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宵蚨
欧亚草原游牧民族文化习俗丰富多彩,剺面习俗就是其中的一项。剺面习俗最初出现在丧葬过程中,但后来该习俗通过在欧亚大陆的传播,不再局限于草原游牧民族,开始进入中原农耕社会,从而形成一种“内亚性”特点的文化冲撞与交汇。通过描述内亚不同时代不同人群的剺面习俗,揭示文化的内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所处环境而变化的。
近几年来,“内亚”或“内陆亚洲”一词是历史学界热议的一个概念,“内亚性”和“内亚传统”均是“内亚”一词的衍生概念。内亚最初作为自然地理概念被使用,其后逐渐演变为历史地理概念。“内亚”作为一个学术概念来使用,受到相关领域学者的关注。史学界通常都以中国古代正统王朝为中心来叙述古代中原王朝与北方少数民族关系史实,拥有远超于周边各民族的文字典籍。游牧文化传统也是重点关注的一个领域,代表作《黑毡上的北魏皇帝》,重点讨论了北朝皇帝和后来蒙元君主的即位仪式,表达了内亚独有的政治传统在传统华夏文明的延续。
中国文献记载,《论语·八佾》:“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国语·周语》:“怨而不怒。”《孝经·开宗明义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故在传统儒家文化中,以摧残自己身体来表达情感,并以之作为实现自身特殊目的的行为是不符合观念的。但“割耳剺面”这一种产生于草原游牧民族的文化习俗,却出现在了中原农耕社会。唐代的李承乾(曾任太子)在《通鉴纪事本末》中有这样的记载,他喜欢仿照突厥的服装,在周围选样子像突厥的人,将他们每五人划分为一组,辫发羊裘而牧羊,制作五面有狼头纛的幡旗,铺设帐篷,他在里面居住,杀羊烹饪,用佩刀割肉吃。又对身旁人说:“我要效仿可汗死,你们也要效仿他的丧仪。”所以倒在地上,“众悉号哭,跨马环走,临其身,剺面”[1]。“剺面”这一文化习俗是与传统文化相悖的,而从内亚视角来解读“剺面”的出现,可以减少传统文化的固有影响。通过内亚视角发现“割耳剺面”这一由周边游牧民族传入传统中原地区的习俗,并非由特定一个民族传入,可以帮我们进一步认识“胡俗”空间和时间上的广延,以及所谓的“胡化”问题。
“割耳剺面”的记载与研究
“割耳剺面”中的剺在《说文》中是这样记载的:“剺,割也,划也。”汉文典籍《东观汉记》的记录是,东汉时,耿秉任征西将军,他的功劳是镇压和安抚了单于及下面人的叛乱,在匈奴中极有威望。在耿秉去世后,南匈奴的单于亲自为他剺面以致流血,举国发哀[2]。而在正史《后汉书》中也有相同的记载,匈奴听说耿秉去世,嚎啕大哭,有人甚至“剺面流血”[3]。在汉代,我国北方的游牧民族中,就有“剺面”习俗,且与丧葬行为有关。但就此将“割耳剺面”说成起源于匈奴,未免证据不足。
在西方文献《历史》中,在有人去世的时候,斯基泰人会将他的身体交给异族人,接受尸体的异族人会做一件事情,“他们割伤他们的左手、耳朵、臂部以及他们的前额和鼻子”。
除了匈奴之外,其他游牧民族也有“割耳剺面”的记载。《周书王庆传》也有对突厥的剺面习俗的描述,部落里面有人去世后,他的身体会被放在帐篷前面,他的子孙及直系亲属,要杀羊、马等牲畜,摆在帐篷前面,用来当作祭奠物品。骑着马围着帐篷走七圈,每一次走到帐篷门前,都要用刀剺面,伴随着哭泣,血泪俱流,如此循环七次才能停止。选一个日子,取来逝者生前所骑过的马和所穿的衣物等一系列生活物品,将这些物品与死者一起焚烧,收其余灰,选择一个适当时间下葬。……到了下葬的日子,亲属也要像之前一样,骑着马,用刀剺面,“如初死之仪”[4]。《梁书》则对鲜卑乙弗部有这样的记载,父母去世后,葬以木为椁,儿子要“截一耳,葬讫即吉”[5]。《旧唐书》有这样的记载,毗伽阙可汗刚刚去世后,回纥众官员要将唐朝的宁国公主殉葬,而公主反倒说:“按唐朝礼法,丈夫去世,早上和晚上要到灵前哭泣,要穿三年孝服。现在回纥娶中国公主,不就是羡慕中国礼法,怎么还能依回纥的礼法,否则何需要万里结婚?”但公主还是按回纥法,“剺面大哭”[6],由此可见回纥也有相同习俗。北宋王溥于961年写成的《唐会要》,也记载黠戛斯人“死丧刀剺其面”的丧俗;1013年成书的由王钦若等修撰的《册府元龟》卷961《外臣部·土风三》“结骨”条中也载结骨人(黠戛斯人):“死,葬丧刀剺其面,火葬收其骨,踰年而为坟墓,有哭泣之礼。”其俗很可能与突厥相同。女真刚刚兴起时,就有以刀剺面的丧俗,《大金国志》三十九卷记载,亲人和朋友在濒死之际,要用刀刃剺额,血伴随着眼泪,从脸上交替流下来,这种习俗被称为“送血泪”[7]。赵琪《蒙鞑备录》在对蒙古鞑靼部有这样的记载:“遇亲母之丧则剺其面而哭。”
