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兵正蹲着吃方便面,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走到门口,贴着猫眼看到父亲肩膀上挎着个旅行袋,他手里拿着张纸条,敲几下门,然后又认真看纸条,再继续敲。这是父亲第二次来广东找我了,第一次是去年。我们父子隔着一扇门的距离,犹如隔了千山万水。
是哪个鸟人?大兵一脸凶狠地冲我问。大兵是我在触点广告公司的同事。我对大兵说,不管他找谁,你都说找错地方了。大兵心领神会,满脸不屑地冲我笑一笑。这小子又在笑话我。我心里骂,五十步笑百步,你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大兵故意把门开得震天响,恶狠狠地吼道,敲啥子敲!你找谁?父亲被大兵的凶狠吓住了,一时不敢回话。大兵又夸张地吼道,究竟找谁?父亲乱了方寸,说话结巴起来,我……我找找小林……林儿……大兵继续吼道,什么小林儿大林儿的,这儿没有!父亲顿了顿,赔着小心说,是陶青林,我找……找陶青林。大兵气势汹汹地说,找你妹,这屋子什么都没有,就老子我一个!说完边关门边凶狠地警告,再敲我就把你的老骨头拆下来!
大兵来到我房间,冲我打出一个响指说,搞定!我骂大兵,王八蛋,你搞得太过头了。大兵得意地说,不凶点怎能轰走他?
我走到门前,对着猫眼看,外面已空无一人。我赶紧拉开客厅的窗帘,看到父亲正背着旅行袋从楼梯口出来,走两三步又转过身来,不甘心地朝楼上望。父亲走路一瘸一拐的,看来他的痛风又犯了。
窗外,阳光如无数针尖,刺得我心痛。我放下窗帘,冲正在吃方便面的大兵骂道,你饿死鬼投胎的呀?
大兵喝完最后一口汤汁说,我算饿死鬼,那你就是痴情鬼。咱都是鬼,不是鬼就不进这个猛鬼屋了。
这个大兵,又在讥笑我对小柳心存幻想的事了。小柳是我们以前触点广告公司的同事,准确地说是我的前女友。两年前她离我而去,而我一直在等着她回心转意。大兵总说我傻,傻到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傻到为了一棵树而放弃整个森林。大兵还知道我父亲急着要我回老家相亲,一次次来广东找我,而我躲着父亲不愿回去,要等小柳。大兵就笑话我是情鬼、情痴、情种……
大兵见我不吱声了,便又教训起我来,说,都奔四的人了,还假装什么谈情说爱!女人嘛,有鼻子有眼,就可以凑合着过了。大兵鼻孔哼了一声,满脸玩世不恭的样子,摸出一支烟点燃,吐完两串烟圈,说,你父亲帮你找的那位,鼻子眼睛和胳臂腿都该有吧?
大兵的粗俗和嘲讽,让我忍无可忍。我准备还嘴,想挖苦一下大兵,这时我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
父亲来找我,已有一个多星期了。为躲避父亲,我没有将手机号码告诉家里任何人,每次和父母联系,用的都是公用电话。七八天前,我破天荒接到父亲电话。他说他在汽车站,要我去接他。我以为他开玩笑。父亲说是真的,然后就挂了手机,接着用公用电话打了过来,以此证明他确实来到了这座城市。我立即猜出是小北泄露了我的电话,小北是唯一跟我有联系的同一个镇的老乡。挂了父亲电话我立即打小北手机。小北说,十多天前,我接到老家一个电话,说他是你父亲,还说打了你无数次电话,接电话的都不是你,他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我没有多想,就把你的电话告诉他了。我在心里骂小北笨蛋,然后就告诉他,你来接待我父亲好了,算是惩罚你这个蠢货。我是不会见他的,如果能劝他回去,你就算是将功补过。
父亲可能是被大兵吓懵了,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出租屋里。父亲问,在莲峰路5巷26号403房?这正是我租住的地址。我说四天前就从那里搬走了。父亲的情绪一下子失了控,咬牙切齿地吼起来,你忤逆不孝你躲吧!你挨千刀万剐的你躲吧!我就是死在广东变成鬼也要抓你回去!
