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有人说你娇媚,娇媚的生命哪有这样丰满。有人说你富贵,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啊牡丹,啊牡丹,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歌声在办公区一响起,都知道歌唱家来了。
听见这歌声,有人疑惑:“都提前退休了,还来办公楼干什么?”
新进单位的年轻人更加不明白:“一个疯子,不好好在家待着,出来晃荡什么,人多车多的,就不怕出事,家里人也不担心?”
老一点的同志说:“还是疯子无忧无虑,过得快活!”有人赞同:“文艺家和疯子只差一步。进一步就是文艺家,进不去才是疯子!”不管怎么议论,意见怎么不统一,有一点是公认的,那就是,这个疯子的生活是滋润的,一个时时处处、时时刻刻唱歌的人,难道不是最开心快乐的吗?
这是一幢办公大楼,共十六层,二十几个单位在大楼办公。这些单位都是行政事业单位。来来往往办事情的人,都在轻手轻脚,害怕弄出什么响动来,影响了人家办公。不说唱歌,连说话、走路的声音都特别小。然而,歌唱家却是个例外。
刚开始,大家很惊奇,隔三岔五地,楼道里,就会有歌声传来。歌声是电梯里传出来的。感到惊奇的原因是,上班时间,怎么会有人唱歌?这里又不是歌舞剧院。各个办公室的人,都在认真装着或者认真地办公,其实,耳朵已经竖起来了,他们在静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看看有什么样的人会出来制止。然而,没有任何人来干涉。就连保安见了,也只是一笑了之。在这幢大楼里,多是群团单位,以前,办公地点没有在一起,因此,对其他单位的人员并不了解。突然,市委、市政府把大家组合在一幢楼里,单位与单位之间,工作关系嘛,倒不需要磨合。但是,工作人员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却更加谨慎,哪些和自己是平级、哪些是处级领导,一时半会难以弄清楚,只得本着一条:少说多做。除非不得已,不会私自串门。上班的人员达二百余人,正处级干部在五十人左右,其余的是科长、副科长,再其次就是机关工作人员。工作时间各尽其责,课余时间,也会有各自的生活圈子。谁也不知道谁和谁之间有什么矛盾,或者什么关系。有时候,自己很随意的一句话,很有可能给自己今后的成长埋下隐患。军队里有一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如果套改在职场上,就是“不想当部长的干部不是好干部”,在大家的目标里,这个“部长”,不是乡武装部长,也不是县统战部部长,而是指省部级领导干部。上了这一步,就算是高级领导干部了。明里不说,在心里,哪个都是怀有这样的雄心抱负的。种子早已经埋好,只等时机成熟,便开花结果。
歌声从电梯的十六层慢慢开始下降,在某一层突然停下了。电梯走了,歌声并没有走,而是在这层楼里,飘进了某一间办公室。各办公室探出一些脑袋,看歌唱家去了哪里。另外,还有一些人装着去上卫生间,验证歌唱家是不是去了自己想象的地方。
果然,歌唱家去的办公室,是市文联,这和大家想的一样。进门,歌声就停了。都说,对嘛!文联是什么单位?文学艺术界的联合会啊,它就是文艺工作者的娘家,管理服务的对象就是作家、音乐家、书法家、美术家……凡是写写画画、唱歌跳舞的,都属于这个范围,歌唱家是不是该归文联管,大家还不清楚,据说,要成为他们某一个协会的会员才算。
曾经有人偷偷地问过老黄。老黄说:“算不算歌唱家,看你怎么看。一般来讲,成了省级以上音乐家协会会员,大家才认为是歌唱家。那么问题来了,当上县长的,为什么很多人不认为他就是县长?同理,难道不入会的,就没有那个能力?说不过去嘛。还比如,有些人埋头写作,对入会没有兴趣,作品到处开花,你能够说他不是作家?”
问者听糊涂了。老黄就简而言之:“所以说,高手在民间。我个人认为,龙老师就是歌唱家。”老黄把人们认为的疯子,称为“龙老师”。这下大家了解了,这个疯子就是歌唱家。
歌唱家来到文联,就亲切了。他把帽子取下来,说:“老哥,我准备去三亚了,我们这里太冷!”
