻到点儿酒香。我猛然想到,那是四百六十多位冤魂,那儿并不是一个人的墓地,我一瓶白酒能管什么用啊!表示意思罢了,有那个心就可以了。二千二百多年过去了,惨烈死去的儒生们还有我这样一个人拎着酒瓶去祭奠,可见他们没有白白被害,这件历史大事依旧在影响着我的灵魂和心灵。

七八年了,八九年了,十年了,我就这样一年年地前往洪庆堡坑儒谷祭奠亡灵们,每年去一到二次,挎包里都会背着一瓶白酒。廉价的、穷人常喝的白酒。那片田野里被我抛洒的白酒濡润了,低档的粮食酒渗入泥土,或者是食用酒精勾兑的白酒,不管怎么说吧,毕竟是白酒,高浓度的,50%之上的酒精度,酒液渗透到地下,透入亡魂们早已与泥土融入一体的骸壤中,骨头化为骸壤,那么血肉化成的就是糜壤了,儒生们的亡魂如果还没有飞散,他们就会感知我的心伤,我的只向内流淌的泪水和环流不已的血液。每次到了那儿,我看着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村落、那灰蒙蒙的谷野,我的心灵深处和灵魂的高空就会演奏出抚摸着还在流血的伤口的安慰。尽管疼痛再起,可内心却得到了平复。

我站在石碑前,看着那业已漫漶的白色文字。实际上没有过去多少年,石碑便已经残破,赑屃头也掉了,不知去向,时间和风雨的侵蚀无形而有力,难以阻挡。这又是一年的秋末,也是一天的黄昏,四野的暮色升起了,田野边的房屋有了灯光,我并没有想到去赶车。我坐在田坎上。我想那些居住在谷边的农人,他们人老数辈,代代相传,没有人是不知道这儿曾经坑杀了许多许多人,他们与坟地相邻,听到过两千两百多年前的冤魂的哭诉没有?心里恐惧过没有?做的噩梦里有没有成群成群的儒生?他们已经习惯了,从出生就在这里,一直到长大成人,从来都是把这里当做家的。在家里,还会有什么是可怕的呢?有父母亲就有家,父母亲过世了,他们早已成了下一代人的父母亲,仍旧还是家,代代相因的家似乎是不会与坟墓挂上钩的。我怕什么呢?

说到底,哪儿土地下会没有曾经鲜活过的尸骨呢?只是由于年代久远,骨肉和血液这样易逝的物质化作了泥土,变形也变质了,也就变成了生命赖以生存的土壤。植物生长、结实、收获,变成动物的营养,生命就这样相互依存着,循环不息。有上十年了,每次来都是匆匆离去,把高度的白酒祭洒之后就算完成了任务,也就赶去乘车,只怕误了点回不去了。今夜我豁出去,回不去就不回了,在这野外过一夜,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吧。我这样想着,看着黑暗边缘的灯光。天上的星星也出来了。人类发现了自然中的电流,创造了应用它的方法,电就变成了冬天的热、黑夜里的光。有了电光,头顶星空中的光就显得弱了,常常被不用心的人忽视。这个世界人造的东西越来越多,自然便就被迫后退,越来越不“重要”了。这是人的错觉。这样的错觉长期膨胀下去,人会被自然狠狠教训的。我被村边的灯光照耀,一时感觉不到真正的夜晚。灯光飘飞到秦坑儒谷的石碑上。我依旧坐在田坎上。关中大地没有听说有特别可怕的毒蛇,似乎不用担心会被咬了脚跟。

我想公交车已经没有了。当然挡个出租车也是可以回到城里的,可我确实不想那样。这个夜晚我就在野外过吧。我铁了心,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了。村边房屋的灯终于熄灭了,田野也终究回归到了原始自然状态,真正的黑夜的黑暗淹没了我。我的眼睛努力适应着,瞳孔变大,捕捉着暗色里的事物。我看见那通巨大的石碑旁的土地下面拱出来一个人。他好像是从地洞里爬出来似的,拍打了一下长袍上的泥土。其实并没有一个什么洞,那土地完全弥合起来,土地没有发生丝毫变化。紧接着,又有人从地下钻了出来……有一大片我所目及之地全是从土里钻出的头颅,身子和腿脚也出来了。他们一大片又一大片地从泥土里钻出来,全是穿的秦朝时儒生的衣裳,我猛然发现,坑儒谷的田地上站满了,全是刚刚爬出来的儒生。我脑子清醒得很,心里想我这绝对不是做梦。

他们走到了我的跟前。

这确实不是幻梦。黄昏之后入夜没有多久,或者是我感觉中没有多长时间,村庄边缘地带的住户灯都关了,人造的灯光终于给这天上的星光让道了,他们从大地之下钻了出来,仿佛粗壮的什么苗芽那样破土而出,纷纷纭纭,但却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儿声响。黑压压一大群,战国终结后秦朝时典型的儒生贤士装扮,给我特别深的印象的是他们的眼睛,星光一样璀璨,宝石一样晶莹,恍惚间觉得繁星落地,遍地都是落星。他们不是陨星,不是石头,不是铁,是活的星星。

我坐在田坎上,双脚似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宛若一尊石雕那样沉重而凝滞。我的眼睛却十分平静,心里充满了欢喜地看着他们。有一个儒生跨了一大步,走到我的跟前,伸出双手。我连忙也把双手伸出,想站起来,却没有能站起来。儒生抓住我的双手,并没有拉我起来,而是示意我继续坐着。

“啊,不用站起来,不用……你今夜能留下来,已经感动了我们。”那儒生说。

我能听懂他的话。虽然口音听起来十分古老,字音却很标准,咬字清晰,每一个字的意思都是不含糊的。我努力站起来。他们都站立着,我如何能独自坐下呢?