父亲并不相信我搬走了,虽然他不再来敲门,却守在这栋楼的出口。三天后他终于把我逮住了。
早上我匆匆忙忙地往公司赶,父亲突然冒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打电话向经理请了假,然后约小北到莲花酒楼喝早茶。
喝早茶的时候,父亲还在生气,骂我躲着他,说孝顺他我就回家跟那些姑娘家见见面,把婚事给定了。我與小柳分手后,父亲就在家里四处为我张罗对象。父亲又开始唠叨,别人抱孙子都抱腻了,别人的孙子都上小学了,你却连个对象都没有,都说三十而立,你啥都没有,你说我们能不急吗?我小声说,爸,这事急得来吗?父亲一听,气呼呼地说,你就是被小柳那个妖精给害的……
我不想跟父亲顶嘴。如果顶嘴,父子俩准得吵起来。我很后悔没有狠下心搬离出租屋。只要父亲找不到人,他充其量只能多打几个电话而已。我也确实愧对了父亲。大学毕业时,身为我母校绥宁二中老师的父亲,托尽了关系帮我谋了个老师的岗位,可我不安心,一头闯进了广东差不多十年了,到现在仍然一事无成。
好在有小北陪着,能跟小北聊聊天,把话题扯远点。父亲就像念经一样,坚持要我回去。一直陪到晚上时,我实在受不了父亲的唠叨了。
晚餐还是在外面的餐馆里吃。趁父亲去洗手间的机会,我赶紧从钱包里掏出两千元塞给小北说,我爸是你招惹来的,你就得对他负责到底。小北知道我又要开溜了,推开我拿钱的手说,林哥,我摆不平啊。我大声吼道,摆不平你也要摆。
我立即赶回出租屋。大兵不在。不能再住这里了,我匆忙收拾好东西,疲惫地背起背包,拖着拉杆箱,落荒而逃。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我住进一家不显眼的廉价的小旅店。
父亲居然没有打电话来骂我。难道小北轻易摆平了父亲?我忍不住打小北的电话探听虚实。小北说,你还知道打个电话来问啊?昨晚陶老师见你跑了后,他就要了瓶白酒,一个人闷头喝,一句话都没说,一口接一口地喝……后来就烂醉如泥了。我问他父亲现在醒了没有。小北说,没醒,还睡在床上。我说,请你帮我好好照顾他,以后我再谢你。小北说,林哥,你真的要躲起来?小北这句话,一下子把我心里的酸楚搅了出来,我喉结滑了几下,装作没听到,匆忙把电话挂了。
我的思绪被搅乱,连喝了三杯水,心情还是平静不下来。脑海里一会儿是父亲的影子,一会儿又是小柳的身影。差不多两年了,我以为已经忘了小柳,原来她一直在我的脑海深处,在我的记忆深处。
到了晚上,我收到父亲的微信。“我不住小北这,也不会一个人回去,更不会打你电话。如果你还是我儿子,你可以每天給我打个电话,问问我是不是还安全或者安逸地活在这个世上。”我立马明白,他老人家是以我对付他的方式来对付我,他躲着我,拿他的安全逼迫我屈服,从而跟他回家。没料到父亲会和我来这招。
我赶紧打通小北的电话,问我父亲在哪。小北说,他整天都在睡觉哩。我心里说,你小北真是个二百五。我心烦地说,去看看他在不在床上。小北说,我现在就去。一会儿后,小北在电话里“啊”了一声,然后说,房里没人,行李也不见了。我气急败坏地说,你真是个废物,连个老人都看不住。挂了电话,我把父亲的微信转发给小北。几分钟后,小北打来了电话说,刚刚跟陶老师通了电话,他住在旅馆里,死活不肯告诉我地址,他身上没带多少钱,昨晚你给的那两千块钱,怎么说他都不肯要。
父亲心痛钱,我猜他只会住廉价的小旅馆。这座城市有几百家这种小旅馆,要找到父亲,无异于大海捞针。我惶恐不安地打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没有骂我,他倒是“嘿嘿”笑了两声。我感觉父亲的笑是一种挑衅,是在为他能想到用这种狠招对付我而扬扬得意。我说,爸您住在哪?我现在过去接您。父亲说,你决定回家了?我说,爸您要住就住单间吧。父亲说,我花那冤枉钱干吗?我就住十五块钱一晚的。我说,您身上带有多少钱?父亲说,我有钱,住八九天没问题的,就算花完了,我还可以去街头当叫花子讨钱。
