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萱
宋代薛居正《旧五代史·梁书·列传十四》罗隐本传云其“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然多所讥讽”。在罗隐传世的500余首诗中,咏史诗就有80余首。其咏史诗所表现的独特的艺术个性,即对讽刺手法的灵活运用几至化境,尤为后世所称道。
咏史诗滥觞于先秦,经过汉魏六朝的发展,至唐代达到了成熟,晚唐更是盛极一时。罗隐所生活的晚唐时期,大唐帝国已呈现出无可挽回的日益衰微的穷途末路之趋势,藩镇割据,宦官与朋党之乱使得官场更加黑暗腐败,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罗隐自己亦因屡试不第、漂泊辗转而满怀郁积愤懑之情,于是乎,其性格之中恃才傲物,疾恶如仇,不媚于流俗之风骨便籍其诗文作品,尤其是其咏史诗中的独特的艺术个性得以彰显得淋漓尽致。因而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恃才忽睨,众颇憎忌”(辛文房《唐才子传》)的评价。他的咏史诗,无论是思想内容抑或是艺术风格,同样带有强烈的个性色彩,其观览历史遗迹,触发了深沉的忧患意识与浓浓的家国情怀,而以通俗晓畅的语言传递出其独特的历史视野以及对社会现实、人生遭际的深切反思。罗隐传世的咏史诗,其内容大致上可以分为品评历史人物、事件之成败得失,是非功过和观览遗迹,抒发作为传统文人郁结于心的情怀两大内容体系。
辛文房《唐才子传》认为罗隐“性简傲,高谈阔论,满座风生。好谐谑,感遇辄发”,“诗文凡以讽刺为主,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云云。这些评价虽诚然未必全面准确,却表明了罗隐善于将讽刺手法灵活运用于其咏史诗的艺术特色。在他众多的诗文作品中,讽刺艺术的娴熟运用都有所表现,但在其咏史诗中则尤显突出,借咏史来实现讽刺时政、揭露社会,宣泄个人愤懑郁积情绪的主题思想,则是始终贯穿于他的咏史诗作中,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是也。
其一,直陈时弊、直言讽刺,语意激烈,若当头棒喝。罗隐的《燕昭王墓》曰:
战国苍茫难重寻,此中踪迹想知音。
强停别骑山花晓,欲吊遗魂野草深。
浮世近来轻骏骨,高台何处有黄金。
思量郭隗平生事,不殉昭王是负心。
燕昭王曾筑黄金台,目的在于招揽贤能之士。千百年过去了,如今,诗人只见野草深深,昔日高台再无黄金。且再也难以遇到郭隗与燕昭王君臣相得,成就一番事业的盛况了。“浮世近来轻骏骨,高台何处有黄金。”字里行间慨叹当世再无燕昭王那样礼贤下士的君主,是借此将矛头指向晚唐统治者及黑暗腐朽的官场,言辞犀利而锋芒毕露。再如《西施》: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这首诗语言浅显易懂,没有引用任何典故,亦无雕词酌句的痕迹,诗人表达的是对将亡国原因归之于女色“红颜祸水”的传统观念的辛辣的讽刺。“越国亡来又是谁?”直白而一针见血的反问,在违反传统为西施鸣不平的同时,旗帜鲜明地提出 “兴亡有时”的观点,罗隐对封建朝代治乱兴亡更替的原因与规律的见解,在那个时代,无疑具有进步意义。反问句“越国亡来又是谁?”直奔主题,讽刺效果强烈。不做任何雕饰,浅显却一针见血。庄重严肃的重大历史事件主题,沉重的亡国原因探讨,却被诗人把要达到的讽刺效果以近于口语的风格轻松表达,罗隐咏史诗对语言的驾驭,堪称典范。
“安史之乱”不仅结束了大唐盛世繁华,更是为所谓的女色误国的观点再添新的证据,马嵬坡杨贵妃的香消玉殒,也为后来文人遗留了大量诗歌创作的素材,只是,在羅隐之前,诗人们更倾向于杨贵妃惑乱君心,女色误国。甚至如中唐的白居易,还洋洋洒洒写出了“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的玄宗与杨玉环之间的忠贞不渝的浪漫爱情。而罗隐的《华清宫》却反其意而行之,“也知道德胜尧舜,怎奈杨妃解笑何”,用颇为诙谐调侃的诗句,直言玄宗贪欢好色,表达了强烈的鄙视和嘲讽的态度。再如《帝幸蜀》:
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
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唐僖宗乾符年间(874年-879年),黄巢农民起义军攻入长安,僖宗沿着当年玄宗老路,向蜀地仓皇逃亡。诗人写下此诗,其愤慨之情溢于言表,在诗中,九泉下的玄宗都忍无可忍跳出来怒斥,如今亡国,怪得了谁?作为唐朝臣民,如此犀利,如此直斥,可以说是丝毫不留情面了。
如此毫无顾忌的锋芒毕露,终于还是触怒了当权者。据计有功《唐诗纪事》 载,“昭宗欲以甲科处之,有大臣奏曰:‘隐虽有才,然多轻易,明皇圣德,犹横遭讥,将相臣僚岂能免乎凌轹?帝问讥谤之词,对曰:‘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罗隐《华清宫》诗)其事遂寝”。罗隐因此而落第。
浅露直白的语言,细读之下,却是耐人寻味的。清人钱牧庵《唐音审体》评价罗隐其诗认为,“唐人蕴籍婉约之风至昭谏而尽,宋人浅露叫嚣之习至昭谏而开。”对罗隐乃至整个宋代诗坛的评价,很显然是有失公允的,所谓的“浅露叫嚣”的说法,亦略嫌刻薄,却也未尝不是从一个侧面形象地诠释了罗隐之诗文,特别是其咏史诗的艺术个性以及其能够开一代风气之先的深远影响。
其二,类似漫画式的讽刺手法,诙谐幽默,风趣间出,尤具轻嘲色彩。
罗隐的讽刺手法,在现代逐渐演进为类似漫画式的讽刺,其特点是将形象进行一定程度的夸张,把人或事的假、恶、丑加以扩大或缩小,甚至变形,从而突出其特征,达到言已尽意无穷的讽刺效果。如在其《台城》中,诗人为我们冷静勾画了一幅君臣游幸,其乐融融的场景,以及当有兵祸来临的时候,模拟昏庸的后主的近乎荒唐的漫不经心的言语。细细品读画面感极强,形象生动鲜明:
水国春长在,台城夜未寒。丽华承宠渥,江令捧杯盘。
宴罢明堂烂,诗成宝炬残。兵来吾有计,金井玉钩栏。
“兵来吾有计,金井玉钩栏”,战争来了我自有妙计,依然可以继续安心享乐,我们似乎身临其境,看到了陈后主的嘴脸。台城旧址在今南京市鸡鸣山南,从东晋到南朝,一直是朝廷台省(中央政府)和皇宫所在地,既是政治中枢,又伴随朝代更替而越来越奢华,逐渐沦为帝王荒淫享乐的场所。众所周知,陈后主沉湎酒色,荒淫无度而终致亡国。《台城》通篇运用平易浅显的语句,再现了当时“丽华承宠渥,江令捧杯盘”的君主尽欢的游幸画面以及“兵来吾有计”的模拟语言应答,轻飘飘的调侃,显得漫不经心甚至有点无赖的语气,让我们在冷静而略显平淡的描述中,真切感受到浓浓的讽刺色彩。当然,诗人是在借讽刺陈后主的荒诞不经,规劝后代君主当以此为鉴,不要重蹈其灭国的覆辙,这些深刻寓意,诗人并没有明确说出,我们可以通过特定的历史场景和摹拟的话语去感知其轻嘲暗讽,体会诗人面对台城故地深切的反思,掩卷细品,如有旁白的生动场景,传神而生动。
“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隋炀帝》)前两句寥寥几笔,借助几个简简单单的意象,炀帝生前于江都日日寻欢作乐,荒淫无度的情景即得以生动再现,红楼绿柳,相映相照。景致明媚,描绘的是典型的江南水国情调。有很强的画面感,年复一年,进进出出,登桥乘船,令隋炀帝彻底迷失了。通篇没有所谓的嬉笑怒骂,如娓娓而谈,平淡的描述以最后一句议论性的反问收束,语气丝毫不显剑拔弩张之势。然而透过这些,我们仍能感觉到诗人委婉的讽刺,全诗蕴含着对曾参与平陈,亲眼看见后主荒淫误国的悲剧的隋炀帝,不能够以史为鉴,竟重蹈覆辙的深刻反思,告诫当朝皇帝要吸取教训,早日警醒,否则亡国之祸患不远矣!色彩鲜明的隋炀帝游乐图景,寓意深刻,讽刺委婉含蓄。