“请拉我一把……拉……”我说。

那儒生脸上的疑色迅速消失,仍旧抓着我的双手的他的双手把我拉了一把,我便轻松地站起来了。

“也许是坐得久了,腿脚僵硬了,谢谢,谢谢。”

儒生仍旧抓住我的双手不放。

“我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呢。你年年来看我们,给我们捎酒喝,这片大地下面全是酒香啊!酒香久久不会飘散,浓郁得我们的心灵长期停留在你留下的酒香之下,这片土地简直被烧酒浇透了,濡润至极。我们被坑杀后,汉朝时朝廷在这儿修建了旌儒庙纪念我们,唐朝时也有专门的建筑是为祭奠我们而建的,后来全毁于战火,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人来纪念我们了。你想想看,我们在地下是多么落寞,被人彻底遗忘了,我们被坑杀,血白流了,命白白丧了,一点也没有起到警告后世的作用。这片大地荒废了,又被农民开垦耕种长了庄稼。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您出现了。那天黄昏你出现时,我们还把你看作一般的猎奇者,那种遍天下的旅游人群,可你在第二年又出现了,后来年年来,再后来每半年就来一次,还给我们带来了烧酒,有着浓郁酒香的烧酒,纯粹的高粱制造的烧酒。于是,我们决定钻出地面,要见一见你这位好人。”

另外一位儒生向我走了一步,他把手伸向我,我连忙腾出一只手来与他握一握。他脸上泛着红光,一副沉醉的样子。

“啊,喝了你的酒啊,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你的酒啊,地下日子不冷酷;喝了你的酒啊,爬出泥土走一走……”

这个时候,又有一位儒生跨上前来。

“不是酒的作用,而是你牵挂追念我们的心肠,你的千古热肠唤醒了我们的心灵,我们必须出来会一会你,也好了却我们感激不尽的心情啊!”

儒生贤士纷纷与我交谈,这个时间的场面具有了划时代意义。我想到我来祭奠他们,给他们浇洒,竟然把他们激发活了,爬出了泥土,来到了人世,这个夜晚的场面真是我之外的人和我之前的岁月无法想象的。

我说:“我在还是小孩的时候听到秦始皇坑杀了你们,还烧毁了世上的书籍,特别是他们活埋你们,我就恨透了那个家伙。”

有一个儒生插嘴道:“屁的秦始皇,屎皇,死皇,孽种,大私娃。”

那第一个走上前来与我握手的儒生说:

“不要骂人,这有失礼仪。”

那咒骂秦始皇的儒生说:“他还能叫做人?恶魔、畜生一个。”

听到儒生们对于秦始皇的咒骂,我想到的是,两千两百多年了,他们对于秦始皇的罪行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轻仇恨。他们冤魂不散,依旧盘旋在这里,难道说是为了等候着一个什么契机?而我又为何经常来到这里呢?我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直到我近四十岁了才落脚于西安这座城市,才有了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条件,这才有了可以常来这里的机会。我的常来常往,早就被他们所关注了,这么些年算是对我考察吧,这才终于爬出泥土与我相会了。我的内心深处酝酿完整一个计划,就是在这个夜晚来临之后,在冤魂们爬出地面之后才成形的。我打算率领这支队伍翻过骊山山峦,前往秦始皇陵,把这座陵墓崩塌,使它陷落,并把秦始皇的尸骨扒出来,焚烧,锉骨扬灰,清算他的滔天罪恶。过去了的所有时间从来没有惩罚他的罪恶,但今夜一定要叫他的罪恶得到清算。我必须做出一个榜样来。

我说出了我的想法。儒生们——实际上是他们的亡魂——立即欢呼起来。他们说他们在这片泥土下面为何没有流散开去,即使阎王强迫他们托生为新的生命,他们也是迅速使自己死掉,不是自杀,就是有意进入危险地带,自寻死亡,死后又都来到了这里。有的人反复轮回出生了上百次,还是无法忘记被秦始皇坑杀的耻辱。他们倒不是为了个人的恩怨。他们说我的出现使他们终于看到了希望。

“这么说,我们去把秦始皇陵崩了、挖了、炸了,把他暴晒于日光之下,他的罪行得到惩处了,大家能像真正的人一样活着,然后像真正的人一样死去。”

“好啦,我们坚决跟你走!”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夜晚是这样开始的,似乎真正的时间开始了,世间有了意义。他们一身秦朝衣裳,我则是当代人的衣着。服装的不同,好像专门为了表示身份的不同,我是他们的领导者,是唯一的带路人,或者说我是还活着的人,而他们早已死了两千两百多年了,他们全是被坑杀了的可怜的亡魂。

我们朝着骊山方向出发了。

这里还要做一点儿说明。我和儒生们是抬着那通巨大的石碑走的。既然他们全部跟着我走,那坑儒谷就不再是他们的墓地,再把那样的石碑栽在那儿就显得不合适了。那既然是追念他们的石碑,他们说不把它抬上一同上路便仿佛缺了魂儿似的。他们本身已经是鬼魂了,再失去了魂,就会化为乌有,就会无法聚合,就会与大气混同起来了。我听了他们的建议后,觉得很有道理。再说了,我们这支队伍抬上这样一通石碑走在路上,它就宛若是我们的旗帜那样起到凝聚的作用。它一被我们抬上就成了我们的核心,我们的行动不但沉重,而且因为这样的沉重而意义重大了。或者说这是一出戏的道具,贯穿始终的道具。

夜色里山峦朦胧的剪影似乎是涂画在深蓝的夜幕上的。有山也就意味着有沟壑,山越高大,沟壑也就越发深邃、越发险恶。

山路在山谷蜿蜒着。

我们是跨过田野而进入山谷的。田野里的庄稼早已被农人收获入仓,田地里的根茬在脚下发出的声响刺耳而令心脏疼痛。一进入山谷,夜色里,茂盛的黄蒿遮掩着小道。我担心会有蛇蛊。儒生们倒不用恐惧人间的毒物。他们先是两个一起抬着石碑,后来又三个一起抬着石碑,有时候又换成四人一起抬着石碑,不管怎么说,那石碑的重量对他们并不造成太大的负担,他们数百人轮番替换,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其实那通石碑是用载重卡车从外县运输来的,又用起重机把它吊起来才栽到坑儒遗址上的。我是一个人,活着的人,我根本就搬不动它,哪儿还能把它抬起来,可这样的活儿对于这群儒生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克服重力的。这难道是死后的奇妙之一?人死后还有多少奇妙之处我是无法想象的。

