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很久以前,陶渊明结庐在人境。总觉得他家草庐的窗前有酒也有茶,以陶碗浅浅盛着,酒水茶汤映出庭前的垂柳。山中的气息与酒、茶的气息融为一体,飞鸟结伴而来,停在庭中树上。
一杯嫩翠,像春日的阳光穿过松枝。茶极嫩,像柳树新芽。三十岁后喝绿茶,最重其色。秀色可餐,一杯绿茶是我的晚饭。好绿茶之色,好红茶之香,好黑茶之味。昨夜喝安化黑茶,不温不火,不燥不热,低眉有观音相,落喉之际,金刚相、童子相、水墨相隐隐在焉。
睡觉与喝茶来,无处不可。无处不可睡觉,无处不可喝茶。即使在屋檐下睡觉也舒服。冬天,躺在厚厚的草堆里,晒着太阳,小寐片刻,是清欢也是清福。
二十年前去雷州半岛,大晚上,找不到旅馆,几个人在水果摊案板上安卧一夜。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意思。喝茶亦如此,露天喝,茅屋中喝,田头地尾喝,禅房喝,小室喝,客厅喝,厨房喝,甚至床上喝,人见了也觉得风雅。
前几天有朋友说要寄两盒茶来,一盒铁观音,一盒毛尖。不想要。她说好茶只送有缘人。不好推辞了。
很久没有喝过铁观音。日常里,我喝翠兰。翠兰是盆栽小景,婉约清淡;铁观音是窗外原野的一轴山水,悠远深邃。铁观音是婆婆,翠兰是儿媳。将这两款茶放在一起喝,婆媳一家。第一道,婆婆冷眼旁观,儿媳低眉顺眼。第二道,婆婆显出手段,儿媳得理不饶人。第三道,婆婆过婆婆的日子,儿媳有儿媳的生活,互不干扰。嘴里像播放三幕剧,心情有起有落,妙不可言。
铁观音是乌龙茶一种,介于绿茶与红茶之间,属半发酵類青茶。其茶色金黄略带青绿,明澈透亮,有种安稳的富态,一点也不铁石心肠,十足的观音慈悲。
初喝铁观音,不知道是习惯作祟,还是口味因由,半天没觉出好来。泡开的茶,叶片粗且大,黑且长,心里居然有些轻视。后来又喝过几次铁观音,或许是日久生情,慢慢有些喜欢了。
不明白此茶怎么以观音为名,这是我的好奇。北方不少人觉得,胡竹峰这个名字奇怪。其实“竹峰”在南方是最寻常的名字,念书时,南方多“竹”多“峰”。
铁观音的得名有两个说法。一说茶成形后结实乌润,沉重似铁,味香形美,犹如“观音”,被乾隆赐名“铁观音”。还有一传说,该茶是观音托梦给某茶农而得到的。
壶中的铁观音,喝过五泡,到底是铁观音,不是泥菩萨,不怕水泡,入嘴还有余味。第六泡,茶残了,青气消磨殆尽,喝在嘴里,还有淡淡的涩味缓缓萦绕。
关于青气,只有清香型的铁观音才有。那种未熟的青气,像把利剑,割开茶汤的苦涩。
铁观音的青气只有三四次。第一开茶,青气若有若无,缥缈得不可捉摸;第二开茶,青气羽翼丰满,蠢蠢欲动,但涩味坚不可摧;第三开茶,青气心灰意懒,只好老实本分;第四开茶,青气淡矣,如处江湖之远的布衣儒士;第五开茶喝在嘴里,有白头宫女说旧事之感。一切远了,唯有惆怅。很意外,一壶茶喝出惆怅。
