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煦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中华民族共同体不断凝聚巩固,中华民族的共同体意识也逐渐萌发滋长,并在近代以来最终实现了觉醒。尽管中国古代并没有“民族”和“中华民族”的概念,但中华文明以其独有的特质和形态,在历史发展中形成了一系列重要思想和理念,深刻塑造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构筑了中国各族人民的共有精神家园,也极大地推动和维系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格局,成为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和共同体意识的思想渊源、历史基因。
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和中华民族共同体能够不断发展壮大,与中华文明自古生成的“大一统”思想密不可分。上古时代,中原大地上的先民就已经萌生了“大一统”的意识。《尚书》中就提到尧能“协和万邦”(《尧典》),大禹时“九州攸同”,“声教讫于四海”(《禹贡》),说明上古先民已经萌生了“天下归一”的政治理想。春秋战国时代,礼崩乐坏,诸侯纷争,分裂、混乱的政治现实进一步激发了古人对“统一”的追求。《春秋公羊传》明确提出了“大一统”的概念;《礼记》则对这一概念进行了解读:“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一治之也。”(《礼记·丧服四制》)
秦、汉统一国家形成之后,“大一统”思想因其有利于安定国家、开展治理及维护皇权,日益受到统治者的青睐和推崇。随着汉武帝“独尊儒术”,确立了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古代中国主导文化,“大一统”思想也成为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核心。此后,从秦汉直到明清,“大一统”思想一以贯之,历代有远见、有抱负的政治家,无不以实现国家统一为政治目标和追求,统一成为中国自古至今政治发展的常态和主流,即便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几次分裂,但最终仍走向统一,并且每次分裂都孕育着下一次更大规模的统一。在统一国家不断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大一统”思想也成为中国各地区、各民族人民根深蒂固的政治理念和文化共识,世代传承,不断彰显。无论在古代还是近现代,“大一统”的民族观和国家观,在中国民族、国家和社会的发展中都起到了重要的凝聚力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大一统”思想虽然产生于古代汉族(其前身华夏族)中,但其范畴所及,并不仅在汉族及其生活地区,而是囊括了整个“天下”。正如《诗经·北山》篇所说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天下”,是以华夏中原为核心,同时涵盖“四海”的全体性概念。而“四海”就是中原周边所谓夷、狄、戎、蛮等各民族的聚集区。中国上古政治制度,将天子统治的区域按远近亲疏分为“五服”,即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其中“蛮、夷要服,戎、狄荒服”,他们也要与中原诸侯一样,承担相应的朝贡义务。(见《国语·穆王将征犬戎》)。华夏中原与四海各族不是割裂、对立的,而是统一的。后世王朝在实现统一的过程中,也从未忽视周边少数民族。唐朝皇帝就以华夷一体、天下归一为政治目标,还接受了边疆各少数民族共同奉上的“天可汗”尊号。当时突厥苾伽骨咄禄可汗在给唐玄宗的《贺正表》中就表示“愿天可汗寿命延长,天下一统”(《全唐文》卷999),这正是唐朝“大一统”政治追求的反映。到了明朝,明太祖朱元璋同样表示,他的政治目标是实现“统驭万方”,“悉平海内”,“中国一统”,并以此义诏谕朵甘、乌斯藏等藏区(《明太祖实录》卷42、卷79)。这种“普天之下”广泛全面统一的思想,为中国统一国家的不断发展、扩大提供了思想基础。