顺着山谷侧畔走了一程,来到一座村庄的入口。虽然夜色朦胧,视野不是太广阔,我还是通过村口这样一个窗户一样的通道,看到了那沟壑里面的村庄的基本全貌。路从田野里开始的时候是尖细的、长长的、蜿蜒着的,在山谷一边更是若断若续,脆若游丝,命悬一线,可它毕竟不是有机体的生命,便就有无数条的命,是打不死、斩不断的。即使断了、没了,过了某片荒野,它又会出现。它本来是没有的,有了蹄足的踩踏,踩踏得多了,它就从荒芜中显现了,它便也就诞生了。这就是它的命,它的本质。

村口是它膨胀的一个场。这个场继续深入,又变细了,到了农家又膨胀成了院子。时断时续,时大时小,时宽时窄,长却是它的禀性——永远不会终止。

有一个儒生问道:“非要进入这个村子吗?”

我又观察了一番说:“山谷两边都是山崖,穿过村子的路是我们最佳的选择。”

我走在前面,带领着后面这群抬着偌大石碑的儒生。有了狗的叫声。那狗不知是在哪个农家吠叫,只感觉到全村子的狗都叫起来了,一大片的汪汪声撞到我的身上又弥漫开去。它们是因为我而叫的。儒生们的脚步是不会发出声响的。也许那通巨大的石碑动静太大,是它惊动了犬们。

刚才在村子外面看它时,它显得还亮晃晃的,可我们一旦进入村子的内部,那丝儿亮光就消失了,村子黑魆魆的,万物的轮廓几乎都是模糊的。这真是一个黑洞洞的村子哩。村民已经睡了,狗的叫声也没有使他们爬出被窝摸出院子警惕来者,村子依旧还是宛若一泓秋水那样安静。我想没有必要惊动村民,我们的行动没有打扰他们的美梦,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并不想叫他们看见我带了这么一大群儒生,而且还抬着一个巨大的石碑,那碑上还铭刻着一大篇文字,况且儒生们的衣裳装束会把他们吓坏的。他们衣服上的泥土还没有拍打干净,依旧传递着大地的声音。

这个村落是建造在这条沟壑的两边山崖上的,一排一排的窑洞仿佛死后百年的骷髅上的眼窝,腐朽而无光,它再不会看到人世间的景象了。我们这支队伍无声地行进着。村路横过沟壑,从右边山坡转到左边山崖底下了。山崖底下并非沟壑的底下,路是开在半坡上的。一种震耳的声响隆隆而来,扑面而去。我立刻就分辨出它是什么发出来的。

一盏如豆的亮光从一口窑洞里面射出来。那隆隆声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石磨转动的声响,上下两扇石磨夹着谷物把它压烂磨碎流出面粉来,那声音其实是谷物的惨叫和哭泣。植物也是生命的一种,它在死的过程中也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奇怪的是,这孔窑洞只有一口小小的天窗,没有门和门旁的大窗户。怪不得亮光如豆呢。天窗很小很小。那是一口封死了的窑洞。石磨声越发隆隆了,好像要把我的心磨碎了。我们这支队伍本来是应该无声地走过去的,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事,可我的心难受至极,一心想知道是什么人在里面推磨。儒生们也停下了脚步,把石碑立到路上。

那孔窑洞只有天窗,如豆的天窗发射出来的一星光,如同一盏烧着羊脂的油灯。我走到天窗的底下,漆黑的墙壁把推磨声阻隔到了里面,若不是这样,它的声响将是非常之大的。这样的夜晚,终究是什么人在里面推磨?这叫我这样一个人好奇。儒生们也着急想探个究竟。他们一个一个叠罗汉,使站在最上面的人透过天窗往里面看。他一看就吓得跳了下来。他对我说:“是个瞎子!”

瞎子在夜晚推磨?这似乎也没有必要恐惧。可他却吓得够呛。第二个站在顶上的儒生看过后,也吓得掉了下来。

“那是一个读书人!”

第三个跳下来的儒生说:“他的眼睛是被剜掉的!”

我的心里便有了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一个被挖掉了双眸的儒生在夜晚推磨。

“他像驴子一样被绑到磨杠上!”

我说叫我上去看看。儒生们把我架到他们的肩膀上,奇怪的是,无论他们叠了多高,只要我上去,他们就会矮下大截来,不知是我的体重他们无法承受,还是其他的原因,总之是我够不着天窗。有个儒生说把那通石碑蹲到墙壁下,于是他们就把它抬了过来。我爬到石碑的顶上,晃晃悠悠站在顶上,看到了窑洞里面的情景。

那人的背影我搭眼一看,心猛然一惊,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背影。待他推着磨转到面对我的方向时,我更是惊心动魄了。这个人确实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身体,若是我的眼睛是瞎的,我们就没有丝毫差别了。看到他有着凄惨伤疤的空空眼窝,我的眼睛也疼痛起来。我从石碑顶上摔到了地上。众儒生及时地搀扶住了我。我没有倒下去。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儒生们。他们人数如此之多,把山路两边的空地和窑洞前面的空地填满了,我有一种身陷群众海洋的感觉。我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无门的窑洞里被关押的推磨书生就是我自己。

我说:“朋友们,把石碑抬起来,把这墙壁撞透!”