其三,善用对比、反语手法,隐曲讽刺,含蓄委婉。
作为深受儒家思想濡染熏陶的古代士人,罗隐更多的时候还是秉承着“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儒家思想传统,而其辛辣的讽刺或借助比兴寄托,或凭借对比反语,被表达的含蓄而深刻,这丝毫并未改变罗隐咏史诗的讽刺艺术效果,反而更为耐人寻味。
罗隐咏史诗,善用谐语,尤其善于运用反语,或轻嘲暗讽或棒喝直斥,将讽刺艺术灵活运用至出神入化的效果,也可以说:咏史,亦是罗隐借助历史表达其对现实的不满的艺术讽刺的重要途径。在罗隐另一首《台城》中,“亦知霸世才难得,却是蒙尘事最平。”将盛世与末世、霸主与昏君进行对比,昏君们不以“蒙尘”为耻,反以其为获取别人怜悯的筹码,针对的是晚唐的社会现实,诗人想要表达的讽刺效果,是借助对比手法的运用实现的。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邓艾攻蜀,蜀后主刘禅听从谯周劝告而投降,诸葛亮为之鞠躬尽瘁的千里山河,却被懦弱昏聩的“孺子”阿斗轻易断送。“运去英雄不自由”时运不济,昏君亡国,昔日功绩如远去的英雄背影,悲凉而又寂寥。罗隐对英雄末路、对家国时运的感慨,尤其是对统治者昏庸误国的讽刺,是借助评判历史人物、事件的是非功过、成败得失含蓄委婉表达的。
荒堆无草树无枝,懒向行人问昔时。
六国英雄漫多事,到头徐福是男儿。
(《始皇陵》)
當年横扫天下成就霸业的秦始皇,如今已然是坟茔荒芜,甚至懒得被人询问曾经的辉煌,群雄逐鹿的六国英雄,人们却记住了那个叫徐福的人。诗的最后一句,正话反说,讥刺秦始皇迷信方士,求仙问道以期长生不老的荒谬行径。看似幽默,难掩愤激与讥讽之情。
《铜雀台》“只合当年伴君死,免交憔悴望西陵”铜雀台上受尽欺凌的宫人宁可选择死,也不愿直面生不如死的悲惨命运,运用的是反语的表达形式,得以委婉而真实地控诉,虽只字不言封建统治者残害女性的极端野蛮的暴行,却又以还不如当初选择死去来反衬现在 “强歌强舞竟难胜,花落花开泪满膺”的境地,何其具有讽刺意味。
千载遗踪一窖尘,路傍耕者亦伤神。
祖龙算事浑乖角,将谓诗书活得人。
(《焚书坑》)
当年始皇焚书之处早已只余尘土,路边农夫尚且“伤神”,借写所见与他人的感受间接表现作为读书人的万千感慨,融思想情感、丰富内涵于平淡叙述之中。诗的极妙之处在于“祖龙”的满满嘲讽语气,“祖龙者,人之先也。”(《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谋划自家的政权永存,他要做诸“龙”之祖先,然后传诸子孙万代。诗人就用“祖龙”来称呼他,反其意而用之,后人想到那个极其短命的嬴氏王朝,自然会悟出浓浓的讽刺气息。不露锋芒而又锋利无比,从而无情地鞭挞了秦始皇自以为是而又异想天开导致的焚书的暴行,曲意表达却深刻有力。
正是这些咏史诗,彰显出罗隐诗歌作品不同于他所生活的晚唐时代的“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计有功《唐诗纪事》)的整体风气,亦不同于其他咏史诗多借助悲剧性视角以遣抑郁伤感情怀的普遍特征而独具艺术个性。即:借助晓畅通俗的语言,堪称入木三分的讽刺艺术,立意精巧,见微知著,不仅仅停留于抚今追昔的万千感慨,更展示出其善于反思,敢于反叛的远见卓识。因而,罗隐的咏史诗完美地将“咏史”与“咏怀”结合,使我们对他所吟咏的那些充满悲剧色彩的英雄、荒淫残暴的君主,苦闷求索的文人,尤其是背负“红颜祸水”声名的女性,有了更为深刻的再认识。
罗隐咏史诗,讽刺艺术几至化境,罗隐的同乡,对他有知遇之情谊的吴越王钱镠曾对他评价曰“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世应难继此才”。(钱镠《题罗隐壁》)言其才华,诚然也。
(作者系文学博士,河北工程大学文法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