铁观音七泡,犹有余香。我最多六泡,留着一泡,是未尽之谊。像我读《三国演义》,每每只看到《陨大星汉丞相归天 见木像魏都督丧胆》一回;像我读《水浒传》,《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回即剧终;像我读《红楼梦》,到《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就释卷。死劫已定,我宁愿在生的世界找乐。
凌晨两点睡下,早上七点醒来。身体需要睡眠,精神却抗拒着,只好起床。平日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何况今晨不热,能感觉到丝丝凉风。
没睡好,昏蒙蒙的。漱洗完毕,清醒了一些。
夏天太阳真勤快,九点钟就已经很晒了。走几步,汗津津的,好像在水里游了一圈。
坐下,冲水泡茶,泡的竹叶青。昨天喝的是翠兰,换换口味。此前喝过竹叶青。
喜欢“竹叶青”三个字,竹叶自然是青的,这里有语言的重叠。
往杯子里装茶,千手观音舞,万竹风声起。凑到杯口闻闻,茶香颇浓,有竹林青气,与以前喝到的绿茶不一样。
龙井气息轻轻上扬,碧螺春气息微微下沉,猴魁气息厚朴,毛峰气息轻灵,翠兰气息浮浮沉沉、若有若无,而竹叶青气息平缓,像一条白练,又像是垂下的水袖。
竹叶青之味极其熟悉,奈何说不出来。好茶的味道都是熟悉的,妙不可言,词不达意。词不是万能的,意比它走得更远。词是油滑之手,意是泥鳅。小时候捉泥鳅,每每从指缝里钻出来滑落逃脱。
竹叶青的清新有股烈性,这在绿茶种类里凤毛麟角。猴魁也有烈性,但它的烈性是中年妇人的刚强。竹叶青是《红楼梦》里的尤三姐,可谓烈得百媚生。
偶感风寒,躺在床上,突然觉得寂寞。寂寞如影随形,谁也不能分担,只好喝茶。
茶里有一份世故,像读多了中国古书的老人。茶里也满怀心事,像初出茅庐的青年。寂寞时喝茶,和老人论道,可消永夜。惆怅时喝茶,和青年聊天,能增豪气。今夜寂寞又惆怅,是要喝一壶大红袍的。
喜欢大红袍的名字。大红袍是入世之物,汤色有红袍将军的士气。
说到将军,白衣小将儒雅熨帖,到底还是红袍将军威风凛凛。枣红色小马,枣红色披风,枣红色红缨,行走在枣红色沙洲上。残阳枣红,西天枣红,映得人脸色也枣红,一片枣红世界。
有次和朋友在湖边喝大红袍,恍惚中,竟然将茶汤当成了海水。真像夕阳下的海水,壶嘴一冲,漾啊漾,漾啊漾,味道虽不够足,气息却好。大红袍的颜色与绿茶相比,一个是夕阳海水,一个是青山小溪。茶世界千姿百态,灿若星辰。
第一次喝大红袍,看着清澈艳丽的茶汤,心底竟生出香艳,围坐的几个男女喝出满面春情。
大红袍之红,更多的是高贵,淡红带来的高贵。红是高贵色,大红袍的好也正好在茶汤的色泽上。红不一定要红得发紫,泛红就可以了。半红不紫,实则人生最好状态。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也海阔天空。
大红袍的红,不是通红,不是大红,而是微红、淡红、浅红,红出了格调,尊贵中让人可亲可近。红的茶汤仿佛红尘往事。灯火前身,并非明月;茶色今世,流水远行。
大红袍外观绿褐鲜润,泡出来的茶汤偏要一片红,像庄子,外冷内热,淡然下有赤子之心。
喝大红袍最厌繁文缛节,冲完即好,水够滚,人要熟,便有富足之乐。像卸了妝的老生清唱,没有锣鼓丝竹,声音直达远古。