到凌晨四点多时,我被手机铃声吵醒了。我赶紧抓起手机看,原来是大兵的电话。我松了一口气。这才记起我匆匆搬离住处后,到现在还没跟大兵打过招呼。大兵开口就骂骂咧咧的,你死哪去了?也不打个招呼。我忙把自己如何躲避父亲,父亲又如何住进旅馆逼我回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大兵说,你们父子还真的是对活宝。
大兵这小子,前段时间说是换工作了,每天凌晨四五点才回出租屋,经常把我从梦中惊醒。他时不时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出租屋就发酒疯,弄得我睡不成觉。他每天睡到下午两三点才醒过来,然后去上班,偶尔会彻夜不归。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改了行,做进出口生意,经常深更半夜还要陪客户谈业务。
我说我父亲怎么能这样逼我回去呢?大兵说,还回去干吗?耗了近十年,才熟悉了这个城市,与其带着未知的恐惧回去,还不如在熟悉的地方苟且偷生。我猜想,大兵今晚又喝多了。大兵吐出一口长气,我感觉一股酒臭沿着电话线钻进了我的鼻孔。陶青林,大兵在电话里喊道,我们哥俩,明晚,就在明晚,我们哥俩好好喝一杯!之前有几个晚上,大兵也喊着要请我喝酒,他说心里烦,后来一直没喝成。我说,大兵你好好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哩。大兵说,不上了,这活儿不是人干的。说完便号啕大哭。我搜肠刮肚,把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他才消停下来。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我却睡意全无。我知道,大兵跟我一样活得很累,不仅身体累,心灵更累。
第二天,我无心上班,一直在想如何让父亲回去。父亲的这一招,确实让我无计可施了。直到下班,仍然没想出一个办法来。我越想越烦,越想越郁闷。我知道,这是我和父亲之间的一场遭遇战,谁坚持到最后谁就有可能会赢。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手机响了。我心想,父亲还是妥协了!我欣喜若狂地抓起手机,却大失所望,我极不情愿地按下通话键,有气没力地“喂”了一声。大兵说,你这个鸟样,阳痿了吗?我在异度酒吧,赶快来!我说,我心里烦得很。大兵说,烦了正好借酒消愁啊,快点过来,说好今晚请你的。
我不喜欢喝酒,也很少去泡吧。此时我心里愁绪难抑,确实想喝几杯解解愁,就打的去了异度。想象中的酒吧,是那种劲歌爆舞、纸醉金迷、狂欢沉沦的地方,没料到异度还真是酒吧里的一个异数,居然会像一位淑女那样安静。
大兵坐在一个散台上,正在喝酒。他远远地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大兵擂了我一拳说,你小子在这暧昧的灯光里,挺man的。然后倒了杯红酒,与我碰了一杯。几杯入肚后,大兵说,陶青林,你好像挺难过的。我说,是有点。大兵说,不就是为你父亲那点破事吗?以后你挣了钱,他自然啥牢骚都没了。我说,这钱哪那么容易赚?大兵说,好赚,我有赚钱的好路子。大兵这家伙正在做进出口生意,哪天接个大单,或自己炒单,发财也许是迟早的事。我来了精神,说,大兵你发了财可别忘了兄弟。大兵呵呵笑了两声,胸有成竹地说,哪会忘?只要你愿意做,有大把的赚钱机会。
我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微信。猜想该是父亲发的,迫不及待地打开看,果然是。父亲终于骂我了。我赶紧回复:对不起爸,我真的不想回去……几分钟后,父亲回了我:奉陪到底!