長期与文艺家打交道的市文联,每个人都没有其他机关工作人员那样的特征。特别是文联的老同志老黄,和歌唱家接触二十来年,更是豁达开朗。他迎着歌唱家的目光,责怪道:“以前吧,没有在一栋楼办公,我们见面还多些,现在搬到一起了,要见你反而不容易。”
歌唱家回答:“现在退休了,说是优哉游哉,实际上,感觉自己还特别忙,要排练,要吊嗓子,要辅导学生……”
老黄很羡慕,又把话题扯回来:“三亚那边是暖和多了,去吧,你现在衣食无忧,又提前退休了,工作上无所牵挂,是该好好享受生活了。”
“我有现在的生活,还得感谢你这个老哥!”
老黄想起这么多年来经历的事情,心里就有点酸酸的,表情就讪讪的,说:“客气了!”
歌唱家话锋一转:“最近,我感觉以前的唱法还是有点问题,和教授教的还是有区别,特别是在唱牡丹的时候,嗓子没有打开,声音瓮声瓮气的,我给你来一下,你给我把把脉。嘴打开了,声音完全不一样。”歌唱家张开嘴,固定了一个嘴型,就开始唱:“啊牡丹,啊牡丹……”
在办公室唱歌,一层楼都能够清晰听见。歌唱家的声音一旦打开,果然不同凡响,一听就是很厉害的美声唱法,这个是考功底的。很多年以前,老黄听他第一次唱歌,就夸奖:“你天生就是一个歌唱家!”也许是他的随口应付,也许是真诚的夸奖,不管怎么说,是老黄改变了歌唱家的人生。歌唱家和老黄一见如故,一直以来,他把老黄视为自己难得的知音。在唱歌方面,只要有一点想法,就直接来找老黄交流。用歌唱家的话说:“茫茫人海,知音难觅。”
听见歌声的人都说:“唱得不错,完全和央视春晚的歌唱家没有区别。”这些人从最先的嘲笑,到如今真真切切的佩服,不得不承认,他的歌声确实很见功力,气韵流畅、音色浑厚、表达丰满……这些特质,渐渐得到了公认。他的名字,也早已经被大家忽略,取而代之的,是“歌唱家”。
当然,对于不懂音乐的人来说,歌唱家就是一个疯子。
从老黄办公室出来,歌唱家一路歌声地下楼回家。
望着歌唱家远去的背影,知情人开始摇头叹息:“可惜了,可惜了。”
很多人都清楚,歌唱家还不是歌唱家之前,履历是光辉灿烂的。他的前途是光明的、无可限量的。这让如今多是处级以上干部的同志想起来,就自愧不如:“那个时候,我和他,没法比。”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已经是科长的他,稀里糊涂地被市政府派往南方沿海地区做翻译。一个市领导带队,主要是外贸出口本地的丝绸。在全市范围内,人才济济,真要找一个翻译,还真不容易。市政府内部发文寻找,他无动于衷。很多人自告奋勇,这是一个最好时机,都在想方设法地去。无数人碰得头破血流。市领导很不满意,这些人不是长相不行,就是外语说得磕磕绊绊,再就是缩手缩脚,一说外语就脸红紧张,市领导发火了:“这样的人带出去,怎么能够代表本市的形象?”市领导一发火,相关部门着急了,要求各单位推荐,最后再遴选。此等好事,毫不知情地就找到了他头上。他是正儿八经的外语大学本科毕业,不是满地流行的函授、党校大学生、研究生文凭。
不说组织部门对他不熟悉,很多人都对他不熟悉。他在一个群团单位工作,这个单位不显山露水,因此,在单位工作的人,就更加不显山露水。他就是一个默默无闻、不起眼的人。找上门的时候,单位同事才开始惊愕,本来是私下怂恿他去出洋相的,怎么就真进入决赛了?然而,通知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兴奋,反而一口拒绝。相关部门还是以正式书面的形式通知他去了某市领导的办公室,更加不熟悉他的市领导,死马当活马医地接见了他。一见,先是对他的外貌特别满意。年纪轻轻、清清爽爽,看着顺眼。市领导随手拿了一张外语报,指着一段问:“你看看,这段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一遍,张口就来:“这是一条国际新闻,说的是……”
市领导一惊,心里有底了。
他却说:“领导,你有点草率。”
市领导心里不悦,还是面带笑容地说:“说说看。”
他不卑不亢地解释:“光看,怎么能够知道口语表达?翻译工作,最重要的是临阵不乱,要准确地翻译出对方的意思。因此,口语表达尤为重要。如果你结结巴巴或者犹犹豫豫,对方就有可能认为你方没有诚意。”
市领导点头,心里的不快在慢慢消失。
市领导沉稳地点头赞许:“有道理!”