大红袍的好,好在得红茶之醇、绿茶之香,味久益醇,香久益清。喝过几杯大红袍,嘴里清甘之气不绝,炭香微微回旋。
大红袍适合冬天喝,一边喝一边读古人话本传奇,最好还是旧书。旧得有味,旧得温存蕴藉,前人的情绪绵延不绝,茶香在鼻端萦绕。
用紫砂壶泡大红袍,茶汤小人得志,一副游于世故的老气横秋。用玻璃杯泡大红袍,像传奇像话本,虽精彩却不耐回味。泡大红袍,白瓷盏最佳,清白之身,满腔热血,让人喝出日常生活的庄严与肃穆。
煮酒论英雄,品茶说风月。这茶若是大红袍,风月也说得出风华风情、月色撩人。
昨夜养了六盏花茶。为什么是六盏?家里只剩下六个玻璃杯了。玻璃虽好,却易碎,有天一连摔烂三个玻璃杯。
飞碟在橙色的天空中静止,起先以为是天外来客,仔细一看,又好像向日葵花,安静地散发着阳光黄,这是菊花茶。一叶轻舟,出没在风波里,忽上忽下,这是金银花茶。碎金洒落水底,熠熠生辉,一片富贵,金玉满堂,茶色微绿而明亮,像早晨的天窗,这是桂花茶。碧血丹心,红花撒在地毯上,佳人款款生情,顾盼之间,让一个男人失魂落魄,这是玫瑰花茶。泥沙俱下,褐浪滚滚,成熟的小麦倾泻而下如兵马渡江,这是薰衣草茶。一片冰心漾着蜜意,散发的林逋隐居西湖,清静自适,清白人生自有一份香甜,这是梅花茶。
六盏花茶是可遇不可求的。有心养过几回花茶,一道道坐喝,热汤渐成冷水。这是花茶的趣味。
绿茶养眼,红茶养胃,黑茶养气,黄茶养神,花茶呢?养形以得趣,养色以求异。菊花茶和金银花茶味道清寒,寒中带苦,像贾岛和孟郊的诗,虽好,却有贫乏气,格调低了。桂花茶,香有余而力不足,半上半下,七上八下,让人懒得费神寻味。玫瑰花茶是绝色女子,面目姣好,但失之内涵,可以谈情说爱,不能谈婚论嫁。薰衣草茶味道浓郁,茶色也好看,像热恋中的男女,好得如胶似漆,但没有落到实处,心到底悬在半空。
我喜欢的茉莉花茶,昨夜没养。
茉莉花茶是粗茶,用开水泡在大白壶里,趁热喝,气息够足,味道够足。有菜市场的气息、公园的气息、集市的气息,富足真实。
第一次喝茉莉花茶在天津,嘴里全是浓香,穿过唇齿,力达喉舌,沉甸甸的全是香气。喝一口,再喝一口,耕读家风兜头而来,天地间万事如意。
茉莉花茶好在市井,梅花茶好在士气,我也喜欢。白梅茶味道清苦,不如蜡梅茶好喝。白梅是出世的,蜡梅是入世的,梅花清冷中有药香。蜡梅的香气更甜馥,带着喜气;白梅茶更清雅一些,口味稍嫩。中医说白梅和绿茶加上橘络和女贞子同泡,名“二绿女贞”茶,加枸杞与合欢则为“二绿合欢”茶,颇具药效,能治疗梅核气。我喜欢“二绿女贞”与“二绿合欢”的名字,像旧时乡下员外伉俪情深中琴瑟和谐。
喝花茶,喜欢清饮,以存天然香味。
花茶泡在玻璃杯中,可视其色。花茶泡在小瓷壶里,能养逸气。
喝茉莉花茶的启示:津津乐道,自得其适。
毛尖的产地颇多,我只熟悉信阳的。
信阳毛尖,像旧小说中的人物,家在信阳,姓毛,名尖。毛尖之毛是其表,尖是其形,毛尖口感也的确有尖锐处。乍到中原,生于南方的味蕾,很难招架北方毛尖的味道,嫌苦了一些。
喝茶十几年,偏偏不是信阳毛尖客,茶缘不同,口感有异。朋友告诉我说,喜欢毛尖的人,多是中年以后。喝茶不仅仅讲缘分,也要岁月的沉淀。
