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孝远
(作者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摘自《史学理论研究》2022年第1期)
文明史编撰,要有中国视野和中国特色。中国视野就是用中国人的眼光看世界;中国特色,则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运用中国史学编纂的传统和方法,对世界各国的文明史进行研究和阐释。世界各地的学者都编纂文明史,也各具特色。中国学者背靠深厚的中国文化研究文明史,凭借的是中国的观察角度、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国的历史研究方法和中国的人文关怀传统。
15—16世纪,欧洲发生了一件大事,即近代民族国家兴起。从西方人的眼光看,首先看到了近代国家与中世纪封建国家的差异。他们认为,近代国家具有主权、领土完整、官僚机器、常备军、议会,英国、法国等一些国家结束了封建割据,获得了全国性的政治统一。中国的学者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以为上述诸种特点,如主权、领土完整、官僚机器、常备军等,在中国秦汉时期就已经具备,但那个时期的中国断然不是近代国家。从中国的角度去思考,就能够认识到仅从国家结构完善上来论述国家的近代性是不充分的。欧洲的近代国家与封建制度的崩溃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兴起有关,也与民众政治参与的程度有关。从“民”这条思路去理解,就有民意、民生、民权,近代国家对此加以尊重并予以维护。民族国家,当然还要有对大民族的文化认同。所有的士瓦本人、法兰克尼亚人、巴伐利亚人,都认为自己是德意志人,这就是民族的文化认同。同样,还要有近代民族文化兴起,那是知识精英创作、国家支持、符合民意的文化。所以,在近代民族国家兴起的问题上,中国学者至少可以加上几条:资本主义的发展;工商业的发展;近代民族文化的形成;大的民族文化认同;人民参与政治程度增强;政治合法性上摆脱血缘和神授,转向维护民众和公共利益。这些内容综合起来,对近代民族国家的阐释就比较完整了。
在西方国家出版的文明史著作中,我们经常看到整合和张力这两个概念。中国学者对它们比较陌生,在写中华文明史时,似乎用不到这两个概念。这其实与西方文明的替代性演进方式有关。西方文明的发展常常是替代性的,发展过头了,需要矫枉过正,所以需要进行整合。例如,希腊是一种样子,罗马是另外一种样子,日耳曼人的王国又与前两者相当不同,后来,又出现了中世纪的神的时代、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的时代和工业革命后的物的时代。西方文明的这种发展方式,与中国文明循序渐进的演进方式是相当不同的。
中国文明的发展,连续性成分居多,基本的结构、框架变动并没有像欧洲那样剧烈。欧洲文明与此不同,文明的演进分成几个步骤:首先是文明的稳定阶段,不久进入争论阶段,出现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接着出现了实验阶段,做实验,积累经验,酝酿改革;然后就进入改革或革命的阶段,摧毁旧制度,建立新制度;革命之后还有一个整合阶段,就是把改革前后的合理因素整合到一起,并在制度层面上把改革或革命的成果巩固下来;最后就是新的文明出现,进入了稳定时期。因此,这种文明的演进方式,使西方人感到整合是必不可少的。
近年来,中国学者在宗教改革史和德意志农民战争史研究方面取得一些成果,有一些问题研究得比较深入。西方学者研究宗教改革,注意力集中在研究宗教,并探讨宗教改革后产生的教派对德意志诸侯邦国产生的影响。我国学者有所不同,我们更注重德意志的近代化,研究核心是政府管理宗教事务。从近代化的角度去研究宗教改革,就有了对宗教改革的新的阐释。例如,把从教会、修道院里没收过来的资金转变成公库,用来救济穷人和病人;年轻妇女不再在修道院里修道,回归家庭;宗教仪式简化,减轻了社会的负担;把几十个宗教节日取消,促进了工商业的发展;大学引进了解剖学,引进了病理学,促进了近代医学的发展;等等。这些都是德意志的近代化进展。
