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斌
一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五十九年前的那个初秋的清晨。
那个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一室亮光,窗外飘下那年我见到的第一片落叶,我躺在床上,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它上上下下,旋转舞蹈,终于缓慢坠落出我的视野。然后我惊跳起来,匆匆套上衣服,揿下按钮,抓过食物输送管道里及时送上的温度适宜的卷饼,在祖母的房门前停顿了数秒,夺门而出。
我记得那个初秋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洒水车刚刚驶过的浮尘气息,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都只有影子,寂静无声。一片又一片金黄树叶从我面前飘过,如三百多年前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片的叶脉筋络都无比清晰。
我左转,右转,再左转,我在初秋的风里东奔西突,从街道跑到郊野,觉得跑到校园遥遥无期。流水线制作的卷饼粗糙难咽,我一边猛嚼,一边狂奔,我知道自己已涕泗横流。
站定在教室门口,我拼命咽下最后一口卷饼,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抹着泪水。我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听到里面琅琅的读书声时,我心里想着的居然是,要是卷饼里能加上自己腌制的萝卜干,味道或许要好得多。别怪我,我总得想点别的什么。
老师放下手里的电子阅读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让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年,我十一岁。那一天,是祖母离开我的日子。
二
五十九年前的那个初秋,我的祖母满七十周岁了。
按地球法律,她将离我而去。
我们的课堂上,老师会讲到三百年前的地球。那时候,环境污染,人口爆炸,病毒肆虐,危机重重。看着电子屏上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人头攒动的医院,坐在三百年后美丽地球课堂里的我们,都觉得那么不可思议,我们的心里荡漾着劫后余生的幸福感。
我们确实爱着如今的地球。洁净美观。
我们身边的人,也都是美的、年轻的、健康的、阳光的。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如今的地球上,没有老年人。
我们习惯了没有老年人的地球,很完美。没有暮气沉沉日薄西山,没有白发苍苍苟延残喘。
我一直很习惯,我以为我的祖母不会老。
是的,她不会老,她永远都是那个美丽善良热情快活的祖母,我永远都不会失去她。
我们习以为常地看着周围年满七十周岁的老人被送去遥远的TM星球。他们也坦然接受,因为他们曾送过自己的父母、祖父母去往遥远的TM星球,大家都觉得自己了解那个地方。
据说那是个最适合养老的星球,四季鲜花,设施完备,有无数的机器人为老人服务,为他们考虑到生活中必需的所有细节。三百年前,地球上也有各种养老机构,专为老人颐养天年所设置,虽然当时已算十分高级完善,但与如今相比,却相差实在太远。在TM星球,老人们不是去走向死亡,而是去开始他们的第二春,去享受自己的人生。
甚至,这不算分离。老人们每月会有一次与家人固定时间的视频通话,每年有一次回地球探亲的机会。老师说,即使是三百年前的人们,虽然子女与老人同住在一个地球上,甚至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城市,有无数的父母与子女,也未必会联系得这么勤。
比如,我的父亲与祖母,不相见已有数年了。
三
我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的同学都这么认为。他们有爸爸妈妈,我没有。我只有一个祖母。
其实他们错了,我有一个父亲,却和没有差不多。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妻子,还有了孩子。也就是说,我有一个妹妹,但我几乎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祖母和我两个人一起生活,父亲一家几乎从不上门。
我不觉得我的生活有什么缺失,我爱我的祖母。每天放学到家,我必定奔至她的膝头,听她爽朗的呼唤,感受她温暖的拥抱。近一年来,我们的拥抱越来越沉默久长。
最后,我终于要失去这膝头,还有她的双臂。
这一年的每个节假日,坐在轮椅上的祖母开始教我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因为如果我无法安排自己的生活,就会被带去父亲那边,接受他们的监护。我不愿意,不愿失去我的居所,我与祖母共同生活了十一年的居所。即使政府会监管我的食宿,不让我的生活与此前有任何落差,可我知道,我再也遇不到如此温暖的怀抱。
我记得最后一周,祖母教我腌萝卜干——从挑选萝卜开始,到切滚刀片在太阳下暴晒,再放调料搅拌,塞进一个肚大口小的瓮,最后找一把稻草打成一个小小草结,塞进去抵住,倒扣在装满水的盘子里。祖母的萝卜干是天下最好的美味。
祖母临走前一日,告诉我,萝卜干还有二十天就可以吃了。
四
祖母离开的二十天后,就是下个月的六号,是我和祖母的第一个视频通话日。
