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之夭夭的牦牛

刘梅花

世界上有两种牦牛，白牦牛和黑牦牛。不不，还有花牦牛。它们外套的颜色不一样，生活习性也不一样。白牦牛生活在海拔两千米以上的高原，喜欢寒冷，稍微热一点就受不了——披着一身又厚又长的毛，自己又拔不掉。黑牦牛无所谓，毛短，热一些冷一些都可以。至于花牦牛呢，随波逐流，跟着白牦牛、黑牦牛瞎混。

在祁连高山牧场，哇玛尖措的爷爷养着一大群牛，白牦牛、黑牦牛、花牦牛。放暑假了，哇玛尖措天天跟著爷爷到夏牧场看牛。有的牦牛很乖，不惹事，勤勤恳恳找草吃。有的牦牛就爱打个架，拿脑袋砸，拿角戳，拿蹄子踢。有的牦牛很懒，躺着不动弹，甩几下尾巴，把衣裳弄得脏兮兮的，邋遢至极。

一群牛犊子渐渐长大，强壮好斗，叛逆倔强。早上放出去，傍晚却很难收回来。这群刚刚长大的牛犊到处撒欢，喜欢瞎逛，动不动干架，就是不回牛圈。遇见狼也不管，莽撞地对峙，逼退它。遇见狐狸更不在意，撵过去拿脑袋撞。哇玛尖措想骑个牦牛？门儿都没有，一个比一个凶。

牦牛群有自己的秩序，每年会产生一头牛王来统领牛群。今年的夏牧场，一头刚刚长大、叫的白牦牛，打败全群无敌手，成为新的牛王。居住的山谷无法和亲密相处，山谷有时候发洪水，有时候太阳晒得牛头晕，有时候鸟儿太多，有时候它正在山谷里狂奔，追一只旱獭玩儿，却半途杀出来一匹狼，不得不打一架，让心烦。

和老牧人也不能和睦相处，春天被摁住打防疫针，那个叫哇玛尖措的小孩还在边上大呼小叫，很烦。夏初被抓住剪毛，剪得浑身不剩几根毛，遇上一场大雨就冷得很。初冬又要转场，去冬窝子，好麻烦。

顽固又莽撞的决定出逃，当然不是它一头牛，而是要领着整个牛群逃走。即使脾气最好的牛，也不愿意总是窝在一个地方，天天和人类打交道。虽然只有两个“人类”——哇玛尖措和他的爷爷。当然，山谷无法跟着一起逃走，山谷牢牢长在大地上，没有腿。

牧场里有这种情况，趁牧人下山，牛王会赶走一群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到处瞎逛，很张狂。所以放牛的人先要制服最厉害的牛王，才能把牛群赶到草坡、河滩。不然你想赶牛，牛王却堵在前头，不理睬你，所有的牛都听它的，老牧人也赶不动牛群。

显然，没有被驯服，还很野。爷爷低估了它的野心，只顾着修修补补自己的小木屋。那天下午，哇玛尖措和爷爷骑马离开夏牧场，去山下的定居村子补充蔬菜和生活用品。仅仅一个下午，就大模大样自己赶着牛群走了，根本不管老牧人和小牧人。

它赶着牛群，蹚过土塔河，走过尼美拉大峡谷，翻过卡哇掌，跑到祁连深山去了。它们一路瞎逛，吃鲜嫩的牧草，吃黄蘑菇，踩踏迷迭香和鼠尾草，牛头摁在河里喝水，哞哞叫几声，相当逍遥自在。

它们遇见了胖旱獭、大尾巴松鼠、飞奔的石羊，还有打盹的饿老鹰。逃离自己的山谷，牦牛走过一个又一个新的山谷，是它们想象之外的山谷，世界原来是山谷组成的。走了一下午，牛群仍然在山谷里行走。山谷没有边界，没有尽头，牦牛群逃不出山谷的手心。

第二天，等哇玛尖措和爷爷回到夏牧场的小木屋，才发现牛群逃之夭夭。牧民村的小伙子们都来帮爷爷找牛，一群牛是家里全部的财产呢。他们顺着牛群留下的蹄印追赶，蹄印走得很散乱，漫不经心，有时候上坡了，有时候在河滩里瞎逛，追到峡谷口又突然消失。

爷爷是个老牧人，很有经验地紧盯着牛蹄印。拐过乱石滩，一头花牦牛受伤了，崴了脚，一瘸一拐走不动，卧在路边，眼神楚楚可怜。找牛的人没有偏离路线，骑摩托车一顿猛追，天黑时，发现了牛群，顺利拦截回来。