通過以上材料可以说明“割耳剺面”流行于游牧民族,且大部分是以丧葬习俗的形式存在。这种习俗跨越时间之长,体现了内亚所具有的延续性。“它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广延性,说明这种游牧民族习俗有很强的生命力。”
内亚尽管是以多文化多经济的形态构成,但其中心仍然在草原,游牧民族是其主体人群。而因为处于游牧生活状态下,不同游牧人群间的移动规模还是很大的,地域跨度也是让定居社会难以想象的。在历史时期,虽然草原地带的政治体更换不一定比定居社会更频繁,但其地域跨度和激烈程度总的要大得多。这些条件使得内亚各人群间的互动、交流持续发生,造成语言、风俗和信仰等方面的高度相似。特别是当与非内亚,如中原的农耕文明进行比较时,内亚各人群之间看起来似乎是共享着同一个文化。
对于该习俗如何由边疆进入中原,由游牧进入农耕的,学界中有这么一些认识。在文化上,胡、汉文化的融合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而且改变了人们的精神面貌。长期受礼教熏陶的汉族农业文化中似乎被注入了一种豪侠健爽的强心剂;而长期处于野蛮状态的游牧文化中也逐渐被加入了一种文质彬彬的精神内涵。隋、唐皇室均有浓厚的异族血统:隋炀帝杨广和唐高祖李渊的母亲,都出自拓跋鲜卑的独孤氏;唐太宗李世民的生母出自鲜卑族纥豆氏;长孙皇后父母两系皆为鲜卑人,故唐高宗李治的汉族血统只占四分之一。而这样一来,那过分儒雅而又有些孱弱的南朝文化和过分刚烈而又有些原始的北朝文化,便通过隋、唐的融合而扬弃了其各自的片面性,一种新的时代面貌出现了。刘冰莉的《“剺面”源流考》认为,其一,唐代中原地区的人中出现了“剺面”习俗,可能是因为与李氏皇族的鲜卑血统有关。其二,认为在隋唐时期,西突厥统一西域的活动中,突厥的社会习俗通过军事手段、贸易往来及和亲联姻等方式逐渐渗透至中原。而当唐太宗击垮漠北的东突厥时,“剺面”习俗也随着突厥势力的南扩进入中原。潘玲在《剺面习俗的渊源和流传》中写道,剺面习俗在东汉至隋唐时期流行于以突厥为主体的西域诸民族中,并于唐代前期随着突厥与中原政权的频繁交往和大量降唐的突厥人内迁,而被汉族等更多的民族所了解。
此上两种观点仍有不足,只是单纯地追求源流,而片面地将其带入一个狭隘的区域。从内亚视角理解,不仅是隋唐,之前的北朝也都是一个边疆与内地,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交流极为频繁的时代,“汉化”与“胡化”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并非过去所记述的那样只有“汉化”。“游牧循环至少有一部分是中国循环的结果。”双方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共同发展,而非孤立地发展。中原王朝的历史发展与草原游牧社会的历史发展是不可分割的。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草原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地区的交流在本质上是一种主动参与国家构建的活动,北方少数民族也将他们的一些特征打入到当时中原统治者的肌体中。而游牧与农耕各人群之间的文化亲缘性,也是接触和互动的结果。进入南宋后,疆域的缩小、国家实力的退步、“理学”的兴盛、正统观念中儒家的地位在汉族地区得以恢复,导致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出现了一定的敌对态度。在这种情况下,“剺面”的习俗便只能在辽、金、元朝等游牧民族政权下以内亚的独有性盛行了。
“割耳剺面”的功能转变
在汉朝之后几乎绝迹的“割耳剺面”,在北朝及隋唐时期之所以兴盛了起来,雷闻先生认为,这可能与在丝绸之路上往来贸易的中亚胡人,特别是粟特人带来的祆教法术有关。我们先来看《旧唐书》的一段记载:安金藏,京兆长安人,一开始是太常工人。则天称制。唯金藏确然无辞,大呼谓俊臣曰:“公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藏并出,流血被地,因气绝而仆。则天闻之,令典入宫中,遣医人却纳五藏,以桑白皮为线缝合,傅之药,经宿,金藏始苏[8]。显然安金藏来自一个非常典型的粟特人家庭。《朝野佥载》卷3的记载或者可为旁证:“河南府立德坊有胡袄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为袄主,看者施钱并与之,其袄主取一横刀,利同霜雪,吹毛不过,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喷水之,平复如故。