中国学者对德意志农民战争的研究成果集中在探讨运动的革命性上。与我们不同的是,欧美学者研究德意志农民战争史,仅把这场战争视为宗教改革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其中,闵采尔、盖斯迈尔等人,被认为是德国宗教改革运动中的激进派。东德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研究闵采尔等革命者,重点放在其在反封建斗争中的英勇表现上。中国学者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研究重点则放在建设方面,即1525年的革命者如何创建新制度,如何构建人民共和国的政治纲领。我们的研究表明,德意志农民战争的革命性,不仅表现为反抗封建制度的坚决,更表现在建立人民共和国的政治目标上。可见,从中国立场出发,可以推动西方文明史上许多争论不休的问题取得新的研究进展。
重视史料是中国史学的一个传统。运用中国研究史学的方法,能够对文明史研究作出积极的贡献。
程应镠曾经这样论述史料:“史籍是我们现在研究国史的重要史料,除此之外,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历代碑刻、墓志、器物图录,都是史料。”可见,史料的范围是非常广泛的。2008年,周施廷发表《宗教改革时期新教木刻宣传版画中所反映的路德形象》一文,对路德的政治立场进行研究。据作者研究,在文字记载的材料里,路德在政治上是相当保守的,但在图像材料中,路德常被描绘为农民战争的领袖,包含着不少激进的内容。她提出要用多种材料研究路德,既可以对以往根据文字文献把路德说成是保守者的观点进行商榷,也可以利用图像这种完全不同的原始材料,对德国宗教改革运动进行重新解读。运用中国的历史研究方法,结合文献材料和图像材料,找到两种材料之间的不同,分析不同的原因,能够对以往的解释提供新的见解,也能够开辟运用图像材料研究外国史的新天地。
重视史料、考证史料、研究历史、阐释历史、还原历史的真实,这些都是无可置疑的。但是,自20世纪初,德国、美国、意大利都出现了相对主义思潮,对史学的客观性进行全盘否定。例如,西奥多·莱辛宣称:历史根本不是一种科学,而是一种赋予无意义生命某种意义的创造性行为;所有有关过去的观点,都是那些追求未来的信仰和希望的人所创造的神话;科学的历史观念只是另一个这样的神话,因为只有自然界才能产生真理,其确定性能够用实验和数量来表达。在其笔下,历史学如此这般被随意定性,戕害了科学历史学的发展。
中国的历史研究,强调任何事情的发生,都要进行原因和后果的分析,都要对事物产生的背景进行深入考察。这种方法能够帮助我们澄清欧洲文明史上的一些问题。
例如,古代希腊的艺术作品大多是雕刻而成的神像,而且被制作得精美绝伦、美轮美奂,有脱离现实的成分。如果问一位艺术史家,他会告诉你,这是古典希腊的艺术风格,是对天堂中理想原型的描绘,是古代希腊人的精神信仰和理想寄托。但如果问一位中国历史学家,答案就会不同。
在中国史学家眼里,古希腊的艺术品产生于一个烽火连天的乱世。在这种背景下,通过塑造神像来维护希腊的国家统一,成为希腊艺术家的使命。古代希腊诸多城邦林立,要使处在战争状态的各个城邦的人都感到自己是希腊人,就不能塑造某个城邦的伟人,而要塑造各个城邦都公认的奥林匹斯诸神。宙斯、赫拉等住在希腊北部高耸入云的奥林匹斯神山里,他们是整个希腊的文化象征。正是出于这个政治原因,希腊雕刻不仅以描绘宙斯、波塞冬、阿波罗等神灵的英俊为主,也雕刻以美丽著称的阿芙洛狄忒、雅典娜、赫拉。希腊艺术以神像为描述对象且又必须把神像雕刻得精美绝伦的谜团,在这里得到了一种解释,即实际上是一种用文化促成希腊统一的手段。
中国史学家研究文明,注重研究人,研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也研究文明交往中的人类和谐。这些方法也可以运用到世界文明史的研究中去。
因古代中世纪长期政治分裂、近现代社会又高度竞争的缘故,西方人具有把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对立起来的看法。在古代中世纪,有灵与肉、暂时与永恒、人间与天国的对立;在近现代,有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对立。中国的历史发展与此不同,自秦汉以来,虽有分裂,但中国基本上是一个统一国家,从而形成了中国人的家国情怀。因为只有修身、养性、齐家,才能够治国平天下,也就是没有要把各种事物硬性地找一个相反面再把它们对立起来的习惯。
与西方不同,中国文化还是一种高情感的文化。“天人相合,天地有情”。天和地在一起,就要生万物,就会生阴阳、生五行,所以,中国的本体论,是一种天人合一的本体论,以人为本,自然有情,人与自然之间是要取得和谐。同样,还要取得人与人的和谐,人与文化的和谐。中国的认识论不是二元对立,而是要求二元中合、二元和谐。天与地要合一,人与事要合一,物质与精神也要合一,灵与肉要合一。中国文化是求真和强调现实的。认识论上求的真就是返朴归真,还自己的初心。这是中国人的心性,也是中国人要求实施的实践理性。中国的美学是特别强调情境合一的,要产生一种情境,用美来陶冶性情,产生善。