我端起酒杯,猛喝了两口。酒精似乎很快渗进了血液,让我感觉到了一阵躁热。这些年我与父亲越来越没有话可谈,包括今晚,我也不知该跟父亲说些什么。想到这些,我索性不回微信,点开了今日头条。
见我一直在玩手机,大兵揶揄地说,怎么心猿意马的呢?我看今日头条正在兴头上,手机突然响了两下。我猛然想起,该是父亲发来的微信,点开一看,果真是,一行字跃入眼帘: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我没有理会,又去看今日头条。可能是我没有回微信,惹火了父亲,他就再次骂我了。他喜欢骂就让他骂吧,不管父亲怎么骂,我自巍然不动。我就是要用我的冷酷,将父亲的绝招化解,这样我才能反败为胜。
大兵是我在广东最要好的朋友,我自以为我很懂他,很多时候,他说一句话,我就心领神会。现在看来他心里最深的角落,其实我从未去过……
这时,我更加想念小柳。小柳离我而去,带给我的记忆并不美好,而是永远的痛苦和青春被撕裂的记忆,但我无法忘记她。小柳喜欢喝咖啡,我发工资的时候,就陪她去咖啡馆喝咖啡,有时也会去猫屎咖啡店奢侈一把。
我喜欢看小柳在咖啡店轻灵或浓郁的音乐声中,喝着芳香四溢的咖啡时的那优雅的身姿。小柳说,男人就像咖啡,醇香中略带苦涩,爱上一个男人,其实就如同品一杯咖啡的过程。我问小柳,那我是哪种咖啡?小柳笑着说,你是卡布奇诺。我知道卡布奇诺,是以同量的意大利特浓咖啡和蒸汽泡沫牛奶相混合的意大利咖啡。小柳说,这种咖啡可以喝出多种不同的独特味道,就像青春期的青少年享受过美好童稚的时光后,便要开始面对成人世界的冲击,真正尝到人生的原味——除了甘甜之外,还有一份苦涩。
小柳的话一语成谶。一年后,我们老板为了拿到一个文化产业项目贿赂市政府某位副市长而入狱,最终导致公司倒閉,原准备提升我任设计总监的计划瞬间灰飞烟灭。过了三个月,小柳也离我而去。享受完短暂的有小柳相伴的幸福时光后,我又开始品尝人生的苦涩了。坦白地说,我很想坐上设计总监的这个位置,这是我能力的一个证明,也是我人生的一个坐标定位,是我成功的标志,我在广东将近十年的努力,都是为这个位置做准备的。我曾幻想着当了总监后就向小柳求婚,风风光光地结婚,然后生儿育女,把父母接到广东来享天伦之乐。现在一切成为了泡影。
结清工资后,我和小柳租了个单间。我们没有闲情也没有钱去喝咖啡了。我们白天找工作,晚上回到出租屋。有时抱着日渐黑瘦的小柳,我心痛不已。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小柳过上好日子,一定要让小柳天天坐在咖啡馆,听轻音乐,品芳香四溢的猫屎咖啡。
后来,我进了一家鞋业公司从事样品鞋的开发设计,小柳也进了一家外贸公司做产品设计。我们工作都很累,白天忙得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晚上回到出租屋后,躺在床上只想睡觉。有一天凌晨两点左右,我正在做梦,突然感觉到窒息,从梦中惊醒过来,原来是小柳一脸泪水,紧紧地抱着我。她抽泣着对我说,我好害怕。我抹干她的泪水,轻声说,别怕,我们好好相处,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几天后,小柳不辞而别。那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时,小柳还没回来,我以为她还没下班,一头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半夜一点半了,小柳还是没有回来。我打通小柳电话,小柳说,我不回去了。我以为她要通宵加班不回了呢。小柳继续说,我以后都不会回去了,你别找我,你找不到我的,我们的缘分就到此结束吧……我整个人蒙了,拿着手机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柳一直不愿意跟我见面。在电话里被我逼急了,她就说要换手机号,让我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到。小柳在电话里告诉我,她不敢面对我,她不是个好女孩,不值得我爱她。她还说她知道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可我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不配跟我在一起。我倔强地说,我不在乎谁是谁的第一,我只知道我爱你,只要我们有爱就足够了。她说,别傻了,过一两年,你就清醒了,其实你爱的也只是我的身体,我们只是用在一起的一时快乐,来抚慰彼此越来越寂寞的心而已。
每次挂断电话前,小柳都会说,你一定要坚强,你答应过我的,你一定要坚强的。我悲伤地说,你都离我而去了,我还怎么坚强得起来?