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透了,穿了,紧接着整个儿塌了。我带头冲进去,冲到瞎眼书生跟前,把他身体上的辔头缧绁解下来,把他从那踩得沉陷下去的磨道里拉出来,这个时候那一直轰隆轰隆的推磨声沉寂了,夜晚变得特别寂静。

那儒生说:“你们是谁?干嘛救我?”

我向他解说了一切。他说:“唉,我都是瞎子了,解救我还有啥用呢。”

我让他与我走在一起,我们和儒生们重新踏上了去崩陵的山路。这个被我们救助的书生说他已经被关押在那窑洞里推磨推了上千年了,对于他说的上千年我不好理解。我们在暗夜里,在漆黑的山谷里那山路的微白的光芒下挺进着,这个时候,后面有大队人马追赶上来,迅速把我们包围了。我一看,包围我们的队伍是大漠上的游牧族类,他们的马群和大漠装束过于醒目,非常特别,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所属。他们是元朝的军队。

这个大漠种属对于儒生们来说是陌生的,可对于我这种当代人来说,我在历史书籍和电视上的元朝历史故事片中常常看到,虽然导演与演员对于元朝古人的模仿还是有差别的,但我一眼就能把他们分辨出来。这个沟壑里怎么会有元朝的军队呢?并且还有被他们关押着推磨不止的贤哲。

骑马的军士仿佛风暴一般把我和儒生们包围到了漩涡的中心,马匹和军士的眼睛喷射出来的绿光把山谷照亮了,他们盘旋了一层又一层,沟壑里升腾起浓浊的尘土之雾。马眼的绿光射过尘粒宛若阳光穿过窗户,尘粒翻滚着、飞跃着,达到了它们梦想的自由。

有一个将军飞奔向前,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报上姓名来!”

一个儒生说:“我是秦朝的儒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卢天商。我们这群儒生是被秦始皇活埋了的,我们现在去崩他的陵墓,听这位壮士说他的陵墓就在骊山的那边。”

元朝将军挥舞马鞭抡向那说话的儒生,瞬间,那包围了我们的元兵向我们举起了屠刀,密集地向我们砍杀而来。我对这突然出现的元朝军队觉得奇怪,我还没有向他们解释,他们就下手了。我左挡右抵,带领儒生们突围了。儒生们抬着那通石碑,抵挡着元兵的刀剑。当那游牧族的刀剑砍刺到石碑上,铁与石的碰撞爆出了耀眼的火花。当那屠刀砍到儒生们身上时,要么是他的手掉了,要么是他的腿断了,人扑倒在地,哗哗地流淌出了如同岩浆般的鲜血。石碑又被其他儒生抬起来,跟着我继续向村后的高坡上突围。

元朝军士抡圆的刀剑从来不向我的头上砍,我无论走到哪里,他们便迅速散开,那简直就是专门留给我们一个穿越的走廊,我们迅速到达了村庄背后的山坡。当我往沟壑下面俯瞰时,发现那儿什么也没有了。混乱中,那个被我们救助的瞎眼书生没有了踪影。元朝军队可能把他抢回去了,重新关押起来,强迫他继续推磨,做那没完没了的功。

当我清点人数时,少了三十个儒生。我还没有记住他们的姓名,他们就牺牲到了元朝军队的战刀之下。我想那失散了的三十个儒生就在方才战斗过的战场上,我建议大家回去把他们找回来,可儒生们觉得我的建议不可思议。他们的理由是如果回去还会遭到屠杀,就有更多的人流血丢命。我想到了自己,他们的刀剑也曾刺砍到我的胳膊上,我却没有找到丝毫伤痕,更没有鲜血流出。我想到了我带领的这群秦朝儒生,又想那元朝军队对于我来说也是早已作古的古人,心中骇然的同时也就默然了。

我说:“我们下去把他们的骸骨埋葬了吧。”

儒生们说要下去你就一个人下去。

我想到儒生们一下子就牺牲了三十位,他们内心的恐惧我是能够体谅到的,我便独自摸下坡去。

夜色浓了,深了,重了,我的眼睛开始看不清黑暗里的物体,缓缓地就什么都能看得清晰了。我走到那窑洞前,敞开的窑洞里什么也没有了。坡上也没有任何人的遗体。空空荡荡,一片寂静,似乎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刚才那场战斗。

那方才升扬起来的尘土沉落下去了,空气清新了。我看到我的衣裳上落了一层尘土。我脚下踩着的地面发软,尘土日积月累,很厚很厚。

我好像明白人死了没有留下骨骸是怎么回事,又好像没有明白。儒生们的骨骸毕竟经过了两千两百多年泥土和各种元素的腐蚀,早把它们化作土壤的一部分,哪儿还会有什么骷髅呢?可他们不是分明被元朝士兵屠杀了吗?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了他们被砍开的伤口里流淌出了黏稠的鲜血,连那泥地上也涂满了,而且还迅速凝固了,像一种雕塑一样展现着立体的效果。我下来寻找它们时怎么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我回身爬上坡来。还剩下的儒生在等候着我。我面对这四百三十六位儒生,凝视着他们的面庞和躯体,感到他们无疑还是活生生的人。假如说被砍杀死的是鬼魂,那么它们就不会死,就不会掉队,我的队伍仍然还会是四百六十六人。不管我找没找到合理的解释,我们经过与元朝军队的一战,损失的人员再也没有回来。队伍人员减少了,这是铁打的事实。我心里感到悲伤。我把他们带出了坑儒谷,却不能保障他们生命的安全,这怎么能不叫我揪心呢!我望了望通上山顶的山坡和坡旁边的沟壑,预感到这通往秦陵的路上一定布满了危险,我还得多加小心。

儒生们对于他们的减员表现出的是漠不关心,宛若从来就没有那么回事一样。这当然对我来说是好的现象,我不用担心他们会半途而废。我们出发了。

夜色中的骊山山顶与深蓝的星空抵触到了一起,山比天高,天比山低,但天却永远在山的头上,这不知是什么样的错觉?分明知道天在山顶之上,怎么还会感觉到山比天高呢?感觉这种东西只能由感觉来解释,文字是没有能力表述它的。