他又说:“最考外语功力的是唱外文歌,我给你来一段。”不等市领导答应或者制止,他就开始唱外文歌曲。
声音悦耳动听,市领导连忙把手往下压,让他停止。这是在市领导的办公区,有人唱歌,显然不合适。他继续了两句,才惊愕地停下,看着市领导:“咋?有问题?”
市领导招呼他:“来,坐下。”
市领导和颜悦色地称赞:“很流利,很好!”
接着,市领导就讲了意图:“市里准备去南方一年,打开外贸出口,需要一个翻译,初步考虑你去。主要负责交流、谈判,签合同的时候,你负责翻译,对条文把把关。”
他犹犹豫豫:“一年啊?”
市领导眉头又皱了皱。官场上,最讨厌下级跟上级磨磨唧唧、讨价还价。
他说:“那你们安排别人去吧。”
市领导愕然了,挥手让他走。
然而,一周后,一纸正式通知,他就不得不跟着市领导去了南方。
听见歌唱家的歌声,楼内人员五味杂陈。从沿海回来后,他上班时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本来之前在单位,他的人事关系就有点微妙,这样一来,就更加一言难尽。单位领导再见到他,也不像以前一样喊他小龙,或者龙科长,而是喊“龙翻译”“翻译官”,谁都知道,市级部门怎么会有翻译配置,明显带有戏谑的味道。领导这样一喊,其他人就跟着喊,他的本名被大家忽略了,久而久之,他的真实身份被大家忘记了。在他走的这一年时间里,科里一个老同志在负责,老同志比他要大接近十岁,一直在单位熬,本来单位是让老同志当科长的,眼看就要熬成功了,没有想到,突然要求“年轻化、知识化”,名不见经传的他,首先享受到了政策红利,被动提职,后来者居上地当了科长。
老同志对政策没有意见,对他却有了意见。老同志知道,对政策再有意见也无济于事。而对他有意见,则不同,可以借一些言论或者行为适当发泄。在龙当科长的半年时间里,老同志沉默寡言,对工作没有任何热情,按说,老同志的经验比较丰富,再加上工作事情不多,也不需要很强的专业,主要是协调,而协调恰恰是龙的弱项。简单的一个事情,龙都会焦头烂额。老同志在一边无动于衷。在那半年里,龙的工作开展得很艰难,老同志这样的态度,直接影响到科里其他三个同志,人人好像肚子里都有一股怨气,找不到地方发泄,都把出口找到了龙身上。好像就是他抢了大家的位置,或者破坏了平衡。想想也是,老同志当了科长,第二老的同志就接副科长,人人都排着队,跟着慢慢蠕动,都有机会。你无缘无故就插了队,让别人心里怎么舒服。按资历,龙在科里排名倒数第二。如果按部就班,等到他当科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现在好了,龙一步登天,剩下其他同志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了。这种心理的落差太大了,大得人心犯堵,呼吸都不匀畅。
大家有什么工作任务,首先就甩给龙。龙自己认为没有做错什么,突然当了科长,却感到理亏。这半年来,他这个科长基本上包揽了整个科里的工作。其他人在办公室很融洽,像兄弟姐妹,他们偶尔还拿眼瞅一眼忙得昏天黑地的龙科长,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唯有他,外人般。以前的他,做着科长分配的工作,其余时间,就拿一本外文书看,基本上不引起注意,那才是他想过的生活。
没有想到,外出的机会却找上门来。按龙的意思,确实不準备出去,更加没有想到要去南方工作,考虑到才当科长,要做点成绩出来,才不枉组织提拔,正铆足劲干工作呢,哪怕是科里工作一肩挑,也没有多少怨言的,谁叫自己先进步了呢,多干工作是应该的。事不遂愿,有了那个当翻译的机会,单位和科里就有了把他挤出去的机会,单位领导、同事纷纷使劲,极力推荐,只把他一个人蒙在鼓里。果不其然,他们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直到面见完市领导,回到办公室,大家都在或真或假地恭喜他的时候,他才明白,不避开一段时间不行了。
