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
我十二岁上中学之前都住在秋月山脚下的村子里,村子不小,但也不算大,妈妈在家里开了个零货铺。爸爸是货车司机,天南海北拉货,去的地方多了,每次都带回点儿当地的特产物件,妈妈的零货铺里卖的大都是这些东西。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
一
每年的八九月份是秋月梨成熟的季节,秋月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山上种着一片秋月梨。秋月梨的皮黄褐色,果子又大又圆,大约颇像一轮秋之圆月,故有此美名吧。妈妈上山收购秋月梨,然后放到铺子里卖。秋月梨汁多甜脆,生吃煮汤皆可,吃起来口齿留香,还能润肺止咳、生津止渴,特别受欢迎。然而,今年的梨都在门口摆一周了,并没有卖出去几个。妈妈坐在缝纫机前一边“嗒嗒嗒”为我做入秋穿的新褂子,一边时不时瞅瞅梨摊。
这天掌灯的时候,妈妈再也坐不住了,她包了一包货柜上的点心,拎着一瓶高粱酒去了村东头李奶奶家。李奶奶不知从哪里收购的秋月梨,个头足足是我们家的两倍,而且卖的价格还相当便宜,难怪大伙儿都跑到她那里买梨。李奶奶留妈妈吃了晚饭,饭桌上,几杯高粱酒下肚,李奶奶的老伴儿——酒糟鼻子爷爷向妈妈吐露了秘密。
一回到家,妈妈关上门,神神秘秘地对我说:“明儿清早去水芹谷收梨,你去不去?听说卖梨的是头野猪。”
“去,我还要穿上新做的小花褂去!”一听说要出门,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二
清早的山风夹着雾气,天空像含着一颗没有化开的糖,等太阳出来了,甜味儿就散开了,大地就暖和了。然而此刻还没有,空气中浸着凉意,我却丝毫没有感到冷,因为我穿着厚实的小花褂啊!而且是多么漂亮的小花褂,可以说是我最喜欢的褂子。红红的布上点缀着小碎花,褂子有一个小圆领、两个小方兜,中间是一排整齐的珠光扣。如果说非要找一处缺点,那就是袖子有点儿长,不过妈妈说那是特意做长的,这样,明年、后年我还能接着穿。
水芹谷可真够远的,一路都是密密的植被,草地又深又稠,开着黄色和白色的小花,不过路途并不寂寞。
“看,那个开满雪白花的树是银薇。”
“这种圆圆的小花是松果菊。”
妈妈像个植物专家,一路给我讲这讲那。
“这些草真有意思,长得像八爪鱼。”我也会发现一些有趣的植物。
“这是八角金盘,是草药,可以治疗跌打损伤。”
“这个结着红通通的果子的是海棠。你是不是学过一首和海棠有关的诗词?背给我听听。”妈妈到底是我妈妈,路上还要考我功课。
太阳出来后,妈妈放下空扁担,我们歇了歇脚。中午的时候,我们吃了随身带的干粮作为午餐。下午,水芹谷到了。
三
酒糟鼻子爺爷给妈妈的那张路线图画得歪七扭八,有些地方走过去根本没有路。
“你酒糟鼻子爷爷来水芹谷采草药遇见了一头野猪,本来想把野猪吓跑,没想到野猪喊他去家里收梨……我倒想见识见识这头猪。”妈妈说话间抬高了声音,“到了,到了,就在前面。”
顺着妈妈的手指,我看到了不远处的一间茅草房子,房子外面有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门头挂着个小牌子,走近了一看:野猪雅居。嘿,这名字起的!要穿过一条难以分辨的小路才能来到这里,难怪不好找。
“请问有人吗?”妈妈站在院外喊。
“谁啊?”一个像破喇叭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野猪推门出来。这头猪黑得发亮,穿着一条卡其色吊带裤,配着白色汗衫,肚子圆鼓鼓的,跟个球差不多。
“请问这里卖秋月梨吗?我们是来收梨的。”
野猪看了看妈妈和旁边的我,说:“既然是收梨的,就请进来吧,我这里还有梨。”
野猪做了个彬彬有礼的有请动作。
说来也真奇怪,自打知道卖梨的是野猪,我和妈妈只有兴奋,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野猪家里收拾得很利落,客厅里摆着木头桌椅,桌子上放着一个圆筒竹壶和两个竹杯,房间正中央挂着幅竹叶编的画,窗外还有一排细竹在随风飒飒作响。
一个喜欢竹子的家伙。
妈妈和野猪谈着生意,我自有我的打算。天色渐渐变暗,我的肚子咕噜噜早饿得不行了,野猪家的晚饭会是什么样子的?
