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作智
王飞万分高兴,在凤凰古城结识了一位七仙女,但他又百般痛苦,七仙女为什么那样难以捉摸。都说穿城而过的沱江美,横架河岸的吊脚楼美,荡漾着古韵的石板老街美,充满着伊甸风情的苗寨美……而王飞却肯定地认为,这些美都没有林娜美。
林娜和王飞都是到凤凰来旅游的,他们相识不到一天。当林娜和王飞登上凤凰北门城楼时,林娜高兴地喊了起来,王飞,过来,我们一起拍张照片好吗?王飞不假思索地说,好啊,好啊。
拍照时,王飞没有想到,她向自己靠得很近,几乎是挨着的。她举起手机自拍杆,咔嚓咔嚓,一连拍了两张。她取下手机看,再瞅着王飞高兴地笑了。
游人的羡慕她丝毫不在意,拽着王飞绕到城楼东面,说,再照一张全身的。这次,她向他靠得更近,他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咔嚓咔嚓,又拍了两张。他一脸疑惑的表情。她对他微笑。她的举动虽然有些唐突,但他由衷地感到十分甜蜜。
他们下来的时候碰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林娜见老妇人拄着拐棍,一步一挪吃力地往上登。她立刻告诉王飞等一下,然后对老妇人说,婆婆,别着急,我来扶你!她转身扶着老人一步一步地登到楼上。老妇人说,姑娘,你这么漂亮,还有颗善良的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林娜说,婆婆,可别那么说,这是年轻人应该做的。老妇人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恋恋不舍。
她从上面下来,他在下面望着她出神。
前天,王飞离开张家界,买了张去凤凰古城的长途汽车票。上车时才发现自己的座位不是靠窗的,很是扫兴,因为他最爱看一路的风景。他又一想,先靠窗坐下再说。不一会儿,一位二十多岁的漂亮姑娘持票停在他面前。王飞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你是靠窗的座,进来吧。漂亮姑娘说,无所谓,你随意。王飞说,谢谢!你不介意,我愿意靠窗。漂亮姑娘说,那就别动了。
车飞驰在高原上,跨过险峻的彩虹般的天桥,向凤凰古城驰去。闲聊中得知,她叫林娜,二十四岁,江西萍乡人,自称是个摆地摊的生意人,孤身一人出来旅游。王飞告诉她,他叫王飞,二十六岁,是东北辽南人,是通信公司职工,也是孤身一人出来旅游的。
空调大客车速度很快,但湘西的路很长,直到晚上九点半才到达目的地。他问她,你住哪?她说,不知道。他说,这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孤身女子坐错了车,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如果你相信我,就跟我走吧,我会负责你的安全。她说,好的!
一辆面包车司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旅馆的名字。那人说,接站不收钱,到地方看不上眼,可以不住。他和她坐上面包車,半个小时后在临江老街停下了。他们抬头看,是一家名叫等你来的旅馆。
他问她,你要住哪种房间?她说,由你定。
他随老板看房间、砍价格,定下三楼的江景房,相隔一道墙的两个房间,把她安排在里面那间,他在外面的一间。他似乎像个卫士,住在外面保护她的安全。
夜深了,楼下临江小街的饭店依然灯火辉煌。他俩相对而坐,林娜从王飞手中抢过菜谱,仔细地看着,说,今天我请你,你听我的,你是东北人,来个酸菜粉儿……他说,不行,请不要与我争,我是男人请你理所当然,点你愿意吃的菜就行。她说,今天我沾你的光,还是我请你,不要再争了。
第二天,他们不仅在一起吃饭,而且在一起旅游,像情侣一样,在凤凰古镇的各个景区都形影不离。他们兴致勃勃地走在神龙谷景区,突然,天空射来一缕阳光,给原本美丽的峡谷涂上了一抹金黄,美极了。林娜喊起来,快过来,咱们照张相。林娜说着,张开了淡黄的伞,走到王飞跟前。他们扶着红色的栏杆拍照。她不仅靠紧他,还把头歪向他,几乎要贴上他的脸。他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是那样的馨香。咔嚓咔嚓,她抽回了手机自拍杆,看着成果,露出的仍然是惬意的微笑。
去苗寨的游船上,林娜说,仙境!人间少有,来,再留一个影。这次她更加大胆,竟依偎在他的怀里,俩人像一对度蜜月的情侣,他感受到异性后背的温暖。咔嚓咔嚓,又是拍了两张。她和他的脑门碰在一起,共享拍照的喜悦。
苗寨的午餐,非常丰盛,满屋香气。落座之后,导游说午餐费每人要增加三十五元,原因是临时加了苗家米酒和腊肉,否则,到另一桌吃那没加钱的餐。