其实,骊山并不是一坡到顶的,它在不断地上升中起伏、跌落,又起伏……这样逐渐地缓缓地攀升到与天平的天际。我们爬上了一面坡后,发现一大片洋洋的水。说它是汪洋有些夸张,说它是一大片水比较符合我的感受。这高坡上的一大片水,无疑是被堤坝堵截的结果,它有着一个死板的名字:水库。把水保存在堵截起来的沟壑里,这就好像为水建造了一个库房,把水存放起来了。这样一个名字实在缺乏诗意,更没有一点想象力。但它却很实用,天旱时用来抗旱,浇灌干旱的庄稼,粮食产量会保持风调雨顺时的水准。

我没有料到水库里面的堤坡上坐着一位老人。他的脚下便是水平线。水库的水储量达到了最高水平。夜色里,水库的水平铺展向沟壑的深处。由于水平线很高,沟壑基本被水淹没了,只显示出它的宽阔,而它的深是看不出来的。那水宽阔地洋洋洒洒地伸延到沟壑的里头去了,那儿显得深邃而神秘。忽然间,有千帆从那儿涌出,船舶一涌出来就在广阔的水面上朝堤坝这儿风驰电掣,眨眼工夫,汇集到了那老头儿脚下的水域里。这时,那老头儿才转身面向我们。我一眼看去,心凉了半截。这个老头我认识!儒生们的眼睛宛若星空繁星,平静而晶莹,没有丝毫惊异与慌乱。

这个老头儿是大明皇帝朱元璋。

帆船上的士兵表情严肃,气象肃杀,严阵以待,随时出击的态势令目睹者提心吊胆。

朱元璋说道:

“我在这儿已经等待你们多时了。欢迎大家来到大明国。”

这样一个水库——我在它的坝坡上看到了“胜利水库”四个仿宋体大字。这无疑是一座当代修建的水库,如何成了大明皇帝的内湖和水军基地,这实在是个无底之谜。朱元璋的下巴很长很长,向前伸着翘着,仿佛一个巨大的铁勺,而那嘴巴正好可以盛大量大量的食物,我想这是个贪吃的皇帝。他的嘴与一种家畜的嘴是非常相像的。我没有料到他带领着他的庞大水军会在胜利水库等候着我们。

我说:“陛下,我带领他们翻过骊山去是为他们报仇的。”

朱元璋说:“既然来到了我的大明,就得留下来为我们大明服务。这些儒生个个满腹经纶,大明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开国不久,百废待举,人才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叫大家上船!”

水库两边是青黛色的山峦,嵯峨峭拔,崚嶒崔嵬,那起伏腾跃的形状犹如虎蛇,气象森严诡秘,暗含危机。沟壑中的路被涨起来的大水淹没了,若想进山,只有乘船这样一条进路。不管他是朱元璋,还是牛元璋,借用一下他的船舶并不是什么坏事。

我大声说道:“好吧,咱们就上大明国的船吧。”

儒生们纷纷上船。船只很多,大家分散开来,其实四百三十位儒生,也就分别乘坐了十几艘船只。朱元璋叫我与他上了一艘大船。那通石碑被几位儒生抬着上了一艘相对大些的船。我没有想到这座胜利水库会有如此广阔的水域,它开阔处延续了几公里,山谷蜿蜒处伸向更深的山谷。强劲的大风吹着大帆,船舶行驶速度很快。眨眼工夫就到了一处港湾。胜利水库感觉有了大海的规模。船舶进港停泊,兵士们把儒生们领上了岸。朱元璋与我同时下船登岸。岸边一个偌大的坪地,坪场的北边是高耸入云的宫殿。宫殿前面的彩色屏风上写的是考状元的试题。我心里深感诧异。朱元璋站在屏风前对我率领的四百三十位儒生说:

“考试是不能免的,大家都是才高八斗的儒生,秦始皇活埋了你们,可我大明国是爱惜人才的,只要大家答对了这屏风上的试题,我立即封官加爵,大明需要你们这样的栋梁之材。我内心高兴啊,正在我如饥似渴盼望人才之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战国时代培养出来的儒生贤哲,我的大明国真是幸运!”

我心里产生的是哭笑不得的想法,儒生们就这么要到大明国当官去了,他们曾经被活埋的屈辱也就随风而去了吗?我与他们所计划的崩陵便也中止了?儒生纷纷坐到坪地上早就安排的桌椅上,摊开纸笔,工工整整地答题。那毛笔所写的字是隶书体,十分圆润漂亮。我有了一种严重的失落感,读书人原来是这么容易满足的,只要给他们官做,给他们衙门坐,有俸禄挣,他们便就放弃所有的理想。可他们毕竟不是一般的儒生,他们是从春秋战国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时代来的,饱受那个时代的争鸣氛围的滋养和浸润,他们不会为了一碗饭吃就给大明国卖命的。试卷收上来了,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一一审视着,满意地赞叹着,嘴中念念有词。忽然间,他嗯了一声,又重新嗯了一大声,然后他——

“这还了得!反了!贱坯!狗贼!竟然敢骂我歹朱,统统把他们抓起来凌迟!千刀万剐!”

这真是一个疯子!前一分钟还喜笑颜开,下一分钟就因为一个奇怪的用词而大开杀戒。我看到他食指所指的一个字:殊。他把它分开来看便是“歹朱”了。

士兵们蜂拥过来,把儒生们包围到坪地中心。

我大喊道:“朱重八,你不能因为一个字就杀这数百个顶尖级的人才吧!”

朱元璋命令道:“先把这个带头的坏蛋斩首!”

