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二叔有点恐电话,电话铃声一响,心头就有些紧张。昨夜接到张德深的电话,就一夜没睡好。
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更加灰暗了。像是一块乌黑肮脏的抹桌布,盖住了宁静的小山村。雪花散漫地飘着,借着窗口丁点儿亮光,依稀可见地上的一层雪白。
麻二叔卷了一支叶子烟,打开了电视,这时手机响了。麻二叔拿起一看,是在城里住着的张德深:“麻二哥,你好!我是德深,我今天回村里来了。”
“德深啊,你回来了呀,打电话找我有事吗?”
“麻二哥,是这样的,我在城里买了套房子,明天准备在村里请进宅酒,请你喝酒。”
“哦,要得,要得。我明天一定去凑个热闹。”麻二叔挂了电话,才发觉夹在左手指间的叶子烟燃到了烟屁股,把手灼得生痛,忙甩了烟屁股,骂道:“真是的!”
明天要吃酒,麻二叔摸了摸荷包,不拿出来看也知道,只有几十块钱了,不够去吃酒随礼的数,是留给在镇里上中学的孙子下星期的生活费。人情大于天。麻二叔很烦恼,便拖着一条残腿站起来关了电视。山村冬夜特别漫长,仿佛没有个尽头,为了打发这段漫长的时光,麻二叔便坐在火塘边开始“熬夜”。
熬夜就是围着火塘烤火、喝茶、讲古扯白。
麻二叔烤火,要的是个伴儿,说说话,散散心中的烦躁气。火塘是山村夜晚的宴席,左邻右舍吃过晚饭,手捧一杯滚烫的茶水,走东家串西家,就着树兜火围坐在一起讲古扯白,话农事,把这闲得无聊漫长的冬夜熬掉。麻二叔把熏得黢黑的铜壶吊在火塘的中央,铜壶晃晃悠悠,“咝咝啦啦”的响动从壶嘴里冒出来,一缕一缕的热气也晃晃悠悠。
熬夜就是熬时间,麻二叔觉得那个“熬”字真好,像在熬一锅热粥,把那些长得多余的夜晚时间,熬掉。
门外雪花簌簌飘落,急骤的风在屋外呼啸,吹得门窗吱吱作响。麻二叔在火塘里堆起干树兜,尺把高的火苗照得满屋亮堂,壶里的水在里面翻腾着,待热气把壶盖掀起来,就着滚烫的开水泡了一杯茶,然后拿了一个旧木盆放在火塘边,把冒着气的黢黑铜壶里的水倒在木盆里,又从水缸舀了几瓢冷水添在铜壶和木盆里,用手试了试木盆里的水温,脱了鞋袜,一边泡脚,一边喝茶,一股温热传遍全身,他觉得这是一天最享受的时刻。
这时,隔壁的胖婶张翠花在门外高声喊着:“麻二叔,在屋里干啥子哟,你的树兜兜火烧起来没?我与冯大爷、张大娘、不二兄弟来你屋里烤火熬夜啰!”
麻二叔为人谦和忠厚,隔壁左右邻居晚上吃过晚饭没事,总爱到麻二叔家围着火塘一起“熬夜”。
胖婶翠花自老公病逝后,守寡多年,儿女长大后都飞走了,胖婶翠花不愿跟儿女过,她说自己身体还健朗,不必麻烦儿女,她就独自守着老屋。胖婶性格豪爽泼辣,村里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翠辣子”。
麻二叔听到叫门,胡乱地擦了几把脚,趿着一双被树兜火星溅到,烧了几个洞的旧拖鞋,一拐一瘸地去开门。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的雪下得好大了。”麻二叔招呼着。
“翠辣子”、李不二、冯大爷、张大娘四人在门外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跺了跺脚才进屋围着火塘坐下。四人刚一坐下,李不二的老年手机就响了,声音很大,电话是张德深打来的。
“不二兄弟,我是德深,你我兄弟俩都有好久没相聚了,我还是很想念兄弟你,我今天回村了,我在城里买了套房子,明天准备在村里请进宅酒,我们弟兄伙再叙叙旧。”
“要得,要得,我一定去凑个热闹。”
接完电话,李不二就为难了,去随礼吧,身上仅剩四百多元钱,随礼了,手里就没钱了,不去随礼吧,乡里乡亲的,人家打电话请了,又抹不过面子。
见李不二挂了电话,张大娘忙说:“张德深今下午也打电话请了我,我明天随礼的钱还不够,还要想办法把礼钱凑齐。”
“这个张德深,看来是把全村家家户户都请到了,准备大捞一笔了。”冯大爷边说边接过麻二叔递过来的叶子烟。
“他今年这是第三次办酒了。”李不二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雾。
“乡里乡亲的,他请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去的,不能落闲话给别人说。”张大娘把椅子朝火塘前移了移說。