后来听大兵说,他在万达购物中心见过小柳,她怀孕了,腆着个大肚子。我说,大兵你肯定认错人了。大兵说,才不会,她还让我捎话,说你一定要坚强。我恼怒地说,大兵你净讲鬼话。
再后来,小柳把手机号码也换了,跟我彻底断了联系,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一连两天,父亲没有和我有任何联系。僵持到第四天,我突然冒出一种不安来。依父亲的性格,我这样冷落他,他肯定会有所反应,他不可能如此冷静。他会不会是真的出了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突然就感觉到了害怕。
我打通小北电话,问我父亲有没有和他联系过。小北说没有,这几天他在忙着进货送货。我又打电话到家里,装模作样地跟母亲聊一会儿家常。最后母亲问,你爸呢?让他跟我说几句。我心里一紧,忙说,他去逛街了,我正忙着呢,有空我再打电话回去吧。我来到公用电话亭,拨通父亲电话,传过来的却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为什么会关机?手机没电了?手机坏了?手机掉了?手机被抢或被偷了?一连串的问号挤满了我的脑海。
父亲应该不会关机的,手机是他在这个城市与我、小北和母亲唯一的联系方式,他怎么会关机呢?
我不停地拨打父亲的手机,一直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父亲就像空中飘着的风筝,突然断线了,一下子就飞出了视线,与我失去了联系。父亲就像云中落下的一滴水,掉进海里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
第二天继续打,还是关机。我选择了报警,可警察说,不开机有无数种可能,无法认定你父亲现在已失踪。再说我们也没有警力去寻找这种因关机而疑似失踪的人。
无奈之下,我只得向公司请了三天假。我不能被动地等父亲开机,等父亲打我电话,我必须出去找他,哪怕就是一家一家旅馆去找也要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我喊了小北还有大兵,我只有他们两个好朋友,也只有他们两人才愿意花时间去找我父亲。
我们以我和大兵居住的出租屋为中心,以周围八公里为半径作为寻找范围,张贴了近千张“寻人启事”,我期望父亲能看到“寻人启事”或者有人能打电话给我提供线索。
我和大兵还有小北,分头到那些廉价的旅馆去寻找。我每隔半个小时就打一次父亲的电话,期望父亲会突然开机,可每次都是那句冷冰冰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找了两天,没有任何消息。我的内心慌乱不安,搬回之前的出租屋和大兵住在一起。我幻想父亲会再来这个出租屋找我。
大兵说,要从几百万人的城市里把一个人找出来,跟大海捞针没啥子区别。我又去市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广告,也发了几家有影响力的微信公众号,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父亲好像压根儿没来过这座城市,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我不知道是怎样找到那个城中村去的,那里有很多一二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我一家一家地找,一抬头发现到了之前来过的那座四合院的门口了。我突发奇想,父亲会不会在这座院里?
门卫室没人,我径自走进这座四合院,发现这院与一般的屋子有很大不同。这个院里面还有一个小院。那次来院里谈业务时,我第一次牵了小柳的手。这里是我和小柳爱情开始的地方。外院四面都修了一排两层楼的房子,住了一些人。走廊里,有人在摆彩蛋,将成百个蛋壳涂上彩画,串成蛋链,挂在松树上,制成彩蛋树,走道的入口摆满了百合花,桌子的果盘里摆了很多鸡蛋、兔子形状的巧克力糖。院子里的人都在忙碌着,我呆头呆脑地看着这一切。
晚上回到出租屋,我跟大兵说起那个四合院的事,他不信。我说,几年前我在触点广告公司时还到那里做过业务,那时你还没来触点。大兵说,我喜欢那样的院子,要不,今晚我们再去那个院子看看?我说,想去就去吧,到外面转转总比呆在出租屋里强,说不准能碰上父亲哩。
进入旧村后,发现这里有点萧条冷清,巷子里行人稀少,灯光昏黄,小餐馆、士多店里的顾客有的在说笑,有的在看电视。低矮的住房里,少数窗户亮了灯,大部分漆黑一片。路上,碰到好几辆搬家的车。快到四合院时,我们被一辆搬家的三轮车堵住了。在等待通行时,我与搬家的人攀谈了几句才知道,这片旧村要进行大规模改造,将会建成高档小区。
四合院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灯光通明。我指着那块门牌对大兵说,你看仔细了,就是这里,喜欢就经常来。大兵仰着头看门牌,一脸惊奇。大院里被灯光照得如同白昼,走廊挂满了彩带,摆满了彩蛋树、百合花等,处处散发出节日的气氛。四合院里的人挤得满满的,人们在看演出,演出节目有点中西结合,穿着打扮及动作语言有着中国地方戏曲的特色。
我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寻,奢望能发现父亲的身影。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我心急如焚。表演结束后,我惦记着要去找父亲,伸手扯了扯大兵的衣角,小声说,走吧,我们还有事哩。大兵扭过头,不烦耐地看了我一眼。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突然冒出一种预感,这个电话极有可能是父亲打来的,否则就是有人看了“寻人启事”后准备向我提供线索的。我异常激动,伸手去拿手机。人太拥挤了,我的手臂撞了大兵一下。大兵站不稳,往前一倾,眼看着要掉进水池。我本能地伸出手去拉他,大兵也本能地抓住我的手不放。僵持两秒钟后,我和大兵双双扑进了池里。