最高兴的是老同志,为了把龙科长挤走,他私下串联了科室,又给单位领导出谋划策,是出了大力气的功臣。他心里高兴,恭喜得也更加由衷:“龙科长,恭喜你啊,怎么啥好事情都给你碰上了,当翻译,还跟着市领导,多难得啊!”龙心虚地打着哈哈:“别瞎说,还没有决定。”
其他人跟着起哄:“怎么没有决定,我们都知道了,恭喜恭喜,又不是非要你请客。”单位同事们,一个个装着才知道的样子,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龍无言,他仍然还在去与不去之间犹豫不决。包括他和市领导的谈话,都是拒绝的。市政府给单位来了通知,要求龙去南方工作一年,担任翻译工作。单位领导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自是高兴,亲自找了龙科长:“你是我们单位的人才,好好去工作,不要挂念单位的事,争取为单位争光。”同事们更加热情相送:“你终于跳出去了!”龙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莫非自己有翻译能力是单位极力举荐?从大家的表情看,离开市领导办公室后,定他去南方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单位。怪不得。
一年后,再回到办公室,龙感觉一切陌生起来。单位领导见了他,还是一样热情:“辛苦了,龙翻译,欢迎回来。”至于工作安排,领导只字不提,安慰他:“你才回来,先休息一段时间,我们再把工作做调整,如何?”
龙垂头丧气地回到科里,坐在那里发呆。老同志显然比他这个科长有凝聚力,有什么事情,都向老同志汇报,有了什么样的结果,都给老同志扯回销。这和他当科长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子。龙坐了一会,感觉特别没趣,就打电话约文联的老黄在晚上见面。
在南方工作的一年时间里,龙是忙碌的,也是快乐的。工作都比较轻松,有时候,上午一个谈判会就把一周的事情做完了。龙的出色表现得到市领导的高度赞赏,也在南方商贸界引起很大反响。市领导应酬多,很多时候,哪怕局长、秘书留守宾馆,都点名要龙参加。龙用外语旁征博引,把本市的区位优势、名胜古迹、人文景观、风土人情介绍得很全面,引起了不少外商的兴趣,表示将陆陆续续地来本市建厂、投资,除了兴业,还愿意安居。这让市领导很兴奋,一兴奋,就电话报告了市里主要领导,主要领导也连连表扬市领导:“成果丰硕,辛苦了,辛苦了!”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闲着,龙对这座南方城市的风景兴趣不大。闲下来,就看外文书。他的这个细节被其他人发现了,有的私人老板就找他咨询外贸方面的事宜。他不敢私自决定,就推脱。没有想到,老板直接找了市领导,市领导对他说:“帮帮忙嘛,耽误你点休息时间,和这些老板建立关系,对我们的招商引资肯定有好处。”
得到领导同意,龙就帮着一些老板翻译合同。每翻译一份,老板都给一个大红包。刚开始,龙有点害怕,老板说:“你付出了劳动,该你所得。”
渐渐地,找他的老板排起了长队。老板们是很精明的,如果同样的事情,在本地找人解决,成本将增加三倍多。找龙来做,既快又好,时间上更短,只需要一个大红包就解决了。龙在忙忙碌碌中,为当地老板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翻译方面的问题,得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大红包。这一年,外快加上工资、出差补贴,挣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临回来时,有不少单位领导和私企老板找到市领导,要求把龙留下来,他们将高薪聘用。市领导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那你们就来XX市请他。”
龙和老黄都是怪人。一杯小酒、一碟花生米、半斤猪头肉就可以坐上半天。老黄在机关早已经看透一切,也放下一切,他一副闲云野鹤、玩世不恭的态度,正合龙的胃口。当初,见到小龙,他就直言不讳地说:“你不适合在机关。”在单位沉默寡言的龙,和老黄在一起却相谈甚欢,连自己这一年去南方挣了多少钱的事情,都告诉了老黄。老黄喝着酒,咂咂嘴:“活该你发财,活该。”