“就是,就是。”冯大爷与麻二叔附和着。
“就是个鬼,张德深那德性你们不晓得?纯粹是借办酒捞钱,请我们这些人去喝酒,知道我们必须随礼,我们这是饿老鸦去喂饱老鸦!”“翠辣子”愤愤地说。
“我也晓得是饿老鸦喂饱老鸦,既然请了我们,我们不去还是有些抹不过情面吧。”李不二抽了一口叶子烟说。
“既然大家都去,我也去嘛,免得又把话落到别人嘴巴里,说我张翠花小气。”“翠辣子”有些无奈地说。
但几个人说到随礼钱又各自发愁了,冯大爷说,明天一早去邻村女儿家找女儿借,张大娘说,明天把家里的几只鸭子捉到街上去卖了。李不二抽了一口叶子烟,吐出一缕浓浓的烟雾说,他前几天帮人做小工赚了五百元,前天赶场买东西用了几十元,还剩四百多。“翠辣子”一听,马上对李不二说:不二兄弟,那你借两百给我,我明天随礼。李不二只好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借给“翠辣子”。前年,麻二叔老伴过世了,女儿远嫁外省,儿子儿媳在省城打工,他一个人在家照顾在镇上读初中的孙子,自己患了风湿,一条腿又不听使唤,走路一拐一瘸的,家里也没喂鸡鸭,想来想去,只能把家里的几十斤干花生卖了。
几个人围着火塘,一直到深夜鸡叫才散。
一大早,麻二叔把昨晚的剩饭热了,就着咸菜匆匆地扒了几口,踏着厚厚的积雪,背着几十斤花生到街上去卖。背篼上装花生的蛇皮袋蹭着麻二叔的头,麻二叔走一步,装花生的蛇皮袋就蹭一下,把头上的旧毡帽蹭得盖住了眼睛,麻二叔干脆把旧毡帽摘下来夹在腋窝下,银白凌乱的头发瞬间见光,白得有些晃眼睛,在风里飘扬,抚着他脸上浓密的褶子,扫着他日渐浑浊,看着像努力睁开的眼睛。
麻二叔怕耽误了随礼,卖完花生,背着空背篼一路一拐一瘸、紧赶慢赶来到张德深办酒席的地方,有许多村里人已经来了,冯大爷、李不二、胖婶“翠辣子”几个都坐在那里,就赶忙从棉衣口袋里面摸出那包卖花生的零钱,对正在低头收礼记账的张德深堂弟张厚财说:“随礼,给我写上二百元。”
“好,好,好……”张厚财抬起头,正准备发烟给麻二叔的时候,见麻二叔手中一把零钱,发烟的手也停住了,撇撇嘴说:“麻二哥,麻烦你把钱换一下嘛,这零钱不好收。”
麻二叔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钱,最大面值的就是一张五十元的,还有两张二十元的,其余的都是十元、五元的,还有一元的。都是卖花生一斤、二斤、三斤、五斤卖的,最后一个二十斤的,是原本卖四元一斤,为了凑够今天随礼的钱,两元五角一斤,忍痛贱卖的五十元。麻二叔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麻烦兄弟通融一下嘛,我身上实在没得整票,这些都是今早卖花生的钱。”
麻二叔正在跟张厚财说的时候,张大娘手上也拿着零钱站在麻二叔身后,那是她卖了几只鸭子的钱。这时,张德深腆着肥大肚子,笑眯眯地走过来,麻二叔笑着对张德深说:“兄弟,不好意思,身上没得整票,这都是我今天早上卖花生的钱,你跟你堂弟厚财说一下,让他收下,虽然是零钱,但二百元的数量我不会少。”
张德深原本的笑脸立即拉了下来,刚从烟盒里抽出准备给麻二叔的一支烟也叼在自己的嘴里,然后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串串烟雾说:“麻二哥,感谢你今天能来捧场,虽然说我是主人,但我今天交给他们负责收礼,所以呢,我说了不算,望你能理解。”
麻二叔一听此话,一颗心从头凉到了脚后跟,就像一下跌到了冰窟窿眼里。想起自己为了随这个礼,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冒着风雪,拖着病腿,背着几十斤花生,一拐一瘸地走十几里路到街上卖……不由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随手拖了一条板凳,歪着身子就往上爬。这时,坐在人群里的李不二见了,他怕麻二叔摔倒,忙冲了过来,一把帮麻二叔扶上板凳。
麻二叔站在板凳上,一手攥着零钱,一手叉着腰大声道:“张德深,你不是人,你喊我来随礼的时候就是兄弟,随了礼以后,你就翻脸不认人,我隨礼的钱虽然是零钱,零钱难道就不是钱啊?”