毛尖是出世之茶,虽有淡香,但更多的是涩和苦。像浪迹天涯的游侠,可以欣赏,可以仰慕,不适合做朋友。这是性情决定的,与茶无关。
信阳毛尖茶形好看,不华贵,却纯净,纯净得像吸附在磁石上的铁砂,隐隐、盈盈,“隐隐”是馥郁的茶气,“盈盈”是乌金的色泽,黑的茶叶闪耀白铜光芒。
毛尖干且硬,落在杯底,淅淅沥沥似雨,能砸出声音。倒水,杯中蚊、蜂乱舞,闹哄哄好一阵才停息下来。
绿茶里,毛尖是我见过的最耐泡的品种。有一次故意换汤不换茶,那壶茶泡了七开居然还有味道。许多茶,三泡之后,就无精打采了,毛尖例外。毛尖还有个例外,有几年它是我唯一能在冬天喝的绿茶。大雪铺地,大风吹城,大寒袭人,捧一杯毛尖茶,有幽静之感、幽深之思。没有阳光没关系,我有一杯阳光;没有温暖没关系,我有一杯温暖。年龄虚长二十岁,一寸光阴一寸金,一杯茶,消净了青春。所以不敢多喝毛尖,不想未及而立就年过不惑。
据说信阳毛尖几个出名产地是五云(车云、集云、云雾、天云、连云)、两潭(黑龙潭、白龙潭)、一山(震雷山)、一寨(何家寨)、一寺(灵山寺)。把它们连在一起,可以写成一篇小品:
一山灵秀,有寨有寺,山脚两汪潭水。山上辟有茶园,种的是毛尖。山顶蓝的天空,停着五朵云彩,不多不少,只是五朵,似乎是碰巧,又似乎大有深意,五云将甘露清洒在两块茶园里。
信阳毛尖初制后,经人工拣剔,把成条不紧的粗老茶叶和黄片、茶梗及碎末剔出来。拣出来的青绿色成条不紧的片状茶,称为茴青,春茶茴青又叫“梅片”。茴青与梅片让人大有好感,是知书达理、小家碧玉的名字,像我的朋友。
茴青,梅片,走吧。
干吗?
喝茶去。
初听到白茶的名字,暗暗叫绝。有人遭白眼,有人吃白饭,有人说白话,有人写白字,有人唱白脸,有人打白条,有人唱白席,有人做白日梦,有人睡白日觉。京剧脸谱有白鼻子,民间传说有白娘子,蒲松龄写《白秋练》,还有人专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
咦,怎么说到这里了?上午伊说现在市上猪肉不敢随意买了,还是自家养的土猪肉质鲜美,吃得放心。我就想到乡下屠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小时候,每次杀猪,祖父总让我离得远远的,说孩子家看见杀猪,长大了懵。老家人说懵,意思指脑子笨。
关于白茶,长期以来,只存在想象中。想象中的白茶,汤色发白,白色的茶在瓷杯里晃荡,稀释的牛奶,冲淡的椰汁,白得干干净净。清清淡淡中,几片茶叶沉在水底,一盏山清水秀,一盏鸟语花香。
朋友送来三两安吉白茶,神交已久,无缘邂逅,有些喜不自胜,乐滋滋洗壶烧水。尽管还有半瓶水,对白茶这样的新朋友,新水冲泡才是待客之道。泡过之后才知道,安吉白茶实属绿茶一类,茶身有白茸,故名白茶。好像鲁智深,一点都不花心,只因背上刺有花绣,江湖人送绰号“花和尚”。怎么又说起鲁智深来?近来重读金圣叹评点版《水浒传》,文是妙文,批乃绝批,时至今日,文批俱老。
安吉白茶形状漂亮,白毫绿底,装在铁罐中神闲意淡,仿佛宋人宫廷工笔画,觉得大好,又说不出好之所在。未必是写作功夫不到家,实在是大好无言。
