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的默写

嵇绍波

左手提着鱼，右手提着鞋，我光着脚丫急急地奔跑着。一声声蛙鸣从稻田里传来，仿佛是田埂上蜿蜒爬行的野草，牵着长长的藤蔓缠住我的脚踝，热情地挽留;低矮的杂树伸着婆娑的枝叶勾住我的衣襟，殷勤地挽留……我不敢停留，上学路上，下到沟渠里抓鱼，已经浪费不少时间，快要迟到了。

风在耳畔呼呼地响着，书包在屁股上激烈跳动着。我喘着粗气，跨过一条条小沟，越过一道道小渠，一块块稻田向我跑过来，又跑向我身后。绿油油的秧苗后面，一条青色的砖路伸出来，我奋力跳过一个小沟踏上去，一路向东，拐过一座石拱桥，到了一个高高的土墩下面，土墩后面就是我就读的谷荡小学。

我刚想停下来喘口气，上课铃声“当当”响起来，我惊呼一声，赶紧加快步伐，绕过土墩，越过三棵柳树……教室近在眼前了。教室门前的走廊空荡荡的，操场空荡荡的，没有人在玩游戏。我侥幸地想，或许老师在办公室里忙着改作业，或者在稻田里流着汗拔杂草，还没有来得及进教室。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教室里，同学们整齐划一的朗读声，破灭了我最后一丝幻想。在教室的西山墙下，我踅来踅去，终于鼓起勇气，小心地站到教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老师没有理我，可能是太过于专注和执着，没有注意到我，依然拿着教鞭点着黑板上的古诗——昨天，在课上新学的《长歌行》。

我惴惴地站着，等待着老师暴风骤雨的责罚。同学们朗读的声音像冰雹一样，从课桌上飞起，齐齐地袭击过来，我感到了一阵疼，紧接着一阵冷。当朗读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时，老师才轻轻地从黑板上放下教鞭，缓缓地转过身来。

老师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上下打量着我，仿佛我是新来报到的插班生。同学们也看过来，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捂着嘴窃窃地笑。我狐疑起来，转动着眼睛在自己身上瞄来瞄去，忽然发现衣服上白一块黑一块。白的，是干了的泥点;黑的，是潮湿的泥点。衣服仿佛是随意涂改的作业，斑驳陆离。

我醒悟过来，就在不久前，我还在沟渠里抓鱼，到现在为止，左手还提着鱼，右手还提着鞋。我一下子慌了，手一松，鱼掉在了地上，鞋子也掉在了地上。一连串的“啪啪”声响里，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

此时，我一定像一个泥猴子，脸上斑斑点点。在镜子里，我看过自己抓鱼后的样子。我抬起袖子用力在脸上擦了擦，希望擦掉脸上的泥点子;两只脚用力在地上蹭了蹭，希望蹭掉脚上的泥垢，然后慌慌张张地穿上鞋子。

老师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进教室。“《长歌行》这首古诗，昨晚同学们都抄写了，也要求今天在课堂上默写。”靠近讲台时，我刚想走向自己的课桌，老师叫住了我，递过来一支粉笔，“你把黑板擦了，就在黑板上默写。”

讲台下，同学们已经把书合上，开始在本子上默写。我暗自庆幸，刚才同学们在朗读时，偷偷地看了黑板，在心里默默地朗读了。我默想了一会儿，开始在黑板上默写。

可是，当我默写下“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后，直接写下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看来看去，总觉得好像漏掉了两句，但就是想不起来，擦了寫，写了擦，反反复复。

粉笔灰纷纷扬扬地飘落，仿佛是一场雪，落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鞋子上……我扭转头看向讲台下面，想寻求帮助。同学们有的张着嘴轻声喊着，有的提着手在虚空里写着……我侧着耳朵仔细地听，想听清他们的话语;我凝神聚目认真地看，想看清同学们的暗示。但是我想要的答案，似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捅破。

