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山佳
“X得猛”最早见于圣经台州土白。
1.A得猛
(1)聚会堂里人听着个句说话,都气得猛。(路加4:28;6:11)
(2)因为在天上许个报应大得猛。(路加6:23)
(3)耶稣难过得猛,格外求求。(路加22:44)
(4)因为渠有癫病,吃苦得猛。(马太17:15)
(5)拨众人奇怪得猛,就称赞上帝。(马可2:12)
(6)有一个财主,渠田地个年成好得猛。(路加12:16)
(7)个说话难得猛。(约翰6:60)[1]239-241
2.V得猛
(8)地也动得猛,从人在世以来,呒有铁=大地动。(启示录16:18)
(9)戈大拉四圈百姓都求耶稣离开渠许;因为吓得猛。(路加8:37)
(10)有些所在地动得猛。(路加21:11)[1]239-241
“X得猛”是新生的,也许受“A得紧”“A得极”与“A得很”的影响,根据圣经台州土白中有“A猛”“V猛”,因“类同引申”[2]而衍生了“A得猛”“V得猛”。
据《汉语方言地图集》[3]22,“热得猛”的说法有浙江诸暨、宁海、临海。临海方言的例子如:
(11)好得猛(好得很)。
(12)葛热闹得猛,汗轧出来沃(这里热闹得很,汗挤出来了)。[4]220
(13)逃起来快得猛(跑得非常快)。[5]197
浙江乡音“跟我说方言”2020年12月1日有《浙江临海方言介绍》,其中有“有一种厉害杀甲得猛”。“杀甲”就是“厉害”的意思,是形容词。
蔡勇飞[6]也举有如下例子:
(14)个(葛)热闹得猛,汗轧出来沃(这里热闹得很,汗挤出来了)。
台州其他方言也有。许宝华等[7]4921收“猛”字,义项二十一是:“〈副〉很;非常。吴语。”方言点有浙江温岭,如:“香得猛,对勿?”(意思是:香得很,是不是?),这说明温岭方言有“A得猛”。
天台方言有“A得猛”,但肖萍等[8]125-231把“得”写作“勒”,有时写作“了”。“得”变为“勒”“了”,是语音的弱化。如:“好勒猛”有5处,“大勒猛”“小气勒猛”“好了猛”“奇怪勒猛”“闹热勒猛”“高兴勒猛”各有2处,“高超了猛”“美勒猛”“好相勒猛”“内行勒猛”“客气勒猛”各有1处。
承蒙表弟黄奇勇告知,仙居方言也有,如“热得猛”“好得猛”“好吃得猛”等。
笔者询问了“三门湾乡音”,回答说:三门方言也有“热得猛”等说法。又承蒙宁海人陈一兵先生告知,三门方言有“热得猛”等说法。
陈一兵先生也告知,其家乡宁波宁海方言“A得猛”很常用,如“热得猛”“坏得猛”“坏吃得猛”等。
承蒙本校同事陈言序老师告知,宁波象山石浦、鹤浦也有“热得猛”等说法。例如:
(15)上海蛋糕好得猛来,一开门,统统卖完。
(16)早嘎乌贼包,好吃得猛,现在么(没)了。
宁海、象山现在属宁波市,但宁海历史上属台州,石浦、鹤浦地处象山南部,与三门只隔了三门湾。
至于诸暨方言说“A得猛”的问题,笔者询问过诸暨枫桥人魏业群同学,承她告知,诸暨的枫桥没有“A得猛”,山下湖、城西的大塘、五泄也没有。诸暨说“A得猛”的范围估计较狭窄。
阮咏梅[1]240指出,圣经台州土白中的“A得猛”与“A猛”可以互相代替,如“因为渠有癫病,吃苦得猛”“我个囡被鬼附得苦猛”,两句的形容词都是“苦”,一句用“苦得猛”①原文如此。其实此例前者是“吃苦得猛”,与后者的“苦猛”并非完全对应。,一句则用“苦猛”,两句语境和意义相当。但根据不同版本的译本可以看出,两者有时候在语义上有轻重,“A得猛”比“A猛”程度高,“A猛”对应的译句一般无须前加程度副词,而只用光杆动词或形容词即可,如“渠许就吓猛”,1880年版的“吓猛”对应的是1897年版的“怕惧”(渠许就怕惧),而“A得猛”则常常用台州土白中相当于最高级的程度副词“顶A”来对译,如“戈大拉四圈百姓都求耶稣离开渠许;因为吓得猛”,1880年版的“吓得猛”对应的是1897年版的“顶怕惧”(戈大拉四方百姓都求耶稣离开渠许;因为顶怕惧)。如“拨众人奇怪得猛,就称赞上帝”,1880年版的“奇怪得猛”对应的是1897年版的“顶奇怪”(拨众人顶奇怪,就归荣华拨上帝)。如“有一个财主,渠田地个年成好得猛”,1880年版的“好得猛”对应的是1897年版的“顶好”(有一个财主,渠田地个年成顶好)。如“有些所在地动得猛”,1880年版的“地动得猛”对应的是1897年版的“顶大地动”(各处有顶大地动)。如“个说话难得猛”,1880年版的“难得猛”对应的是1897年版的“顶难”(个说话顶难)。
