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军 沈友军
【内容提要】本文从世界民主发展的视角,分析了西方民主发展的现状、问题和挑战,指出西方的民主发展不是历史的终结,自由主义民主制度把民主停留在选举环节,把自由置于民主之上,暴露出西方国家在民主发展方面存在严重的制度缺陷。在世界民主发展的过程中,不少非西方国家把西方自由主义民主制度视为唯一民主发展标杆,限制了它们的民主发展视野。全过程人民民主是中国长期探索民主发展自主道路的结晶,打开了世界民主发展的新视野,增强了世界各国自主发展民主的道路自信。全过程人民民主实现了对西方自由主义民主的超越,将把世界民主发展推向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全过程人民民主蕴含的本体论层次上的动态民主观、认识论层次上的实质民主观和方法论层次上的积极民主观为世界民主发展的理论创新做出了重大贡献。
【关键词】全过程人民民主;民主发展;民主制度;自主道路
民主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是世界政治文明进步的时代标志。世界各国民主既有共性也有个性,只有那些与本国国情和文化传统相匹配的民主制度,才能更好地实现民主的共同价值。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并深入阐述的全过程人民民主这一重大创新理论,概括了中国民主实践的特质,突破了西方自由主义民主理论的窠臼,丰富了民主发展道路的多样性,开辟了世界民主发展的新方向。本文试从世界民主发展的角度,分析西方国家的民主发展困境,探讨全过程人民民主对世界民主发展的意义和贡献。
一、西方民主发展面临的问题和困境
2021年1月6日是被历史记住的一天,随着美国国会大厦被“攻陷”,美国民主灯塔黯然失色。民主不是任何一国的私产,民主发展更非任何一国的专利。实际上,如若把民主视为政治制度的一种类型,那么,民主的政治制度也应像历史上长期存在的其他政治制度一样,有一个缓慢演化的发展过程。作为政治制度的民主迄今仍存在一系列难题,需要经历长期政治实践才能逐步得到解决。
宋代历史学家马端临曾有一个洞察:“窃尝以为理乱兴衰,不相因者也。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a 意为不同朝代的治乱兴亡各有不同,相互间没有必然关联,但“典章经制”等制度建设则是累进而来的成果,存在一定的继承关系。钱穆先生在评价《通典》时亦指出:“一切制度,都是通古今。而同时每一制度,又必互相通。”b 梁启超通过深入观察中国历史,还发现在延续继承的同时,前朝前代“典章经制”存在的诸多问题居然很多都在后朝后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表现出惊人的历史进化特征。 c
以中国自秦代以来两千余年的传统政治制度为例,该政治制度架构确立之初即产生一个长长的问题清单,其中包括如何约束皇帝衍生的权力如外戚、宦官,如何约束权臣,如何处理中央和地方关系,如何处理文官政府和军队关系,如何选拔人才等一系列问题。但在此后的中国历史上,经过历朝历代的积累与优化,上述问题中大部分都得到了解决。d 这反映出任何政治制度确立以后,都有一个不断完善治理制度、提高治理能力的历史过程。
一般来说,古希腊雅典城邦自治实践被视为民主的起源,但雅典直接民主暴露出许多先天缺陷,故遭到许多思想家否定。可见,先天不足的民主政体若要实现平稳运转,就必然面临远多于其他政体的问题清单,例如如何在大国众民条件下实现民主,如何克服多数暴政,如何扩大选举权,如何防止过度迎合民意,如何约束权力,如何防止少数利益集团长期操纵民主谋取特殊利益,如何实现人民主权,如何防止少数人的意志支配政治权力的运作,以及如何使民主国家拥有长期战略等一系列问题。
柏拉图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民主制度,他在《理想国》中精妙地描绘了民主制度的缺点,认为民主制度的成长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一样,非常容易受到欲望与激情的诱引,将很快滑向僭主政治。e 或许正是因为直接民主制度的缺陷太过明显,希腊民主之后,民主制度几乎消逝于长达两千余年的历史长河中。直到近代英国确立代议制民主政体,部分地缓解了柏拉图对民主制度的担忧,现代民主制度才逐步扎下根来。
然而,从十七世纪至今三百多年中,代议制民主仍有一个逐步完善的历史过程。著名民主理论家乔万尼·萨托利就曾指出:“民主的纵向结构提出的问题,无法以代议制理论来解决。尖锐的问题是:多数原则与少数统治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f 再以扩大选举权为例,直到20世纪20年代初,美国才通过了承认妇女选举权的第19条宪法修正案。从英国1688年首次确立代议制民主,到1879年法国历经反复确立民主共和制,代议制民主从一国到多国并保持政体稳定运行花费了近200年的时间,其间霍布斯的社会契约思想,洛克关于政府保护财产权的学说,孟德斯鸠的法治思想、三权分立思想,卢梭的人民主权、平等和公意等民主思想,以及托克维尔关于美国民主的论述等均对代议制民主的发展和完善做出了贡献。
