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勤勤
2022年,是我从事影视表演创作的第三十年———从1993年拍摄的第一部电影《辛弃疾铁血传奇》,到今年新开拍的电影《草木人间》,不知不觉在表演艺术领域里已经工作了近三十年。作为一名演员,表演既是我终生热爱的艺术形式,又是我安身立命的职业技能,我为之付出了许多,也得到了更多。同时,表演艺术也在我的人生中起到重要的指导作用:每一次表演创作,都使我通过自己所塑造的人物体验到更多的人生经历。这种演员和角色之间的互相影响也让表演艺术多了一层哲学意义。
前些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读了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一书,使我对表演有了更新的认识和发现,也更加让我意识到表演这门艺术对文化和对人类本身的重要性。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一书中专门讲述了演员这个职业和表演的意义。加缪认为表演是人类反抗荒诞人生的一种手段。作为表演者,因为职业的关系,至少可以“活得更多”。
加缪在书中写道:“至于演员在多大程度上得益于剧中人物,那就难说了。但关键不在于此。要紧的仅仅是演员在什么程度上替身于那些不可代替的人生。确实,有时候他随身附着那些人物,而他们稍微越出他们出生的时间和空间,他们陪伴着演员,弄得演员不太容易与曾经有过的样子分离。有时候演员拿起杯子,就会重复哈姆雷特举杯的动作,是的,他所注入生命的人物与他的距离不是那么大的,于是,月复一月或日复一日,他充分地表明如此丰盈的现实,以至于在一个人渴望成为的和现实存在的,这之间不存在界限了。在多大程度上表演的存在成为现实存在,这是他所证明的,为此他始终专心演得更出色,因为这就是他的艺术啊,绝对装得像的艺术,尽可能深地进入不属于他的某些生活中去,尽其努力,他的天职便豁然开朗:全心全意致力于成为‘什么也不是或成为‘好几个人。留给他创造人物的局限越窄,他的才能就越必不可少。他要在今天的面目下过三小时就死亡,他不得不在三小时内体验和表现整个非同寻常的命运。这叫做死而复生。过三小时,他将把走不通的路走到底,而观众席上的人却要走一辈子。”
加缪这段关于演员的评述十分精准。表演者塑造再现一个角色往往用几个月、最多一年的时间,就可以经历角色整整一生或者高度凝练的人生重要时刻。在这样的创作和体验过程中,演员就像成了另一个人、又多活了一生一样。这样的感受可能是从事其他职业的人很难想象的,这也是表演艺术给予演员的极大回报。
这种不断“重生”的快乐,会让演员乐此不疲去塑造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方,体验不同的人生。而这些角色的经历,又让演员感悟更多的人生智慧和哲理,从而影响自己的思想与生活。对于演员而言,演过的人物很多会成为自己的“老师”,让演员在生活中知道如何面对曾经在表演中经历过的困难和问题,简单来说,表演就成了演员人生的“哲学导师”。
在我近三十年的表演生涯中,对曾经饰演过的那些处在困境中的女性角色印象尤为深刻。比如2014年我出演了电影《一个勺子》中的“金枝子”一角,这次表演让我感受到了很强的创作快感,因为有更大的空间和更多的可能性去发挥多年来积累的表演能量,后来这部作品参加了几个电影节,也收获了许多荣誉和奖项。
《一个勺子》讲述的是西北农村的一对夫妇,出于好心收留了一个傻子,进而引发了一系列荒诞事件的故事。作为女主人公的金枝子从一开始不愿意收留丈夫意外捡来的傻子,让丈夫“拉条子”尽快想办法把傻子送走,到后来因为傻子管自己叫妈,而想起了自己被关在狱中的儿子,进而愿意收留照顾傻子,甚至把儿子房间收拾出来给傻子住。在电影前半段故事里,金枝子处于两难境地:一方面她不愿意家里莫名其妙多一个傻子要照顾,但是又担心他会饿死冻死;另一方面不愿傻子管她叫妈,但却又把儿子的鞋给傻子穿,把傻子当成儿子对待。这一系列处于行为悖论中的“困境”表演,让人物一下子就丰富、丰满起来。
当傻子的家人终于看到拉条子写的“失物招领”,把人领走之后,如愿以偿的金枝子却有了些许的失落。而当第二拨、第三拨自称是傻子家人的人找上门后,金枝子夫妇傻眼了———他们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把傻子带走的人到底是不是傻子亲人。拉条子决定要把傻子给找回来,这次又开始到处贴“寻人启事”了,故事走向荒诞,人物走向崩溃,而电影却引领观众走向思辨。
在这次创作中,我感觉到了数次表演呈现上的高光时刻,大概也是来自剧中人物金枝子所处的这种境遇吧。我个人很喜欢的一部伊朗电影《一次别离》,也是这种能给演员的表演提供大量“困境”空间和悖论逻辑的作品。此类作品可以激发演员在表演创作上的极大发挥,也很可能会成为我今后选择参演作品的一个重要参考因素。
人们在多数时候,只是把表演当成是一种文化娱乐方式,或者是通过故事输出某种观念的艺术形式,却很少有人把表演和哲学联系起来。但实际上,表演完全可以成为一种“追寻智慧”(“哲学”的希腊语词源是“追寻智慧”)的人类行为。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认为,演员应该揭示或体现普遍真理:人类的精神或本性,以及最重要的———真实。他试图把寻求真实的过程方法化,在他看来,真实意味着以下三条:其一是逼真———与世界,主要是外部世界可见的现实遥相呼应;其二是一致———这意味着一个评价标准,究其实,是一个人的信仰体系,等同于人物的主观性或内心世界;其三是生命的精神意义———即从某一维度上讲,现实与精神是互补的,因此精神意义与物质价值共存。以上三点共生共栖,帮助演员去创造一个个真实可信的人物。
作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表导演体系建立者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对演员和表演的要求,也是站在哲学的高度上提出的。他所提及的“人类的精神或本性”“生命的精神意义”等,均体现了表演不仅仅是“再现”人类生活的艺术形式而已。
就当下的艺术创作而言,如何为表演赋予哲学层面的意义,如何让每一次创作和每一个演员塑造的人物都能引发观众的思考,的确是一个应该认真面对与深思的课题。
注释
[1]阿尔贝·加缪(法国),《西西弗的神话》,译者:沈志明,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年8月版
[2]肯·丹西格(美国),《导演思维》,译者:吉晓倩,文化发展出版社, 2019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