以上可见,“A得猛”比“A猛”所表程度要深一些。这与郭继懋、王红旗[9]15所说的“用粘合补语表达结果是低程度地凸显结果,而用组合补语表达结果是高程度地凸显结果”是一致的。
西方传教士文献有“A得/来野”,“来”也是助词,“野”是“非常”的意思。例如:
(1)黄浦里险得野。(艾约瑟《上海口语语法》(1868:97))——另同页有“高来野”。
(2)勿敢响喊,所以声气小来野。(土山湾慈母堂《土话指南》(1908:4)勿敢叫得响,所以声气邪气小。)——另第9页有“大来野”,第105页有“硬来野”。[10]205
也有写作“A来野大”,“野大”也是“很”义,例如:
(3)海大来野大。(麦高温《上海方言习惯用语集》(1862:49)——同页另有“高来野大”。
(4)第只堂高来野大。(无名氏《松江方言练习课本》(1883:16)
韩庆邦的《海上花列传》“A得野”用得很多,例如:
凶得野哚:第2回。
清爽得野哚、要好得野哚:第7回。
大得野哚:第9回、第27回、第57回。
酸得野哚:第12回。
响得野哚:第15回。
出色得野哚:第21回、第23回。
重得野哚:第22回。
狠得野哚:第44回。
闹热得野哚②陈源源等[11]只是“热得野”为黑体字,误,其实应该是“闹热得野”,“闹热”是“热闹”义。:第48回
好得野哚:第49回。
坏得野哚:第53回。
准得野哚:第55回。
闹猛得野哚、噜苏得野哚:第59回。
推扳得野哚:第61回。
“野”后面都有一语气词“哚”。
其他白话小说也有,例如:
(5)小宝拭泪,向秋谷说道:“……看看别家格倌人面孔生得怕煞,生意倒好得野哚,碰和吃酒闹忙得来,格当中啥格道理,倪也解说勿出。……”(张春帆《九尾龟》第16回)
(6)秋谷的话还没有说完,早见陆丽娟瞅了秋谷一眼道:“唔笃勿要听俚格瞎三话四,俚笃姨太太凶得野笃。”(《九尾龟》第100回)——另第164回有“重得野笃”。
例(5)“野”后用语气词“哚”,例(6)等“野”后用语气词“笃”。
(7)宝玉摇摇手,低言道:“……奴本想数说俚两句,后来一转念头,因为俚格人,勿比大少直爽,暗刁得野笃,奴搭俚结仔毒,说故歇吵吵闹闹,弄得鸭屎臭煞,只怕俚将来阴损奴,叫奴哪哼防备嗄?……”(梦花馆主《九尾狐》第13回)——另第18回有“热心得野笃”,第20回有“面熟得野笃”,第25回有“粗蠢得野笃”,第36回有“吃力得野笃”,第47回有“要好得野笃”,第53回有“蹩脚得野笃”。
《九尾狐》“野”后全用的是“笃”。这与《九尾狐》是仿《九尾龟》有关。
以上可见,“A得野”早在《海上花列传》(光绪二十年(1894)出单行本)前就已经在吴语中运用了,如艾约瑟的《上海方言口语语法》[12]。
陆基、方宾观[13]也有,例如:
(8)姆姆,娘姨笨末笨,凶是凶得野哚。
以上说明,苏州方言在20世纪30年代仍有“A得野”。
也有用于“动词短语+得+野”结构,表示程度高。例如:
(9)复眱着张小村,把嘴披下来道:“耐相好末勿攀,说倒会说得野哚!”(《海上花列传》第1回)
(10)桂生复慢慢说道:“倪勿然也勿好说,二少爷个人倒划一无淘成得野哚,原要耐二奶奶管管俚末好㖏。……”(《海上花列传》第57回)
但动词要有条件,如“说”前面就不能加程度副词,但“会说”前面能加程度副词,如“很会说”,即这里的“很”其实不是修饰言说动词“说”,而是修饰“会说”这个状中短语。“淘成”也是,程度副词不能加在“淘成”前面,但可以加在“有淘成”“无淘成”前面。作为程度副词的“野”虽然后置,但可以前置,如“野会说”“野无淘成”,即“很会说”“很无淘成”。
承蒙苏州人史濛辉博士告知,苏州方言现在几乎不用了,但在他的印象中,郊区的老人可能还会用“A得野”。又承蒙石汝杰教授告知,现在苏州大概乡下还有用的,城区早就听不到了。石先生小时候还有人说“A得野”。
上海松江方言现有“大来野介”“丘来野完”“伊特吴侬好来野㖃”[14]。