同一时期,马克思、恩格斯认为民主是历史的,真正民主制的实现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马克思在批判资产阶级民主理论家们的天赋人权思想时指出,“权利决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g 。马克思主义者从来不把民主视为绝对或无条件的,而是受历史条件严格限制和影响的,必然要随着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而变化。因此,所谓民主发展就是民主政体的问题清单逐步得到解决的过程,实質上则是人民主权得到不断扩展和深化的过程。根据该定义,人民当家作主的水平是否得到了不断提高就是判断民主是否得到发展的唯一标准。
从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这一百多年里,代议制民主在欧美地区得到普遍确立。按照美国学者亨廷顿的划分,从19世纪到20世纪90年代,全球共发生三次比较大的民主化浪潮。 h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情况亨廷顿没有描述,我们今天可以把21世纪初发生的中亚“颜色革命”,自2011年初以来发生在北非、西亚阿拉伯国家的所谓“阿拉伯之春”,视为第三次民主化浪潮的余波。迄今为止,根据西方国家主要民主评估机构的统计数据,已有100多个国家或地区实行民主政体i,民主已从欧洲扩散到世界各地。然而,民主制度开始从西方国家向非西方国家扩散,为民主政治制度的问题清单增加了更多的难题,如不少亚非拉国家在民主转型过程中反复出现的军人干政问题等。
从推动世界民主发展的角度来看,更多非西方国家向民主政治转型有利于民主发展道路的多元化。大多数非西方国家民主转向的动因主要来自对西方自由民主成就的羡慕,认为自己只要完成政治转型也能像西方国家那样实现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使本国民众过上自由、平等和安全的生活。然而,从西方照搬来的民主制度在非西方国家大多水土不服,不但没有实现国家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的目标,反而导致持续政治动荡和民不聊生。
实际上,从2006年开始,第三波民主化即进入衰退期和停滞期 j ,这说明照搬西方民主的做法不是民主发展的正途,非西方国家的民主未能探索出民主发展新路径。近年来,貌似强大的自由主义民主理论及其模式已跌下神坛。各项民意测验不断显示,西方国家的公民愈发对自由主义民主感到沮丧,因为其无力应对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民众对政治党争、持续腐败、经济不平等的不满日益加深。公民抱怨他们缺少真正有意义的政策替代方案。其结果是,狭隘的民粹主义幽灵如今在许多欧洲国家游荡。k 种种迹象显示,西方的自由主义民主并非民主发展的最高阶段。从世界民主发展角度来看,西方已陷入民主发展停滞的困境,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把竞争性选举过程抬高为唯一正确的民主实现方式,使西方民主国家的民主越来越滑向柏拉图眼中的劣质民主。
程序性民主选举成为评判民主与否的尺度,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熊彼特,在熊彼特看来,民主就是为了做出政治决定而实行的政治制度安排,“在这种制度安排中,某些人通过争取人民选票取得作决定的权力”l 。然而,过于强调竞争性选举甚至把竞争性选举等同于民主全部的做法,最终使一国政治与社会全部为竞争性选举所裹挟,带来了诸多柏拉图曾经警告过的民主弊病,如政客在迎合民意上做足表面文章,但其对于自己私利的追求正是依靠他们对于民众欲望的顺从得到实现的。m 在国家治理层面,过于强调竞争性选举的做法使得当选官员只重视实现选举承诺,无视当地或国家的长期利益。过于重视竞争性选举还使得政客的更换只能通过选举来完成,而在下一次选举前无论政客的政绩多么差,都无法罢免,这就导致国家治理效能严重下降。例如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上,西方国家的政客几乎没人因为疫情防控不力而在任期中被罢免,这是西方国家整体抗疫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西方民主国家始终没有解决好民主政体问题清单上的利益集团问题,反而在当代愈演愈烈,导致民粹主义在许多西方民主国家抬头。
詹姆斯·麦迪逊在《联邦党人文集》中早就指出美国政治中的两难问题,即公民基本权利保护和消除派别祸患之间的矛盾 n ,但直到今天该矛盾仍严重困扰着美国。利益集团理论家从亚瑟·本特利、戴维·杜鲁门到厄尔·莱瑟姆、罗伯特·达尔等均曾乐观地认为多元利益集团会自动达成均衡,不会妨碍民主制度的运行。然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利益集团数量的激增以及利益集团政治的演化,多元利益相互制衡的作用被抵消,利益集团网络化的发展又为利益集团的共谋创造了条件,使得代表下层人民的声音消失。依照柏拉图的观点,下层人民的利益长期受到忽视,会引起少数僭主联合下层人民破坏民主走向僭主政治,这在当今世界就是民粹主义的实质。事实上,美国特朗普政府上台正是美国利益集团长期垄断政治的必然结果。
最后,西方民主国家过于强调自由和程序使其民主发展进入死胡同。