张德深见麻二叔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站在板凳上骂自己,也不由火起,对着麻二叔道:“麻二,我请你来是看得起你,你想喝酒就坐一边去,不想喝酒就别在这瞎呱呱的,我又没要你的礼金……”
“翠辣子”一见张德深对麻二叔说这话,不由也冒起火来,对张德深说道:“张德深,你这就要不得,你请了人家来喝酒,人家随礼拿了零钱,不是整钞你就不收,还赶人家走,你这明明是欺负麻二哥老实!”
“胖婶,我哪是欺负他老实哟,分明是他来砸我场子好不好?”张德深见“翠辣子”为麻二叔说话,他知道“翠辣子”的性格,那个泼辣劲是全村出了名的,没有人不害怕,他知道自己惹不起,于是说话的语气也就软了不少。
“哟,张德深,你说麻二哥是来砸你场子的?麻二哥为了你请酒随礼,手头没得钱,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花生都拿去卖了,你还嫌弃他的是零钱,不收。你说你这人,有事没事总是找出各种理由办酒席请客,你还有点良心吗?你睁开你的眼睛看一下,今天到场吃酒的,有几个年轻人,他们都是留守老人。他们都是靠儿女每月给的那点零花钱,或带孙儿孙女的生活费,有的靠给别人打小工挣的几个辛苦钱,自己省吃俭用,存了一个月、两个月的零用钱,被你一个酒就搜刮一空。乡里乡亲的老年人,都很朴实,为了随礼,没得钱的时候,全靠拿粮食去卖,对有钱人来说,这二百元不算个事,但对乡亲们来说,二百元要卖一百五十斤左右的谷子。”
“就是!就是!”在场的许多老人附和着。
麻二叔接过“翠辣子”的话:“今天我在赶场卖花生的时候,遇到了张大娘,张大娘带着孙女也在赶场。我听见她孙女对她说,奶奶,我想吃棒棒糖。张大娘对她孙女说,乖孙女,我们不吃棒棒糖,奶奶等一下带你去吃酒席,去吃好吃的。当时我听到这句话,心里好酸,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想吃一颗棒棒糖,奶奶都舍不得,省下钱,为了你请酒给你随礼。”
张大娘听着麻二叔的话,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钱,一只手从旧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旧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
“你总是编出各种理由办酒请客,就说最近两三年内,我随你家的礼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今年到现在你就办了三次,你依靠办酒的钱去城里做生意、买房,今天又借在城里买了房办进宅酒,来搜括乡亲们的钱,你那新房子,我看你住了也不得安心!我劝在座的各位回去好好算一下账,一年随了多少礼,又存了多少钱?好好去细化,你就知道为什么一年忙到头,却没有余钱,日子越过越紧巴巴的,因为在座的大多数把面子看得重,自己从没办过酒,却一年随出去大几千、上万!”
麻二叔刚说到这里,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只见张德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比哭还难看,气愤地对麻二叔骂道:“麻二,老子平时又没得罪你,看来你今天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来砸老子的场子?”
“你没得罪麻二叔?张德深我警告你,你不仅得罪了麻二叔,你还得罪了在座的所有人,你还不收零钱,张大娘手里的也是零钱,我手里的是两张一百的,你不是只收大钱吗?不好意思,我不随了,你现在想收,我们也不随了,下回再办酒我们也不来了,可能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来了,你再想靠办酒席赚钱的梦不要再做了……”“翠辣子”指着张德深说。
“对!这礼我也不随了,不再做饿老鸦喂饱老鸦的蠢事了。”李不二挥了挥手中的两张百元大钞。
冯大爷与张大娘也把紧紧攥在手里的钱放回衣袋里。
李不二把麻二叔从板凳上扶下来,故意耸耸肩对着张德深说:“你的酒我们吃不起,今天我就用这随礼的两百块钱请冯大爷、张大娘、麻二叔、胖婶到街上去吃。”说着挥动手中的百元大钞,像挥舞小红旗,大摇大摆地朝停在公路边自己的三轮车走去。
在场的人突然间一哄而散,热闹的酒席,只有张德深与堂弟张厚财杵在那里。
作者简介:李尧隆,湖南岳阳人。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青年文学家》等报刊,有多篇小说、散文在全国获奖并收入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雪落故乡》,小说集《梨花如雪》,中短篇小说集《故乡》。
(责任编辑 陈增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