关于“来”与“得”的关系,艾约瑟[12]曾提及过。钱乃荣[15]9评价说:“艾氏这种语言发展观使他在观察语言现象时经常注意其变化的两可现象,记录并了解它们的转变情况,留下的这些资料十分珍贵。如在语法方面,他说到上海话补语标记的‘得’当量正从‘来’向‘得’始改变,如‘写来好看——写得好看’。他说:‘受过教育的人常避免使用“来”,而常用“得”来代替,但在稍低的阶层中用“来”却极为普遍。’现今,上海郊区还多用‘来’,城区用‘得’或‘得来’。”
钱乃荣[15]152指出,“来、得来、得”是上海方言引介动词后的补语的前置词。“来”是土层介词,后受北方方言“得”的影响而变为“得”,也有用过渡形的叠加“得来”。
钱乃荣[10]205指出,后置的程度副词有“野”“野大”等,“野”可能是“邪”声母失落的又读。20世纪30年代已不用,改用“邪气”。现在有些郊区还在用“野”。
睦礼逊[16]收有“野气”,如“胆子大野气”。前面有“胆子大”(第48页)。“胆子大野气”,有注释:“野气:程度副词,置于形容词后。胆子很大。”(第361页)“性情野气”(第493页)。
但现在宁波方言“野气”只是形容词。朱彰年等[17]350-351收“野气”:“〈形〉不正规;不严肃;粗制滥造。”如“该人做事情交关野气”“其写咯文章交关野气,漏洞百出咯。”也说“野对”“野气勃出”。汤珍珠等[18]71也收“野气”:“不正规;不合套路。”如“该野果子阿里摘来啦?介野气东西啥好吃啥?”“渠做出来事体交关野气。”
石汝杰等[19]705收“野气”:“<形>神气;威风。”例如:
(11)(生)你要知我的姓名还早。(副净)阿唷,好野气厾!(生)[折桂令]这不是步砖金马门中,怎教俺、小小排衙,把姓氏供?(清·沈起凤《才人福》第16出)
沈起凤是江苏吴县人。“野气”可能是个吴语词。
许宝华等[20]562收“邪”[ziɑ31]:“很,非常。”又作“邪气”[ziɑ31-24chi35-31]。这是松江方言。许宝华等[20]563收“野”[ɦiɑ22],义项有二,其一是:“非家养的,非正规的。”其二是:“很,非常。”又收“野完”[ɦiɑ22-24βe31-31]:“后置程度副词,很,非常。”又作“野介”“勿收口”“海外”。上海方言的“邪气”是前置程度副词,而“野气”是后置程度副词。也许,宁波方言“野气”与松江方言的“野”等有关系。
甘于恩[21]提到一些程度副词,其中有“野”。李如龙[22]指出,程度副词“野”在现代闽语中仍十分活跃,如福建厦门、泉州、福州、福清、广东潮阳等地。
但闽语的程度副词“野”都是前置用法,未见“A得野”用法。而松江方言有“A来野”,可能与吴语在历史上就有多种“A得+程度副词”有关。
(1)那李二娘一见便道:“向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果然标致得势,那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陆人龙《型世言》第3回)
(2)(众)啐!好得势,沾㕶革光。(沈起凤《文星榜》第11出)——另第30出、第32出都有“好得势”。另第17出有“闹热得势”。
(3)(白)我里屋里丫头,婆娘多得势,(唱)勿要无人空处把鬼捣,莺头掭面陪欢笑。查出重究,一下不饶,门拴戒尺,三十之敲。(无名氏《三笑姻缘》第11出)——另第15出有“爱得㕶势”。
(4)(净)是吓,骨个声音熟得势,时常耳朵管里括进括出,一时头上叫学生落里想得着介。(《水浒记·活捉》(载《兆琪曲谱》))
(5)(丑)挑上山来吃力得势,歇歇再走。(《虎囊弹·山亭》载《缀白裘》3集4卷)
(6)(丑)寺里和尙多得势,啰里来寻?今朝要个。(《缀白裘·虎囊弹·山门》)——另《缀白裘·绣襦记·乐驿》《缀白裘》10集4卷(2处)、《缀白裘》12集2卷都有“多得势”。
(7)(丑)芳姑娘,嗯,乃弗要性急,咯十六多得势来里,四四十六,二八十六,十五加一也是十六,七九也是十六。(华广生《白雪遗音》卷4)
上例是民俗小曲。
(8)又去买了一个瓦罐头,两个刷帚,不与人知,仍回原处,连夜取水化墨,实在吃力得势。(无名氏《金台全传》第4回)
上例中心语前面还有评注性副词“实在”。