弗朗西斯·福山曾指出:“现代民主制的缺点有很多,呈现于21世纪早期的主要是国家的软弱。当代民主制太容易成为僵局,什么都是硬性规定,无法作出困难的决策,以确保自己经济和政治的长期生存。”o 然而,福山所指出的硬性规定只是使西方民主的制度逐步固化和僵化,还不是造成西方民主发展止步不前的根本原因。代议制之诞生一则是为了在大国众民条件下建设民主,二则是为了尽量克服直接民主制的缺陷。但西方国家以代议机关的程序性方式过滤和筛选民意,并以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为前提为民主划定了边界,即权力,无论是代表多数的国家权力还是社会权力,无论是出于善良动机还是公共目的,均须以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为边界 p ,这就从结构上人为制造了民主发展的天花板。被马克思、恩格斯称为“自由思想的始祖”的洛克在《政府论》中明确指出,政府成立的重大目的是为了保护公民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q 洛克的这一思想为许多西方民主理论家所继承。然而,自由主义民主过分强调保护财产权,加之竞选所需资金逐年增多,导致富人的代表更容易当选,而下层人民的代表越来越少,必然走向人民主权的反面。此外,竞争性选举制度必然导致党争极化与社会撕裂,进而使得任何有利于增进民主含量的改革法案都不太可能通过。可见,自由主义绑架民主加上竞争性选举制度一起使美国的民主发展进入死胡同。
对比中国秦以来传统政治制度两千余年的发展演化,只有三百余年的西方代议制民主历史显然只能解决其问题清单的小部分问题,还远不足以支撑任何民主发展“历史终结”的断言,民主的发展和完善仍处于进行时。从民主发展的视角来看,在当代西方民主政治制度中,民主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保障个人自由和权利的工具,而失去其本应具有的价值理性。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西方国家此起彼伏的反封城、反社交距离、反口罩、反疫苗等抗议浪潮来看,西方民主政治制度仍在放任个人自由上狂飙突进,而从未找到实现个人自由与社会整体利益平衡的有效解决方案。正因如此,西方自由主义代议制民主的制度设计,从根本上锁死了继续扩大民主的路径,它表面上看起来是民主政治,实质上是寡头政治,最终必然走向僭主政治。
二、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探索和形成拓展了世界民主发展新视野
在世界民主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尽管西方国家依靠它们的先发优势,把西方民主自封为民主发展的唯一道路,但依然有非西方国家探索出属于自己的民主发展道路,全过程人民民主就是中國长期自主探索民主发展道路的结晶。
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国共产党就积极开展党内民主,探索自己的民主发展道路,在长期的革命实践(包括苏区和边区的民主实践)中逐步形成了全过程人民民主的雏形。党内民主不仅屡次在重要的历史关头挽救党和国家的命运,而且赋予中国共产党始终代表人民、为了人民、解放人民的最高追求。中央苏区时期,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从1931年底开始到1934年初举行过三次选举运动。根据《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规定,凡苏维埃共和国公民在16岁以上均享有苏维埃选举权与被选举权。r 1935年的遵义会议是体现中国共产党党内民主的光辉典范。在遵义会议上,中国共产党自主发扬民主精神,纠正了错误的军事路线,在关键时刻挽救了党的事业。遵义会议后,党内民主发展走向了稳定的轨道。陕甘宁边区政府成立后,在中共的领导下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选举活动。1940年3月6日提出了著名的“三三制”原则,为协商民主的发展打下重要基础。
新中国成立后,全过程人民民主在国家政治建设层面进入全面发展的新阶段,大体上经歷了从建国初期建立基本的政治制度架构,经过十一届三中全会及其后的充实发展,到十九届六中全会以党的决议形式正式提出的三个历史时期,逐步建立起民主选举、民主协商、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五个环节的全过程人民民主。
1949年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会的召开标志着新中国政党民主和民主协商踏上新台阶,1954年第一届全国人大的召开标志着民主选举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作为我国的根本政治制度的正式确立。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明确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关,是行使立法权的唯一机关,规定国务院是中央人民政府,为国家最高行政机关。宪法规定我国的重大事务都应当通过人民代表大会讨论通过。宪法还规定了我国在少数民族聚居地区实行民族区域自治制度。至此,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基本政治制度架构正式形成。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共产党党内民主的又一次重大胜利,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明确提出,要“在基层政权和基层社会生活中逐步实现人民的直接民主”。