虽然出逃不是精心策划，但是一下子被找到，倒也不沮丧，反而上蹿下跳，好欢乐。它确实是一头不简单的牦牛，脑袋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想法。

不能征服牛王，一群牦牛根本管不住。没多久，成功被爷爷驯服，不再胡乱闹腾。爷爷一声吆喝，就乖乖听话，领着牛群去吃草饮水。牦牛群也有了牢固的秩序，老大老二老三，哪个最厉害，它们都已排好，不用牧人操心。

有一天，山谷里发了山洪，河水浑浊，牛不能喝。山洼里有一眼泉，哇玛尖措和爷爷把牛群赶到泉眼里去喝水。很小的一股泉水，牛只能一个一个排队。

爷爷不大管牛群，哇玛尖措只顾披着雨衣踩软泥玩。而牛群的秩序相当好，最厉害的牛王先喝，次厉害的接着喝，稍微厉害的再喝。牛知道，哪个喝罢该哪个喝，一个一个喝，不会乱了次序。所有的牛都知道自己在牛群中的实力，哪个能降服住，哪个降服不住。牛王喝水时，弱小的牛根本不敢靠近，远远偷眼瞅着。

牛霸王特别会揣摩人，如果只有哇玛尖措赶着牛群饮水，它就来了脾气，变得相当霸道。饮饱了水，不走，定定地霸占在泉水边，要耍个威风，讨厌得很。别的牛渴得嗓子冒烟，也不敢去喝水，只好无奈地等着，烦躁地哞哞几声。

哇玛尖措大声吆喝，它假装听不见，蹄子都不想动弹一下，继续霸占着泉眼，扭着脖子看风景。只有爷爷赶来才能撵走它，空出泉眼给别的牛饮水。

虽然表面上驯服，内心还是很狂野。一旦发现爷爷下山回村，它就开始放飞自我，领着牛群乱跑，过自由自在、东逛西逛的日子。如果能够选择，一定会挑绿色的皮毛外衣，这样它逃跑时随时可以隐身。如果你在旷野里迎面遇见一头绿毛怪兽，那就是。当然冬天它得换成土黄色，不然混不到大自然中。

过了一段日子，哇玛尖措发现不再游手好闲，变得相当严肃，它慢吞吞走着，故意踩在野鸢尾花上，踩在雪兔子草上。偶尔吃几口美味的铁线蕨，若有所思咀嚼草叶，左顾右盼。

“哎，一头牦牛，会思考个啥呢？”哇玛尖措说。爷爷忙着打酥油，回答道：“看上去有些抑郁烦躁，大概是缺乏维生素B2。给它吃点豌豆、胡萝卜吧。”

可是只喜欢吃青草，和豌豆、胡萝卜处不来。它在一个雾气弥漫的黄昏独自逃走了。那天的雾特别大，伸手不见五指。哇玛尖措和爷爷收牛时，发现牛群走散了。有的躲在山崖下发呆，有的卧在鞭麻草丛里，有的小跑下山。

天黑时，别的牦牛都找回来了，只有无影无踪。世界这么大，想去的地方很多，它和这个山谷处不来。虽然四处漂泊算不得什么好日子，但是喜欢啊。即便路途不够轻松，需要躲开狼、黑熊、狐狸、豹子，但是它无所谓。觉得自己一身好力气，不怕谁，走累了随便卧倒休息。

那些天又是雾又是暴雨，爷爷没有办法去找。这头牦牛个性复杂，很难搞。它想法太多，疯疯癫癫的，由它去吧。当然，哇玛尖措觉得，迟早会回来。因为它是牛王，独自闯世界太孤独，只有被一群牛围绕着、惧怕着，它的人生，不，牛生才够威风霸气。

果然，仅仅过了十来天，孤独地回到了牧场。它看上去极度疲惫，身上的皮毛蹭破了好几处，脑袋上竖着的牛角只剩下半截，牛角尖不知道去了哪里。它走到爷爷的小木屋前，一动不动站着，眼神沮丧凄凉。

哇玛尖措已经回到牧民村，爷爷不知道这段日子去了哪里，也许是和野牦牛、野狼干架败了逃回来的。没多久，牛王的地位被另一头白牦牛闪电取代。闪电几次把打跑，打出稳妥的第一。失去了对牛群的掌控，每次喝水都排在最后一位。虽然它血液沸腾，很想猛冲过去打一架，但是牛角弄丢了，好可怜。它和牛群处不来，成了一头孤独的白牦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