(9)宪太太道:“好笑得势!俚告到状子哉,还要箭衣方马褂,还戴起仔红缨帽子。”(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91回)
(10)还是湘兰说:“只把打簧表,也有限得势格,既然萧老送拨耐末,耐老老实实罢。耐将来有啥物事,也可以送还哩格。”(李伯元《文明小史》第55回)
(11)兰芬拍手道:“……勿瞒耐说,要讨倪转去格人多得势来浪。……”(张春帆《九尾龟》第9回)
(12)王佩兰也笑道:“阿唷,章大少客气得势!倪是勿好格呀,陆里说得着时髦倌人?章大少来浪寻倪格开心哉!”(《九尾龟》第42回)——另第150回有“牵记得势”。
(13)幸有阿金、阿珠竭力劝慰,说:“……亏(读区)大先生耐心好,夜里守着仔俚,连日里才勿出去格哉,故歇俚既经甩脱,落得回到上海,写意写意,如果要个把人陪陪,也容易得势,包勒倪身浪,还比俚胜几倍阿好?”(梦花馆主《九尾狐》第48回)——另第49回有“多得势”。
(14)该两日巡捕房里捉马车,利害得势,俚去碰勒浪,起码要罚五十块洋钱,阿要该死!(二春居士《海天鸿雪记》第20回)
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有许多“A得势”,例如:
有限得势:第4回、第13回、第19回、第24回、第48回、第55回各有1例。
容易得势:第7回有3处,第45回、第47回、第52回、第54回、第56回、第57回、第63回各有1例。
闹得势:第7回。
颠得势:第7回。
难得势:第12回、第24回各有1例。
忙得势:第13回。
闹热得势:第14回、第52回各有1例。
懒朴得势:第14回。
见谅得势:第17回。
早得势:第43回。
无趣得势:第44回、第52回、第60回各有1例。
写意得势:第48回。
闹猛得势:第56回、第62回各有1例。
俗气得势:第59回有2例。
多得势:第60回。
清末传教士文献也有“A得势”,例如:
(15)正勒笃疑惑时候有两个人立勒个搭,衣裳有亮光得势。(路加福音,1860:24)[23]
上例也是苏州方言的传教士文献圣经土白,与清代戏曲是一脉相承的。
但现代吴语却未见有“A得势”。史濛辉博士告知我们,其怀疑“A得势”可能是苏州现在所说的“A得死”。但不确定,因为从读音上看,“势”和“死”不同音。现在苏州方言表示程度深基本都用“A得死”(同音词)。上面所举清代戏曲的“A得势”,现在苏州方言全都能替换成“A得死”(同音)。又承蒙石汝杰教授告知,现在苏州大概乡下还有用的,城区早就听不到了。石先生小时候还有人说“A得势”。
我们以为,清代苏州等方言的“A得势”很可能与现在苏州方言的“A得死”有继承关系。不过,这需要进一步考察。
据睦礼逊[16],清末宁波方言中也有不少“A得紧”,如“大得紧”“繁得紧”“多得紧”“远得紧”“灵得紧”,以上是单音节词,也有双音节词,如“广阔得紧”,以上中心语是形容词,也有中心语是动词的,如“逼得紧”。但现在的宁波方言已不见“A得紧”,可见,宁波方言的“A得紧”已经消亡。
“紧”作后置状语在普通话中也已消亡,但在方言中还存在。如浙江浦江、义乌、分水旧、衢州、淳安、遂昌等方言有“A得紧”,这些方言的“A得紧”与近代汉语的“A得紧”是一脉相承的。可见,近代汉语的一些语法现象,在普通话中消失了,但或多或少在一些方言中还顽强地生存着。
苏州方言的“A得极”只见于老派,还有“A得野”“A得势”也只是老年人还有运用,这说明随着老一辈人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苏州方言的“A得极”也将退出历史舞台。
但现代吴语,又产生了新的“A得+程度副词”。
曹志耘[3]22认为浙江兰溪、江西广丰的“热得险”,都属吴语。
承蒙本校蓝升同学告知,兰溪确实有“热得险”的说法,不仅如此,他家住兰溪,是畲族人,兰溪畲话也有“热得险”“冷得险”“早得险”“速度得险(形容速度很快)”等。他认为畲话可能是受兰溪方言的影响。
承蒙本校支亦丹同学告知,其家乡乐清方言也有“热得险”的说法。
浙江境内其他方言也有,如江山廿八都话就有,例如:
(1)今日热得险(今天非常热)。
(2)这个女娃子齐整得险(这个女孩儿非常漂亮)!