生意谈妥了,妈妈表示会进至少比野猪的现货多两倍的梨,野猪对给出的价格表示很满意,说好明早去取余下的货,货到齐后再帮我们把货一并送到村口。
“那么接下来就请留下来在寒舍吃晚饭吧。”野猪对妈妈说。
终于谈到这个愉快的话题了。
“那就麻烦您了。”妈妈去洗手,给野猪打下手。
很快,晚饭就端上桌了。煮白薯、玉米糊糊、菜窝窝和一大盘炒冬瓜。
野猪对妈妈做的炒冬瓜赞不绝口,最后连汤都用菜窝窝蘸着吃了。
“您真是好厨艺,做衣服的手艺也真不错。”野猪的小眼睛又一次落到我的小花褂上。自打一来,我就发现野猪老往我的褂子上瞅,这已是第三次了。
吃过晚饭,野猪从箱子里搬出两床被子。
“这个铺,这个盖,今晚就在寒舍将就一下吧。”野猪把我们带到它的房间,把它原先的铺盖抱了出来,今晚它睡在院子里。
野猪热心地帮我们把蓝布被子铺好,又从箱子里翻出一个露着荞麦皮的枕头,一脸不好意思地说:“请将就一下,我不怎么枕枕头。”
妈妈把这个唯一的枕头放到我的床头。
末了,野猪指着我的小花褂说:“衣服脱了可以挂在那里的衣钩上。”
墙上的衣钩靠近窗户。
四
我把小花褂脱下,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枕头下面。
我穿着短袖衬衣钻进被窝里,一挨枕头就睡着了,走了一天的山路实在太累了。
夜里迷迷糊糊做着梦,我梦见有人翻我的枕头,拿走了我的小花褂。
我一惊,从梦中醒来。
一摸枕头下面,小花褂不见了。
透过窗外的月光,我看见院子里的野猪,它正拿着小花褂在月光下看呢。
“你这个小偷,早就知道你在打小花褂的主意。”我一下子来了气,从床上蹦下来。
妈妈也被动静惊醒。
“还我小花褂!”我追到院子里,野猪已经跑到院子外。
我哪能放过它。
我在前面追野猪,妈妈在后面追我,“妞,给我回来,别追了。”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追上那家伙了,要不是那家伙熟悉夜路的话。
钻过一个林子,翻过一个山包,又绕过一大片拐弯的灌木丛,嗬,那家伙竟然来到一处笔陡的山脚下,爬起了天梯。
到天边我也要逮到你,我顺着天梯往上爬。第一次爬这么陡的梯子,虽然天渐渐放亮,但野猪比我快多了,我担心爬上山顶找不见它。
终于爬到了山顶,不远处的野猪扭头看了我一眼,径直走进山顶的一户人家里。
啊,这么高的山上还住着人家。
院子里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哦,不,应该是一个小女孩,只是她剪了一个只有男孩子才剪的那么短的头发,穿着一件男式的长秋衣。此刻的她正欢喜地抱着野猪递给她的小花褂,抱得死死的。
“娟子,一大早谁来了?是野猪吗?”一个有点儿驼背的男人披着外套从屋里走了出来。
“爸爸,是野猪。”女孩的笑声像风铃一样。
五
娟子一出生,媽妈就离开了她和爸爸,离开了这个在悬崖上的家,再也没有回来。娟子和爸爸相依为命,娟子家的后面有几棵梨树,每年结的秋月梨又大又甜,只是因为交通太不方便,所以从来没有拿去换过钱。直到遇见了野猪,野猪收购娟子家的梨,再把梨卖到村子里。有了梨换来的钱,娟子和爸爸今年的生活好过了些。
娟子一天天长大,因为爸爸不会给女孩扎头发,所以,娟子一直是短发。娟子穿的衣服也都是捡来的,她非常渴望有一件属于自己的漂亮衣服。
以上是野猪告诉我们的。
“对不起,我原本想多拿些梨子换你的褂子,可我知道你可能不会同意……”野猪真诚地表示了歉意。
娟子的个头比我高一点,她穿上小花褂一定很合身,一定很漂亮。
妈妈和我决定把小花褂送给娟子。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开心得不得了。
娟子和爸爸摘了两大筐秋月梨给我们,野猪毫不费力地帮我们把梨送到村口。
六
一个月后的一天黄昏,我在家里竟然见到了野猪,它开启了送货上门服务,又把两担上好的秋月梨送到我们家。妈妈把做好的两件新衣服,一件小袄、一条裤子交到野猪手里,嘱咐它给山上的娟子送去。
后来,野猪又来家里好几次,每次,妈妈都会将几件做好的新衣服交给它,让它转交给娟子。
我最后一次见野猪的时候,听说娟子一家搬出了悬崖屋,乡政府帮助他们在镇上安置了舒服的新家,娟子的爸爸在镇上的秋月梨果园基地找到了工作,娟子也到镇上读书了。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比秋月梨还甜的好消息。
好久没见娟子了,我又想起了她风铃一样的笑声。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