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与接近:在精英与大众之间

2022-04-29 00:44余安娜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杨度大众文化官场

唐浩明小说基于精英化的叙事立场,对于大众叙事自觉地疏离却又不自觉地接近,试图在“载道”与“消费”的两难之间找寻平衡,而随之而来的“热销”与“误读”的背后,体现了转型时期知识分子身处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尴尬情境。

尽管唐浩明多次强调他的历史小说书写的是传统文化浸润下的晚清士人,写他们在历史变迁之际的“冲突与苦难”“迷茫与探求”,针对的读者群体是“喜欢历史又关注现实”、有一定文化修养的知识分子,但实际上,他的“晚清系列”的受众十分广泛,不仅热销海内外,而且在读者群体中既有较高文化层次的人,也有“小车司机”。甚至有人说“当官要读《曾国藩》,经商要读《胡雪岩》”。针对这一市场对作者主体意识存在误解的文化现象,本文认为这与转型时期知识分子遭遇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两难处境有关,作者希冀在“载道”与“消费”的两难之间找寻平衡,于是疏离与接近的尴尬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唐浩明对中国历史与传统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1984年,他开始编辑《曾国藩全集》,在阅读历史文献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与他过去认识中全然不同的曾国藩。文献当中的曾国藩既不是“刽子手”,也非“大汉奸”,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于是引发了他研究这一段历史及这个人物的冲动。通过研究,他发现曾氏“实际上是一个封建末世的悲剧性人物。他的悲剧表现在他的理想与现实的严重背离。而他同时也是最后一个集中国传统文化之大成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传统文化的化身”。20世纪80年代是精英的时代,“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口号使知识精英们终于扬眉吐气起来,在他们的作品里,洋溢着强烈的责任意识、启蒙意识和精英意识。精英文学历来有“文以载道”和“以诗言志”的传统,而知识分子代表的精英文化历来是“经典”和“正统”的解释者和传播者。[1]唐浩明进行小说创作的动力应该由此而来,如同20世纪80年代其他知识精英一样,表达重回政治中心一展抱负的志向。而曾国藩这个历史人物,他自拔流俗,坚忍卓绝,从一个普通农家子弟变成清王朝的“中兴之臣”,以一介文臣封侯,在近半生的戎马生涯中留下大量的文字。其“三立”完人的形象无一不符合对传统文化有着特殊感情的知识精英们的自我期待,对其成功之道与心路历程的书写自然更能引起人们的阅读兴趣。

作者因为历史文献与当时主流读物的差异而燃起了对历史研究的兴趣,这样一个“求真”的心理过程带来的阅读体验与一般的阅读体验是大不一样的。因为,追求真相是人的本能,而这种本能不分精英与大众。因此,“借助我的那些轻松可读的文字和今人喜闻乐见的表达方式”[2],还原一个真实的曾国藩成为作者创作的主体意识。《曾国藩》面世后,一时读者争相阅读,尤其受政界、商界人士的推崇。《曾国藩》的畅销与作者精英文化的叙事立场密不可分。小说出版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正是知识精英意气风发而大众文化悄然萌动的时候。精英式的思想内核与倾向于大众文化的通俗表达是唐浩明的作品在这一转型时期获得各界一致好评的主要原因。与20世纪80年代知识精英的无限风光相比,20世纪90年代以后,大众文化迅速崛起,一举颠覆了几千年精英文化的主流地位,一时间流行音乐、畅销小说、影视明星充斥大街小巷。一向以教化大众、传道解惑而自信的精英文化瞬间成为了边缘化的角色,而大众文化携现代化之势而来,凭借都市生活消费观念的兴起及大众传媒的发达,似乎短时间内其汹涌势头不可逆转。两种文化地位的悬殊,在出版市场更为明显,一边是言情小说、成功宝典、日本漫画前的门庭若市,一面是鲁迅、卡夫卡、通鉴前的冷冷清清,作为出版社的资深编辑,且又是负责古典经典书籍部分的唐浩明,对于精英文化遭遇的生存困局应该是深有体会的。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陆续创作的《杨度》与《张之洞》中,唐浩明对晚清士人身处近代转型之际的精神困顿与悲剧命运进行了更深一步的思考和探究。作品不再局限于历史人物为功名拼搏的心路历程,透过那些时而激昂、时而沮丧的身影,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惶惑且带有疲意的灵魂。那些义理与时势、学问与政治、人生与事业之间的困惑与挣扎于20世纪末的知识分子心有戚戚焉。