(3)这个房间吵得险(这个房间非常吵)。[24]189
不过,黄晓东[24]189指出:“现在,‘A得很’比‘A得险’用得普遍。”关于江山廿八都话的方言归属问题,据黄晓东[24]6和《衢州市志》[25]1233认为廿八都话与“贵州省贵阳市至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之间的口音相近”“是一种西南官话与吴语长期融合的语言”。陶寰[26]则认为,廿八都话除了有北方方言的一些特征以外,还有闽语、畲话等方言的成分,但更多的特征与邻近地区的吴语相同,可以定性为“浙西南地区土官话”,但更近吴语。黄晓东[24]8认为:“廿八都话与吴语的‘异’大于‘同’,不宜归入吴语。总体来看,廿八都话与官话更近,宜归入官话方言岛。”但就“热得险”来看,应该是受吴语的影响。
长兴方言现在未见“A得极”,但有“A得魂”,“A得魂”为《汉语方言地图集》所未见。例如:
(4)一听就晓得能够帮朝廷加工茶叶,格是格点茶叶搭格只炒茶叶刮=人个水平肯定蛮好个,而且格头难=造得蛮好,勒=山顶浪=,春天家个辰光,新茶勉强上市,搭大唐贡茶院,泡杯茶,欣赏欣赏风景,格只是也享受得魂诶。
(5)个么格只陈武帝故宫呢也勉强造好,造得蛮好,边浪=还有小区,有饭店,夜头也闹猛得魂。
(6)12.5里,个么两边全种了刮=银杏树,银杏树外=长兴人叫白果树,一到了秋天家个辰光,格只树叶子变得金黄金黄个,勒=格只空中介=飘呢,席=家=像金黄色个蝴蝶,飘到地浪=呢,就算估格只地浪=呢铺了一层金黄色个地毯,景色呢漂亮得魂。
(7)难=外=长兴有毛老=老=人家全部以种茶叶为生个,到了4月份清明前后,新茶上市个辰光,格点茶叶是香得了弗得了,而且有刮=外地人还要到外=长兴来买茶叶,个么乡下头除吃格只紫笋茶之外,还有一样茶,也出名得魂,好吃哉,叫[ɡəu243]呢?叫烘青豆茶。
(8)小舒:……海鲜城么格辰光也乡下头,搭那介=啊弗晓得呢,难=么也闹猛的魂,啊是啊。……
(9)肖姨:……骑到太湖边上,太湖边浪=去呢凉快又凉快,热闹又热闹,格头尔弗要看诶,难=闹猛得魂诶。[27]155,157,176,179
长兴方言还有“A得了魂”,义同“A得魂”,应该是前者的变式,“A得了魂”也为曹志耘[3]22所未见。例如:
(10)紫笋茶,外=长兴人特别喜欢吃茶,格只紫笋茶香得了魂,个么大唐贡茶院有[ɡ əu243]个称号呢?
(11)就是比芝麻还要小一点个 口伐,出=黑个,格三样东西拼勒=一道泡,有刮=人呢再喜欢摆刮=几根细茶叶,泡出来格只茶啊香得了魂,咸答=答=啊,而且鲜极哉。
(12)个么边浪=呢,有刮=住勒=太湖边浪=个人家,席=家=顺便开了刮农家乐,到了9月份个辰光,生意特别好,闻上去是诶,格只太湖边浪=,到了9月份个辰光,那刮=车子开过去,腥气比较重撒,但是伊刮=东西新鲜得了魂。
(13)太湖开渔节。顶闹猛个辰光,格只太湖个湖面浪=停了百把只渔船,人一道勒=捕鱼,格个场面是大得了魂。
(14)老乔:外=长兴历史介悠久,闲话也介=多,但是外=长兴个物产也丰富得了魂哎,介=咯长兴是个风水宝地,是个好地方。……[27]155、157、158、172
曹志耘[3]认为浙江江山方言说“热得踏=”。但据本校王晓丽同学告知,说其家乡江山淤头说“A得类”,如“热得类”“冷得类”,“类”是程度副词,相当于普通话的“很”。淤头离县城20公里左右,地处江山的西南角。
以上可见,吴语的“A得+程度副词”形式较多,共有5种。再加上长兴方言“A得魂/A得了魂”,上海、苏州方言的“A得/来野”,形式更多。
如“A得紧”,明清白话文献有较高的使用频率,宁波方言至少19世纪末期还在运用,但到现在,只有少数方言点还在运用,吴语相对多一些。至于“A得极”,现在消失得更厉害,苏州只有老派还在使用,随着这些老人的去世,将要消失。长兴方言,越翠阳等[27]未见报道,就是未彻底消亡,苏州也是处于差不多情形。“A得野”“A得势”也出现差不多情况。
有消亡,也有新生。“五四运动”前吴语未见“热得险”“热得踏=”“A得类”“A得魂”“A得了魂”等。未见“热得险”可能另有原因:一是温州方言圣经土白只有5种,而上海土白有58种,宁波土白有51种,台州土白有22种。二是温州土白的口语化程度不高。圣经台州土白中既有量词“A打A”重叠式,也有“A加A”重叠式,“A打A”与北部吴语一样,“A加A”相对来说具有南部吴语特色,但温州土白未见“A加A”。[1]184