泡在杯底的白茶,芽头肥壮,细嫩的茶干铺在水底,像镏金树芽,汤色黄亮,有点类似霍山黄芽的茶色,比黄芽更淡。黄色一淡,则显嫩,更多的是明亮、透彻,黄玉的光芒。
佳人。在溪水畔浣纱的绝色佳人,缕缕轻纱在水中荡漾。鱼儿看得入迷,忘记游动,沉入水底,小虾痴痴呆呆。这是白茶喝多了的白日梦。
白茶在水中开花般绽放,清澈无匹的茶水如同早春二月的阳光溶在里面。握着杯子,仿佛执一双纤纤玉手,真舍不得松开,只想与子偕老。白茶也真是女子,从来佳茗似佳人,白茶是二八佳人,黑茶大抵是知天命的长者吧。黑茶性阳,白茶性阴。秋冬天适合饮黑茶,以增阳气。春夏喝白茶,能去虚火。
安吉白茶的味道主要是鲜。龙井也鲜,碧螺春也鲜,翠兰也鲜,但它们不及安吉白茶鲜得沁人心脾。安吉白茶的鲜是甘鲜,没有苦味与涩味。如单纯的少女,不经世事,便少了机心。
安吉白茶我写不好,没喝过它的代表作。
等不及了。
郑州的晴朗持续太久,念念不忘江南雨天。
前几天买了盒滇红。本想要半斤,店主说还是先来二两吧,试试口感,喜欢再买。如此卖家大有上古之风,谁说商人无德?
剩下的日子,每天盼着下雨。来一场冬雨,让空气里添一些湿度。想象在冬雨缠绵中喝着滇红,窗外一片凉意。尤其是下午,昏睡之际,被凉意惊醒。那些冷的空气透过细密的雨线,渗入肌肤,冷得人倏地惊醒。在一惊一颤中泡一杯滇红,陪伴手边。
雨迟迟不来,等不及了,我要喝我的滇红,忙用紫砂壶冲泡。紫砂壶老于世故,一片赤诚尽收腹底,丝毫不显山露水。掀开盖子朝里看看,半天也看不清茶色,于是翻出白瓷托盏。
白瓷盏里的滇红,汤色艳红,比祁红温和一些,比岩茶炙热一些。艳红之中,茶汤盈盈浅笑,灼灼其华,大气开朗,让人眼前一亮,一扫昏昏欲睡的颓靡。顶灯照下,反射出极淡的金光。金色弥漫,时令仿佛不是冬天,而是秋天,漫天红霞,满目红叶。红霞掩映着红叶,空气隐隐泛出金黄。一瞬间,喜气洋洋。
滇红的茶色红得明润透亮、精巧轻灵,不像普洱那样老实持重。滇红性情温软,冬天安宁肃穆。冬天喝滇红,像在琴声中舞剑,心情大起大落,很有画面感。
滇红历史并不悠久,喝在嘴里,却有往事沧桑之况味,甚至生出传奇。滇红让我联想到昆明,想到雪山,于是灵魂出窍,神游九天。云南是传奇的地方,滇红的口感也有些神秘,嘴中的茶一时充满异域风情。
与以往喝过的红茶相比,滇红厚重一些。有些红茶香气足,味道薄。滇红则是味道足,香气也足,可惜失之悠远。喝滇红,虽非旧友,一见如故。
一壶茶,数开水,喝到茶淡了残了,还是意犹未尽,依依不舍。于是用玻璃杯又泡了一盏新茶,叶底红润匀亮,金毫特显(滇红的毫色有金黄、淡黄、菊黄之分)。红色的茶水像一只爬虫,从嘴唇爬到舌头,从舌头爬到喉咙,从喉咙爬到肠胃,从肠胃爬满全身。全身都是暖和的。
不下雨,落雪也好。冬天晚上,守着一壶红茶,时间如水,人在水上漂,沉不下去,漂啊漂,漂啊漂。我有滇红茶,不怕时光老。
感冒了,渾身无力,肌肉酸软。好在是周末,不必工作。在床上睡着,身体不适,被窝虽暖,躺在里面却感觉气闷,只好无味地靠在床头。汗味弥漫,须臾,消失。日上三竿才起来,匆匆吃了早饭。懒得读书,在家睡觉喝茶。睡足了觉喝茶,喝苦丁茶。喝足了茶睡觉,睡白日觉。