同时,“天下一统”思想也为中国历史上的少数民族融入中华文明、中华民族,甚至担负起统一中国大任创造了条件。在魏晋南北朝的民族大迁徙、大融合时代,各民族政权纷纷以统一中国为己任。如氐族建立的前秦政权,就以“一轨九州,同风天下”,“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晋书·苻坚载记上》)为政治追求,并一度统一中国北方。同样,后赵皇帝石勒(羯族)以“吴蜀未平,书轨不一”(《晋书·石勒载记下》)为憾,前燕统治者慕容暐(鲜卑族)欲“混宁六合”(《晋书·慕容暐载记》),夏国君主赫连勃勃(匈奴族)以“统万”(取“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命名其都城(《晋书·赫连勃勃载记》),无不彰显了他们追求一统天下的意图。在另一个各民族深刻交融的时期——辽、宋、金时代,少数民族政权的统治者同样执着于实现“大一统”。金海陵王完颜亮曾留下一首有名的诗作《题临安山水》(又名《题画屏》):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首诗不仅反映了这位女真族人深厚的中华文化修养,更彰显了他决心平定南宋、完成全国统一的豪情。到了清代,大一统國家得以进一步壮大,也与满族统治者的“大一统”思想密不可分。入关之初,清朝就明确了“既得中原,势当混一”的政治方向,并且不但勘定中原,还将边疆各少数民族纳入中央政府治下。雍正帝在《大义觉迷录》中就曾颇为自豪地宣称:“海隅日出之乡,普天下率土之众,莫不知大一统之在我朝。”历史证明,中国少数民族不但接受了“大一统”理论,而且从自身特点出发,丰富和发展了这一思想,并以此指导了波澜壮阔的政治统一实践,为今天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奠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酝酿,作出了巨大贡献。
在中国古代“大一统”政治思想形成的过程中,“正统”观念也发展起来。究竟什么人有资格成为“大一统”的担当者和实践者?这就引发了中国历史上关于“正统论”的长期辨析和争议。实现国家统一,固然要依靠军事政治实力,但中国古人同样(甚至更为)看重文化、信仰的力量。汉代大儒董仲舒提出“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只有“奉天承运”,制礼作乐,施展文教,才算继承了“正统”,统治才具有合法性,才能够得到“四方万民”的认可拥戴,进而延续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政治和文化传承。
秦、汉之后,历代王朝统治者皆以“正统”自居,而在改朝换代、列国对峙之际,“正统”则成为不同政权互相排斥攻击、竞相争夺的重要政治资源。虽然“正统论”并非专为处理民族关系而发,但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建立政权,对中原汉族主导的政治格局形成巨大冲击,进一步激发了不同政权、民族间关于“正统”的争论,从而对中国古代民族关系、民族意识的发展造成了影响。一些受到少数民族政权威胁的汉族统治者,将“夷夏之辨”引入“正统论”,强调汉族王朝的“华夏”正统地位,同时将少数民族贬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夷狄”。相对的,进入中原的少数民族统治者为了树立政权合法性,也必须解决好“华夏正统”“华夏中心”的问题。十六国和北朝的君主往往将自己的族源追溯到黄帝、炎帝,如赫连勃勃“自以匈奴夏后氏之苗裔也”,故称国号为“大夏”(《晋书·赫连勃勃载记》)。北魏皇室(鲜卑族)则宣称:“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魏书·序纪》)他们试图与汉族建立同源共祖的血亲关系,将本人家族(或所属民族整体)纳入华夏民族的谱系,以便最大限度地排除夷夏之辨对于巩固政权的不利影响。
除了用血统出身表明“正統”之外,历史上的少数民族政权还通过吸收、继承中华文化的方式来强化“正统”形象。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夷夏”关系,主要并不以种族、血缘或地域来划分,而更多以是否认同中华文化(核心是儒家文化)、实行道德教化为标准。孟子就曾说:“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离娄下》)出身于“夷”人的大舜、周文王,因为能以文化人,立德安民,而成了“中国”的圣王。而后世儒家学者也认可通过人文教化,“用夏变夷”(《孟子·滕文公上》),“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韩愈《原道》)的可能性。于是,中国古代的少数民族政权也大多积极吸收儒家文化,甚至实行汉化政策,以巩固“正统”地位。最典型者如北魏经孝文帝改革后,就自认“移风易俗之典,与五帝而并迹;礼乐宪章之盛,凌百王而独高”(《洛阳伽蓝记》卷2),是正统之所在。后来与北宋对峙的契丹族辽朝,也重视文教。辽道宗就认为:“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契丹国志》卷9),不可以夷狄相视。直至后来元朝实现中国空前的大一统之后,蒙古族皇帝也同样保护、鼓励儒家文化。史载元世祖忽必烈“知人善任使,信用儒术,用能以夏变夷,立经陈纪,所以为一代之制者,规模宏远矣。”(《元史·世祖本纪》)随着历史的发展,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华夏文化愈发成为少数民族文化认同的核心,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当然,讲究“夷夏之辨”的正统论,因其中狭隘的民族歧视因素,历代也受到很多人的批评。北宋著名政治家、史学家司马光就指出:
虽华夏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若以自上相授受者为正邪,则陈氏何所受,拓跋氏何所受。若以居中夏者为正邪,则刘、石、慕容、苻、姚、赫连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旧都也。若以有道德者为正邪,则蕞尔之国,必有令主,三代之季,岂无僻王!是以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资治通鉴·魏文帝黄初二年》)
在司马光看来,所谓正统论,只不过是各个政权在对峙斗争中的争胜说辞,“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评价历史人物和政权,更应看其是否利国利民,“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
这种认识随着中国古代民族大融合进程的发展而得到广泛的认同,也冲击了陈腐的“华夷之辨”。特别是少数民族建立统一王朝后,更对正统论进行了创造性的发展。元代修辽、宋、金三史时,“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权衡《庚申外史卷2》),即同时承认并立的辽、宋、金三朝皆为正统,而最终统归于大元。这种认识符合当时中国从局部统一走向大一统的历史事实,也有利于多元一体国家格局的形成发展。与此同时,用以评判正统的标准,也进一步脱离了“华夷”血缘、民族的区别,而确定为统治者是否能兴教化、崇道德。元朝大儒郝经(汉族)就指出:“天无必与,惟善是与;民无必从,惟德之从。”正统不在于天命,而在于现实的“德”“善”。无论汉族、少数民族,“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苟有善者,与之可也,从之可也,何有于中国、于夷?”明确了以“道统”而非“血统”来确立“正统”的原则。(见郝经《辨微论·时务》及《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到清代,满族统治者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思想。雍正帝就说:“盖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为天下君。”“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大义觉迷录》)这种认识极大地更新了中国人的正统观,也改进了中国人的民族观,为确立大一统的中国认同、文化认同、民族共同体认同提供了思想支持,也极大地拓展和更新了中华文明。
在中国国家观、民族观逐渐摆脱“华夷之辩”“夷夏大防”束缚的同时,“华夷一体”“天下一家”的开明族群观念也萌发出来。《论语》中子夏就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而中华文明所追求的人类社会终极状态,如《礼记》所言,就是消除了一切差别(包括夷夏民族差别)的“天下大同”。到秦汉时期,人们对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关系的重要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汉代政治家桑弘羊就说过:
中国与边境,犹肢体与腹心也。……唇亡则齿寒,肢体伤而心惨怛。故无手足则肢体废,无边境则内国害。(《盐铁论·诛秦》)
在大一统理论影响下,中原与边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关系更为紧密。同时,顺应这个政治发展趋势,文化上,一个肇端于三皇五帝的族源系统,自春秋战国直至汉代被逐渐构建起来。司马迁作《史记》,为周代的边远诸侯国和汉代的匈奴、越人等作传,称“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楚之先,出自帝颛顼高阳”;吴国的始祖太伯、仲雍是周太王之子;越国“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西汉时代的闽越、东瓯“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与汉对峙的匈奴则是“夏后氏之苗裔”。这种记述今天来看不一定准确,但很大程度代表了当时这些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认同,也为大一统国家和多元一体民族观的形成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撑。