据《汉语方言地图集》,除“A得很”外,方言另有21种说法,吴语的用法最多,占近四分之一,如“热得紧”“热得猛”“热得极”“热得险”“热得踏=”,“热得猛”“热得险”“热得踏=”“热得类”等说法为吴语所独有,还有“A得野”“A得势”也为吴语独有。长兴还有“A得魂”“A得了魂”,所占比例更高,为近三分之一,且为《汉语方言地图集》所无。但赵翠阳等[27]未见“A得极”,也许与苏州一样,“A得极”也是老派所说。
浙江遂安有“A来糊了”。普通话“今天热得很/今天热极了”,遂安方言说成“今日热来糊了”。[28]294“A来糊了”也为《汉语方言地图集》所无。
一般认为,“很好”的程度不如“好得很”来得高,区别在于程度副词一是前置,一是作补语。但有的方言不一定。如浙江浦江方言中,“今日□[mən11]暖”“今日暖得紧”(程度较深),“今日危险暖”(程度更深)[29]637。“危险暖”表示的程度更高,即状中结构的“危险暖”比述补结构的“暖得紧”所表程度要高。
但东阳方言有“今日热猛”“今日尽热”两种说法,一是程度副词后置,一是程度副词前置,但程度上并无区别。[29]637
“今天很热”,金华方言说“今日儿热猛”,而“今天非常热”,金华方言说“今日儿热猛热猛”,即“热猛”的重叠式比单用式程度要高。但磐安方言又有不同,“今天很热”,磐安方言说“今日儿热猛”,“今天非常热”,磐安方言说“今日儿热猛热猛”,又可说“今日儿尽热”。这与东阳方言又不同,东阳方言是“尽热”与“热猛”相同,而磐安方言是“尽热”与“热猛热猛”相同。[29]636-637
明清白话文献中,有的“A得+程度副词”分布范围较广,如“A得紧”“A得极”,南方、北方都有分布。有的分布范围很狭窄,如“A得野”“A得势”基本在上海、苏南运用,《海上花列传》使用频率最高。现代方言的“A得猛”“A得险”只在浙江部分地区使用,“A得魂”“A得踏=”“A得类”分布范围更窄,只在1个县/市区域内使用。
据曹志耘[3],江山方言说“A得踏=”,但江山境内的廿八都话却说“A得险”。不过,廿八都话的“A得险”不是凭空而来,应该是方言接触的结果。浙江兰溪、江西广丰是说“A得险”的。廿八都与江西广丰是相邻的,与本省的兰溪反而距离远。
刘丹青[30]说到汉语史语法类型特点在现代方言中的存废。但不同的方言保存了不同的形式,如同是吴语,浦江等方言保存了“A得紧”,苏州方言保存了“A得极”,北方的好多方言则保存了“A得慌”。
明清白话小说个别例句也有类似现象,如“敷上药,越疼得紧”(明·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第12回),“越”不能单独修饰“疼”,但“越疼得紧”成句,表程度,这说明“越疼得紧”其层次应该是“越+疼得紧”。
四川泸州方言有“A得惨”,“惨”有“要命”的意思,例如:安逸得惨、好得惨、红得惨、斯文得惨、热得惨等。与“惨”同义的还有“伤心”“到住”“该歪”“够逗”“板(板板烧)”“遭不住”。但使用范围有别:“惨”“伤心”“遭不住”应用较广,“遭不住”有“受不了”的意思;“到住”“该歪”“够逗”适用于带贬义的场合;“板(板板烧)”带有动态的意向。[31]100-101
泸州方言的“惨”,虽然可以用于“A得”后面,但还具有形容词性质,还未语法化为程度副词。与我们前面所说的“A+得+程度副词”结构不同。
1.A得凶/恶
第一,明清白话文献的“A得凶”
(1)我想场中做文字时,心上慌得凶,不知写哪一套嫖经哪一宗酒帐?(明·阮大铖《燕子笺》第15出)
(2)肮脏得凶,这里不是我状元走的路道。(《燕子笺》第38出)
(3)细细问他梅香,说道日前因为裱轴观音像供养,错讨了一轴春容画来。①原文如此。我们以为断句有误,去掉这里的句号,在后面的“了”后标上逗号。了那画上女娘像得他凶!(《燕子笺》第15出)
上例中间有“他”,更特殊。
(4)廉魂饿得凶,将半钵酸饭吞完,狱卒犹未说了。(清·汪寄《海国春秋》第33回)
汪寄为安徽徽州人,与现在的祁德片方言德兴话有联系。德兴虽然属于江西,但方言属于徽语。
还有“V得凶”,例如:
(5)怎生狗这样叫得凶?(《燕子笺》第38出)
(6)(净)我家小姐的相思,比你家公子还害得凶哩!(李渔《风筝误》第12出)
上2例的“叫”“害”是动词,后面的“凶”不应该是程度副词,而是形容词。这说明上2例的“凶”还未语法化为副词。
第二,现代方言的“A得凶/恶”
吴语未见有“A得凶/恶”报道,但其他方言有。
a.徽语的“A得凶/恶”
安徽祁德片方言德兴话有“形+补语”(“得恶”“得凶”),例如:甜得恶、咸得恶、辣得恶、甜得凶、咸得凶、辣得凶。表示出“非常”“极其”的意思。[32]272其中的“A得恶”只有湖南新田、嘉禾,广西融水3个点[3]22。“A得凶”为《汉语方言地图集》所无。
阮大铖是安徽怀宁人,一说为桐城人,不知是否与现在的祁德片方言德兴话有联系?