党的十八大以来,全过程人民民主进入快速发展的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反复强调的核心价值理念。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民立场是中国共产党的根本政治立场,是马克思主义政党区别于其他政党的显著标志。”s“以人民为中心”是人民当家作主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和升华,是全过程人民民主的灵魂所在。
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的纪检监察体制日趋完善,使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民主监督体系得到质的提升。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指出:“要加强对权力运行的制约和监督,让人民监督权力,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强化自上而下的组织监督,改进自下而上的民主监督,发挥同级相互监督作用,加强对党员领导干部的日常管理监督”。习近平总书记还特别重视巡视工作的制度化规范化建设,领导和推动出台了一些配套制度文件,极大推动了巡视工作的制度化和规范化。
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市长宁区虹桥街道考察时首次指出:“我们走的是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人民民主是一种全过程的民主。”2021年,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明确指出在政治建设方面“积极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至此,在长期不断探索和完善的基础上,我国最终形成并确立了全链条、全方位、全覆盖的全过程人民民主。当然,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形成和确立不是终点,而是中国民主优质发展的历史新起点。
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探索和形成在三个方面拓展了世界民主发展的新视野。
首先,全过程人民民主揭示了民主的新内涵,打开了我们对民主的认知新视野。
在西方主导的国际舆论中,以竞争性的选举制度为主要内容的西方自由主义民主制度具有普世性。然而,西方国家曾经的巨大成功也遮蔽了西方民主理论家关于民主的认知视野,他们固执地认为西方自由主义民主是唯一正确的民主,只有通过竞争性选举才能实现民主。然而,这就像柏拉图所讲的洞穴寓言一样,处于西方自由主义民主洞穴中的人们,对于民主的认知始终只有烛光投射的影像,所以他们只认为这些选举影像是真实的民主,而对于走出洞穴看到外部真实世界的那个人所传递来的真实民主信息,反而认为是虚假的。可见,西方民主理论家们关于民主的认识只是虚幻的假象,他们只看到选举,只看到了民主在保护个人自由和权利方面的工具属性,而没有正确认识民主自身的价值属性,特别是没有认识到,民主是要不断发展的,民主发展就是人民主权不断扩展的历史过程。
其次,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探索和形成拓展了世界民主发展的多元道路新视野。
中国自主民主发展道路的成功说明民主不专属于西方国家,非西方国家也可以走一条自主的民主发展道路。中国民主自主发展道路越走越宽的启示之一是,建设和发展民主必须与本国国情相结合,世界上并不存在单一的或唯一正确的民主制度形式。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有效运行,与其源远流长的法治文化、民主自治和自由理念密不可分。从实际情况看,照搬西方民主的非西方国家,要么水土不服,要么反而导致国内政局陷入动荡和冲突。此外,中国的民主自主发展道路表明,民主的实现不一定非要通过激烈的党争来实现。英国学者理查德·杨斯(Richard Youngs)指出:“西方民主过于强调对抗性,而其他社会则偏好更具合议性与公共性的制度形式。”t 在西方国家,为避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党争之祸,理论家们发展出了“忠诚的反对派”的治理理念,也就是在激烈的党派之争之上还应该有一个国家安定的大局意识和遵守法制的底线,但从当前美国党争极化和社会撕裂的情况看,这一底线非常容易失守。因此,中国民主自主道路打开了务实、渐进、非对抗性的民主发展道路新视野。
最后,全过程人民民主打破了民主发展只能由西方民主国家来引领的神话,开启了非西方国家也可以成为民主发展引领者的新视野。