睡觉与喝茶,是我治疗感冒的秘方。嘴里乏味,故意喝苦丁茶,以苦制苦如以暴制暴。苦丁茶泡在敞口的黑陶里,溶出丝状黄汁,叶色由黑还原成绿。捧着碗,想到皮日休“十分煎皋卢”的句子,喝着,喝着,喝出了古风。不是说我想歌行吟,而是感觉错位,喝出了古人的日常,一时旧味。
好久没喝苦丁茶,怕苦如惧病。因为感冒的缘故,找出它来,泡得浓,几近药,苦涩的香气比味道好。几杯入喉,浑身有了热气,耳目忽灵,神志一清。
先前友人热衷苦丁,从市上买来不少,有珠形、条形、针形、卵形、麻花形等。泡上两根在杯底,叶片颇厚,呈墨绿色,形态亦佳。让我泡点尝尝,谢绝了。以前吃苦太多,连苦瓜都不想吃,遑论苦丁茶。
苦丁茶不属山茶科,而是冬青科植物。严格说来,它不是真正的茶叶。全国各地有十几种苦丁茶,如木樨科、冬青科、紫草科、金丝桃科、马鞭草科等。代表作属大叶冬青苦丁茶,外形高大,为常绿乔木。冬青制出来的苦丁茶,手头存了几两。不是西南所产,泡在水里,其香藏有妖气。冬青苦丁的苦是苦涩,犹如禅味。禅味藏在炫目的妖气中,法眼才能观之。
人生的禅味无处不在,喝苦丁茶尤其能得安稳寂静之妙趣。对这种茶尽管谈不上喜欢,但怀有一份敬意,像我对禅师一样,谈不上喜欢,但怀有敬意。
通了禅的人,是有智慧的。
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这样的道理,直到现在才渐渐明白。其实也不敢说明白,天下的道理,谁敢说明白?明者,日月也。太阳之明为白,明白本身,自有一份天机与尊贵。
因为苦丁茶,生病带来的躁气与不安消退了,喝到心平气和,喝出幽幽的心境。
楼外夕阳,斜照在西边,拉开窗帘,玻璃影影绰绰倒映着微黄的脸色。风吹过,小区边上几棵盆栽菊花晃晃荡荡。落叶、菊秆,残光透过花瓣,丝丝缕缕进入眼底,心事平静。
偶得了些龙井,手工古法制作。不知道是不是因法得意,茶喝在嘴里仿佛读唐宋八大家文章?唐宋文章家何止八个?好事之徒非要排座次,习气使然。
古法制作的龙井如古文,茶味可概之沉。茶水从唇边迈过牙齿,快速透过舌尖、舌心,向口腔漫过去,嘴巴沉甸甸的,咽水下喉,喉咙也觉得沉。这是我喝到的最好的龙井。
过去喝到的龙井都是青年,这一次的龙井是中年,难得又不失青年的锐气。这款茶,连泡三次,入嘴还是新鲜。
龙井属绿茶。绿茶滋味难得厚,难得沉。厚而不实,沉而不着,厚而薄,沉而虚,厚而飘,沉而逸,厚而灵,沉而空,可遇不可求。所谓好茶,滋味绝不泥实。
好茶不易得,比好文章更难。不久前读鲁迅的书,见其弱冠之诗“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这话与陆游“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说异曲同工,妙手要练,也正是得失不由天。
如今喝到好的龙井不容易。龙已经不在井里了,或者飞龙在天或者亢龙有悔或者龙跃于渊,蛟龙岂是井中物?过去井里有不少青蛙,现在青蛙也不常见了。老家村口有一井,水极清,冬天雾气蒸腾。井里有蛙,婴儿拳头大小,灰褐色,游动之际像一团洇开的墨。