b.赣语的“A得恶”
江西湖口方言也有“A得恶”,多用于流芳片,只表示程度很深,只能充当组合性补语,动词只能是心理动词,而所修饰的形容词没有限制,如“长得恶”“轻得恶”“暖得恶”[33]405。
c.其他方言的“A得恶”
据《汉语方言地图集》,湖南新田、嘉禾,广西融水等方言也有“A得恶”。湖口方言也有“A得恶”,这是《汉语方言地图集》所未见,安徽祁德片方言德兴话既有“A得恶”,又有“A得凶”,也是《汉语方言地图集》所未见。
2.“A得+□[sa35]”
广西三街平话的“得□[sa35]”相当于普通话的“……得很”,表示程度深,语法位置只作补语。例如:
(7)他那崽皮得□[sa35](他那儿子调皮得很)。
(8)那个地方远得□[sa35](那个地方远得很)。
(9)这里暖和得□[sa35](这里暖和得很)。[34]176
《汉语方言地图集》[3]22有“热得杀”,方言点有二:广西灵川、江西玉山。三街是灵川县古城所在地。所以,“A得□[sa35]”就是“A得杀”。
3.“A得+太”“A得+太太”
其他方言还有一些说法为《汉语方言地图集》所无。有的为遗漏方言点,曹志耘[3]认为说“热得极”的方言有浙江长兴,海南琼海、万宁。其实,江苏苏州老派也说[35]75。曹志耘[3]认为说“热得太”的方言有陕西志丹、富县、黄龙。其实,山西也有“A得太”,更特别的是还有“A得太太”的说法。例如:
河津:美 美哩太 美哩太太
白 白哩太 白哩太太
万荣:慢 慢得太 慢得太太
粗 粗得太 粗得太太
整齐 整齐得太 整齐得太太
永济:硬 硬得太 硬得太太
能干 能干得太 能干得太太
以上的三种说法,表示程度的逐步加深。[36]113
侯精一、温端政[36]116-127再次说到,副词“太”与结构助词“得”一起构成程度补语。“太”还可以重叠成“太太”,表示程度加深。这种表示法主要分布在南区一些点。例如:
永济:美得太(好得很)、美得太太(好极了)。
瞎得太(坏得很)、瞎得太太(坏极了)。
万荣:冷得太、冷得太太,乖得太、乖得太太,脏得太、脏得太太,多得太、多得太太。
山西临汾吉县(柏山)寺有“A太太”,如:好太太、坏太太、甜太太、白太太、高兴太太、喜欢太太。也可说成“麻烦得太太、瞎得太太、美得太太”等。在句子中,“太太”后面往往加句尾语气词“哩”。例如:
(10)这衣服贵太太哩。
(11)快太太哩。
(12)今么这事可办好了,办哩心里平静太太哩。[37]256
有时候在被修饰词前还可叠加程度副词“可(很、挺)”。例如:
(13)我这把椅子,我可爱见太太哩。
“可”的程度稍弱于“太太”。[37]256
明清白话文献有“A得慌/荒”,例如:
(14)我心里倒十分疑得荒。(明·无名氏《钵中莲串关》第1出)
(15)(丑)俺被箭赶来,在囊中受苦一会,肚儿里饿得荒,先生可怜见,权把你来充饥吧。(清·李玉《一捧雪》第5出)
上2例用“荒”。
(16)(付)这般吃法闷得慌,想个法儿,取乐取乐便好。(清·遗民外史《虎口余生》第11出)
(17)(小旦拏介。贴)适才他在这里闹得慌,是我叫他去睡了,且待我补起来者。(清·仲振奎《红楼梦》第15出)
北方方言分布范围较广,中原官话、冀鲁官话、东北官话等都有分布。
河北沧州献县方言(属冀鲁官话)有如下例子:
(18)忒累得慌啊![38]164
山东费县方言(属中原官话)有“乔……得上”,如“乔饿得上”“乔热得上”,又作“乔……得慌”。“乔”是程度副词,“很”义[39]522,邵燕梅等[39]573举有更多“乔……得上”的例子,可参看。同时邵燕梅等[39]612还指出,费县方言为了加强语气,“A……得上/慌/夯”式形容词短语还可以前加副词构成更为复杂的短语形式,如可以说“响憋得上/慌”“乔难受得上/慌/夯”“忒气得上/慌/夯”“太渴得上/慌/夯”等。