龙就讲了回来的现状,很是郁闷地说:“老哥,我钱是有了,但是怎么越来越不快乐。”
老黄眯着微醺的眼睛,开始设身处地地为龙着想。猛然想到一个朋友托付的事情,就说:“你可以把钱拿一部分出来……”
龙诧异。
老黄就不好意思了,说:“我的一个要好朋友,现在遇着了急事,准备出售一层楼,那个楼呢,我去看过,既可以做办公,又可以隔成住房。”
当时,本市才开始陆陆续续地住房私有化,商品房刚刚起步。老黄的朋友就是做房地产的,资金陷进去了,正急得火烧眉毛。实事求是地说,龙根本不需要房子,单位有房子,老婆单位也有房子,买这个,纯粹是鬼迷心窍,因为是老黄提出来的,龙就有了一些义不容辞的悲壮,趁着酒兴,龙两肋插刀地说:“好,明天就买!”
老黄心情一下就好了,开始释疑解惑:“老弟啊,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怎么说的?旱路不通走水路,如果你确实对现状不满意,完全可以改变啊,比如,调换一个单位,总之,搞点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人要看开一切,不要钻牛角尖,自己快乐,比什么都好,你说是不是?”
龙有了醉意,大着舌头问:“我现在已经看开了,老哥,你就是我人生的引路人。你说,我适合搞哪样?”
老黄和龙碰了一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唱了一首歌,我当时就说,你适合当歌唱家!”
龙困难地抬头望天,努力回忆有没有这回事。终于想起来了,说:“对,对……有这回事!”
龙就开始唱歌,一曲唱完,饭店里其他食客居然鼓起了一阵阵掌声,还带着一些鼓动的吆喝——
“唱得好!”
“美声啊,不容易,再来一曲!”
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周围食客打躬作揖。他的神态,没有了阴霾,晴空万里,完全与之前判若两人。老黄也跟着兴奋,挥手向大家致意。醉意迷蒙的老黄,仍然没有忘记叮嘱一句:“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看房子。”
龙大手一挥:“我就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得知龙买了一层楼后,单位同事就心安了。都在等着看龙的笑话,有人不怀好意地说:“钱这个东西嘛,来得快,去得也快。龙已经疯了,买那个,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没有用。”
又说:“人家命好,捡到的娃儿用脚踢,就是任性!”不管哪种说法,都是幸灾乐祸的。在单位见着了,还会阴阳怪气地问:“翻译官,日子过得怎么样?”
龙笑眯眯地回答:“来,我给你唱一首歌。”不等对方反应,龙就开始唱歌,同事面面相觑:“他怎么了,是不是受了啥强烈的刺激?”
正在同事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说市领导主动约见了他。市领导精神特别好,从南方回来后,南方那边的外贸订单不断,且来了几拨老板投资。现在已经是市主要领导了。
市领导问:“小龙,怎么样?”
龙就汇报,说自己在单位暂时没有安排什么具体工作,偶尔唱唱歌,偶尔找文联的老黄请教一些文艺方面的事情,日子很充实。当然,他没有说,在单位和领导、同事的关系,他越来越感觉,自己与单位格格不入了,因此,才把精力放在唱歌上。他说:“感谢领导关心,我很好。”
市领导批评说:“年纪轻轻,满足现状可不好!”
龙说:“领导,你可能不清楚,我父母都是工人,岳父岳母都是教师,能够当上科长,都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对权力不痴迷,也没有兴趣。工作嘛,就是一个饭碗。因此,我对现状特别满足,也别无他求,是真心话!”