上次回家,井荒废多年了。
龙井主要产于浙江杭州。杭州是人间天堂,人杰地灵的地方。以前没去杭州时,经常读张岱的《西湖梦寻》,读过之后,不禁梦往西湖。后来去杭州前的一个夜晚,破天荒失眠了。
第一次喝龙井在杭州。周末常和一朋友逛书铺,淘旧书。一日回家,恰逢大雨,没好去处,避至一茶楼,要了壶龙井。雨前新芽,泡在杯里,茶叶立在水中载浮载沉,颇像倒竖的剑戟。汤色宜人,芬芳馨馥,入口香浓,直透肺腑。
极爱“龙井”之名,龙和井组合之后,有喜气。字与字的搭配,也是星汉灿烂,洪波涌起,有的是字形熨帖,有的是字音般配,有的是字义高远。
喝龙井茶最好在春天,其茶虽清淡,入嘴却不寡,有一份丰腴惬意。更主要的是色鲜味美,给春意锦上添花。春雨夜,微凉之际,泡一杯龙井,滋味更加长远。惜乎近年常失眠,夜茶滋味不敢多受。
喝龙井,最好读宋词,或者读李商隐的诗,或者读《牡丹亭》,或者读《西厢记》,最为相得。茶汤在唇边袅气,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我泡龙井,会将开水凉片刻,水太滚,一泡就老。老了有涩味,颜色泛黄。我泡龙井,喜欢后投。茶叶浮在杯口,热气一蒸,香味清幽幽在鼻底弥漫。
故乡人把喝茶当作最重要的日事,龙井被视为茶中极品。有邻居去城里走亲戚,回来后,兴高采烈地说:“今天喝了杯龙井。”
绿茶里,龙井易存,今春喝去年的龙井,汤色嫩绿,看不出年老色衰。滋味当然稍逊风骚了,风韵还是落落大方,心底欢喜。
一曰猴韵。韵为何物?是口味,又不独是口味。是情致,是风韵,也不独如此。我的理解是蕴藉的口味。绿茶里有韵的不多,太平猴魁为其一,或者也是唯一。其他绿茶似无韵之一说。
猴韵藏着一段往事,鲜亮中潜藏睡意,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像沈从文晚年用淡墨写在隔年旧宣上的一帧章草手札。沈先生的书法,书的是才情与性情,还有心情。我见过他的不少条幅,信笔写来,如柳枝拂面。
太平猴魁泡在杯子里,老苍里透着清润。像是白头宫女说旧事时手里摩挲的碧玉簪,清幽,碧绿,包浆厚实,处处是岁月,处处是岁月不着痕迹。
绿茶气息大抵菩萨低眉,太平猴魁气息昂扬,偶尔金刚怒目,这是猴韵决定的。猴韵之贵,全在清厚、鲜活、悠长。
有人说藏芽、味浓、香高、成熟、脉红、含情,称为猴韵。到底泥实了。
韵为何物,我说不好。韵如道如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猴韵高标清远如禅,不立文字,无迹可求,无处不在。
瓜棚下,豆架旁,牵着扁豆藤,藤上有紫白相杂的扁豆。如此天地,闲饮一杯猴魁,可得其韵也。
二是音韵。音韵为观音韵。据说观音女相男身。音韵沉郁顿挫,有点须眉的味道。音韵宝相庄严,哪怕是喝残了,汤味里还有一分端庄。
音韵有王气。王气里偶尔略带调皮,也就是烂漫之心不去,清香型铁观音更明显。
铁观音卷曲紧结,质沉如铁,以醇厚论,当为茶类第一。