从思想内核来看,唐浩明历史小说关注的是士人的思想轨迹、悲剧命运,他们在追逐事功之时不脱文人情结,是深沉悲凉的,而大众叙事往往趋近于直观的、狂欢化的,这些无疑都是对大众文化的疏离。但是,从叙事方式来看,它沿用通俗文学“讲史”的言说方式,又是接近大众审美的。

一、传奇手法

传奇是古代小说的传统叙事模式,历史小说引入传奇的手法无疑是题中应有之义。在唐浩明的小说中,它主要表现在故事情节的构建上。这也是传奇深受大众青睐的特点之一。在《曾国藩》中,这种手法比較常见,尤其是在曾国藩对于人才选拔的描写上。小说开头“波涛洄涌的洞庭湖中,杨载福只身救排”,见义勇为的侠义之士以一人之力于洞庭湖中拉排救人、仗义疏财,这些都是传奇小说中必不可少的元素。在《摆棋摊子的康福》中,我们看到一个落魄书生因筹集回家旅费而摆设棋局的情景:“他的脚边用石块压着一张纸,上书:‘康福残局。胜一局收钱十文,败一局送钱二十文。”而与赵烈文的相遇则是“荒郊古寺遇逸才”。此三人后来都成为曾国藩的心腹。杨载福、赵烈文是确有其人,康福的原型是章寿麟,他们赞襄曾氏幕府却都是他人推荐。小说传奇手法的运用,让读者浸润于一种古典的情景之中。

小说《杨度》中对传奇手法的借用,体现在杨度与静竹的爱情邂逅的描述上。京师城外的江亭,名落孙山的失意举人意外遇见不幸坠入风尘但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静竹。落魄书生与红粉佳人,绢扇题诗,羽觞定情,这样的爱情模式与唐中期的传奇相差无几。静竹虽然品行高洁,不甘沉沦,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并且矢志不渝,但最后却所托非人,含恨而逝。静竹的爱情悲剧为构建杨度的人格增添了审美内涵。

二、描摹小传统

在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中,历来有大小传统之分。小传统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较符合大众的阅读习惯。在民间传统文化中,占卜、命相、谶语被广泛用于日常生活中,这源于对祖先的崇拜﹑神话以及流传甚广的天命观,人们认为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掌控世间的一切,但它往往又是有征兆的。人们通过对这些征兆的捕捉来窥探天命之所在﹐于是,阴阳家的风水、地仙、占卜等应运而生。唐浩明小说对这一文化现象用墨较多。例如小说中曾国藩守丧之时,陈广敷以风水地说游说其出山,以帮其母看“吉壤”和骨相、天象三个方面来说明曾氏将以平乱之功发迹,有封侯之富贵,而眼下正是他应诏天命之时。

作者在小说中对于谶语也多次提到。《曾国藩》中,在两江总督的书房里,曾国藩与赵烈文通过对朝廷高层人事的探讨,对慈禧、恭亲王等人为政的分析,认为他们都不是中兴之人,表达对国事惆蔽的担忧及失望。赵烈文得出大清亡于五十年的结论。《杨度》中,寄禅大师道出悟宇长老关于王朝亡于旦夕之间的三个征兆:“得之于摄政王,失之于摄政王。得之于孤儿寡母,失之于孤儿寡母”,“十帝在位九帝囚,还有一帝在幽州”,京城西南宣武门预示王朝灭亡的皇帝年号。如果说赵烈文的谶语是建立在他作为曾国藩的心腹幕僚对于统治高层的分析及官场的观察基础之上的话,那么悟宇长老的谶语则是作为一个历经四朝的士人对于世事变迁及民间众生的体悟。看似玄幻,实则它又像陈广敷所说是通过博览历代典籍,“推究古今成败”得来,是对历史变迁的感悟,对世态人情的洞悉。