秦汉之后,历代统一王朝无不强调“天下一家”。汉武帝提出,要“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汉书·董仲舒传》)唐高祖李渊称帝后,马上宣布要“抚临四极,悦近来远……要荒藩服,宜与和亲”。(李渊《命行人镇抚外藩诏》,《全唐文》卷1)唐太宗执政时,民族政策更为开明,他宣称:“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他之所以能超越古人,关键在于“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资治通鉴·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这种民族观直接影响了唐代政治。根据费孝通先生的研究,唐朝宰相369人中,出身胡人的就有36人,占到了十分之一。(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明朝是在驱逐蒙古族统治者后建立的,因而具有较强烈的“夷夏有别”思想,即便如此,明成祖仍明确表示:“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间?”(《明太宗实录》卷30)后世明神宗也说过:“番人也是朕之赤子,番人地方都是祖宗开拓的封疆”(《明神宗实录》卷225),延续了“天下一家”的立场。
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政权,也大力弘扬“华夷一体”思想,以和谐治下民族关系,巩固政权。在这方面,清朝不但典型,且能推陈出新。早在入关之前,清太宗皇太极就宣布“满汉之人,均属一体”(《清太宗实录》卷1),采取了相对平等的民族政策,壮大了清朝的实力,为清朝建立大一统国家奠定了基础。入关之后,清朝君主更为强烈的表达出“中外一家”“天下一统”的政治思想。清朝“所承之统,尧舜以来中外一家之统也;所用之人,大小文武,中外一家之人也;所行之政,礼乐征伐,中外一家之政也”。在清朝统治者看来,“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國之有籍贯”,仅仅是地域之分,绝非中外华夷之别。(《大义觉迷录》)由于彻底打消“华夷中外之分论”,清朝能够积极吸收、包容更多少数民族进入中华大家庭之中,实现“中外一家,远迈前古”的多民族大一统盛世局面,把各民族一家的共同体意识推向新的高度。
在彰显“华夷一家”的同时,历代王朝还形成了“和而不同”的文明观与治理思想。《春秋公羊传》等上古典籍认为,“诸夏”和“夷狄”的内外之分是相对的、变化的,可以相互转变和融合。同时,这种转变与融合又不应该是强制的、暴力的。《礼记·王制》中就说:“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由此,君主应“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就是说,在维护国家统一、不断增强国家和文化认同的前提下,中央政府应从少数民族实际出发,“因俗而治”,施行不同的政策。因此,后世几乎所有中央政权的统治者,都选择“文治”为主,“武功”为辅的边疆民族政策。如隋文帝对少数民族的政策是:“溥天之下,皆曰朕臣,……朕之抚育,俱以仁孝为本。”(《隋书·吐谷浑传》)还有一些统治者甚至不主张用夏变夷,如隋炀帝在回应降伏的东突厥启民可汗“乞依大国服饰法用,一同华夏”的要求时,就说:“先王建国,夷夏殊风,君子教民,不求变俗。断发文身,咸安其性,旃裘卉服,各尚所宜,因而利之,其道弘矣。”(《隋书·突厥传》)国家教民化人,志在弘道,普及主导文化、凝聚思想共识是必要的,但实践的方式方法应是灵活、渐进的。基于这种认识,历代王朝都制定了很多促进边疆安定、民族团结,推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政策,如和亲、羁縻、互市贸易、包容当地宗教信仰等。通过促成各民族人民持续的、良性的互动,实现各民族相互吸收,取长补短,融会贯通,最终达至既保持“多元”,又归于“一体”的境界。
总之,中华文明长期演进所取得的丰富成果和特质形态,构成并昭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鲜明格局,其间形成的诸多思想创造和精神遗产,成为深深嵌入我们民族的历史基因,长久以来不断推进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凝聚和共同体意识的激发,其影响绵延至今。如何深入认识中华文明的历史、特质与形态,不断审视中华文明对中华民族、中国道路的重大意义与深刻影响,进一步推进中华文明的研究、传承与更新,仍需我们持续努力,从而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发挥出文明的磅礴力量。
(作者系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