暮春,翠竹潇潇,况味几近音韵。
三为陈韵。陈韵里有梦,陶庵之梦。冬天,一人索居,无事常常就普洱茶读几篇陶庵文章。苏子美汉书下酒,胡竹峰陶庵佐茶。
紫檀架上的古物下,普洱在白瓷壶里缓缓舒开,有中年人的不动声色。酱红色的茶汤凝在白瓷盏里,有中年人的不动声色。这是经年陈化使然。
陈韵清澈,又得隔年温润。普洱茶入喉,微静的刹那,忽然宁谧,俄而心花静开。陈韵之独特,正独特在前时气息,仿佛陶庵文章。张岱下笔,追忆之际,有痴人说梦之美。
两三年的陈韵还有躁气,如跳脱的少年。八年的陈韵,变得老成持重了。十年的陈韵,开始波澜不惊。二十年的陈韵鹤发童颜,又老又新,有一种湿润的干爽,有一种干爽的湿润。三十年的陈韵,落尽咽喉,养老杖乡。《礼记》云:“六十杖于乡。”谓六十岁可拄杖行于乡里。南朝沈约《让仆射表》上说:“养老杖乡,抑推前典。”
印象中有老人拄杖,须发皆白。那杖为杂木所制,高过人头,累时可以用双手扶一扶。
如今,很难看到拄杖的老人了。
三十年的普洱茶,有幸喝过两次,云淡风轻,一片烂漫。
四则岩韵。岩韵清绝。清似轻舟已过万重山,绝如两岸猿声啼不住。
巖韵含药气,很多茶都有药气。音韵是厚,猴韵是扬,唯岩韵的药气沉,压在舌根,沉甸甸的。再看汤色,倘或是夜里,让人恍若喝药。
岩韵老于世故又一片天真。老于世故是茶味渊博,一片天真是茶味纯朴。前天在绍兴书圣故里喝了两款岩茶,一道黄观音,一道肉桂。黄观音老于世故,肉桂无邪天真。
那日在吉山,心想陶渊明结庐所在该是这番景象。吉山在萧山。萧山去过多次,吉山头回去。一路草木丰沛向荣,荣到极处,满目苍翠浓绿。心里欢喜,觉得吉祥。吉山的吉是吉祥的吉,此乃吉祥地也。
去吉山时,桃花正好,开得厚,一层又一层。花多不香,但在吉山,那花孤零零一株有孤独美,那花密集集一片有辽阔美,入眼只是美。
吉山产黄金茶,叶芽金黄,泡在水里颜色不改,君子之性也。黄金茶香气怡人,茶汤色泽金黄橙黄润黄,有富贵气。过去重才气轻财气,如今觉得财气也好。财大壮气势,富贵养精神。黄金茶杯底泛出金光,如富贵人家。年近四十,我喜欢清白人家、富贵人家,更喜欢清白的富贵人家、富贵的清白人家。一杯黄金茶,一口清白一口富贵。清白富贵,富贵清白。
茶之外,吉山多青梅。青梅冒出枝头,绒绒点绿。
贵州没去过,贵州的茶喝过。都匀毛尖在记忆里一片绿茵茵,清香又青嫩。这回又喝到雷山的茶。雷山在黔东南,近日居京,冬天干燥,一口茶是深山云雾一声悠长的鸟鸣,也是深山流水,一声潺湲的轻咽。
枫叶的红与银杏的黄里一片翠绿在杯底涌动。燕京大地上,南方夏日村庄人语花香。鸟语都是相似的,贵州方言甚美。想象一群人在雷山采茶,一些正开待开的花隐在树荫下,采茶人的日常木欣欣、泉涓涓。
木欣欣,泉涓涓,茶之美不过此六字也。其中有赏心乐事,饮者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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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