我纵身一跳,到了我们从坑儒谷一路抬上山来的那通石碑上。

“大家把石碑抬起来!”我大声喊道。

儒生们尽管被包围了,可他们并不恐惧,似乎连紧张的表情都不曾有。他们抬起了石碑,我坐在上面,指挥他们突围。随后,我站在石碑上。儒生把石碑高高地抬起来,我又站在制高点上,看到大明士兵挥舞着刀剑,砍杀着儒生。有的儒生被砍成了两半,断裂开的肢体还继续跳跃着、奔跑着,很快就散落到荒地里去了。抬着大石碑的儒生在我的指挥下,冲开了一条血路。大明皇帝朱元璋试图来阻挡我们,那石碑只把他轻轻一撞,他就一下子飞到胜利水库的大水里去了。凡是撞上我们石碑的兵士没有一个不即刻散裂,扑倒而化为齑粉。我们冲进了那巍峨的宫殿。因为没有路可走。坪地其他方向全是陡峭的山崖和浩茫的深水。宫殿里挤满了大明军队,可我们的石碑一路撞去,血肉横飞,宫墙坍塌,开出了一条轰轰烈烈的通道,直穿过宫殿的后墙,我们爬上了更高的山崖……

当我们回首观看时,下面除了胜利水库的堤坝和蓄水外,山河隐现在夜色里,帆船和大明朝的军队与皇帝都没有了涓埃的踪影。假如说他们是幻觉的话,那么那堤坝里面的坪场上横躺着的儒生们的遗体,那被砍杀的躯体断的断、裂的裂,失去了手和脚的,上半身与下半身断离的,那流淌出来的血迹居然还宛若烈火一样发光,把其自身的情景照耀得一清二楚。经过点数,这一次与朱元璋的遭遇,儒生们又死去了三十位,现在只剩下四百零六位了。这个夜晚,自从离开坑儒谷的田野,爬上骊山坡来,二次劫难,损失了六十名儒生,这样的遭遇如果持续下去,将来还会有什么样的可怕死难呢?

我汲取上次教训,没有抛离队伍独自下到水库岸边去埋葬那倒毙的儒生,可我也没有马上就通知儒生们开拔。我们站在胜利水库左边的高坡上,凝望着下方,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着我们的哀痛。忽然间,那水边坪场地面开裂,那三十具尸体沉陷下去,泥土弥合,坪场恢复了原貌。

那正是我想象中自己想去做的事情,由这个夜里的不知的神秘力量完成了,这也算是对于我的心灵的至高安慰了。儒生们的眼睛里蓄满泪珠,他们跟我一样十分感动,那泪珠儿发出很大的声响,滴答滴答掉到了山石上。

我们是慌不择路而奔袭到这儿的。这是一片荒野。说它没有路嘛,但荆棘灌木野草之间还是有缝隙可插足的,与其说那是荒野,还不如说它是路的原初概貌。路其实就是这样开始的,从野兽的痕迹到人踩的长条状。儒生们抬着石碑,我们就在这样的荒山上爬行。说是爬行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我们只是把腰胯弯得更狠了些,宛若蜷缩着的爬行动物。

我的裤腿被长倒刺的植物枝条勾挂住了,我一用力,它就撕扯开来,那一声断裂声十分刺耳。这儿的山坡上尽是荆棘。茂盛的酸枣树布满了荒坡。我身边抬着那通石碑的儒生们对于酸枣树上的倒钩没有反应,他们依旧行走如风。我看到夜色里,他们的长袍在荆棘上滑过,却没有一个被倒钩挂住的。我想起曾经听母亲说过的一个传说。母亲是位不擅长言说的妇人,一生中与生人很少说话,但她对孩子们却是说话如唱,她说“早已”——这是过去的意思,古代的意思——有个皇帝被撵得到处逃命,有一天他逃到了山上,衣服被酸枣刺倒钩挂住了,他顺手把那枝条上的倒钩用手一捋,咒道:将来你永远也不会长倒钩刺!于是,那地方的酸枣树就再也不长倒钩刺了。这样的传说由我母亲的口中说出,又是在童年的金色光芒里,它就特别亮丽。我不是逃亡的皇帝,无权说出那样的咒语;儒生们的衣裳对于酸枣倒钩如同虚空,那么他们是生存在那传说中的皇帝说出那样咒语的空间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被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坑杀的,无法生存在第二第三个皇帝的世界里。他们是逝去的河流,新的水珠充满了河床。

在这苍茫的夜色里,骊山山峦在升上星空的同时,往遥远的空间推进,它变得无限高和无限广大了,我们翻越骊山的计划和行动在这样的扩展中使我的内心产生了畏惧心理。计划还能完成吗?这夜里的山脉不会成为我们的命运吧?这样的翻越行动假如凝固成了永远的山景,我们也就会成为这山野里的雕塑,虽说也不失为一种风景,为造访者的眼泪落实了场所,可我们的愿望也就永远地死去了,永远驻足在了山路上。

好在我们在荆棘丛里走了没有多久,就有一条小路的尾巴梢儿呈现在漆黑的夜色里,它发出的白色光芒把我们的目光引上了山顶。

爬过大山的人都有一种经验,他们不会把眼前望见的山头当作最终的山巅。可我们所爬的这座骊山,它毕竟不是那种特别高峻的山脉,它的高度是有限的。我们爬上山巅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是说我们面前摆着的是下山的路了。下了山,越过田野,就会达到秦陵。由于距离还远,夜色正浓,我们还一眼望不到山下去。我们把石碑放在山巅,大家围绕着它,稍事休息。这个时候,就在山巅上,泥土和草木中凭空升起了一座庞大的宫殿。这座宫殿把我们圈到了它的势力范围之内,我们身陷宫殿的中心。我在博物馆专门去看过秦咸阳宫的模型图,把山尖削平挖低,把宫殿建筑在山顶上,拉萨的布达拉宫也是那样建筑的。现在这座凌空升起的宫殿矗立在骊山的山巅之上,把荒草野木覆盖在宫殿之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全是皇家的辉煌璀璨与壮丽。宫殿的中心十分宽大,仿佛我童年时山村里的打麦场,圆形的,周围是还没有收割的金黄的麦子。打麦场的中心放着一张巨大的桌子。桌子是长方形的,桌面很大,上面摆满了线装书籍。这样的场面宛若专门为了迎接儒生们而摆设的。四百零六位儒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纸质的线装书籍,他们纷纷把它们拿到手里,惊叫道:

“这上面有字!”