小说也描述了命相、占卜的虚诞。在《杨度》开头,作者描写碧云寺泥塑罗汉占卜,杨度数到的是甘耳尊者背靠白云,演珠和尚解卜说这是以后做宰相的预兆。这一次占卜给杨度一生带来极大的心理暗示,加强了他性格中自命不凡的一面,他更加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奉天承运的“王霸之才”,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天命观更增添了其悲剧色彩。唐浩明通过骨相、算命等大众熟悉的风俗描写,将其同王朝、个人的命运及抉择联系起来,具有浓厚的民间文化气息。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官场小说的滥觞成为一个突出的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而唐浩明小说中关于清末官场权力文化的表叙无疑在某些质素上与这一类型小说有重合之处。从“晚清三部曲”里,我们似乎看到一条条官场“潜规则”。曾国藩在与赵烈文谈到王船山时,谈到为文与做官的区别,认为“作文以见深识闳为佳”而“做官以曲折迂回为要”。此番议论实乃曾氏的经验之谈。在与太平军作战初期,他不容于湖南、江西官场,后在守丧期间,回思以往种种不顺,在陈广敷的提点下,大彻大悟,关于“曲折迂回”之论是他对黄老思想体悟而来。而《杨度》中,唐浩明对于袁世凯的为官诀窍总结为:官场最大的本事在于“装假的做工技巧”,凭着这一条“金科玉律”,袁世凯陆续取得李鸿章、荣禄、张之洞的好感,一步步接近权力的核心。在《张之洞》中,作者在张之洞出场之初就介绍了其 “为政之道不得罪于巨室”的信条。任京官清流期间,他与其他清流党(如张佩纶、黄体芳等)专以参劾大员为己任不同,他“重在言事而少言人”,他与堂兄张之万、醇亲王结成的三角权力同盟关系成为其蒸蒸日上的基础。

精英化的思想内核与大众化的言说方式相结合的叙事立场为唐浩明小说赢得了各阶层的读者和在市场上的畅销﹐但由此也出现了精英与大众之间立场不同的尴尬。文化精英们,尤其是学院派知识分子,在肯定小说呈现的浓郁厚重的思想文化底蕴的同时也认为其存在“质胜于文”的不足。而在一些大众读者的眼中,《曾国藩》《张之洞》等作品则成为“官场宝典”“成功励志法则”之类的功利性商品。

在传统社会,政治意识是寓于历史意识之中的,一部二十四史俨然就是一部古代政治史,儒家文化则以政治道德伦理为基础,因此,中国文化中有着浓厚的政治情结。唐浩明的初衷是揭示传统文化的“真相”,官场文化是其中的重要部分,小说中跌宕起伏的官场生态及丛林法则恰好符合大众对于官场的历史想象与文化消遣,这也就不难理解读者试图从中领略“仕途智慧”的阅读心理了。但如果仅仅将小说看成是对权力文化的书写,显然是对小说的误读,因为,唐浩明的士人书写是指向现代化叙事的,即在近代化的历史语境中士人的精神困境与悲剧命运,而晚清的官场恰恰是导致士人精神萎缩与人格变化的重要原因。联系作者的创作时间将作品进行先后排序,我们可以探究到作者创作的思想轨迹。从《曾国藩》中,我们分明察觉到强烈的功名事业抱负和精英意识。到了《杨度》,我们看到的是官场对人格的侵蚀。小说描写杨度,一个情深意重的好丈夫、好儿子﹐在官场的迷幻之下,政治主张反复变更不说,还抛弃妻子,远离家庭,连基本的人情味都没有了。及至《张之洞》,我们显然从中看到了官场的虚妄。在晚清政坛,中法战争是醇亲王与恭亲王权力斗争的法宝,维新变法也成了帝后两党之争的工具,修卢汉铁路不过是张之洞争天下第一督抚的策略之一。而张之洞本人何尝不是慈禧用作制衡李鸿章与翁同和的一枚棋子?“悲凉”与“虚妄”的底色背后,展现了转型时期知识分子处于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尴尬情境。

基金项目: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唐浩明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7C0985。

[作者简介]余安娜,女,湖南长沙人,湖南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华文化与中国文学对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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