我早早地站在原来祖母的屋子里,打开那块硕大的电子屏幕,等待着我们分离后的第一次相見。
啊,她真的可以走动了。她抛弃了依赖许久的轮椅,站在我的面前。她的三维影像对着我微笑,喊着我的名字,向我张开她的双臂。我似乎听到她的呼吸,扑过去。我扑到了墙上。
我努力忍了很久的眼泪,两颗,没出息地滚落下来。我的祖母拿了一块手帕,一直为我拭呀拭。可是,她拭不到。她也怔在那里。
于是我们都立住了,都张开双臂。她仿佛揽住我的肩,我仿佛环住她的腰。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她的温暖。温暖真的慢慢来了,我想象自己奔涌的泪水濡湿了她的衣襟。她的粗糙的手,揉搓着我的后脑勺。
良久。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轻健康的祖母。我的祖母不再受病痛的折磨,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如今它实现了。或许法律是对的,把老人送去TM星球也是对的。
五十九年前的十一岁的我这么想。
五
祖母临走的前一天,父亲一家来访了。那个被要求喊我哥哥的小女孩,在大家长久的沉默中,忽然十分担心地问我,是不是以后我得住到她家去。
我说不,我会继续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听到对面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父亲对祖母说,一定会记得与她视频的。一边说,一边斜眼看了下身边的女人。
祖母微微笑了笑,说,忘了也没关系,我的孙儿会记得的。
是的,我会记得的。我不愿错过任何一个与祖母视频的机会。
每次一打开硕大的电子屏幕,就能看到祖母的笑容,仿佛她一直守在那里,像从前每天放学时,她守在门前一样。
那天老师告诉我们,三百多年前的人们会做一件奇怪的事:写信。他们会很久都不见面,把自己对一个人的思念和牵挂写在用草木做成的一点都不环保的纸上。那时候,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地址,那是每一封信栖息的地方。信寄出去后,要等很久才能得到回音。漫长的等待里,他们猜疑、思索、后悔、幸福、难过,他们慢慢忘记自己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也忘了自己等待的是什么,然后会再扯过一张纸,重新写一封。我觉得很有趣,于是,也给祖母写了一封信。
当然,如今没有纸了,我只能写在我的书写器里,这封信,也无处投递。我只能在与祖母视频的时候,读给她听。
那封信写得真乱。我一会儿说对祖母的思念,一会儿又说到自己现时的生活,一会儿讲到同学中的趣事,一会儿又感叹这一罐萝卜干是天下美味。祖母说写信不怕乱,只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就可以了,于是我就接着读。
我提到了一件事,由于前几天参加星际短途旅行,我差点忘记申请通话。
这也是地球法律,每一次的视频通话,都需要办理一些申请手续。
手续很简单,但若忘了申请,就不能见到远在TM星球的亲人。我知道,一年有三次不视频,他们将被取消当年的探亲。有三年未探亲,表示他们已被遗忘,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身边的很多人家的老人,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我很恐慌,我把我的恐慌写进了我的信里。
六
祖母听完沉默很久。
她说,不要慌,下次记住就行了。她说,她相信我一定会记住的,我们很快就会迎来相见时刻的。她还说,就算忘了也没关系。
她说,她在TM星球上过得很好。我也在TM星球的纪录片里看到过班里好几位同学的祖父母或外祖父母,他们一个个都容光焕发,不停地赞叹那里多么好。那里有针对老年人的最好的医疗设施,还有门类繁多的老年大学,老人们舞蹈歌唱莳花弄草,过得充实又愉快。我也看到过从TM星球回来的老人,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像是回炉重造了一般,个个面色红润,手脚灵便。那个地方,仿佛就是很久以前传说中的天堂。可惜,未满七十岁的人,永远不允许造访。
他们还说,到了TM星球,就不再需要劳动,可以去尝试做一些年轻时一直想做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做成的事。我知道祖母一直想当一个作家,从前她会讲很多动听的故事,却从来没有时间写下来。她说她现在读了很多书,也正在写一本书。我问她写的什么内容,她却说:保密。
我的同学们都不像我一样热衷于每月一次的视频通话。如果与他们的球赛和电影冲突的话,他们一定选择后者。他们的眼睛是向前的,觉得人生根本不需要往回看。我听说有那么几位同学,为了躲开他们认为的“无聊”的相见,居然会特意在那一天安排一件事出来。
我有一次问祖母,父亲一家有没有与她视频过,祖母轻轻地笑了一下,没回答。
我知道,老人们走了,我们正年轻,正好配上这个美丽的地球。各过各的,互不牵挂,也挺好。
谁会像我这么没出息?
我这么没出息,一直在想念祖母温暖的怀抱。那么长那么久那么孤单的日子里,我每天一个人在路上奔跑,一个人做简单的饭菜,一个人打扫房间,一个人在暗夜里哭泣,就是在等待与她相见的日子啊。
一年终于到了。
七
TM星球每天都有一班飞船抵达地球。时间就在午夜。多少个夜晚我坐在楼顶看夜空里疾驰而来的飞船,希望那里面载着我的祖母。
终于到了这一天,我站在空空荡荡的航站楼,迎接祖母的到来。
我觉得奇怪。那么多年有那么多的老人,都健康快乐地生活在TM星球,每天就应该有无数的老人会回来探亲,怎么接机的人这么少?