落水的瞬间,人群一下子乱了。我和大兵在水池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才站稳脚。我喝了好几口水,鼻涕眼泪都被呛出来了。大兵站在那里一个劲地抹脸上的水,满脸的诚惶诚恐。我心里想着那个未知的来电,心痛手机被水浸坏了,很后悔来这里。
在回去的路上,大兵责怪我是故意推他下水,让他在众人面前出尽了洋相。我跟他解释了半天,说是有人打我电话,我掏手机时不小心推了他一下。他说,谁信你?早不来电话晚不来电话,偏偏重要关头时来?我说,我感觉这个电话跟我父亲有关。大兵说,让你的感觉见鬼去吧……
两天后的晚上,我接到一位警察的电话。警察确认我的身份后,便告诉我父亲涉嫌拐卖儿童,被扣押在拘留所。
拐卖儿童?听到这个词语,我惊讶不已。父亲怎么会拐卖儿童?我几乎是质问对方了。警察说,我们有证据。怎么可能!我对着电话吼了起来,我父亲是位退休了的人民教师,他怎么会拐卖儿童?警察对我的辩驳很反感,再次说,我们有证据,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来到派出所见到了父亲。父亲一脸憔悴,人已显老了十岁,头发脏乱,发梢胡须间,沾满了灰尘碎屑,一双失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眼见父亲落魄成这个样子,我心痛不已。我后悔和父亲较真,后悔和父亲耍犟,我就是个罪恶滔天的忤逆不孝子。
父亲看着我,脸上掠过一丝悲愤,继而冲我冷笑了两声。我羞愧地低下了头。这两声冷笑已把我十来年的倔强击成齑粉。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陷在自责的泥沼里,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模糊。
我们终于见面了!父亲冷冷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心开始滴血,我忍住悲伤,赔着小心说,爸,这些天您怎么关机啊?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我害怕这句话会把父亲激怒。父亲厉声质问我,关机?你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关机?你凭什么要求我不能关机?
我无言以对,愧疚地低着头,不敢看父亲。我更不敢问父亲为什么进了派出所,警察为什么说他涉嫌拐卖儿童。静了差不多一分钟后,父亲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有个儿子?我一脸惊愕。父亲接着问,是跟小柳生的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第一反应是父亲想抱孙子想疯了。父亲学校那些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同事,都抱孙子了,有的孙子都上小学了,而我的父母却还在为我娶不到老婆而发愁。想到这些,我越发觉得愧对父亲。
父亲说,我见到小柳了。我心里一紧,意识到父亲是在跟我说正经事。父亲说,我看过你寄回家的小柳的相片,我一见到她就能认出来。今天上午,我就碰到了她,她抱着一个男孩,那男孩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一路跟着她,一直跟到万达广场。在儿童游艺中心我终于瞅着机会了,我把那个男孩抱走了。那男孩拼命哭,哭得脸红脖子粗,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子。我抱着那个男孩,就像抱着小时候的你……可是,十几分钟后保安、警察还有小柳找到了我……他们把我带到了这里。
父亲冲我笑了笑,接着说,到了这里,我才明白,大家误会我了。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一句话都没有说。这样坚持了十个小时后,我才告诉警察,我儿子叫陶青林,把你的手机号码写给了他们……
我长嘘了一口气,原来这只是个误会。可是父亲为什么不跟警察解释?还有父亲难道真的见到了小柳?那个男孩真的像我小时候的样子?一连串的问号又让我怀疑父亲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我去找了警察,说明这是个误会。警察说,你说是误会就是误会了?我们有证据证明你父亲是蓄意拐骗那个男孩的。我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我说,你们把证据拿出来看看。警察便在电脑里播放了几段视频,正是父亲在跟踪一个年轻的少妇。这个少妇一会儿抱着,一会儿牵着那个差不多两岁的男孩。我特意看了视频中的少妇,是小柳的可能性不大。但毕竟两年多没见了,两年的岁月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的。更何况我所看到的只是远镜頭的视频,人像并不是很清晰。最后一段视频是父亲抱着男孩,用手捂住男孩的嘴。证据确凿。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
警察说,你父亲顽固不化,进了派出所十个小时一句话都不说,以为不说话我们就奈何不了他了,真是痴心妄想!