市领导瞅着他看。一会才说:“给你压压担子怎么样?”
龙不知所以然,望着市领导。
“你的工作能力我已经知道了,我考虑把你放在市中区常务副区长的位置,主要抓招商引资和城市建设,怎么样?”
龙摇头。
市领导又说:“实在不行,就去招商局或者建设局当常务副局长,先干着,以后慢慢再调整。”
龙仍然摇头。
市领导严肃了口气:“光摇头搞哪样?说话!”
“一言难尽……”龙感叹道。
“三十来岁就看破红尘了?”
“也不是看破红尘,当僧人的境界我还没有达到。我只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市领导把手往下一压:“你莫说了,听我说,再给你一个机会,来市政府做副秘书长,副县级,以后慢慢来。主要为我协调和服务,这个该可以了?”
龙否决:“更加没有这个想法。”
市领导在心里嘀咕一声,摸不透了,在他工作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先是服从,领导喊干啥就干啥。后来当了领导,叫手下干啥就干啥,再后来,当了市领导、市主要领导,基本上就是他说,别人服从的份了。别人都打破脑壳地往自己身边钻,这个龙却唯恐避之不及,什么意思?
市领导还在挽救,递出一支烟:“来一支?”
龙摆手:“不抽,坏嗓子。”
“毛病多!”市领导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他决定心平气和地和眼前这个怪人谈谈:“小龙,以你现在的年龄和能力,正是干事业的时候,我感觉你怎么老气横秋的,做工作提不起兴趣,也没有斗志,感觉吧,你有点颓废,一点看不出你在南方那种生龙活虎的影子了。”
龙说:“回来后,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个人还是应该干他喜欢的事情,如同按着的母鸡不抱仔,有点勉为其难,你说是不是?”
市领导问:“这也不干,那也不和胃口,那你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龙一脸喜悦:“我想请假!”
市领导笑了:“请假回来再就位,不矛盾吗?”
“要请一个月!”
“这么长?啥事情需要这么长时间?”
“请假去省城大学,请老师教唱歌。”
市领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唱歌?唱什么歌?”
龙凑近市领导:“你忘记了?我还给你唱过一次,就是那次。”龙拉开架势,又要开唱的样子。
市领导想起来了,连忙制止:“知道了,知道了。”
市领导终于失去了耐心,在心里暗叹了一下,“疯了”,于是,市领导忍痛割爱,也罢,由他去吧。
认为龙“疯了”的,还有单位同事,倾其所有买下的那一层楼,就像是脸上的一个痦子,自己习惯了不觉得,在别人看来总有点碍眼,都在等着看龙的笑话。没有想到,一年后,房地产疯狂了,他买的那一层楼,整整翻了六倍。老黄喜滋滋地把这个消息告知了远在省城的龙。龙马上指示老婆,全部卖掉。传言,龙就凭着这一层楼,已经把大家甩了几条街,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挣到这么多。这样一来,单位不平静了,纷纷议论,别看龙平时蔫头蔫脑的,莫不是龙未卜先知?当时,不是疯了,谁敢那样干,简直神了。
都推荐老同志出面核实一下真假,那个时候,有龙的科长头衔压着,老同志代理科长职权,科里的同事为他当初这个“代理”没少出谋划策,自然有恩于他。老同志义不容辞地找老黄要龙的联系方式,老黄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老同志愣住了,手机是个稀罕物,在市领导里,都不是全有的。地方老板,规模小的,也还没有购置手机,而他一个小小的科长,没有做什么大生意,却买了一个市价最昂贵的手机,简直是……简直是……老同志沒有找到形容自己悲愤心情的词语,科里的同事问:“是不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同志回答:“就算是吧!”
在办公室当众给龙打电话:“龙科长啊,我老涂,在忙什么呢?”电话是免提,声音响亮,都趴在办公桌边听龙怎么回答。
“是涂科长啊,我在忙,每天都要等声乐教授上课,下个月才回来,这个美声唱法太难了,正在关键时刻。”
“你在学唱歌?”