“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书。”

“什么?是书?”

我脑子稍微一转就明白了儒生们惊讶的原因。

“贤士们,你们在世时,书是用竹木等做成的竹简、木简,只有王公大臣会在丝绸上书写文字,现在这纸书就仿佛是用丝绸做成的书。”

儒生们兴奋地阅读着。

有个儒生问道:“这样的文章我以前可没有读过,这是哪个圣哲写的?”

这个时候,从宫殿的长廊里走来一大群人。我一看就认出那走在核心位置上的是年号乾隆名叫爱新觉罗·弘历的大清国皇帝。围绕着他的一大群人里有一半是女性,都很年轻,个个面容如花似玉,更像刚刚冒红的朝阳。那些男性大臣形容猥琐,眼神如贼。弘历大步走到书案前,往龙椅上一坐,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儒生们有的还沉醉在书里,听到大笑声这才把埋在书里的头颅抬起来,看到了弘历和他的大臣与女伴们。

弘历说道:“欢迎你们来到大清国!我早就得到信息说你们要来,就在山顶上建造了一座宫殿,专门迎接你们。这书案上收集了大量的书籍,治国方面的,诗词方面的,应有尽有。你们是秦始皇时代的儒生,能为我们大清国所用,那就是大清国的幸运。”

我心里想他是怎么得到通知的,提前就在半道上拦截我们了,要是能把这群儒生收罗为大清国所用,对于大清国这个从边地入主中原的荒蛮政权来说真是久旱逢甘雨。我把他们带领出来绝不是为你大清国添砖加瓦的。此时,一股野风从宫殿外面强劲地刮了进来,把书籍吹得四处飘飞,纷纷掉落到了地面上,滚动着。儒生们手中的书籍也被吹落了,他们追赶着书籍,却一本也没有撵上。忽然间,满书案的书籍一本也不见了。儒生们的面容上浮现出了全是悔恨的表情,长长地叹息着。

弘历凝视着儒生们,沉默着。

我顺口说道:“清风不识字,何故劫诗书?夺朱非正色,蛮蛮也称帝。”

爱新觉罗·弘历拍案而起,大叫道:“杀!杀!杀!把这帮书贼全部斩杀!”

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忽然间脱掉她们身上的旗袍,赤裸着躯体,手里挥舞着青铜宝剑,向儒生们砍杀过来。她们仿佛是联合收割机收割庄稼一样,与她们遭遇的儒生应声倒地,他们的腿齐刷刷地断了,宛若真的瞬间变成了庄稼。当那些女兵向我们的石碑发起进攻时,她们的刀剑崩裂断成了两截,她们同时被巨大反弹力震得倒下,大口大口地喘气,迅速失去了性命。这个时候,从宫殿深处涌出来大批八旗兵,把我们包围到中心。我指挥着抬着石碑的儒生向宫殿后墙突围。凡是撞上石碑的清兵没有一个不倒地毙命的。我们用石碑把宫殿的后墙撞开了一个口子,大家山洪一样涌泄而出。八旗兵刚从破洞里窜出,就像跳进镪水里一样,躯体火速熔化了,他们在极度的痛苦中惨叫着,熔化成了一摊黑水,黑水与黑夜融合,不见了。

后面的清兵看到这样的情景都惊慌地退步。弘历摸索着豁口,看了一眼外面的山野,说道:“这是哪儿?”随后,他给破洞上挂了一个帘子,把它遮住了。那宫殿似乎便与我们所在的山野隔绝开了。

这儿无疑还是骊山,是它的北坡了。山巅上凭空出现的大清国宫殿跟胜利水库里朱元璋的帆船水军——这样的噩梦消失了,可我清点人数后,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有一百位儒生被弘历斩杀了,我们现在的人数是三百零六,加上我便是三百零七。一百位贤哲被大清国灭了,他们的尸首留在了那些女兵的屠刀下,这使我的心寒了大半。前途不知还有什么样的凶险,这样下去,我们的崩陵大计还能否实现,这可能会成为一个未知数了。不管怎么说,总算翻过了骊山山巅,从东南坡到了西北坡,溪水便也朝北流了。溪流越过平原,最终会汇入更北边的渭水,渭水向东汇入黄河,黄河向东汇入东海……这些地理知识我是知道的。儒生们抬着他们坟墓上的石碑,行走在下山的路上。尽管是下山的路,我们是在高处,但北边的山并不是一坡到底的,它还有很多耸立的山头,一个一个排列下去,山谷也是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是在多端的变化中逐渐落下去的。前面的视野还是山峦和山谷。我们抬着石碑一会儿走在山谷里,一会儿走在两个山头之间平滑的凹窝里,一会儿又要爬上一个小山头,又从那上头下来,往更低处的山谷走去。走着走着,我们前面的路上有了情况。这是夜晚嘛,天上没有月亮,但空气是透明的,视野也算开阔。那山路上坐着一个老妇人。她是背对我们这个方向的。其实她的躯体朝着我们所在的山上的方向,只是她把脖颈和头扭到下山的方向去了。我们继续走着,她把她的身体和脖颈摆正了。这个妇人,她的脸很大,富态,威严,高贵,一身的骄气。我一看就认出了她是谁。她是慈禧太后。她怎么会独自待在这儿?

她站了起来。她的身材高大,异族的狂野与开放似乎能从她的躯体上得到解释。她拦住了我们。我走到她跟前,说道:

“慈禧太后,你这是西狩至此?”

