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学敏的诗

2022-05-21 11:39龚学敏
红豆 2022年2期

龚学敏

扶我。夏天硕大的袍子披在美人松

身上,像是百科全书中的孤独

酒盏们依次彩排,直至分不清

用梅花鹿谢幕的我

跌倒在哪一棵树的聊斋中

酒终是撤台

把我遗在堆砌的钢管中。一醒

便是金属音箱,滴出的残曲

扶我。瀑布在电视剧中成为歌曲的

拐杖。仅存的英雄,沉湎酒中

看能不能炼成剑

飞来飞去的狐。一伸手

黑夜极短,我背着星星在林海中

疾奔,像是中了酒镖的

伤心人

二道白河,比头道白河多一杯酒

人在低处,酒在弥补我们剩余不多

的血性

在宋代。一种酒意,比狼烟还快

比八百里加急还快

汴梁,就是城池的心跳

月亮的银水被一担担地用来酿酒

乡愁的酒曲

只一粒,就可以让我醉卧在文人

写好的诗句中

仿佛天空里不再飞动的苍鹰

变成所有风,刮不走的

悼词

酒是朝前捅的铁枪

多年以后,我的肝还挂在城墙上

酒缝的铠甲,可以狙击所有的

阴谋,包括我自己

唯有酒做的号角,响与不响

我众多的弟兄,都与天地一起

苍凉在宋

旧时的舟楫,被坐在古嘉州中闲谈的鸟,

噙入云纹。

瓜子们按时令说话,从唐代,

到铁船的赑屃驮着的夕阳。

涌到弥勒脚下的水,船是她们

的泪,一茬一茬地抹,

直到白帆们成为运走的铁石,

心也凉了。

零乱的时间,是弥勒遗下的瓜子壳,

我被嗑在岸边,

随波不可,

立地也不行,由风吹成船上迎风的,

号子,沾不得雨水。

剪开江雾的鸥,牵引落在世间的

三声佛号:岷江、青衣江、大渡河。

人生不绝,

涛声不断,鸥只是飞。

直到坐成大佛的影子,

比江河先夜晚的,是我的念想。

弥勒不分黑白,

自己是自己的念想。

青春期在女特务的船形帽中

晃来晃去

电影散场后的晒坝

比人生还空

女特务吐出的烟圈,有时候

比结局还绚烂

片头闪光的群像中

母亲收割的麦穗,成为童话

日子越贫瘠

我们的将来越富庶

越黑白,银幕上的铁

越坚硬

把童年的时光,挤压得越尖锐

我们是一群与时光一同饿瘦的

羊。像两枚互相刺着的针

谁也无法拔出谁了

铁匠不停地捶打岷江,声音越来越肥,

隔壁的鱼,把竹篮中的诗词一捋,

水越来越瘦。

世间的作料,在篾片上不分东西。

一句唐诗,半阕宋词,海椒若干,

算是明朝的现代,

可以调和民国的食谱,和江面的日子。

在江阳,笨拙的花生在秤杆上,

平衡乌鸦与影子之间的男女。

蹲着的供销社,给拖拉机主持

会议。苏轼不语,看赶场的姓氏

被铁匠一一捶扁,漂在岷江的

专制中。

聚集的鸡,退缩成标签,

在场坝上画地。

灭绝食材的是手艺,和口语中淫浸的

碑。

一碗唐诗,一盆宋词,

一只在江阳的码头上拄拐杖的老鸡,

把一条江养得更长,

长到可以拴住一个国家,包括她的

隐晦。

李白递给苏轼的码头,

是这条河的图钉。

在万春。夕阳被手植的秘籍一点点熬化,

酒幌的笔,一点睛,

一江煮出来的颜色,沿着炊烟的柳,

写满了整个春天的镇子。

卤,插在鱼凫河的发髻开花。

合唱的小茴香挂满灯笼的庭院,桂圆,

坐成八角状木椅,

甘草滤过的清音,用鱼泡茶。

豆蔻一尾草相思,

暮色便浓成汁,滴在,一草船饮酒时,

丁香划出的空虚处。

在万春。一万句柳梢的烟春色,

用水做瓦罐,密封草莽的陈皮。

敦厚的水向汽车途经的长衫鸣笛,

向马车上坝坝茶伸出的叶子烟致敬。

刀客在卤字的斗笠下,聚节气。

長发的酒,在一江的宽阔上来去。

在万春,平原沉寂。卤菜的拐杖,

足以独行江湖。

先把自己荐成一则成语。

趴在城外读书的衣冠冢,在《史记》中,

一个喷嚏,毛遂在飞,昏鸦们布满平原。

把钟声荐给钟,用旧的姓氏,敲一次,

尘埃就活一次。

酥鱼坐在城头用醋施令,

城池中潜伏的水,被店铺的书法,

聚拢在口音中。

压塌弘济桥的稻草和我饮酒,抬花桌。

在灌肠中说话的驴,把成语驮在天上,

城池茂盛,天气和砖的生长被预报在

生锈的县衙。

致力于天空的香椿,用手势给庭院施肥,

大雁的太极把城墙揉软。

成语身着水的新装在石板路上骑自行车,

我用散装的柳絮给他们让道,

避开一滴叫作杨露蝉的水。

荠菜茂盛成月光,被军工的刀

一棵棵挖走,春天空怀秦腔。

土里的佛号用荠菜说话,

饺子们修行,直到煮断石上的清泉。

压路机一刀刀地压薄月光,

高速路的面块把辣子叠好,一车车地,

