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赠物寄情诗真挚动人,有《木瓜》《涉江采芙蓉》等名篇传世,但目前的解读局限于香草美人传统、寄情于物手法和游子思妇题材等视角,难以诠释出诗中动态的情感流动过程以及诗人百转千回的心绪。本文将先秦和汉魏两个时期的赠物寄情诗进行比较,试从赠物属性、物与情的联系、写作方式等方面分析其变化,探讨这类诗歌的特质。
关键词:古代诗歌 赠物寄情 《诗经》 《古诗十九首》
本文從三个方面确定赠物寄情诗的内涵。第一,赠物寄情诗最核心的是“情”,是人类诸多情感中最纯粹的“思恋之情”,可涉及恋人、夫妻、血亲、朋友等关系,排斥功利性色彩。第二,最先存在的是“所思之人”,赠物者与受物者的情感积累早在诗前,且有一个具体事件或物件作为契机,让前者思念后者。第三,礼物寄托情感,是必须出场的介质,强调物在诗作中的“实体”性质和作为“礼”的特殊意义,但若诗中只有符号化了的“赠物”,则不属于本文所研究的范畴,如陆机在《赠顾令文为宜春令》中所涉“桃李”“琼琛”,就只是符号化的“物”。
也就是说,赠物寄情诗围绕“情”与“物”两条线索展开叙事和抒情,在赠物寄情诗中存在三组密切的联系:其一,作诗之人与所思之人的现实联系;其二,诗人情思与欲赠之物的联系;其三,欲赠之物与所思之人的联系。这三组联系内部保持着各自的紧密性、复杂性,彼此之间也不可分割,最终交织成赠物寄情诗的逻辑链条。依据上述标准,本研究选定《诗经》中的《木瓜》《静女》《溱洧》《女曰鸡鸣》为先秦赠物寄情诗的代表,《赠妇诗三首》以及《古诗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为汉魏赠物寄情诗的代表。
现有对赠物寄情诗的研究不多,常作为赠物诗大范畴内的一部分出现。目前关于赠物诗的研究,或将所有包含“赠”意义的诗歌全部划入研究范畴,或从民俗角度切入观察送玉、送植物等赠物习俗,也都有各自的逻辑和研究成果。此外,学界还常用香草美人传统、寄情于物手法、游子思妇题材研究相关诗歌,这使得赠物寄情诗专题研究出现界限不清的问题,如有的研究认为“停船搜好句,题叶赠江枫”也是赠物寄情,将物“赠与虚有之人”是对“赠与实有之人”的发展。虽然它确有“赠”的意味,但这不是整首诗表达的主要内容,所赠之物与欲赠之人皆被高度抽象化,缺少双向、动态的情感流动过程,与赠物寄情诗的主要样态相去甚远,自可另作他类。
一、《诗经》中的赠物寄情诗
依据现有文献,赠物寄情诗最早出现在《诗经》中,《木瓜》《静女》《溱洧》《女曰鸡鸣》皆已具雏形。然而这些诗篇一直存在争议,在以前多被认为是政治讽喻之作。以《木瓜》为例,毛亨认定为是卫人“美齐桓公”之作,这种观点先后被朱熹、方玉润等人否定。朱熹“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词”,却将其与“淫奔”之情相挂钩。方玉润认为这是朋友寻常馈赠之词而非男女之情,方还认为这首诗有政治讽喻意味,考证了卫人并未报齐,甚至乘人之危的史实,认为诗歌意在讽刺卫人背德之行。而余冠英则以“诗缘情”为评价标准,提出这是男性为情人所作的赠答之诗,解读出诗中所含的人情人性美,这也是当前对于《诗经》婚恋诗的主流解读。本文在“情人赠答诗”的基础上,抓住情、物两条线索讨论《诗经》的赠物寄情诗。
(一)赠物属性:带有婚媾生育需求与比德意识
从赠物属性和类别来看,《木瓜》《静女》《溱洧》中所赠之物以植物为主,《木瓜》中还有玉的出场,《女曰鸡鸣》中的“杂佩”也是珠玉串成的配饰。
荑、蕑、芍药、木瓜、木桃、木李这些花草果实来源于大地,除了寄托世俗男女朴素真挚的爱情,其验证生育力的隐含作用更为重要。木瓜瓤内多子的特征使其具有生殖繁衍的表征,芍药作为花朵与女性的生殖器官形似,果实类的木桃、木李与孕育子嗣有着相似的底层逻辑,荑是初生的茅草因而也有孕育新生命的意指。这是原始社会生殖崇拜在早期阶级社会中的遗存,人们自觉选择花草果实作为礼物的行为,则是这种意识的外在显现。所以早期赠物寄情诗除了寄托思念、牵挂等情感,也包含了鲜明的、原始性的生存和生殖诉求。关于玉,则有“君子比德于玉”的寓意。玉最初具有宗教和政治内涵,因其象征崇高和神力,有驱邪避灾的虚拟功能,再加上周礼注重以现实物品比附道德人格标准,遂衍生出佩玉习俗,继而催生出赠玉之礼,玉的道德文化内涵最终确立。由于玉具有美好品德的象征义,诗人赠玉便是认为对方的德行如玉般高洁、温润,同时潜在的话语是自己“有玉”,含蓄地表示自己也有美德,二人有共通之处,适合共缔鸳盟、永以为好。