西方自由主义民主不是民主发展的尽头,可从民主政体问题清单上还有一长串问题需要解决得到证明。民主发展的火炬从古希腊传递到欧洲,再传递到美国的历程表明,每个国家都可能成为下一次实现民主突破性发展的火炬手,而每一次火炬的传递都会加深我们对民主的认识,激发民主新活力,为人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
三、全过程人民民主对世界民主发展的理论创新
不得不说,民主这个概念一经诞生就充满了争议。千百年来,无数学者围绕着何为民主、如何民主或民主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与矛盾等问题争论不休。即使在西方自由主义民主于20世纪走向巅峰的高光时刻,对西方自由主义民主的批评之声仍不绝于耳,以致出现了民主的所谓理论危机。在整个20世纪,主张精英才是民主主体的理论与拒绝精英民主的理论之间数度交锋,除了指出民主和资本主义之间“实际上存在着深刻的矛盾”u 之外,最终也没有找到实现人民自由发展,建立与人的内在生活相统一的人类结合形式。中国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实践和成就向世人展示了一条民主发展新道路,它在拓展民主发展新视野的同时,也开辟了民主发展的理论空间,具有丰富的民主发展理论内涵。具体而言,全过程人民民主的直接理论贡献在于,从动态民主观、实质民主观和积极民主观三个方面加深了我们对民主的实质及世界民主发展的认识。
(一)动态民主观
从民主发展的历史来看,民主是个过载的概念,这一现象说明民主容易被多种价值所渗透与捆绑,以至于我们今天也很难廓清笼罩于民主之上的层层迷雾,认清它的本质。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提出和实践,则给我们打开深入理解民主本质的新思路。中国的全过程人民民主实践表明,民主选举、民主协商、民主决策、民主管理和民主监督是实现民主不可缺少的五个环节,但五个环节之间不是断裂的,而是相互衔接的,五个环节构成一个民主运转的完整闭环。可以看出,全过程人民民主赋予我们的是一个动态民主观,一个关于民主实质的新的理论认知。
其实,美国学者罗伯特·帕特南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也在思考如何让“民主”运转起来的问题,他花了20年时间追踪研究意大利南北地区政治制度绩效的差异问题,结论是社会资本与制度绩效一起是“民主”运转起来的关键 v 。帕特南在《让民主运转起来》一书中指出信任关系、制度绩效和民主的运转是相互促进的,该观点给我们的启示是民主的运转是需要很多润滑剂的,激烈的党争以及人民与政府的对立关系必然会对民主运转构成阻碍。根据全球最大独立公关公司爱德曼发布的2022年度“爱德曼信任度晴雨表”报告 w,中国政府的信任度高居榜首,达到91%,为十年来最高,充分说明中国全过程人民民主的运转是有扎实的社会资本基础的。遗憾的是,帕特南关于民主运转的研究停留在了制度或治理的绩效提高上,而没有看到民主运转自身存在一个完整的过程。
全过程人民民主告诉我们,选举民主只是民主过程的一个环节,选举只解决了权力产生环节中如何保证人民当家作主,但权力产生后还存着一个权力行使、管理和监督等环节如何继续保证人民当家作主的问题,全过程人民民主则解决了从权力产生到权力行使等所有环节如何保证人民当家作主的问题。由于人民当家作主始终贯彻在权力运行之中,而不是静态地停留于选举环节,所以全过程人民民主中的民主是动态的民主。这一认识的重大意义在于,它从本体论上区分了西方民主与全过程人民民主。在西方民主那里,民主只存在于竞争性选举中,所以是静态的存在,而在全过程人民民主中,民主存在于权力从产生、行使、管理到监督所有环节,是动态的存在。
(二)实质民主观
全过程人民民主的第二个直接理论贡献就是使实质民主观具有了更加坚实的基础。中国的全过程人民民主低调而务实,它的选举活动不像西方那样盛大,也没有那么戏剧性,却在实质上增加了选举后的民主环节,从而更彻底地贯彻了民主。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民主不是装饰品,不是用来做摆设的,而是要用来解决人民需要解决的问题的。两种民主反差的背后,掩藏着它们不同的民意观念。对西方自由主义民主而言,选举中出现的各种各样民意的具象是真实可靠的,所以民意在西方民主往往都是具象的。但对全过程人民民主而言,具象民意是暂时和表面的,不足以成为政策制定的主要依据,只有把具象民意上升为抽象民意,然后再把抽象民意落实为满足民众需求的具体政策措施,才是贯彻民意的最佳方式。全过程人民民主实质重于形式的民主实现方式,正是实质民主观的最佳体现。
实质民主观的理论意义主要在于它在认识论层次加深了我们对民意的认识,即抽象民意是可以通过动态深化过程加以把握并贯彻到民主实践中去的。全过程人民民主的实质民主观源于马克思主义民主观,同时也继承了卢梭“公意”理念的合理内容。公意理念是卢梭人民主权思想的起点。“公意所关注的只是公共的利益,而众意所关注的不过是私人的利益,众意只不过是各个特殊意志的总和。然而,除去众意中这些特殊意志间相互抵消的部分之后,所剩下的这些差异的总和,就应该是公意了。”x 我们所说的抽象民意、具象民意与卢梭的公意、众意概念十分接近,如果有所区别的话那就是在实践中对抽象民意的认识和把握是一个动态深化的过程。虽然西方自由主义民主理论家们经常批判卢梭的公意思想,但正如20世纪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家麦克弗森所指出的,卢梭使“民主的标准变成了把它作为目标本身去实现”,因而為民主提出了另一种解释,一种非自由主义民主的解释。y 全过程人民民主在中国结出了丰硕成果,人民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不断增强,这就是实质民主观的胜利。