给老迈的蜀祛湿。松在高处吸烟,

我用哪一棵的灰烬白了头。

砌砖的农民给诗歌抹灰,保持水分,

用来吸引乌鸦的巢,

和欲言又止的春色。

捆住山水的高速路,用隧道咳嗽,

老痰的汽车、泼墨和乌鸦密谋,

汉字破损,草头随荠菜凉拌,

陪我饮素酒,醉一地的山川。

赝品的空气在文件袋里阅读银杏树的

标题。唐在蜕皮,

我在唐过的河滩,卖农家乐的膏药。

在齐天峰,东胜神州古典的素鸥

把啄细的佛号,碾成雾

被风吹成,石头的粮食

食一粒长一年

直到大海不停地向岛屿堆积出的盐

咸成刀的山径,收获

一棵猴子的庄稼

毛公碑在徐州的铁路枝上分岔

越过苍梧

果实在花果山的籍贯中硕大

现世的我,被水帘,把影子

锯开,随也不是,不随

也不是

像是吴承恩涂黑的第八十二枚果

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

那些因,如走不出海面的鱼

银杏是唐朝上岸时踩的脚印

顽石奔跑的姿势,比帆饱满

水果用朝代的秩序

摆成戴着金箍的道具

海面陈旧,辽阔的古风

像走路的水晶递来一粒驯服的石子

姓氏们纷纷服法

板栗熟了

我只能嗅到人群在大地上着装的念想

不能

悟空

第一个红灯:芣苢。

拼音打不出来,

是否意味着这种我们食用过的植物,

潜伏多年,

已经遗失了与组织之间的

联络暗号,

只得换个车前子的扮相入药。

第二个红灯:蓷。

五笔打不出来,

是否意味着吓破过胆,

怕杂交,

不解朝代更换间男人们嗜血的

爱好,

隐名益母草,

避祸,被招安。

再下来红灯密布:蒌、苹、葭、葑……

让我们一起闯红灯,

一起在《诗经》中过马路。

生病的咖啡馆,在海边发热,咳嗽

老迈的预言,途经意大利

被雕成大理石

那些被惊吓的海鸥

是它咳出的灰色石屑

无法捍卫悲哀的人群,用沉默放弃

大地,同悬崖上哭泣的海鸥

有多少海水,就有多少眼泪

被礁石噬出的浪花

一车车,运往越来越小的大地

被病毒感染的钢琴,用口罩掩盖

声音,像是墓地里走动的

假花

空心支撑的面条,在教堂空旷的

广场上模仿但丁,询问每一块地砖:

(如此号啕大哭的灵魂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海鸥飞翔,要和铭刻过真理的

大理石保持同样的灰色

在意大利

世事一样冷暖,总会有人,去拥抱

教堂钟声的树上

那些放弃的叶子

我们在山下,试着用一层层影子的

枯叶,把自己垫高

山把自己剜出洞来,空洞的洞

起名云居

进出洞的人,把洞填了又空

一世一个来回,如是一片空叶子

天知道天这个字有多重,重得

只能放在天上

练武功的松树,用涛声敲门时

我正对着一个名词面壁

风的长棍

把我搬出的心、肺,在院子里

反复抖打,履历表中的尘埃

像人造成的雪

在神话中,寸步难行

远处是立雪亭,而我的理想

已无臂可断,仅存的血色

是山间配制的灯光

让停电

便停电

山门的顽疾,让一个人躺在时间里

一动不动

中原既是良药,又是下蛊

枣园越来越单薄,山只剩下剪影

和门票

飞来飞去的麻雀,一沉寂

群山便披上外套,在平原上盲目地

疾行。如坏掉右灯的汽车

没有长恨了。连欢娱都变得碎片

长久的事物,不分爱恨

都是美好

包括伊水对岸被盗空的石窟

爱香山寺跌落在伊水里的钟声

是美好的。爱百媚生是美好的

爱肠断声是美好的

包括皆不见

汽车喇叭响过,凡是无绝期的事物

都是美好的

电瓶车在柳丝与柳丝之间打结

一个绿得唐朝

一个绿得化学。阳光一至

我还没来得及写,柳荫们的风扇

便老了

长恨歌是美好的

在你墓前,把诗中的汉字捧在手心

绕三匝

依旧琐碎,长不起来

像是水电站孵出的灯光,把夜晚

宰得

越来越短

梦魇的翅膀从灯光中播报飞蛾的

新闻。瘦弱的声音死去,

一块叫作博浪沙的锤音制成

的路标,撞成残废,

被来往的喇叭的绷带裹成绿化树。

我是趴在电梯口偷听河南梆子

用唱腔落雨的创可贴。

超市土特產方言的绳子上系着

汽车牌照的字母。

面条在说话的铁锅中不停导航,

隔桌的女人捡出碗中的错别字。

最矮的蚊子给汽车的影子编号,

抽签,决定睡眠的厚薄。

汽车苟合的零件把梦魇撕成纸,

贴在黄河的美容术上。

房间的树,一夜荣枯,

把张良的年龄老成散装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