我成了一张画，被挂在黑板上了。“不好好上学，上学路上捞鱼摸虾，现在不会默写了吧。”老师拿着教鞭重重地敲着黑板，咬牙切齿，“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满头的粉笔灰，头发染白了都想不起来，这样下去，将来真的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好好看看，究竟是哪两句没有背得上。”老师拿起讲台上的语文书，塞到我手里。我把书打开，用手指着漏掉的句子，轻声地念着：“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然后，我把书轻轻地合上，放回到讲台上，再次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默写下来。

我放下粉笔，回到讲台旁边，垂下头等待老师发落。老师问我，你知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含义吗？——这一首古诗，昨天讲了第一课时，才介绍作者和背景以及生字词，还没有来得及释义。我又没有参考资料，也没有课前预习的好习惯，自然不知道这两句诗的含义。

“小的时候，不好好努力做事、学习，等到哪一天老了，年纪大了，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悲伤也没用了。”老师说，“其实，写的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正是读书的大好年纪，不用心读书，书背不上，也不会默写，到时候就要后悔……”

在我们家里兄弟姊妹一共五个，我排行不是老大，是老幺。老大伤悲，我为什么会后悔呢？我在心里嘀咕着，但没说出来，因为是老师讲的，肯定不会错，那么我又错在哪里呢？我懵懂地看着老师。

“以后，黑板就由你擦，让粉笔灰把你的头发染白了。”老师挥了挥手对我说，“等你真的懂了，为什么老大徒伤悲，就不用擦黑板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没有敢把鱼提回去，但父亲还是知道了。老师路过我家门口，告诉父亲我上学路上抓鱼的事，并且还说，我很聪明，好好学习，长大了是一个拿笔杆子的人。老师告别时，把我喊到父亲面前，又郑重地提醒了一遍，不要忘记擦黑板。

那一天，饭桌上气氛特别沉闷，我小心翼翼地埋头吃饭，没有敢夹一筷子菜。父亲板着脸，筷子把饭碗拨得“当当”响。我吃完碗里的饭，没有再添一碗，我想早点离开沉闷的饭桌。站起来偷偷想跑时，父亲把筷子往桌上一扔，闷声叫住了我，让我到稻田里拔杂草。

我一声不吭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卷起裤管，蹭掉脚上的鞋，走进稻田里，时不时有鱼从脚下逃窜，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是在喊：“来抓我啊！来抓我啊！”头顶热辣辣的太阳直直地照下来，瞬间蒸发了抓鱼的心情。我弯下腰，努力地辨别杂草，咬牙用力拔起来。

一棵棵杂草挣扎着，不肯从稻田里拔出根来，麻绳一样坚韧的茎缠着我的手，勒出深深的印痕;锯齿一样的叶子划过我的手，割出道道伤口……疼痛就像叮在腿上吸血的蚂蟥，死死地不放松，甩也甩不掉，扯也扯不掉，我的嘴里发出“咝咝”的吸气声。

父亲没有安慰我，而是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揉了揉手，默默地咬着牙忍着痛，继续拔杂草。弯下腰，直起腰，再弯下腰……木偶一般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腰不争气地酸疼起来，仿佛要折断了一般，我握着拳头用力捶几下，也只能暂时缓解。我想停下来，但是又不敢，暗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去上学，偏偏上学路上去抓鱼，害得自己在太阳正毒的时候，在稻田里遭罪。

我直起腰，偷偷地看向父亲。父亲正弯着腰用力拔杂草，头顶上闪烁着太阳的光。我仔细一看，原来白发不知在何时偷换了黑发——父亲老了。我忽然害怕起来，如果我不好好读书，多年以后，父亲今天的模样，就是我长大后的模样，一辈子要把双腿插在稻田里，逃脱不了蚂蟥的叮咬……这不是我想要的。

后来，在课堂上，我听懂了两句古诗的含义。但是，我没有放下手中的黑板擦，依然一日日地在黑板上擦着，让粉笔灰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鞋子上……我要一遍又一遍地温习黑板上的默写，让古诗《长歌行》在我的心里，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朗读。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