龙异常兴奋:“是啊,学美声,老难了,学完回来就给你们唱,我挂了。”
电话断了。大家想知道他的房子赚了多少钱,还没有来得及问,就挂断了电话。
大家疑惑了:“学唱歌?”
“想当歌唱家啊。”
一年后,以那个市主要领导为首的一大批科级、处级、厅级干部因各种原因被停职查办。龙的关系仍然在单位,在原来的科里。学成归来的龙索性辞了科长职务,只当一般的办事员。这个时候,在新科长老涂的带领下,他和大家的关系异常融洽。偶尔在办公室,小声地为大家演唱他的保留曲目,都说:“越来越像歌唱家了!”又有人说:“好听!”年终的市政协联欢晚会上,还专门请他去演唱了两首美声歌曲,他的歌声,技压群雄。大家都感叹:“这是一个被XX耽误了的歌唱家。”“如果他专心走唱歌的路,现在可能都在电视大赛里面当导师了,最不济,也应该是央视音乐频道的常客。”至此,龙在全市机关成了名人。他的经历、财富通过人们添油加醋,口口相传,成了传奇。都知道他有钱,甚至是多到用不完的程度。经常性的,到了周末,就有人起哄:“歌唱家,晚上请我们吃火锅?”龙每次有求必应,吃饭的过程中,往往还会为大家汇报表演一下,博得餐馆食客的掌声,不熟悉的食客也跟着跑来敬酒,他总是婉言谢绝,以茶代酒:“喝酒,坏嗓子。”这个时候,也是龙最开心快乐的时候。
好景不长,半年后,龙被查出得了脑瘤。去省城医院做了一个开颅手术,出院后,就办了提前退休手续。这样一来,他就成了真正的自由人。大家再见到他的时候,心里都有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多多少少对他的际遇由嫉妒转为同情。有的摇头,有的叹息,有的自责,有的后悔。还有的终于找到心理的平衡。也是,能够成为同事是缘分,哪用得着斗来斗去。这个时候的龙,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眼神还是那样清澈,但是只要一和他说话,就发现问题不小。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和他说天气,他就讲二胡。你和他说音乐,他又开始说英语。说不了几句,他就不分场合地唱歌。很多时候,人们来上班的时候,就会在大门口遇着他,正给保安和保洁同志唱歌。过路的人对他点头微笑,他说:“慰问演出。”话毕,歌声更加嘹亮,响彻整个办公区。于是,大家得出一个结论,纷纷唏嘘不已:“龙真真正正地疯了。”
歌唱家来办公楼,没有一点规律,来与不来,完全取决于他的临时起意。按说,一个提前退休的同志,和单位也好,办公楼也好,没有太多联系了。但是,他还是来。有时候天天来,有时候,又十天半个月地见不着他的身影。只要歌声一响起,就知道他来了。
“那个疯子又来了!”
“那个歌唱家又来了!”
人们对他的称呼,无外乎这两种。人们恰恰忘记的,是他是XX单位的科长,他的名字叫——龙腾鳌。
在大家一同喊“疯子”的时候,只有市文联的老黄在心里嗤之以鼻:“你们懂什么,龙腾鳌根本不是疯子!”事实确实如此,龙和老黄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人们认为的不太得体地唱歌外,从来没有一点反常的言行。在老黄心里,至于想把龙说成是什么,老黄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快要退休的老黄,决定自己退休后,就跟着龙腾鳌老师学习唱歌,也学美声。他望着龙腾鳌走出辦公区大门的背影,悄悄关上办公室的门,试着唱了一下,“啊——牡——丹!”完全不像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不是美声,也不是流行唱法。杂乱无章,空洞而且嘶哑,干涩无味,像杀猪没有断喉。
老黄马上泄气了,摇头晃脑地羡慕起歌唱家来:“看来,啥人啥命,别人的选择、兴趣爱好,不是想学就能够学会的。”
作者简介:柳恋春 ,重庆人,教过书,当过兵。在《文学界》《北方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200万字。著有短篇小说集《遍地黄金》《他们看我不顺眼》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多次转发。现供职于四川省南充市文联。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