(二)物与情的联系:寻求主观的价值平衡
除了解读所赠之物的属性,物与情的价值平衡关系也值得重点关注。赠物以寄情,物与情的平衡关系很独特,有赠有答时情况更复杂。以《木瓜》为例,诗人是上次赠物寄情的受者,也是这次赠物寄情的授者。无比贵重的美玉与唾手可得的果实,在实际价值上有天壤之别,天平明显倾向于玉。然而于诗人主观而言,那位赠他木瓜之人无比珍贵,自己则轻卑得多,当二人分别站在价值天平的两端,“珍贵的她+便宜的果实”与“轻卑的我+贵重的玉”才能达成平衡。客观上的对等并不关键,感性的诗人是在寻求主观上的价值平衡。
二、汉魏时的赠物寄情诗
汉魏典型的赠物寄情诗有秦嘉《赠妇诗三首》《古诗十九首》中选录的《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以下简称《涉江》《奇树》)。
(一)写作方式:从粗略咏叹静态事实到详细记录身心动态过程
在《古诗十九首》中,《涉江》《奇树》都是赠物寄情诗,堪称姊妹篇。研究者们往往从这两首诗中抽象出“游子”和“思妇”两个固定形象来探讨,忽略了两个形象之间的“故事”,即赠物寄情发生的动态全过程——从看到此物到想起那人,思索赠还是不赠、怎么赠、他能不能收到,以及揣测他收到后的反应。
《奇树》写了思妇从“足贵”到“不足贵”的思维活动,详细记录了“睹物思人——欲赠折荣——莫致之而忧伤”的动态过程,百转千回的思绪和一系列动作相交织。首先是“看”到庭中奇树,继而思绪萌发,她习惯性地想与丈夫分享这美景。随后攀、折,在将“遗”之时,猛然记起两人相隔太远,这枝花送不到他手中。她揽着那一怀馨香,想着他们已经分别了太久太久。《诗经》中的赠物寄情诗则不然,《静女》《溱洧》应该是描写最详细的,然而《静女》忽略了“赠”的连贯过程,只是受物者咏叹收到彤管和荑草的心情,《溱洧》虽较完整地记录下男女相互赠答的过程,却缺少对人物情感交互和内心活动的描写。
再如《涉江》,游子思妇的抽象、固定并不是重点,其重点在于诗人情感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中流动,在此与彼相隔遥遥的空间中流动。“远道”是由过去的事件导致的,“涉江”“采”“思”是当下的动作和心理,“同心”“离居”是遗憾未来也会如此相隔。芙蓉、芳草之美触发了诗人对远人的记忆,他想送给她这些美好的东西,更极度渴望相见,绝非借用某个意象进行虚拟的叙事和抒情。它跨时空、跨意识,情感机制和思维过程都更为复杂,是具体而非抽象的。所以,汉魏赠物寄情诗不只记录赠物的静态事实和双方抽象形象,也不是粗略咏叹,而是记录事情的变化发展,还原动态的情感流动过程和主人公内心的思绪变化。
(二)赠物属性:从求偶的生存功利诉求彻底转变为纯粹的情思寄托
在《奇树》中,庭中奇树之美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因为他与它都是那么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她爬上树去折了那最灿烂的一枝,想要送给他。可她久久地抱着那枝花,想起他早已远行,只能痴痴地空望着远方。最后两句点出了整首诗的精义:“这个东西哪里值得给你呢,只是觉得我们已经离别太久。”本来这枝花是“足贵”的,是她辛苦攀上去折下来的,是她认为十分美好的物件,可后来她又觉得“不足贵”,因为她从习以为常的自我欺瞒中清醒过来,想起他不在家中,想到这枝花哪里是真的珍贵,只是分开太久,想借一些看得见的东西让他知道“我好想你”。在诗人细致的描绘中,毫无求偶生育的原始功利需求。礼物隐喻着对远行之人的赞美或祝愿,纯粹的爱成为该诗独立的精神内核。
先秦赠物寄情诗中的所赠之物带有鲜明的求偶生育欲求,这是人类寻求物种繁衍的本能需求,是人类生物属性的功利化显现。在当时的社会中,保证家族人丁繁衍是极为重要的任务。但在汉魏时期,社会生产力水平提高,原始的生存需求基本得到满足,为人的情感需求的张扬提供了物质条件,因此求偶生育意味的消失有现实依据可寻。