她把我瞪着看了一会儿,脸上有了笑容。

“我知道你领了这支队伍会从这儿过,专诚等候着。大清国的官员腐烂了,我需要新鲜的血液替换。”

“你不是带着爱新觉罗·载湉一起西狩的吗?”

她的眼神里闪出一束光来,并没有转动脖颈和头颅,就命令道:“你还不出来!”

我正在纳闷之际,山路上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这个人是光绪帝,他脸上的表情是无动于衷的,宛若死去的人。他的年龄尚不足二十九岁,但他却像是世纪老人,暮气沉沉,垂垂老矣,奄奄一息。

偌大的空旷的山坡上就这两个西狩的人,他们带领的队伍呢?我向儒生们介绍了光绪与慈禧,并把大清国的情况总结了一番,还有多国联军攻入大清的心脏的状况。

慈禧太后说:“你们是跟着我走,还是跟这个年轻人走?”

儒生们对于光绪的新政抱有同情,明确表示跟着光绪走。慈禧太后立即翻脸,叫嚣道:“你们这群死鬼,难怪会被活埋哩!把他们全部杀掉!”

老妇人的喊叫并没有引来大清的兵勇,甚至连一个太监也没有出现。她站在山路上,在夜色里显得异常孤独。我想这是一个历史的机会,抓住时机,迅速利用。我叫儒生们放下石碑,捕捉住了叶赫那拉氏。儒生们用秦朝时的绳索把叶赫那拉氏捆绑到了那巨大的石碑上。我对光绪帝说:“我们抓住了这老妖婆,你可以实施你的新政了。”光绪帝脸色大变,他病弱的躯体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立即精神焕发,一脸的杀气。

他高叫道:“你们这群儒生竟然捆绑了太后,这可是灭门的不赦大罪。兵勇们,把这帮暴徒全部斩首!”

我想这个年轻的大清皇帝真是疯了,他的大脑早已混乱了,他长期在慈禧太后的重压下变形了、变质了,翻转成了他的对立面。我还在思索着,泥土下面钻出来无数兵勇,他们全副武装,冲向儒生们,挥舞着长矛和刀剑,一阵血肉与钢铁的撞击和摩擦响彻了山野,击穿了星空。混乱之中,我与还幸存的儒生们抬起石碑,向山下冲去。清兵的武器击打到石碑上,冒出火星的同时,刀剑断裂,清军兵勇倒地,瞬间化为泥土,消失了。

十一

清点队伍发现这一次损失了五十名儒生。光绪帝为了他的养母,杀掉了我们五十名儒生,这样的罪恶也是滔天的。我意识到皇帝的本质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不可能改变的,他可接受太后太皇的虐杀,但却绝对不能接受平民儒生对于太后太皇的处罚。平民对于皇族的僭越便是死罪一条。儒生队伍只剩下二百五十六人了。这个夜晚还长着哩,就有几乎一半儒生被杀戮,他们遗尸骊山,鲜血与骨肉散落在山野上,他们的第二次劫难竟然如此惨烈,而且是在我带领他们走出坑儒谷的前提下。下山的路蜿蜒曲折,山头与山谷九曲回环,远古的造山运动没有忘了自身的艺术追求。走了一会儿,我们这支队伍走进了一场大战。我们被裹了进去,身不由己,结果又有五十名儒生被杀。战争结束后,我们剩下的二百零六人,加上我是二百零七人,继续下山。我们走进了一个村子。骊山山脉相当广袤,在它的夹缝和皱褶里深藏着很多很多村庄,最有名的应该是那烽火台村了。周幽王与褒姒的传说绵延了数千年,还在继续传播着。还有一个传说是周文王的妈有四个奶。确实想象力不凡。村子里正在举行大会,让一个人站在高台上,前面的麦场上坐着的人密密麻麻,不时有人跳上高台对那站在上面的拳打脚踢一顿。这是一种仪式。儒生们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蜂拥而上帮助那个被殴打的人,抵抗行凶的群众,结果是出现了一支上百人的民兵,他们手持农具,直接杀向儒生。这一场混战下来,儒生损失了一百人。村子简直是疯了,我们仿佛变成了糟蹋庄稼的害虫。依旧是那通石碑挽救了我们,有它在,我们就能撞出一条活路。二百零七个人的队伍大量减员,剩下了一百零七人。紧接着我们闯进一座农场。农场里全是读书人。他们不是工人,更不是农民。那儿的狗的眼睛火红火红,见到活人也不会逃跑。我没有料到我把儒生们带进了这样一个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高高的围墙上架着电网,年轻人在站岗,气象森严。儒生们被勒令像那些早到者一样劳动。劳动强度难以想象,儒生们很快就汗流浃背,浑身湿透,接着有人就昏倒了。我带领他们抬着石碑越狱,撞塌了农场的厚墙,逃到了山下的小溪边。我大眼一过,心中骇然:儒生们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了。我们从河沟里爬出来,进入另外一个山村。骊山山川深邃广阔,山势地形千变万化,自从褒姒名扬四海,名人辈出,杨玉环李隆基,一曲长恨歌似乎还在天地间旋绕,至今没有落地。这个村子的村道上趴着一片片饿殍,与我一起抬着石碑的儒生也陷进了饥饿之中。当我拖着石碑爬出村子时,一个活的儒生都没有了,他们全部丧生在中途。我拖着石碑蹒跚经过平原,到了秦陵下。我也不知道我为何有了拖动石碑的力量。我看着它高耸入云的陵顶,对于自身的孤零和渺小,狂笑起来。笑声中,那高大的陵墓猛然倒塌,陷进了大地的深处。如同梦境,我把坑儒石碑竖立到塌陷的陵顶上。它站直了,稳稳当当地扎根在了陵顶。它与大地是在同一水平线上。东方冒红了,新一天的朝阳爬出了地平线。这一夜宣告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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