王飞望着林娜问,加不加?林娜说,加。
在王飞回身向导游交钱的时候,同桌的短眉妇问林娜,你们是一起的吗?林娜说,不是,是路上认识的。短眉妇说,哟,陌生人,可要小心哪!林娜望着短眉妇莞尔一笑,然后往王飞的杯里倒糯米酒,往自己的杯里也倒了一点,轻轻地抿了一口说,很甜。
苗寨的一条小街,顺山势而上,作坊挨着作坊,足有一里长。每个作坊里都有苗家妇女在刺绣。王飞看得正入迷。林娜三步并作两步追来,她手里拿着三十五元钱给王飞,王飞坚决不要。林娜硬往王飞的衣兜里塞。王飞见刺绣妇女都惊奇地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他俩,就不再坚持了。
她跟他走进了苗寨的一间银匠铺,柜台里的银质首饰琳琅满目。苗家人喜爱银首饰,说是戴在身上可以延年益寿。林娜听得入神,她要买长命锁。银匠师傅说,长命锁本身就延寿,如果刻上名字,寿命会更长,但刻名字不能马上拿走,需要等一个小时。请问这位姑娘,你肯等吗?林娜望了一眼王飞,想得到王飞的支持,王飞毫不迟疑,连连点头。林娜说,师傅,我肯等。银匠师傅问,刻什么名字?她说,周美娟。
王飞一愣,周美娟是谁?或许是她母亲,也许是她姥姥,或者是她一个要好的朋友,更有可能是她自己。王飞是个深沉的人,不该问的绝不多嘴。
这一个多小时,他俩在看苗族姑娘的绝活儿表演,可天公不作美,突然间大雨倾盆,他俩措手不及,都被浇成落汤鸡。回到银匠铺取出刻了字的长命锁,林娜浑身哆嗦,两唇发紫,一头晕倒在地。
在卫生院,林娜醒了,王飞高兴地叫起来,问,你好了?林娜微微点了下头,想从病床上坐起来,却被医生按住,说,还得休息一会儿。
太阳西斜,导游领团早走了,他们就打车回去。在车上林娜问,花多少钱?王飞说,没几个钱。林娜问,没几个钱是多少钱?王飞说,不要跟我算,好吗?林娜坚定地说,不好。如果不算,今晚不跟你一起吃饭。
回到旅店,林娜上楼洗漱去了。店主问,四楼有个双人床的大房间,你们怎么不住?王飞愣住了。店主说,你是害怕吧?我告诉你,不必担心,我这里十分安全!王飞终于弄明白了他的意思,朝店主不断地摇头。
夜晚,他俩终于有了自由支配的时间,从楼上下来漫步江边花径,登上一艘小船。船夫哼着小调儿,伴着桨声、水声、岸上人说话声,山影灯光吊脚楼,望不尽的风光,数不清的星月,真是光怪陆离的古城。
王飞说,在苗寨可把我吓坏了,上天保佑,现在你的脸色和精神终于恢复了。她说,常有的事,我不太在意。他说,常有的事?可不能马虎。她说,谢谢,我知道。他说,不等那个长命锁,也许不会挨淋。她说,挨淋也值得。
王飞感觉自己像是说错了什么,就不再言语,沉默,一直沉默。最后他俩从船上走下来,望一眼江景楼,回旅馆尚早,便坐在江边花径间的长椅上。林娜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愿意听不?王飞说,当然愿意听。林娜陷于遥远的沉思,然后给他讲起来。
一九四三年六月,有位二十来岁的华侨姑娘,听说祖国的半壁江山被日本侵略者蹂躏,说什么也坐不住了,不顾父母的阻拦,毅然从马来西亚返回祖国,经过千辛万苦到了延安,在那里当了一名八路军战士。她不仅参加了抗日战争,还参加了解放战争,在解放战争中立了大功。那天解放军一个加强营对峙国民党的一个加强营。敌军根本不知道解放军的加强营后勤跟不上,也不敢轻易发起进攻。夜晚,华侨姑娘,不对,当时她二十九岁,在延安的时候就已经结婚了,应该称她为女士。这位华侨女士来到阵地前沿,用广播向国民党军队做政治宣传。她宣读国民党一个投诚军官家属的一封信,那封信的内容充满着思乡、思亲的悲伤和激昂的反战情绪。她读着读着,国民党军队阵地变得鸦雀无声,他们都在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这位华侨女士灵机一动,忽然唱起思念家乡的一首歌。那歌声真令人陶醉,国民党军队的阵地立刻传来混乱的哭喊声。不一会儿,双手举起来的官兵从阵地接二连三地走出来。就这样没费一枪一弹,国民党的一个加强营就投降了。
王飞说,她挽救了多少生命,功德无法斗量!林娜接着说,哎,功劳是不小,但她的命运也不很顺畅,丈夫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后来,她一直独自带着唯一的儿子生活……
突然,临江小街传来热烈的芦笙和鼓的交响。王飞与林娜高兴地站起来,不自觉地牵着手朝小街跑去……
夜晚的江景楼,静谧得很。王飞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地敲着林娜的房门。门开了,王飞将一瓶冰红茶递给林娜,然后转身就走。林娜在冰红茶的底端发现了一张纸条,她仔细一看,上面写着“我爱你”三个字。不一会儿,王飞的门也被敲响了,林娜也送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你不要追我,千万不能做傻事。”