另一方面,木瓜、木桃、木李、琼瑶等在《诗经》中原本是礼物实体,至汉魏六朝时却演变成一种赠礼的符号,在诗歌中的出场很少再意指实体,类似于典故。虽然这类诗歌不是本文的研究对象,但这些赠物的符号化现象也印证着求偶生育的原始欲求从诗歌创作中脱落,侧面证明赠物寄情诗主旨中真挚情思的提纯。
(三)物与情的联系:从群体习俗所认同的对应关系到个体自主的择物寄情
《赠妇诗三首》写于秦嘉即将奉命入京之时,其妻因病还家,秦嘉想与她当面告别,遣人驾车接妻,无奈妻病太重,二人终不得见。他想借礼物叙述对妻子的思念和牵挂,赠她宝钗、明镜、好香和素琴。这四样东西不再像《诗经》中的赠物一样具有群体性、习俗性的特征。先秦时兰草是桑中会上男女示爱所赠之物,全社会都认为兰草寄托着求偶示爱之意,这是人们约定好的习俗,具有强制性,若有人送其他的草应该就行不通;而宝钗不是离别和相思时必须送的东西,换成珠花、玉佩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因为秦嘉自己想送宝钗,他选择宝钗等物有自己的深意。
其第一层深意在于这四样礼物对于妻子有用处:宝钗的光泽可映耀她的頭发,明镜用来照鉴梳妆,芳香能祛除污浊之气,闲暇时抚一抚素琴,还有清音可以悦耳愉心。这些物件对妻子的生活有益,可以代替自己陪伴她。诗歌最后四句,用可视化、不平衡的“秤”展现了秦嘉对妻子的深爱与感恩,是为第二层深意。他算了一笔“账”,用“赠我”与“往物”制造轻与重的反差,表达惭愧之情。层层深意,都建立在两人之间的独特记忆上。与此前《溱洧》等民歌式创作不同的是,诗人的情感抒发、赠物选择都是个人化的,诗中的人像是“清晰”的。所赠之物的群体性、习俗性淡化,择物的自主性增强,个体在社会宏观的价值框架下依据自我需要和想法选择礼物,物与情之间的联系从群体习俗认同的对应关系逐渐转变为更个体化、主观化的联系。
个体自主、自觉性的突显与这一时期文人个体创作的兴起密切相关,从源头上来看,这种现象不仅受屈原个体创作形式的影响,也与《楚辞》采芳赠人的内容有关。《涉江》一诗的表现最明显,吸收了《楚辞》以香草喻美德的喻托义,与“折芳馨赠人”的叙事思路重合,借鉴其个人理想追求和个体情感抒发的精神内核。
但需要注意的是,赠物寄情诗的叙事抒情与香草美人略有相似,实则不同。屈原借芳草象征自己的政治品德和政治理想,他所赠的“芳”不全是实体的,只是假托赠物之名。他的意图不在于把芳草送给对方,毕竟重获君主重用并不是送一株芳草就能解决的。而《涉江》的作者很可能就是想把芙蓉和芳草送到远行之人的手中,芙蓉让自己想起她的姣好容颜和端雅品行,于是想把和她一样美好的东西送给她,此乃情动于衷、不可自控。并且,送去美丽的花草可让对方感知到深切的情意,聊慰相思。由此可见,香草美人传统有功利性的政治隐喻,而赠物寄情诗是审美层面的感性表达,从政治上再度远离功利化诉求。总之,汉魏赠物寄情诗从形式和内容上吸收了文人化创作的部分经验,群体习俗性减弱、个体自主性增强。
三、结语
在先秦与汉魏赠物寄情诗的比较中,赠物寄情诗的特点和魅力显露出来。其写作方式渐趋细致,详尽地记录了赠物前后身心的动态变化过程,这一研究视角突破了香草美人传统、寄情于物手法、游子思妇题材等固有研究思路。其赠物属性的变化又指出了“情”在诗中的核心性,从侧面透露中国古代诗歌的重情传统。物与情联系的变化则显示出诗中自我意志的进一步张扬,模糊的群体性形象因文人化创作的参与而逐渐清晰,显示出各自的面貌。总之,赠物寄情诗作为古诗群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既有自己摆脱功利追求的独特光辉,也映照出中国古诗极其重要的特征和真挚感人的样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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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语汐,山东师范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