(三)积极民主观
中国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最重要特质之一即真正践行了积极民主观。积极民主观是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根本要求,也是人民真正当家作主的必然结果。西方自由主义民主奉行的则是消极民主观。在西方国家那里,民众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利益往往要通过游说、抗议示威或街头骚乱才能引起当选政客的重视。美国非裔为争取自己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平等权利,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非裔民权运动,历经10多年才迫使美国国会通过《公民权利法案》,1965年通过《选举权利法》,结束美国黑人受到的在选举权方面的限制和各种公共设施方面的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制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的全过程人民民主实践中的一系列政策,如脱贫攻坚、共同富裕、防止资本无序扩张、“双减”新政、坚持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定位等一系列主动关心民生的惠民政策,无不体现了积极民主观。
积极民主观是全新的民主观,它的理论意义即在于从方法论层次上提出了一个实现民意的新路径。在西方自由主义民主制度中,选举环节后当选政客只关心落实选举承诺或为下次选举做准备,而不去主动了解民意的新变化和新需求,民众只有借助利益集团的博弈、抗争等方式才可能达到目标,但长此以往,国家要付出政治极化、社会撕裂的巨大代价。在全过程人民民主中民意则是政府通过动态深入地把握抽象民意,积极主动地落实为满足民众需求的具体政策措施而予以实现的。可以说,积极民主观从根本上改变了民主旧面貌,让民主变得鲜活起来。
全过程人民民主具有丰富理论内涵,为世界民主发展开辟了巨大的理论创新空间。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说中提出的“民有”“民治”“民享”已成为对民主的经典描述。但如何实现“民有”“民治”的难题,西方民主理论中尚没有任何理论能够找到解决方案。全过程人民民主对人民主权和抽象民意的成功贯彻,已经为最后解决这一难题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
四、结论
在许多西方理论家那里,西方民主制度已在实现自由与民主平衡上臻于完美,即使民主向前迈进一丁点都将打破平衡,坠入多数暴政的万丈深渊,冲垮西方自由主义为保护财产权而苦心构筑的堤坝,因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在其民主制度中增加民主成分,这大概就是西方自由主义民主执意停留在选举环节的真实原因。由此看来,20世纪西方民主理论家们的主要工作,不过是设计更严密的程序和制度来限制民主。
遗憾的是,世界民主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仍未超出西方自由主义民主的视野,还有不少非西方国家把西方自由主义民主制度视为唯一民主发展标杆。然而,民主发展没有完成时,只有进行时,民主制度同世界上任何政治制度一样,都有一个不断完善治理制度、提高治理能力的历史过程。因此,非西方国家民主发展之路的意义,不在于在民主制度的问题清单上增列新难题,而在于超越西方自由主义民主,为丰富和发展世界民主道路的多元化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
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经过近百年的长期探索,中国走出了一条民主发展的自主之路,全过程人民民主就是中国民主发展自主道路的结晶。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评价一个国家民主不民主,关键在于是不是真正做到了人民当家作主。同样,判断民主是否得到了发展,关键在于人民当家作主的水平是否得到了不断提高。从世界民主发展的视野看,全过程人民民主在丰富世界民主发展道路多样性的同时,打破了西方自由主义民主那里民主止步不前的状态,为世界民主发展开辟了新方向。
全过程人民民主完成了对西方自由主义民主的超越,把世界民主发展推向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全过程人民民主赋予我们关于民主发展的崭新理论视野,增强了各国自主发展民主的道路自信。全过程人民民主蕴含的动态民主观、实质民主观和积极民主观,为实现世界民主发展的重大理论创新开辟了广阔空间。
【注释】
a[宋]马端临:《文献通考》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
b 钱穆:《中国史学名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65页。