此盖西域之幻法也。”[9] 试比较他自刺的情形与祆主下神之幻术,实在是如出一辙。所以祆教法术应该是于祆祠的下神活动的一种幻术。祆祠的下神活动应该是游牧民族“割耳剺面”习俗的一种转变,而且安菩的曾祖和祖父都有突厥化的名字,粟特人不是完完全全的游牧民族,应该是粟特人在经商过程中与突厥等游牧民族接触,将其变为了一种祈祷活动。到了宋代,这一活动被称为“七圣刀”,所以“割耳剺面”的大量出现并非单纯受粟特人的影响。反而粟特人的下神之幻术应该是吸收了部分“割耳剺面”习俗,并赋予了其新的功能。很多旅居长安的胡人也经常以剺面、自刺、割鼻等自残形式为戏,称为幻术。唐高宗显庆元年(656),皇帝及其随从到安福门的城楼上观看大酺,“胡人欲持刀自刺以为幻戏”,皇帝从此禁止举办这种活动,在《册府元龟》有相关记载。
“割耳剺面”这一习俗进入中原地区后,其所代表的含义也发生了变化,不单单是用来进行丧葬。刘曜在长安当皇帝后,《晋书·刘曜载记》有相关记载,紧随其后是羌氐第反叛,羌氐的首领权渠自己号称秦王。刘曜派兵去讨伐,随着羌氐的战败,权渠听到战败消息大惧,“被发割面”从而以此来投降[10],以“剺面”来表示悔过。唐代宗时,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曾自导了一幕以“剺面”求官的闹剧,企图将磁、相二州都归属于他的统领,他提出当地驻军和大将“割耳剺面,请承嗣为帅”[11],使朝廷束手无策。晚唐时,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也有相似的举动,他拒绝受代,故而就指“使百姓遮道剺耳”[12],通过百姓来向朝廷展示自己的功绩。由此可见,别有用心的“剺面”行为已经成为一些官员为自己谋取政治利益的手段和工具。民间有“夏启元妻孟氏”早年守寡,被继母逼迫改嫁,“剺面毁容乃止” 则是通过“割耳剺面”这一习俗来表达女子在丈夫去世后,被逼迫再嫁,割鼻剺面表示自己的决心。关陇氏族,裴矩之女裴淑英与丈夫李德武被迫离婚时,也要“操刀欲割耳自誓,保者禁之乃止”[13]。裴氏作为当时的世家大族,其中的女眷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游牧民族的习俗,这是非常让人瞩目的。“割耳剺面”还发展出诉冤,请愿与辞讼等功能,《新唐书》中记载殷成己的母亲颜氏说,“叔父吏部郎中敬仲为酷吏所陷害”,就率领二妹“割耳诉冤,敬仲得减死,及成已生,而左耳缺云”[14]。《旧唐书》也有相关记载,宰臣张说,遭到崔隐甫、宇文融及李林甫陷害,导致下狱,兄左庶子光诣朝堂“割耳称冤”[15]。这说明“割耳剺面”容易让人产生同情心,达到诉冤的效果。
“割耳剺面”自毁身体虽为儒家经典和国家律令所共同禁止,但从实际效果上来看,《孝经》的道德伦理约束仍不强,国家法令也并没有认真执行,以致“割耳剺面”屡禁不止。
“割耳剺面”习俗只是草原游牧民族众多习俗之一,其生命力可以持续到宋朝之后。了解一种游牧文化,特别是差异比较大的游牧文化时,往往要参照自己文化已有的概念、观念、词语,并进行对比。差异化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一定会造成一些失真甚至信息改动。继而随着接触增多和深入理解,就发现游牧和农耕并非两条平行线,而是相互交叉的。除了“割耳剺面”习俗,还有诸如胡旋舞等其他习俗被农耕文明发生借鉴。从内亚视角来看待游牧民族的文化习俗是一种新的视角,打破了之前中原皇朝的历史观点,在农耕文明和中原政权中加入了草原游牧政权的血液,游牧文明不仅只有“汉化”这一单方面的文化习俗变化,更有对中原农耕文明所谓的“胡化”,两者是双向发展的。通过内亚视角,我们会发现一些农耕社会中所存在的一些习俗,不可避免地会有游牧民族的影子,体现了特定的外来习俗在中国传统社会大众层面的传播流变。
图 敦煌158窟北壁涅槃变·各国王子举哀图
(图片来源:《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四,圖版65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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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2][14]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