这样的文化背景,使中国的史学家视国家统一、人类和谐为文明的进步。文明是历史进步的表现,其中有来自世界各个国家的贡献。这种追求世界大同的理念,与那种视文明为冲突、为战争来源的史观非常不同。强调文明的发展,强调社会的和谐,强调历史演进今古相承、古为今用、今胜于古,这都是中国史学的传统。这种观察历史的方法,也可以运用到对欧洲文明史的研究中去。
中国史学家认为,要实现和谐,国家制度的创新是关键。476年西罗马帝国瓦解后,日耳曼人在欧洲建立十来个小王国,但是,这些王国还比较落后,仅处在部落制度向国家转型的时期。政府统治靠的是以国王为核心建立起来的私人政治网络,没有固定的疆域,政治分裂,地方割据,也没有完善的政府机构。更为致命的是公私不分、以权谋私的现象十分常见,公权力常被用来服务于私人利益。11世纪,这些小王国瓦解,让位于英国、法国那样的领地国家。蛮族的王国为什么会走向衰败?而英、法这些国家为什么能够胜出?答案就存在于国家体制的优劣上。与蛮族王国相比,后来居上的英国、法国更加国家化、制度化、行政化、官僚化。国家规定公权不得私用,不仅政治统一,而且机构齐备,国家掌管司法和税收,欧洲政治渐渐步入正轨。15—16世纪欧洲发展出民族国家,主权分散走向了主权完整,对个人的忠诚转变为对国家的忠诚,非专业化、非制度化的体制转变为专业化、制度化的国家体制,这说明国家制度的发展对于社会和谐是何等重要。
国家与社会之间实现和谐,政府管理公共利益是关键。在欧洲,由于长期政治分裂,社会生活与国家生活分离,公益活动掌握在自治社区、教会和地方领主手里,导致人民生活痛苦,禁欲主义流行,加剧了社会与国家的矛盾。文艺复兴初期,但丁、彼特拉克等人提倡美德,致力于用道德建立社会秩序,收到一定效果。14—15世纪,佛罗伦萨城邦国家在“市民人文主义”的旗帜下,开始了政府管理“公共利益”,国家与社会关系得到大幅度改善。15—16世纪民族国家兴起以后,国家成为中心,开始了全面性的社会管理。启蒙运动后,民族国家进一步发展,加强了国家与社会和谐。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福利国家的形成重新塑造了国家与社会的一体化格局。
国家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关键在于环境保护。国家与民族之间的和谐,关键在于积极、主动打造整个大民族的文化认同。中世纪德国的全名为“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这其实名不副实,被伏尔泰称之为“既非神圣,又非罗马,更非帝国”。以语言为例:各地德语的发音非常不同,有西部的“法国音”,南部的“意大利音”,东南部的“斯拉夫音”,只有中部在讲比较纯正的德意志语。后来德国利用科学和文化优势,在数学、物理学、光学、生物学、医学、哲学、音乐、文学方面走到世界前沿,同时,在环境保护和福利制度的建设方面也极有特色。德国不仅把语言统一了,也把德意志民族这个观念树立起来了。其正面经验是避免了民族分裂,积极地打造全国性的文化认同,增进国家凝聚力;反面教训是后来纳粹搞民族分裂和种族主义,把大批优秀科学家和文化精英驱逐出德国,德国的综合国力、科技实力、文化实力大为削弱。
从全球文明的角度来探讨文明,能够看到文明是治乱兴衰、强国富民的强大推动力。在人类历史上,强盛的国家都是文化强国。人类文明史的研究至关重要,因为它揭示出“文化兴,则国家强”的规律性。远古的人们通过“文字、城市、国家”告别了原始社会,今天的人们通过“文化、科学、创新”建造现代世界。没有文化,哪有思想;没有思想,哪有创见;没有创见,又哪有强国富民的大政方针?一部文明史,讲的都是文化兴国的道理。
文化是国家发展的大战略,把中国文化置于世界文化的整体格局中看,能够得知为中国找到一个在世界发展中的有利位置是何等重要。在世界大文化格局下,国家是按照规则逐步发展起来的,正如一个齿轮咬住另一个齿轮,却又在运动之中有规则地行进。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化代表了一种高层次的和谐和包容。当今世界,谁具有文化上的引领性,谁就拥有建设现代国家的制高点。研究文明史关乎国富民强并且触及国之根本,对此又有谁能够不参与、不投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