是了,大家都这么繁忙,哪有时间。互相遗忘,也许真的很容易。
祖母来了,还穿着走时的衣服,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我十二岁了,我觉得自己变了很多,长大了很多,我怕她已认不出我。可是怎么会,她微笑地看向我,从舷梯一步一步走向我。
我没有扑过去,也只是一步一步走过去,把我的祖母,亲爱的祖母,抱在了怀里。
啊,是的,那一年我长高好多,我居然比祖母高了,我把她揽在了怀里。
也许是不适应,她很快挣脱我的怀抱。摸摸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胸膛,含笑點头。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一年里,我攒了多少话啊,在人前我几乎不开口,好像就为了这一天。
我挽着她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她的腿真的好了,气色也一级棒。她不住地问着我一年来的情况。她只想听我说,不给我问她的机会。
我说呀说呀,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饶舌的鹦鹉。我说同学,说老师,说自己一个人的生活,还说到对她的想念。
不能说到想念。一说到我就哽咽。
祖母坐在床上,我搬张小凳子坐在她的面前。这样我就又能够伏在她的膝上。
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快天亮的时候我就这么伏在她的膝上睡着了。
八
等我醒来已近午时,祖母坐在床沿,还是那么慈祥地看着我。
她没有睡。一直没有睡。但她仍然精神很好。她把我所有的衣物又检视了一遍,钉牢了每一个摇摇欲坠的扣子,还做了一桌十分丰盛的午餐,是我久违了的香味。
探亲时长是有法律规定的,十二个小时。
她立刻就要离去。
不得不做的事,反抗也是徒劳。我很难过自己居然睡了那么长的时间,可是已没有任何挽回余地。
我只能和祖母相扶着,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不再说一句话。
天色阴沉,这一年的秋天比去年来得要早,一片又一片金黄落叶在风里旋转、飘落。祖母俯身捡起一片,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
偌大的飞船,停在空旷的发射场。回来的人很少,回去的人一样少。祖母双手把我的手捂紧,秋风很凉,她的手很暖。她把那一枚落叶,放在我的手心,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上舷梯。
一步,又一步,那么缓慢,祖母的身影如此孤单。终于,她转过身,对我揮一挥手,不见了。
飞船立刻消失在我的视线外。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沉默着回到自己的家里。
走进屋,关好门,坐到饭桌前。桌上的饭菜尚未凉透,香味依然。我拿起筷子,一点一点往自己嘴里送,食物和着无声流淌的眼泪,真是世间美味。
我放下筷子,再次检查门窗,然后坐下,打开我的左手掌,看手心里的这一枚落叶。落叶的下面,还有一枚小小的芯片。祖母临走时放在我手心的芯片。
我把芯片放进我的书写器,读起了她写的故事。
九
祖母写的是她在TM星球的经历。
不,不,根本不存在TM星球。她说,那不过是一种想象,美好的想象。
两百多年前,地球上已是人满为患,资源匮乏,疾病蔓延,灾祸四起。为了解决地球的人口问题、老龄化问题,各国首脑整整讨论争吵了一年,最终,制定了一则铁的地球法律——
凡年满七十周岁的人都要被消灭肉体。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留恋还是决绝。
此后的地球上,没有了老年人。没有老年人的地球,很完美。没有暮气沉沉日薄西山,没有白发苍苍苟延残喘。这是一个全新的,年轻、健康、阳光、美丽的地球。
近一百年,科技飞速发展,终于,灵魂与肉体可以完美分离。肉身消失,灵魂存在于缥缈的另一个世界。不占空间,无需消耗。我们通过视频看到的,不过是3D影像。
那么,我拥抱的祖母呢?我在她的膝头哭泣,明明有温暖传输。她说,这就是科学,科学可以给我们所有的幻觉。所有的感觉,视觉、触觉、听觉……一切和真的一模一样。
祖母说,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她说自己常年被疾病折磨,并不留恋这具肉身。她尚能看到自己爱着的孙儿,便是知足。
可是她又说,灵魂四处飘荡,无处着落的感觉是那么无助。那个世界里的灵魂,牵挂着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却只能被动地等待亲人的想起。如果被遗忘,只要三年,便会如美丽的肥皂泡,转瞬破灭。在那一个空间里,那么多的灵魂随处飘荡,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地球法律十分严苛,绝不允许告知留在地球上的人们真相,可是她决定冒一个险,冒一个可能让她彻底消失的险。她说她可以接受一切,接受我忘了她,接受孤独飘零,但她不要欺骗我。
十
五十九年前的秋天,我十一岁。我与我的祖母分离。
五十九年后的今天,我七十岁。我将与我的祖母相聚。
这中间的五十九年,我长大,恋爱,结婚,生子,老去。我牢牢地守着那个秘密,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中间的五十九年,我和我的家人,没有错过一次与祖母的视频和探亲。
我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像当年的祖母那样。因为我知道,地球法律,还有温暖的一条:如果从未错失视频与探亲,双方终将相守一处。
父亲二十多年前已被送去TM星球,但并没有与祖母相守,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还是祝愿父亲能时刻被妹妹想起,祝愿他们最后能相聚在一起。
就像我与祖母,仿佛团聚在天堂。
不想分离,就可以永不分离。
即使离去,总还是留下了什么。比如那有着如出一辙的纯天然香味的萝卜干,我的儿孙也一样会腌制了。
我会静静等待他们的想起。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