王飞很懵,這一晚他没有睡好。
天亮后,忽然有人敲王飞的门,声音很大。他开门一看,原来是打扫房间的服务员。服务员说,你的朋友走了,她的化妆盒忘带了。
王飞不信,亲自到林娜的房间看,房间已被服务员打扫得干干净净。她走也不打个招呼,未免叫人心寒。他打开手机一看,早晨七点三十分,她曾给自己打过电话,只是自己还在熟睡中,没有听见。唉,遗憾得很,都怨自己。
他接过服务员手里的化妆盒,给林娜拨打电话。他问,林娜,你现在哪里?她说,在去长沙的路上。他说,哦,对不起,我睡熟了,你给我打电话没有听见,失去了给你送行的机会,你不要生我的气哦。她说,我不会的。他说,你的化妆盒落在房间里了,我不知怎么办。她说,我不要了,给你留个念想吧。林娜把电话挂了,王飞像根木棍杵在那里。
数日后,王飞下班回来,看到那只精美的化妆盒,就给林娜打电话,回应他的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三个月后的一天,王飞万万没有想到,林娜在微信里给他转了六千六百六十六元,并留言:
亲,你愿意到萍乡来看看我吗?我很想见到你。转给你的款是路上所用。
林娜
王飞乘坐的飞机很快降落在萍乡明山月机场。他从舷梯上走下来,立刻感受到江南的温暖。
在医院里,林娜见王飞捧着鲜花进来,惊喜地欠了欠身子,而后又无力地躺下了。王飞见林娜的脸色比在苗寨晕倒时还苍白,问林娜,你怎么了?林娜说,医生说我患了不治之症,我的日子不长了,请你不要怨我,在凤凰我没有告诉你。
王飞掏出林娜在古城落下的化妆盒,林娜接过化妆盒在手里转悠着,片刻又把化妆盒塞进王飞的手里。
林娜说,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给我写的纸条,我哭了半宿。其实我也爱上你了,但我不能骗你,不能把你拉进我的深渊,所以我选择了离开。我在车上接到你打来的电话,没说上几句就把电话挂了,是因为我又哭了,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哭了,怕你刨根问底。
林娜……林娜……王飞呜咽地叫着她。林娜伸出一只手,王飞紧紧地抓住,并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她问,你还记得我在沱江边上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王飞说,记得。她说,那个华侨姑娘是我的太奶奶,她叫周美娟,现在还活着,已经一百零一岁了。我在苗寨定制的长寿锁是送给她老人家的。她非常疼爱我。她不知道我患了重病,总是为我没找对象操心。这件事成了她的心结,她整天为此事唉声叹气。一百零一岁的老人,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我不能让她老人家再为我伤心,我要为她的健康着想。在凤凰古城,我有幸遇见了你,你我拍的那些照片让太奶奶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慰,她经常看那些照片,并常跟我笑眯眯地说个不停——我的小宝贝林娜有恋人了,是个特别好的男生,我中意,太奶奶我中意哟!
王飞的眼泪打湿了林娜的床单,林娜抓起手帕给王飞擦眼泪。他说,林娜,这些你不该瞒着我,你的痛楚应该让我分担,你我相识是缘,有缘就有分担的义务。林娜哭着说,来世吧,但愿来世遇见你!
在龙头山公墓,王飞一脸沉痛地立在碑前。林娜的妈妈推着轮椅过来,坐轮椅上的周美娟老人对王飞说,小王飞,听说你要走了,太奶奶我特意过来跟你说句话。我的小宝贝没看错,你是个好孩子。我的小宝贝走了,但她走得不孤单,她走得不缺憾。老人家向王飞摆手,叫王飞再往她跟前来。老人家摸着王飞的头说,小王飞,你真是个苦孩子,刚恋爱就失去了小林娜。小林娜走了,是带着快乐走的,太奶奶要感谢你,要送给你一样东西。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包,塞到王飞的手心里。王飞一时不知所措,说,太奶奶,这是……老人说,这是我的军功章。王飞一下子跪在地上说,我的太奶奶,这礼物我不能要,它太贵重了。老人说,你要是不收,我会很难过,难道你要让我难过吗?
听了这话,王飞啥也不说,给太奶奶连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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