c 梁启超:《梁启超论中国法制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43页。
d 参阅赵冬梅:《法度与人心:帝制时期人与制度的互动》,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
e 参阅[古希腊]柏拉图著,郭斌和、张竹明译:《理想国》,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卷八。
f[美]乔万尼·萨托利著,冯克利,阎克文译:《民主新论》上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01页。
g《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5页。
h 参阅[美]塞缪尔·亨廷顿:《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序,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
i据美国“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统计,自2006年以来,选举民主国家的数量没有出现净增长,在114和119之间(约占世界国家的60%)波动。
j Larry Diamond, “Facing Up to the Democratic Recession,”Journal of Democracy, Vol.26, No.1, 2015.
k 转引自理查德·扬斯:《西方民主的萎靡与‘非西方式民主的兴起》,载《国外理论动态》,2017年第6期,第12页。
l[奥地利]约瑟夫·熊彼特著,吴良健译:《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95—396页。
m[古希腊]柏拉图著,郭斌和、张竹明译:《理想国》,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35—236页。
n[美]汉密尔顿等著,程逢如等译:《联邦党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版,第45—48页。
o[美]弗朗西斯·福山著,毛俊杰译:《政治秩序的起源》,桂林:廣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35—436页。
p[英]约翰·密尔著,程崇华译:《论自由》第四章,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页。
q[英]约翰·洛克著,叶启芳、瞿菊农译:《政府论》(下篇),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4页。
r 中央档案馆编,“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1931年11月7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七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722页。
s 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求是》,2021年第8期。
t[英]理查德·扬斯:《西方民主的萎靡与‘非西方式民主的兴起》,载《国外理论动态》,2017年第6期,第14页。
u[英]迈克尔·莱斯诺夫著,冯克利译:《二十世纪的政治哲学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85页。
v 参阅[美]帕特南著,王列、赖海榕译:《使民主运转起来——现代意大利的公民传统》,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
w“《2022年度爱德曼信任晴雨表》报告显示:中国民众对政府信任度蝉联全球第一”,北京日报,2022年1月21日,来源: https://news.bjd.com.cn/2022/01/21/10032928. shtml,访问时间:2022年2月19日。
x[法]卢梭著,何兆武译:《社会契约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39页。
y C. Macpherson, The Real World of Democrac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6, p.29.转引自萨托利著:《民主新论》下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74页。(截稿日期:2022年2月责编:黄蕙)
作者简介张胜军,北京师范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全球治理研究中心主任
沈友军,北京师范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全球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