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进了派出所居然保持沉默,居然错过解释误会的最好时机。我突然心里涌出某种预感,有了一种猜测。
我赔着小心,跟父亲说了自己的猜测后,他狡黠地笑了一下,有种小伎俩被识穿的尴尬。不过只是一瞬,他又立即露出了胜利者的喜悦,呵呵笑了两声,然后说,我闭口不说话,最后警察只得打你电话,这样你就能立即来见我了,你终于能乖乖地听一次我的话了……
父亲不知道警察要指控他拐卖儿童,他还在为终于让我乖乖地听了他的话而沾沾自喜。我鼻子一酸,泪水滚了出来。
我不忍心把父亲当前的处境告诉他,不想破坏他这一刻的好心情,或者说他的小胜利。但是我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好办法让父亲脱离这样的窘境。
父亲讥讽地说,你还知道哭?你小子还有良心哭?说完后,又迅速进入他的喜悦之中,悄声说,你跟小柳分手了,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能把我的孙子让给她,那是我们陶家的骨肉……
我不得不怀疑父亲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了。他凭什么认定那个少妇是小柳?就算是小柳,又凭什么认定那个男孩是他孙子?我说我与小柳分手时她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听我这么一说,父亲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人就蔫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父亲又兴奋地说,肯定是小柳离开你时已怀上了,但你俩都不知道。你算算,小孩年岁刚好对得上,更主要的是那男孩的神态举止,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父亲的这番话也许有一定的道理。此时我倒真希望那个少妇是小柳了。我不是一直想知道小柳的情况吗?我不是一直在等小柳回来吗?如果她真的是小柳,那个男孩真的是我儿子,那么我的人生就圆满了,我跟生活的抗争,跟父母的恩怨就可以一笔勾销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干干净净地一笔勾销了。
我很想见到这个少妇,也包括那个极像我小时候的小男孩。不管她是不是小柳,我都想见一下这对母子。只有见到这对母子,我才能理出一个头绪来,才能想办法让父亲早日脱身。
我跟警察说要见对方当事人。警察说,当事人报了警,做了笔录后就走了,你要见也可以。说完便找出那位少妇留下的电话号码,拨过去,电话里传来的却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警察嘀咕起来,怎么会关机?拨了无数次,都是关机。
我满怀疑虑,她是什么原因关机呢?回去后我整晚没睡觉,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派出所,值班警察再拨电话,仍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值班警察问他的同事,她昨天什么时候走的?那位警察说,做完案情笔录后,她儿子一直在哭,她抱着儿子出了派出所,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她了……
我问,那怎么办?指控我父亲的人联系不上,我父亲怎么办?值班警察说,急什么急?够二十四小时后再说。
下午的时候,父亲终于被放出来了。我和父亲都留下了联系方式。警察说了,一有需要,就会传讯我们的。我记下了那个少妇的电话,一有空就拨,但每次都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说实话,我真希望派出所会有一天传讯我和父亲,可是过去几天了,都没有接到派出所的电话。也许那位少妇或者那些警察早就忘记这事了。
我又一次失业了。我一边找工作,一边等派出所的传讯电话。
那天上午面试完后,我穿过城市广场,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个四合院。四合院早被推平了,建筑工人正在忙着打桩作业。在原四合院的位置上,堆放着一堆又一堆的钢筋水泥。我想起了那个水池……我在记忆里努力寻找四合院的蛛丝马迹,可这除了有一群建筑工人,便是水泥和钢筋。那钢筋,在早晨的阳光里,发出又冷又硬的暗青色光泽。
我转过身时,居然看到不远处站着大兵。大兵还是经常去异度酒吧,仍然夜不归宿。大兵神情有些落寞,他告诉我,他每天上午回出租屋前都要来这里看看。大兵的眼里有泪花在闪,他抽泣着说,这段时间,我老是睡不着,我想尽了办法,可怎么都睡不着。
我说,我也睡不着……
那少妇的手机,一直关机。
我去派出所问过几次,都没有她的任何消息。警察说,受害人都不告你父亲了,你做儿子的却还想自找麻烦?