上面的“忒……得慌”“乔……得上/慌/夯”等也是程度副词前置与后置同现。尤其是费县方言更复杂多样,不但前面的程度副词有3个:乔/忒/响,后面的副词也有3个:上/慌/夯。
南方方言也有“A得慌”。安徽泾县查济方言(属吴语)有“A得慌”,如“闲得慌”。[40]115安徽歙县(向杲)方言(属徽语)有“冷得慌”。把“得慌”当作附加成分。[41]128安徽歙县大谷运方言(属徽语)有“V得慌”,如:热得慌、冷得慌、急得慌、想得慌。[42]147
普通话使用频率也较高。可参见张谊生[43]。
关于“慌”的性质问题,语言学界有不同看法。关键[44]认为通过对这一结构的历史和现状的考察,认为现代北京方言里的“V/A得慌”已经是一个词汇性单位,它由原来的同形句法结构词汇化而来。张谊生[43]认为,当代汉语“得慌”有附缀化特征,“X得慌”有构式化趋势,语法化程度更高。“A得慌”比汉语方言其他的“A得+程度副词”要“进步”得快。
1.语序
赵日新[45]45认为,程度补语自然表程度,而形容程度总是有深浅的区别,在现代汉语中,形容程度深的语法意义,既可以用“状+形”来表示,如“很好”,也可以用“形+得+补”表示,如“好得很”;形容程度浅的语法意义,则只能用“状+形”表示,如“挺好”,不能用“形+得+补”表示。
马庆株[46]153指出:“程度补语表示程度和幅度,只表示程度高,不表示同样的程度和较低的程度;而程度状语可以表示各种程度。”表程度高到极点以至无以复加,这正是“形容词+得+程度补语”这种结构的语法意义。
张斌[47]1263的附录十四“状语与补语比较简表(只列主要项)”举有程度副词“很”“极”,如表1:
表1 状语与补语比较简表
刘丹青[35]75说到“程度补语”:“纯粹表示程度的补语,特别是由副词如‘很、极’等充当的程度补语,基本上是状语性的。由于补语位置的焦点性,程度补语往往比谓词前的程度状语有更强的强调作用,比较‘很好’和‘好得很’。”
上面几位学者认为,同样的程度副词,如“很”“极”作状语与作补语,作状语表达的程度不如作补语高。我们同意这样的看法。
2.类型
英语的形容词有原级、比较级与最高级的类型,分别表示不同的程度。汉语有自己表示程度的方法,尤其是方言,如有的方言副词用多叠式表示程度的不同,多为三叠、四叠[48]。有的方言用“AXA”重叠式[49]。明清白话文献与现代方言还有副词前置后置同现现象,还有“框式副词状语”。
联系到本文,表示形容词的类型,既有“A+程度副词”,又有“A+得+程度副词”,前者为粘合式述补结构,后者为组合式述补结构。在此基础上,明清白话文献又有“副词+A+得+程度副词”,这副词又有程度副词与评注性副词之分。现代方言如河北沧州献县也有“忒累得慌啊”的用法。
总之,以上这些用法是汉语尤其是汉语方言给类型学增添的新形式。
3.象似性
上文已经显示了“程度副词+中心语”所表示的程度不如“中心语+得+程度副词”,明清白话文献中,既有“评注性副词+A得+程度副词”,又有“程度副词+A得+程度副词”,“评注性副词+A得+程度副词”所表示的程度深于“A得+程度副词”,“程度副词+A得+程度副词”又深于“评注性副词+A得+程度副词”。
“A得+程度副词”深于“程度副词+A”,这是语序问题,程度副词深于评注性副词,这是副词的性质问题,而“副词+A得+程度副词”深于“A得+程度副词”则体现了“形式越多,内容越多”的象似性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