我父亲有点反常,他认定那个小男孩就是他的孙子。他说,我经常在梦里逗那个小男孩玩,如果这男孩不是我孙子,他怎么能经常进入我梦里?他还说抱起那个小男孩时,他就感觉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血脉亲情。好可惜,只抱了十几分钟。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正在58同城寻找招聘信息,突然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问清我姓什么名什么后,才自称是城北派出所的林警官,要我去一下派出所,有个案子要问我话。我脱口而出,那对母子找到了?林警官愣了愣后说,什么母子?然后又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有些兴奋,赶紧过去。我很想见到这对母子,但又有些疑惑。父亲是被城南的长盛派出所抓进去的,从长盛派出所到城北派出所差不多跨过整个城市,这么个小案子需要跨区处理?也许这对母子是城北人,要转到城北来处理?
找到林警官,他把我带到问询室。我忐忑不安起来。林警官安慰我说,不用紧张,只是例行公事问你一些问题。你认识郑文彬吗?郑文彬?……哦,你说的是大兵吧?我居然一时忘记了大兵的真实姓名,连忙说,认识认识,他化成灰了我都认识。林警官点了点头,继续问,你和郑文彬是什么关系?我们以前是同事,后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我们合租了一套房。我如实回答,然后又感觉不对,难道大兵出事了?我急切地问,大兵怎么了?
林警官没有回答我,径自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过来,这个人认识吗?
相片里是个长相清纯的女孩子,圆脸大眼睛,扎着一对羊角小辫,穿着白色碎花上衣,像学生妹的样子。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所见过的在大兵身边的女人,都没有长得与其相像的。这照片发黄褪了色,少说也有十年了。我冲林警官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小声追着问,大兵怎么了?林警官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他死了。你……你说什么?林警官的话像惊雷炸响,我朝他狂喊,他怎么就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林警官没回答我,继续按程序问了我一些问题。
后来,林警官带警察去我和大兵的住处。警察们在我和大兵的出租屋里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林警官盯着我问,郑文彬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我摇了摇头。虽然同住在一套房里,我很少进大兵的房间,他也很少来我的房间。更何况这段时间,我都无法和他碰面,就算大兵有异常,我也无法察觉。
林警官继续问我,他是做什么的?我脸露难色,低头说,我不太了解。林警官“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在派出所你不是说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吗?既然是好朋友怎么会不了解?你最好说实话,这样我们才能查清楚他是怎么死的。
我低着头,不敢看林警官。林警官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可以告诉你郑文彬死时的样子,今天上午,他死的时候趴在一张桌子上,脸部扭曲變形了,看得出经历过很痛苦的挣扎。他左手拿着这张照片,右手抓着手机,手机屏上显示的是你的电话号码,但没有拨出去……
我一脸惊愕地看着林警官。林警官说,你好好想想,有什么线索你必须告诉我。
那几个警察还在边角旮旯里查找蛛丝马迹。这么多年来,大兵的房间成天紧闭,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
窗外,夜幕不知何时笼罩了全城。我趴在窗前,望着灯光闪烁的夜景,想起了大兵,想起了父亲,还有越来越模糊的小柳,孤寂和悲凉如夜色一样扑面而来,瞬间把我淹没。楼下街道上匆忙行走的那些路人,慢慢幻化成了无数个大兵,幻化成了无数个小柳,还有无数个我。无以数计的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喧嚣的车水马龙里。
林警官见我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我转过身说,我想去看看大兵。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